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十五节

    大安六年九月中旬。

    兴庆府。深夜。朔风如刀。

    秉常与明空对坐在斗室内,低声念着佛经。秉常的眼角不时不安分地向室外瞄去,却不敢多说什么。屋外的侍卫,都是梁乙埋的亲信——回到兴庆府后,他被看守得更紧了。

    兴庆府上空乌云密布。灵州在极短的时间内失陷,给西夏君臣心理上以沉重的打击——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派出援军策应叶悖麻;祸不单行的是,数日之后,又有消息传来,宋将吴安国以轻兵袭取省嵬城,勉强守住的黄河天险,眼见着也不那么可靠了。

    大难临头,国相梁乙埋却惊慌失措,束手无策。西夏的文臣武将们也彻底分裂成数派。以嵬名荣为首的一派主张立即放弃兴庆府,西出贺兰山,避宋军兵锋,以图再举;但是正如一些有识之士事先所预料的,破釜沉舟的勇气并非人人具备,许多习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种艰苦的生活当中。他们各怀心机,一部分人打着卧薪尝胆的旗号,主张不惜代价向宋朝乞和以苟延残喘;另一部分人则利用一些血气方刚的莽勇之辈,叫嚣着要与宋军决一死战,与兴庆府共存亡。三种意见相互争执,公开吵闹甚至是当众打斗,梁乙埋父子犹疑不定。而面对这巨大的分歧,竟连梁太后也无法独断专行。依然处于被幽禁状态的秉常,更是不可能有任何办法。

    但是,宋军却没有留给西夏人多少犹豫的时间。

    九月八日,折克行放弃一切辎重,轻兵疾进,与吴安国合兵一处。三日之后,宋军在省嵬城大设疑兵,迷惑对岸夏军,主力悄悄向北绕过骆驼港,以简陋的木筏浮桥,出其不意地渡过黄河,然后掉过头来,直扑定州。定州守军以为神兵天降,一触即溃。折克行一路追杀至兴庆府城下,梁乙逋领兵出战不利,只得退回城中闭守。折克行也不攻城,只在城外打下上千根木桩,用系着铃铛的绳索与战犬将兴庆府城围了三匝,自己驻军城外,监视夏军。城中夏军虽屡屡出城邀战,却讨不到半点便宜,竟被几根长绳困得动弹不得。

    眼见着自己就要成为亡国之君,秉常真是有千分的不甘,但是他此时惟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念佛祈祷而已。

    “兀卒还好吗?”室外传来熟悉的老妇之声,紧接着便是侍卫下跪的铿锵声与一遍忙乱的参拜声。然后,门帘被掀了开来,梁太后轻轻走进斗室当中,在正北方向坐了。秉常虽未睁眼,却也听出来梁太后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种脚步声是如此的熟悉——“嵬名荣”,秉常在心里暗叫着。对于这个人,他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是嵬名荣,他秉常早已夺回一切权力,他秉常也将是耶律濬一样的英主,夏国更不会有今日之祸。

    对坐的明空早已起身,向着梁太后合十参拜,但秉常依然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念着佛经。

    梁太后望了供龛上的佛祖一眼,又看了秉常一眼,冷眼道:“佛祖是管身后之事的,身前之事,求佛祖何用?”

    秉常停了念诵,缓缓睁开眼睛,也不看梁太后,只淡淡说道:“这兴庆府中,难不成还有谁还有身前事吗?”

    梁太后看了秉常一眼,怒道:“当年太祖神武皇帝是何等英雄?不想子孙不肖至此!”

