他说:“那个声音告诉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髅。全部是过去的我的骷髅,成千上万个。”
她看着星期三,说:“我估计,这个人是个守护者。”她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着人行道离开了。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试图——但还是没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时大腿互相摩擦的样子。
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转向影子:“见鬼,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那十美元的事?”
“你少给她钱了。如果她少收了款,会从她工资里扣的。”
“见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星期三似乎真的发火了。
影子想了想,这才说:“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吗?”星期三眼睛瞪着远处,然后说,“七岁的时候,她把一只猫关进柜子里,听着猫在里面喵喵惨叫了好几天。当猫不再喵喵叫的时候,她把猫的尸体从柜子里面拿出来,放在一只鞋盒子里,埋在后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么。她总是从她工作的地方偷东西,通常钱数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结果从她祖母邻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块珍贵的金表,又到其他几个房间里,偷了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东西都是老人们在他们金色人生最辉煌的年代里的纪念品。回家以后,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偷来的东西,害怕有人会跟踪找到她,于是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只留下现金。”
“我明白了。”影子说。
“还有,她患了无症状的淋病。”星期三继续说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却并不去治疗。男朋友指责她把性病传染给他时,她还觉得很委屈。她为自己辩护,拒绝再看见他。”
“这些并不重要。”影子说,“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对任何人下手,欺骗他们,再把他们做过的坏事告诉我,为你自己辩护。”
“那是当然。”星期三道,“被我骗过的人,他们全都做过类似的坏事。这些人自认为手法独特,其实,大部分时候只是可怜地一遍遍重复古已有之的手法罢了。”
“所以你从她那里偷十美元就是正确的行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车钱,两个人走进机场,向他们的登机口走去。还没有开始登机。星期三对他说:“我还能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向我献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献祭杀人者、奴隶、吊死在绞架上的人和被乌鸦吃掉的人的灵魂。他们创造了我,他们又遗忘了我。这公平吗?”
“我妈妈总是说:”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说。
“她当然会那么说了。”星期三说,“所有当妈的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还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们都跳崖自尽了,你会不会也跟着跳?’。”
“你少给那女孩十块钱,我补给她十块钱。”影子顽固地说,“我认为我做的是正确的。”
有人通知说他们的飞机开始登机了,星期三站了起来。“但愿你的选择永远这么一清二楚。”他说。
凌晨时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来。寒流已经明显减弱了。但湖畔镇依然那么寒冷,只不过不再是那种超越现实的异常寒冷了。他们穿过镇子时,Mamp;A银行侧面的灯光指示牌显示此时是凌晨3:30分,温度华氏5度。
早晨9:30分的时候,警长查德·穆里根敲开影子的公寓房门,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认识。”影子睡意朦胧地说。
“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说。那是一张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女孩戴着蓝色的橡胶牙套。
“哦,对,我认识。她坐的就是我来镇上的那辆长途巴士。”
“你昨天在哪里,安塞尔先生?”
影子觉得他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即将离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罪恶感(你是一个用假名生活的刚获得假释的重罪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中悄声说,这还不够吗?)
“我在旧金山,”影子说,“加里福尼亚。我帮我叔叔运送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
“你有没有票据存根?有没有任何类似的证明文件?”
“当然有。”他的裤子后袋里面就有两张登机牌存根,他掏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查德·穆里根仔细检查登机牌。“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了。她在湖畔镇慈善社团里帮忙,负责喂养动物,带狗散步之类。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那儿待上一段时间,晚上关门后,负责管理慈善社团的多莉·诺普总是开车送她回家。可是,艾丽森昨天没有去。”
“失踪?”
“没错。她父母昨天晚上打电话报警了。孩子太天真了,总是搭便车去慈善社团,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诉过她不要那么做,可这里不是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地方……这里的人甚至用不着锁家中的房门,再说,那种事你也不好跟孩子们详细解释。好吧,再看看照片。”
艾丽森·麦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着,牙齿上的橡胶牙套在照片里是红色的,不是蓝色。
“你可以诚实地讲,你并没有绑架她、强奸她、谋杀她,或者做过任何类似的事吗?”
“我当时在旧金山。再说我也绝对不会做那种该死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伙计。你想过来帮我们一起寻找吗?”
“我?”
“就是你。今天早晨带警犬搜过了,什么都没发现。”他叹了口气,“唉,迈克,但愿她只是去了双子城,去找某个混账男朋友。”
“你认为有那种可能?”
“我认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队吗?”
影子想起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里见到那女孩的情形,还有她那一闪而逝的带着蓝色橡胶牙套的羞涩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长大之后,她会变得多么漂亮迷人。“我会来的。”他说。
消防局大厅里聚集了二十来个男女。影子认出其中有赫因泽曼恩,还有几张看起来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还有一些穿着棕色制服、来自县治安官部门里的人。
查德·穆里根告诉他们艾丽森·麦克加文失踪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大红防雪服,绿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蓝色羊绒帽),然后把志愿者按三人一组分成小组。影子、赫因泽曼恩和一个叫伯甘的人组成一组。他提醒他们白天很短,还有,如果不幸找到她的尸体,千万不要破坏现场的任何证据,只要用无线电报告、请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要尽力保持她的体温,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他们在县警官的带领下出发搜寻。
赫因泽曼恩、伯甘和影子沿着一道冰封的山脊边缘走。每个三人小组在出发离开前都派发了一个小型手持对讲机。
乌云压得更低了,整个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内没有下雪,足迹在松脆的雪壳上清晰可见。
伯甘看上去像个退役军官,留着一抹细长的小胡子和白色鬓角。他告诉影子,他其实是个退休的高中校长。“我不再年轻了。这些日子里我仍然上一点课,管理学校的赛事项目。比赛永远是学校里的大热门。还时间打点猎。我在匹克湖边有座小木屋。”出发后伯甘说,“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别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个人没怎么说话。他们慢慢走着,寻找红色防雪服,或者绿色手套、蓝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尸体。手里拿着对讲机的伯甘会时不时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话确认情况。
午饭的时候,他们和其他搜索队员一起坐在校车上,吃热狗面包喝热汤。有人指点着说有一只红尾鹰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另外一个人则说更像只猎鹰。那只鹰飞走了,争论也就此结束。
赫因泽曼恩给他们讲了一个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来的时候,他想吹喇叭。谷仓外面冷极了,但他祖父仍旧坚持练习,却没能吹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走进房间,把喇叭放在火堆旁边解冻。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解冻的喇叭声却突然从喇叭里冒出来,把我祖母吓得够戗。”
下午的时光仿佛永无止境,他们徒劳无功,令人沮丧。日光慢慢消逝,远处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后整个世界转为深蓝色。寒风呼啸着,猛烈得几乎吹伤脸上的皮肤。周围太黑无法搜索的时候,穆里根用对讲机通知他们晚上停止搜索,有人会开车接他们,把他们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边的街区有一家酒馆,大部分搜索队员都上那儿治疗自己的坏心情。大家都累坏了,心情沮丧,互相谈论着天气将变得多么寒冷,艾丽森很可能会在一两天内突然出现,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别因为这件事就认为这个镇子很坏,”伯丹说,“其实它是个很好的镇子。”
“湖畔镇,”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接着说,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许没人介绍他们俩认识,“是北伍德县最好的镇子。你知道湖畔镇有多少人失业吗?”
“不知道。”影子说。
“不到二十人。”她说,“镇内和周边地区居住的人口超过五千。我们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个人都有工作。这里不像更北边的那些矿业镇,它们很多都成了没人居住的空镇了。还有那些主要经营农场的镇子,因为牛奶价格下跌或者肉猪降价,整个镇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农场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吗?”
“自杀?”影子赌运气地问。
她一脸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说对了。自杀。”她伤感地摇摇头,又接着说下去,“这附近有很多镇子只为猎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镇子赚这些人的钱,然后让他们带着自个儿的打猎战利品或者一身臭虫咬的疙瘩回家去。还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镇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尔玛开始重新部署他们的分销区,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儿生产CD或别的什么东西时,突然间,一大批人再也无法付清他们的银行抵押贷款了。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你是?”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他喝的啤酒是当地自己酿造的,用的是春天里的湖水,味道很不错。
“我是凯丽·诺普,”她自我介绍说,“多莉的姐姐。”她的脸依然因为在外面冻过显得有些发红。“我想说的就是湖畔镇很幸运。我们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一点:农场、轻工业、旅游业、手工艺业,还有很好的学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点空泛的感觉。他似乎正在听一个推销员讲话,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员。他相信自己卖的产品,而且确信当你回家的时候,你肯定会买下他卖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书。也许是因为发现了他脸上的表情,她立刻说:“真抱歉。当你实在太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你简直无法停止谈论它。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
“我叔叔在全国范围内买卖古董,他需要我帮忙搬运大件重物。这份工作不错,只是不太稳定。”酒吧的吉祥物,一只黑猫,钻在影子的两腿之间,把前额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来,躺在他身边的长椅上,睡着了。
“至少你可以到处去旅行。”伯甘说,“除了工作,你还做点别的什么?”