    秉常缓缓转过头,望着梁太后,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后也敢自比太祖皇帝吗?”他摇摇头,“母后连区区一座兴庆府都割舍不下!不,母后真正割舍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运吧。一旦西过贺兰,真正掌握实力的,就会是各部族的首领,那些部族首领对国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对梁家的怨恨,只要出兴庆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挡的。到了那个时候,能让各部族继续效忠的,也只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脉!除了两百年树立的威望与恩德,母后将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依恃了……”

    梁太后静静地注视着秉常,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长进了。”

    “兀卒?我岂敢称兀卒?!”秉常苦涩地笑道,“母后深夜来此,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梁太后含笑点头,道:“看来你真是长进不少,让你复位亲政,我也放得下心。”

    复位亲政?秉常脑海中嗡地一声响了起来,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后口中说出来,秉常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他不可思议地瞥了明空一眼,却见后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语,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萨。但秉常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劝诫——“陛下须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并没有接话。这种俯仰于他人鼻息的“复位亲政”,并不值得过分的高兴。经过己丑政变之后,秉常对于权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拥有权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样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

    秉常的反应让梁太后再次感到意外,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个儿子起来。她注意到了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由带着一丝喜悦的惊讶,到冷静、漠然,这中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还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丝警觉,如果是早些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这一点怀疑,就将明空调离秉常身边。这个和尚在西夏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过他与许许多多忠于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将联络起来。这种威胁实在太大了,尽管负责监视秉常的侍卫与宫人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报告,但是历经西夏王室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的梁太后,对于这种事情,却更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尽管如此,梁太后此时却只能暂时忍耐,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休说她还想利用自己的儿子,即便只从一般的经验来判断,她也不应当激化兴庆府内那几乎是一触即发的矛盾。

    必须缓和矛盾,安抚各方。尽管宋军的进逼,让兴庆府内部的矛盾暂时缓和下来,但是梁太后已经感觉到脚底下汹涌的岩浆。

    无论是安内还是御外,秉常的“复位亲政”,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当然,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复位亲政”,必须是缓和矛盾,而非进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须与她的儿子达成一定的妥协。话无须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终都必须能控制在她的手中。

    “大敌当前,国人若不能同仇敌忾,一心御敌,社稷有倾覆之忧,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后炯炯望着秉常,“只要能渡过这个难关,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里冷笑着。什么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权,能决人生死,定人祸福者,方为真正的兀卒!兵强马壮,能争雄四方者,方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着嘴唇。

    梁太后静静等着秉常的答复。

    屋外,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天空中向地下倾倒着沙子。

    梁太后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连嵬名荣的脚步,也多了几分急促。秉常与明空对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惊,都闪过同一个念头:“下雪了?!”

    “哈哈……”屋外传来梁太后畅快的笑声,“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间,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来临了。

    银装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壮美,但这种美景,却是所有宋军将士所不愿意消受的。

    “转运艰难,至少缺少两万套寒衣,虽有所准备,但是军中取暖的薪柴也不足敷用,军中已出现冻伤……”折克行的行军参谋一脸的愁苦。

    “灵州不是已经到了一批棉衣吗?!种谔在干什么?!”折克行望着外面飘飘扬扬的大雪,怒声骂着。气候渐渐转冷,是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的,御寒的冬衣也在陆续运来,大雪并不会让天气变得更冷,也不会让他的军队无法作战,但对于他的补给线,却是致命的打击。

    诸军将领与行军参谋们没有人敢接话。

    在不久前,他们还在嘲笑种谔的部队慢得像乌龟,为他们能抢先到达兴庆府而津津自得。但转瞬间,他们又开始殷切地期望起灵州的友军来。

    然而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大雪与严寒令黄河结冰,灵州宋军来了,又能如何?他们要如何在大雪的天气中运送数万大军的补给?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来?奔袭千里,无尺寸之功,岂不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马蹄能第一个踏进兴庆府的城门,他要看着西夏的太后与国王身着白衣,手捧玺印节绶,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进城!

    这将是名彪青史的战功!

    为了这个胜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让夏人逃出贺兰山。

    “折帅,恐灵州亦无力供给吾军之需。战士既少寒衣、木炭,马又无草,持久于我军不利,莫若尽快撤军为上……”慕容谦丝毫不体谅折克行的心情,“只须省嵬口在我军掌握中,兴庆府我们想来便来。”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军,难免不为敌所乘。”杨知秋显得进退维谷,“且若西贼乘机西窜,后患无穷。”

    “然若不退兵,西贼不费吹灰之力,吾辈皆为所擒矣!”慕容谦态度坚决,“况且大雪封山,纵是西贼欲西窜,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着脸,一言不发。

    “折帅。”一直缄口不言的吴安国突然开口,引得满帐侧目,连折克行都不禁向前倾了倾身子:“镇卿有何高见?”