“你身上有没有八枚两角五分钱的硬币?”影子问。伯甘掏出他的零钱,只找到五枚硬币,把它们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凯丽·诺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币摆放好,每排四枚。然后,他手都没抖一下,顺利地表演了硬币穿桌的魔术。他让四枚硬币穿透木头桌面,从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后,他把所有八枚硬币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着一个空水杯,用纸巾盖住杯子。接着,他让硬币一枚接一枚从右手中消失,同时可以听见硬币落在盖着纸巾的杯子里的响声。最后他张开右手,展示手心里已经空无一物,然后揭开纸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币。
他把硬币归还给他们,三枚还给凯丽·诺普,五枚还给伯甘,又从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币,只留给他四枚。他冲着硬币吹了一口气,把二角五分的硬币变成了一分币。他把钱还给伯甘。伯甘数了数钱,却目瞪口呆地发现他手中仍旧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币。
“你简直是个霍迪尼。”赫因泽曼恩高兴地笑道,“魔术大师!”
“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影子谦虚地说,“离魔术大师还远着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骄傲。他们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观众。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买了一盒牛奶。门口收款柜台后的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脸上长满了雀斑。
“我认识你,”影子说,“你是艾丽森的朋友,我们在巴士上见过。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
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也是。”她用手绢重重地撸了一下鼻子,然后塞回衣袖。
她胸前挂着的徽章上写着:“嗨,我是索菲,问我多长时间就减轻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她,很不幸,没有任何收获。”
索菲点点头,眨眨眼忍回眼泪。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扫描仪前摇晃一下。吱的一声,价格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影子递给她两美元。
“我非离开这个该死的镇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着说,“搬到阿什兰德市,和我妈一块儿住。艾丽森出事了,桑迪·奥尔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许明年就轮到我出事了。”
“桑迪·奥尔森不是被他爸爸带走的吗?”
“是的,”女孩恨恨地说,“当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亚,萨拉·林奇斯特是远足的时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没找到她。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要去阿什兰德。”
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一会儿。接着,她出乎意料地冲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无影无踪。没什么,估计是上头的吩咐,给顾客找钱时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接着转向他背后一个购物篮装得满满的女人,开始拿出商品,扫描价格。
影子带着他的牛奶开车离开,经过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车,穿过桥,回到自己的家。
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无暇的手写体写着。
故事其实就这么一句,其他的只是细节。
有的故事中有些细节,说明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用在灭绝犹太人上。他把自己欣赏的音乐当背景音乐,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从浴室里出来时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这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恐惧的心,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然后,我们的这位好心肠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 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描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会因为它们而感到痛苦。看这个孩子吧,腹部肿胀,苍蝇叮满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梦想和他的恐惧吗?你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那就让我们再对他的姐姐来一番解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好吧,你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内心。但除了这两姐弟之外,还有上千个孩子成为饥馑受害者,上千个孩子即将成为苍蝇们无数蠕动的蛆虫的食物。难道说只有那两姐弟重要,其他所有那些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的小说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大脑,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我们会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理死亡”,然后跳出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中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就是: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人们常说,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当母亲的是谁,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亲一系而定,但权利却掌握在男人手中。于是,一个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握有绝对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不同部落村庄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而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制度是那个地方几千年沿袭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互相毁灭彼此。
这对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不敢把他们将被卖掉的事告诉他们,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两个孩子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了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住了。
他们的舅舅是个又胖又懒的人。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条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没有那么多。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被人再次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们一起,被六个带着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线走了几英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还用绳索把彼此的脖子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问他们将遇到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齿雪白整齐,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总是让乌图图感到同样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地昂着,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颤。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色恶魔,白色恶魔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不允许他们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会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是感到饥饿。”
乌图图哭了起来。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仍旧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从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色恶魔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他们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只开来,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把俘虏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隔开,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彻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向他微笑。