    “智者知所舍弃。”吴安国口中,只吐出短短数字。

    “智者知所舍弃?智者知所舍弃……”折克行重复着吴安国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帐外飞舞跳跃的雪花,不自觉地抿紫了嘴唇。

    三天后。

    宋军大营。折字帅旗在飞雪中猎猎飞扬,“哎!”一名西夏将领拔出刀来,狠狠地劈向旗杆,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怒气。

    大旗轰然倒下,打在栅栏上,激起白雪四溅。

    远处,秉常默默望着这一切,掉转坐骑。

    “陛下。”跟在秉常身后的嵬名荣欲言又止。

    秉常侧过脸望了他一眼,“现在我需要一名使者。”

    韦州。

    仁多澣从花园搬着一块数十斤重的石块,送往自己的书房。花园中残雪消融,空气里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浃背。这个锻炼的法子,是他从一个幕客那里听来的,据说是汉人古时的一位名将用以磨砺身心的方法。战争开始后,石越几乎将仁多澣闲置,他百无聊赖,便于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颇见效用,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够保持心绪的平和。

    但在这个傍晚,仁多澣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自九月中旬忽降大雪,局势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却几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临兴庆府外,曾经短暂围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吴安国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黄河东岸省嵬山这一横枕河滨的战略要地,并联络河套外,大军全部撤回平夏地区过冬,西夏也赖此暂时得以保全。并且为了缓和矛盾,梁太后做出让步,令国相梁乙埋以太师致仕,使秉常亲政,而以梁乙逋为枢密使、嵬名荣兼知开封府,共同辅政。秉常“亲政”后,立即向宋朝上表,表达谢意并乞求退兵。同时又下达了两道诏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铜峡,一是遣使赐仁多澣金玉带,拜为中书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颇为感慨,若秉常早有这样手段,大夏国又岂会沦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他已经意识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惟一可以依赖的实力派,禹藏花麻与他的军队,自然是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对仁多澣,秉常则是在同时拉拢、试探、离间……

    仁多澣进退维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复位了。石越用给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达了他对秉常“复位亲政”的态度。大宋出兵匡扶正义伦常,秉常理应入京觐见大宋皇帝拜谢,否则大宋无法信任夏人;而宋朝为了秉常耗费军费,致使天下扰动,如若秉常果真复位了,那么他应当对大宋有所报答。

    然而仁多澣却无法对秉常的诏旨表示质疑。

    他名义上还是秉常的臣子,可却在宋人的包围当中。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么宋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如若他彻底倒向宋朝,他就会成为所有西夏人的公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势必都将被视为虚伪。诸部族会看不起他,会鄙薄他的为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将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从此以后,他仁多澣不再是瀚海之雄鹰,而将成为宋人的看门狗。

    他能预见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势。

    在仁多澣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时候,他其实还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最多只是想在宋夏交争中,壮大自己的部族,谋取自己的权位。但是宋军如此迅速地取得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却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随着局势的发展,仁多澣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地相信西夏必然灭亡,而这可能会在夏国故地造成某种意义上的势力真空,仁多澣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国故地之时,会不需要借助当地部族豪强的势力;但另一方面,仁多澣也常怀恐惧之心,宋朝会不会容忍他的势力存在于夏国灭亡之后,这是一个未知之数。仁多澣对此绝不天真,他当然没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澣一直在暗中活动,尤其是竭尽全力地联络、拉拢那些同情夏主秉常的势力。若能将这些势力汇聚旗下,那么将来,一切都大有可为。维持一个效忠夏主,为了助夏主复辟而不惜忍辱负重的形象,是必需的。当年李渊还曾经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称臣。忍辱负重是可以被原谅的。

    此时他若能公开效忠秉常,必会为他赢得巨大的名声,这些在来日之霸业中,将成为他巨大的资本。

    仁多澣对于一年来的局势洞若观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绝非是愚忠于夏主。从禹藏花麻的所作所为来看,此人的野心,与他仁多澣并无任何不同。他忠于夏主,不过是想借此在西夏诸部落中树立名望罢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诏令,禹藏花麻不惜冒着与宋军正面交锋的威胁,即刻率军北撤。禹藏花麻最终也没有逃过败军之辱,他率军与李宪、王厚冒雪大战,最终抛下数千具尸首,才侥幸逃入青铜峡。

    对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惮。

    因为,他要冒的危险,还远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对的,不过是李宪与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后是石越,前面是种谔与宣武第一军,卧榻之侧还有一支铁林军虎视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气与幸运,方能从这中间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来。”仁多澣终于缓缓地放下了石块,向亲从吩咐道。

    铁林军的军营,便在韦州城城西。

    从仁多澣府第前往铁林军军营,会经过一个集市。这是韦州最为热闹的所在,得到宋朝与仁多澣认可的商贩,全部集中在此处,向人们兜售各种商品。从日常生活所需的布匹、女人用的脂粉到限量出售的美酒、来自和阗的美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战争开始至此不到一年,韦州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一年前,韦州还只不过是西夏一般的城池,主客户不过区区数百户而已。当地的许多居民,无论怎么样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如宋朝那种动则人口上十万的城市是何种模样。在他们看来,韦州已经是人口极密集的地方了。

    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韦州迅速地繁荣起来。驻扎在当地的宋军,来来往往经过的宋军,还有无数运送补给的厢军与役夫。他们前往灵州,或者从灵州回来,都会在韦州做短暂的休整。

    这前所未有的人流量,又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商贾。

    某一天,当韦州的居民们一觉醒来,猛然惊觉,韦州城内,人口最多的部族竟已变成宋人了。

    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热闹的集市同样吸引着当地的居民与西夏士兵,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牛羊或战利品与宋朝的商贾们交易,购买棉布、香料、脂粉还有美酒;他们也开始使用宋朝的交钞,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无法理解,一张花花绿绿画满了图画的纸竟然可以买到那么多的东西?

    仁多保忠每次经过这片集市之时,都会感觉到一阵恍惚,仿佛经过了一个不真实的地方。这里不像是韦州,反而更像是长安。

    这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绕过了这片集市。

    下马后,顺手将坐骑拴在铁林军军营前的一根枣树上面,仁多保忠径直往营门走去。铁林军的士兵们早已熟悉了仁多保忠这张脸孔,不待他多说,便有人进去通报,未多时,有人出来,引他至一间厢房坐了。

    仁多保忠屁股尚未坐稳,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连忙起身相迎,须臾,只见一名宋将大步走了进来。仁多保忠认得是铁林军副都指挥使姚兕,忙趋前几步,抱拳相迎:“姚将军别来无恙?”铁林军诸将中,大半与仁多保忠私交甚洽,惟有姚兕为人严厉,且对西夏人素有成见,不好交往,仁多保忠没有料到会是姚兕来接见他。

    “烦劳记挂。”姚兕也抱拳回了一礼,“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见教?”

    如此直来直去的风格,让仁多保忠略有些尴尬,在这种人面前,所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似乎都没有用武之地。浪费时间只会进一步招致对方的厌恶。想起以前来到铁林军所受到的盛情款待,仁多保忠心里不免感觉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让姚兕来接见自己?这绝非是一种欢迎。尽管姚兕的地位在铁林军中非常高。

    仁多保忠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明晚我家统领在府中摆下酒宴,特命在下来请周将军、姚将军,以及铁林军的诸位将军,过府一叙。还望能赏个薄面,务要光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请帖,双手奉上。

    姚兕接过请帖,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问道:“仁多统领何故忽然设宴?”