船开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那些白色恶魔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受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后,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沉),他们真的那么短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他们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们煮东西的罐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暴风并不很厉害,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 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快极了。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即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子,充满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了一个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像墨水一样黑。他逃跑了,但他们带着猎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了他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当他拒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圣多明哥岛 的一个甘蔗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个名字,管这个没有门牙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她的手指太粗糙,还有关节炎,于是被送进了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持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以免他们联合起来起义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彼此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
他有了几个孩子。尽管被严格禁止,但他还是和其他几个奴隶在晚上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分溜进树林,跳卡林达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赞歌(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条黑色的蛇)。他还唱歌献给艾拉巴、给欧古、尚古、扎卡和其他众多神灵,所有这些神都是奴隶们带到这个岛屿来的,这些神居住在他们的脑中,秘密地活在他们心中。
圣多明哥甘蔗种植园的奴隶很少能活过十年。他们有自由休息时间:每天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和晚上最黑的五个小时(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但这也是他们可以种植照料自己食用的粮食的唯一一段时间(他们的主人不负责喂养他们,只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种庄稼喂养他们自己),同时又是他们睡觉和做梦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仍旧利用这段时间集会、舞蹈,向神灵奉上赞歌。圣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里,达霍梅、康古还有尼哥神让庄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实长得丰饶肥大。他们还许诺给那些在夜晚崇拜他们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只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伤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开始坏死。没过多久,整条胳膊都肿胀成紫色,手也抬不起来,胳膊不停抽搐着,疼痛难忍。
他们给他劣质的朗姆酒喝,然后在火上加热大砍刀,直到刀锋变成红白色。他们用锯子把他的胳膊从肩膀处锯了下来,又用烧红的刀锋烧灼伤口。他发烧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条胳膊的奴隶参加了1791年的奴隶起义。
艾拉巴在森林里控制了海森斯的身体,他驾御着他,就像白人驾御马一样,他通过他的嘴巴说话。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诉他说,他许诺解放他们,给大家自由。他只记得自己勃起了,那里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难当。他还举起了双手——一只他现在拥有的手,还有另一只他永远失去的手——向着月亮礼拜。
他们杀了一只猪,种植园里的男人女人们喝下猪的热血,宣誓他们已经结成兄弟姐妹。他们发誓他们是一支为自由而战的军队,向他们被劫来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们在与白人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告诉彼此说,“我们将在非洲获得重生,在我们的家园,在我们的部落中再度重生。”
参加起义的还有另外一个海森斯,于是他们称阿加苏为独臂巨人。他爱思考问题,他受人崇拜,他勇于自我牺牲,他善于谋划策略。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和爱人被一一杀害,但是他仍然继续战斗。
他们战斗了整整十二年,这是一场疯狂的、血腥的、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他们与种植园主战斗,与他们从法国调来的军队战斗。他们战斗,继续战斗。最后,不可思议的,他们终于获得了胜利。
1804年1月1日,圣多明哥获得独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这次被称为海地独立战争的奴隶起义。不幸的是,独臂巨人没能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死于1802年8月,被一个法国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独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杰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远都是阿加苏),他的姐姐感到冰凉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乌图图。刚到卡罗莱纳的一个种植园时,主人叫她玛丽,后来成了家务奴隶时她被叫做戴西,被卖到新奥尔良河边一个姓拉维瑞的家庭时,她又被改名为苏琪)。在那一瞬间,她尖叫起来,痛哭流涕,无法自制。她的双胞胎女儿被惊醒了,也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的新生儿的肤色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过去在种植园生下的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比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的肤色更浅。生在种植园的孩子们到了十岁、十五岁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本来她还有个女儿,死了一年了,那之后她再度被卖掉,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自从上岸以后,苏琪被鞭打过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后还被人用盐抹在伤口里。还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几天都无法坐下,甚至不敢让任何衣物触碰她的后背。年轻的时候,她被强奸过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觉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还被铁链穿过,但她没有哭泣。自从她的兄弟被人从她身边永远带走之后,她只哭过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罗莱纳州,当时她看到给奴隶孩子们和狗吃的东西被倒在同一个饲料槽里,然后又看见她的小孩和狗争夺那些残羹剩饭。这一幕她从前也见过,种植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今后还会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了。
有一段时间,她很漂亮。但痛苦艰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再也不美丽动人了。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褐色的眼睛中饱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的右臂突然开始萎缩。没有一个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从骨头上融化了。她的右臂仍旧悬在身旁,但只比包着皮肤的枯骨好一点,几乎不能移动。在那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家务奴隶。
她做饭的技术和做家务的能力给拥有种植园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条萎缩的胳膊总让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于是她被卖给了从路易斯安纳搬来这里刚一年的拉维瑞家。拉维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好厨子和一个打理所有工作的女仆,而且他也不怎么讨厌奴隶戴西那条萎缩的胳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路易斯安纳州,奴隶苏琪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在新奥尔良时,女人开始来找她,后来男人也来了,来买治疗疾病的药物和爱情媚药,还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有白人。拉维瑞一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许他们喜欢这种声望,喜欢拥有一个让别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隶。然而他们并没有卖给她自由。