    仁多保忠笑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是统领之幼子及冠,本不敢劳动周将军与姚将军大驾,恰巧前不久又有人送给统领一只大虫,统领素想办一道虎宴,以虎肉下酒,赏剑舞。统领素来敬重周将军与姚将军,以为二位乃当世之名将。虎者,百兽之雄也,非英雄不得食。若办虎宴而无二位将军,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故此特命在下,务必要请得诸位将军光临才好。”

    姚兕意味深长地望了仁多保忠一眼:“有劳回报仁多统领,届时一定叨扰。”说罢,便再不肯多说半句废话。

    “多谢姚将军。”仁多保忠连忙道谢,面对姚兕,他也觉无话可说,随即告辞而去。

    “虎宴?”铁林军军部议事厅内,军都指挥使周齐贤沉吟良久,方用询问的语气说道:“某与武之,只恐不便一同出席。”在宋朝诸军都指挥使中,周齐贤虽然出身武举,却可以说是庸碌无为之辈,他能居此高位,不过是因为他资历够老,兼之又是内侍王中正的表妹夫。但周齐贤却有一个好处,对于他的副手姚兕,周齐贤都称得上是言听计从。凡军中事务,总之先谘而后行。

    姚兕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大人所持自是正论。夏主颁给仁多的伪诏,仁多至今未表答复,敌我未明之时,怎可寄予腹心?万一中其奸计,我等死生事小,却是愧对圣上。”

    周齐贤连连颔首,道:“某亦是如此想。”

    姚兕却又道:“然仁多为人素奸猾,忽设宴相邀,定是心中疑惧。我等若竟此显露防范之意,正是增其疑忌,迫其速反,只怕坏了朝廷的大事。”

    周齐贤听完,也觉得很有道理,又不禁迟疑起来,望着姚兕:“那武之以为当如之何?”

    姚兕抚剑笑道:“大人勿忧,届时尽管赴宴便是。他仁多请柬上既是请了我铁林军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我等便倾巢赴宴。我倒想看看,仁多澣能玩出什么花样?!”

    “那石帅的密使那边怎么办?石帅后天便至韦州……”

    “正好替大人准备一份见面礼。”

    仁多澣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慕泽的双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翻出他心里潜藏的一切想法。

    “你是说石越正在秘密前来韦州?”仁多澣的声音,如同寒冰一般。

    “是。”慕泽的回答极其简略。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何会知道?”

    “石越走的是小道。”慕泽平静地回道,“只要在环庆道上行走,不可能瞒过沿边蕃部。”

    “胡说八道!”仁多澣怒声斥道,“他堂堂陕西安抚使,为何要走小道?”

    慕泽默然回视着仁多澣。这是不需要他解释的问题。

    沉默良久,仁多澣稍稍放缓了语气,但问题却依然尖锐:“石越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来告诉我?”

    “权术而已。”慕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他连统领都容不下,难道将来真能容下我吗?”

    “怎见得他容我不下?”仁多澣冷笑道。

    慕泽却只是带着讥讽地望着仁多澣,并不多言。石越来韦州,本来没什么要隐瞒的。既然他刻意隐瞒,那么针对的对象是谁,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依然还有疑问。

    “若要除掉我,石越又何必亲身冒险?”

    但这显然也不是需要慕泽来回答的问题。谁知道石越是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胜券在握,所以想玩一次刺激的游戏而已。也许石越根本不是为了针对仁多澣……

    问题是,若不是针对仁多澣,又是为了谁?

    猜忌、恐惧,不信任与不安全的感觉,似毒蛇一样抓住了仁多澣的心。

    细作曾经发现宣武第一军有几个指挥的人马,正以休整的名义撤回,他们中途肯定要在韦州歇脚。

    难道石越真的这么急不可耐?

    但平心而论,夏主的诏书颁布之后,他的沉默的确也不会让宋人感到高兴。

    也许,石越是想逼他表态。

    仁多澣的瞳孔猛地缩小,也许,这只是一个陷阱,引诱自己因为疑忌而先出手,然后,宋人就有借口名正言顺地铲除自己。但是,这重要吗?如果石越已经开始给自己布设陷阱了,那么,无论他跳与不跳,都无关紧要。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选边的!

    就算易地而处,他仁多澣是石越,也不会给自己自由选边的权力!

    只不过,石越动手也太快了一点。看来,石越是认定大局已定了。

    那么,不管那是不是一个陷阱……

    仁多澣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事情总是出乎自己的预料之外,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打乱,这自然不会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决定举办虎宴,大邀铁林军诸将,但仁多澣其实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这更近于一种试探。他想看看宋人对自己的防范到了何种程度,然后再决定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仁多澣并没有寄希望于铁林军诸将会倾巢而出,参加自己的宴会——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但慕泽的报告,却打乱了他的步伐。

    对于石越,仁多澣心中实有深深的忌惮。

    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其含义都是相同的——石越出招了。也就是说,他仁多澣已经不可能从容不迫地按着自己的步伐走了。

    要么,继续忍耐,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是等待石越一步一步地将他彻底架空。如果那样的话,他仁多澣最好的结果,是在汴京过一个富家翁的生活。而他的族人,可能被分而治之,慢慢地变成宋人。

    要么,抢在石越动手之前……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当五鼎烹!

    仁多澣岂能做富家翁,死于儿女子之手?

    “那些蕃人见着石越时,是在哪一天?在何处见着?”仁多澣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以末将估计,石越最早也要四天后方能至韦州。”说完,慕泽又补了一句:“护送石越的,可能是何畏之。”

    有时候,仁多澣甚至有点嫉妒慕泽的聪明。

    “时间很充裕。”仁多澣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周齐贤不过是个饭桶,可畏者姚武之一人而已。只须有机会除去姚武之……”

    “明晚虎宴之时,慕将军可携美酒,入铁林军替我犒劳一下众将士。”

    “敢不从命!”慕泽抱拳欠身,清晰地答应着。

    当晚,韦州城中,一支雪白的信鸽从某处飞起,转眼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第二天,与往常一样,韦州城依然热闹非凡。驮满了各色各样的货物进入韦州的驴骡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行商,全然不知这里的暗潮汹涌。人们茶余饭后,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仁多统领晚上就要举行的虎宴。时近黄昏,更有许多人挤在仁多澣府前的路边,想要一睹铁林军诸将的风采。二姚三种,名震关西。很多人都想知道那个在横山杀人如麻,令小孩不敢夜啼的姚兕,是长得如何凶神恶煞。

    一直到了戌牌时分,众人才听到街的尽头传来马蹄之声。“来了,来了!”人们交相传递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街的另一头望去。

    一队身着红袍,挎弓持枪,骑着清一色黑马的骑兵,出现在街的尽头。骑士们显得马术娴熟,在并不宽阔的街头并辔而行,亦是十分整齐有序。

    平素很难见到铁林军军容的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呼赞叹之声。

    接连过去三队同样的骑兵小队后,铁林军诸将才现出身影。在三百余名骑兵的护卫之下,十余名将领簇拥着周、姚二将,朝着仁多澣府行来。周齐贤与姚兕都穿着当今宋朝天子钦赐的蟒袍玉带,腰间别着宝剑,马上挂着银枪雕弓,气度雍容华贵。

    “哪个是大姚?”“哪个是大姚?”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众人都不敢相信一个令小孩不敢夜啼的恶将,竟会有这般华贵的气度。

    那边厢仁多保忠早已快步迎上前来,引着周、姚诸将向府中行去。

    仁多澣早已闻报,便站在府门之外迎接。他细细清点了周、姚及随行诸将,心中真是又惊又喜,铁林军诸将竟是倾巢而出!

    “周大人,姚大人。”仁多澣拱手揖礼,向着铁林军诸军朗声道:“得诸位将军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周、姚与诸将连忙回礼,周齐贤笑道:“一向少了问候,统领勿怪为幸。闻是小哥及冠,特备些些薄礼,还望笑纳。”说罢,便有士兵抬上礼物。

    仁多澣连忙逊谢道:“有劳费心,却是折煞他。”一面抬手道:“请府中叙话。”

    周、姚诸人亦不客气,大步便往府中走去,随行的卫士也早已下马,鱼贯而入。到了中门处,待铁林军诸将入了中门,便有一个家将走来,拦住后面的卫士,笑道:“请诸君留步,随在下往外厢吃茶。”