到了晚上,苏琪会溜到小河边,她在那里跳卡林达舞和邦布拉舞。就像圣多明哥和她家乡的舞蹈者一样,在小河边跳舞的人也有一条黑蛇,作为他们的伏都教 信物。但即使这样,来自家乡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区的神明却并没有像附在她兄弟和圣多明哥岛人的身体上那样,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坚持向他们祈求,呼唤他们的名字,祈求他们的恩赐。
当初,白人们谈到圣多明哥岛的奴隶起义及其注定失败的结局时,她曾在一旁仔细偷听——“想想看!一个被食人族占据的岛!”——后来,她发现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很快,她发现他们假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多明哥岛的地方。至于海地这个名字更是从来无人提起。仿佛整个美国都觉得,只要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加勒比海岛屿在他们的意愿下不复存在。
在苏琪的照料下,拉维瑞家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牙牙学语时不会叫“苏琪”,只叫她祖祖妈妈,这个名字就此保留下来。这一年是1821年,苏琪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门前卖糖果的老萨尼缇·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称伏都女王的玛丽·萨罗佩知道得更多。她们两个都是成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妈妈至今还是个奴隶。正如她主人说的,到死都是个奴隶。
那个前来找她的年轻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成为帕瑞斯寡妇。她有着高高的胸脯,年轻而骄傲。她体内流着非洲的血,还有欧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肤是红棕色的,头发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她的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杰克·帕瑞斯可能已经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出生在一个曾经很骄傲的家庭里,一个从圣多明哥岛搬到这里来的家庭。和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他们都是生来自由的人。
“我的杰克是不是已经死了?”帕瑞斯寡妇问。她是一个专为女人做头发的理发师,从一个家庭干到另一个家庭,为新奥尔良优雅的女士们梳理发型,让她们光彩照人地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
祖祖妈妈用骨头占卜,然后摇摇头。“他和一个白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北面的什么地方。”她说,“那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白女人。他还活着。”
这不是魔法。在新奥尔良,人人都知道杰克·帕瑞斯到底和谁私奔了,也知道那个情妇的头发颜色。
祖祖妈妈惊讶地意识到,寡妇帕瑞斯似乎还不知道她的杰克就躲在考尔非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儿的小鸡鸡插进那个粉皮肤的女人体内,或者说,那些他还没有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后,他那个鸡鸡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也许这些她都知道,也许她是为了其他原因来找她的。
寡妇帕瑞斯每周都来看望这个老女奴一两次。一个月后,她给老女人带来了礼物:束头发用的缎带、果仁蛋糕,还有一只黑色的公鸡。
“祖祖妈妈。”那女人说,“现在是时候把你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了。”
“是的。”善于辨别风向、判断形势的祖祖妈妈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寡妇帕瑞斯曾坦白说,她出生时长着有蹼的脚趾,这意味着她也是双胞胎,但在子宫里杀死了她的孪生姐妹。祖祖妈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她教给那女人把两颗肉豆蔻种子中的核仁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绳子断掉。那以后,她就可以用这两颗核仁治愈心脏杂音;把一只从来没飞过的鸽子切开,放在病人头上,可以让病人退烧。她还教给她怎样制作许愿袋,那是一个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着十三枚一分钱硬币,九粒棉花籽,还有一根黑色公猪的猪鬃。祖祖妈妈还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让愿望实现。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的兴趣只是实用的巫术,比如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接着,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型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这根钩子形骨头挂在某个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你;而那根心型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爱人的爱情就会转化为对你的憎恨)。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自己淹死的话,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内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约翰的根须,有的大,有的小。她向她传授龙血、缬草和五指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统统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向她传授隐藏在表象下面的最真实、最深刻的知识,她想把莱格巴爸爸、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告诉她。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们了,后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 .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们听说过的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的黑土地,那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神灵们。”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那个地区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帘和床单。克莱曼汀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到后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只想吃老鼠。”
“那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并且对此心存感激。这是真的,她看过太多人的死亡了。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非洲的神灵的帮助,没有莱格巴和玛乌神的宠爱和帮助,他们无法战胜他们的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骇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生离死别,太多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只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重。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克(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凭几个特征才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于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这个属于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黑蛇一样的小河中一同吟唱着。
“除了使你自己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之外,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学习。”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黑蛇般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回到旧日的感觉。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色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僵硬地悬在体侧。她还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见过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一个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附体。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她最后一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桩。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那只左手。
“别走,留下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