    一个指挥使装束的武官刷地一下便把脸沉了下来,喝道:“我等只听周大人号令,你是何人,敢在这里聒噪?”说罢,不待那人多说,一把将他推开,领着众人便要闯进去。却听内间姚兕转过身来,呵斥道:“休要无礼,尔等便在外间伺候。”

    “是!”众卫士听到命令,便不敢莽撞,一齐在中门外列队站好,亦不去休息,倒似反客为主,替仁多澣的部属把守起中门来。

    仁多澣看在眼里,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向周、姚笑道:“久闻铁林军威名,果然有细柳营之古风。”说罢,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姚兕。

    周齐贤笑道:“统领过奖了。不过是些骄兵悍卒,全然不知礼数,见笑了。”

    姚兕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此时府中早已预备齐全,待铁林军诸将一落席,茶果便流水价地送上来。仁多澣令诸子侄一一拜见周、姚等人,然后便吩咐人将要宰杀的老虎带入厅中。须臾,便有数名家人,将一只大虫连着铁笼一道抬进厅中。

    那老虎虽被关在牢中,却是野性未驯,睹视厅中众人,仿佛是想要扑过来,将人撕成碎片一般。

    仁多澣环顾厅中,便见厅中诸人虽多是武人,纵明知那大虫是被困在铁笼之内,不能脱身,亦不禁色变,有人更是下意识地将手按向剑柄,惟有姚兕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仁多澣本来并不想啰嗦,只待这大虫吸引众人注意,便摔杯为号,藏于大厅内外的卫士便冲入厅中,将铁林军诸将一举生擒。但此时中门既被铁林军控制,若不能迅速解决问题,就会横生他变。他又素闻姚兕骁勇,为万人敌,事到临头,心中竟不禁打起小鼓来。他与姚兕不过数步之遥,兵戈一起,岂能确保万全?

    他心里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地翻滚,口里却笑道:“久闻姚大人曾徒手杀虎,不料今日却正好借此物下酒。”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来,便有亲随将弓箭送上。仁多澣便欲挽弓搭箭射虎,却见姚兕起身道:“这么一只大猫,何用弓箭?”

    仁多澣都不禁愣了一下:“不用弓箭?”

    姚兕走到仁多澣案前,笑道:“请统领借弓一用。”

    仁多澣将弓递给姚兕,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却见姚兕对几个家人吩咐道:“打开虎笼!”

    那些个家人个个都呆住了,一齐转过头望着仁多澣。仁多澣这才相信姚兕是要当厅用弓弦杀虎,他心里冷笑,暗道:“这是你要寻死,却是天助我也。”口里却假意劝道:“姚大人,这儿戏不得。”

    姚兕回视仁多澣,指着虎笼笑道:“统领不必担心,正好给诸君助助兴。”

    “姚大人真虎威也。”仁多澣击掌赞道,一面示意家人打开虎笼。顿时,厅中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人人手按佩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几个家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打开虎笼的门后,慌忙三步并两步退了下去,生怕自己遭池鱼之殃。

    那只大虫被囚已久,此时突见笼门开启,却不忙出来,反在笼中绕了一圈,一双巨眼扫视众人,竟不似被囚的笼中之兽,丝毫不减山中之王居高临下的气势。

    仁多澣见那大虫竟不出来,不由一怔,偷眼向姚兕觑去,见他手抚弓弦,气定神闲,意态之间从容异常,似乎对这一切都满怀信心。不知为何,心中竟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只觉姚兕的这种姿态,竟似不仅仅是在搏杀大虫一般。

    谁知便在他心思转动的那一刻,那大虫忽似骑了风一般,从笼中跳出,两只前爪在地上虚按了按,环视众人,似在寻找相扑对象,众人见状,无不凛然,许多宾客手中的佩剑都不由出鞘一半。惟有周齐贤虽是武官出身,但平生竟是从未历此凶险处境,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手掌紧捏佩剑,目不转睛看着那大虫,竟全身沁出冷汗来。

    姚兕上前一步,他这么一动,几乎便在同一瞬间,那大虫也已和身向他扑去,姚兕脚步一错,便闪到了大虫身后,这大虫转身不及,姚兕已闪电般地跨上那大虫的背,手中弓弦猛然张开,那大虫虎背一掀,竟没将他掀落,不由大吼一声,厅堂之中杯盘顿时簌簌震动。便在此时,姚兕手中的弓弦已闪电般地套上了那大虫的颈项间,只见他双手一错,那大虫闷哼一声,竟自软软倒地,颈间口中鲜血涌出,在青砖地上,竟汇成一大摊,腥臭之味,扑鼻而来。姚兕这一连串的动作迅捷之至,最后弓弦一拉一绞,这几百斤重的大虫竟是毫无反抗之力便即毙命。

    仁多澣也没料到姚兕杀虎竟是这般的快捷利落,呆了一呆之后,才想起拍掌赞叹,却听厅堂之中早已响起连山价赞叹之声,此处众人大多身为武人,见此勇猛,谁不钦服?

    姚兕缓缓从虎背上下来,向仁多澣笑了一笑,说道:“献丑了!”仁多澣见他谦虚,本有心要说些赞叹的言语,但一念及待会儿便要与他白刃相见,那所有的话涌到嘴边,竟一齐梗住说不出来,神情竟显得有些僵硬。

    姚兕当众搏杀了只大虫,亦颇意满,竟像全没留意到他神情间的异样,满面笑容地取下弓来,赞道:“果然是好弓!”一面走到仁多澣亲随身边,手掌递出,却不是归还弓,而是顺手从他箭筒中抽出一枝羽箭,反手一搭,只见寒星一点,却已是对准了仁多澣。

    厅中诸人兀自在称赞姚兕的勇猛,却不料变故陡生,顿时厅中竟变得鸦雀无声。但只片刻之后,厅中双方将领便纷纷拔出佩剑来,相互对峙。

    仁多澣脸色都变了,却强作镇定,望着姚兕干笑道:“姚大人,这……这是何故?”

    姚兕微微一笑,讥道:“统领何必装糊涂,这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姚大人何出此言?”仁多澣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何处露出了破绽。

    仁多保忠也忙不迭地对姚兕道:“误会,定是误会!”见姚兕并不搭理,又转向周齐贤,道:“周大人明察,定是有误会!”

    “误会?!”姚兕哼了一声,却向着一个副都指挥使丢了个眼色。那人挥剑砍向身后的帷幕,数丈高的帷幄落在地上,却现出数十名藏身其后全副武装的卫士。

    “仁多统领?!”周齐贤的脸沉了下来。

    参与宴会的仁多澣部将,也有许多是全不知情者,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既然已将脸面撕破,仁多澣反倒冷静下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动一动,便定会死在姚兕箭下;但此时却毕竟是己方占据优势,自己虽活不了,铁林军诸将也不可能活着出府。手中既然有筹码,仁多澣就并不着急。只要诳得姚兕与自己交易,便是让他们逃出府去,他也依然胜券在握。慕泽与仁多澣的几个心腹部将,已经率主力去往铁林军营地。那边宋军群龙无首,不难对付。姚兕再如何勇猛,没有军队,也不过是一匹夫而已。

    想清了这层,仁多澣便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之态,他竟不去理会周齐贤,只对姚兕说道:“姚大人,非是我敢不利于诸位将军,实是君命难违。两国交兵,各为其主……”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传来喧嚣之声,隐隐竟能听到兵器碰撞与发弓射箭之声,紧接着,一个家将跌跌撞撞地闯进厅中,口里还一个劲地喊着:“统领,不好了,不好了……”进到厅来,见到面前景象,一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仁多澣怒目相视,喝道:“大惊小怪什么?!”

    那人回过神来,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回道:“宋军打进来了,已经攻进中门!”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铿锵之声,只见先前占据中门的那个铁林军指挥率着一群人大步闯进厅中,迅速地将整个大厅包围起来。仁多澣见这群人中,有身着铁林军军袍的战士,也有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厅中至少就涌进来两三百人,外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向府中各处涌入,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宋人这次,定是早有预谋。他长叹一声,只觉万念俱灰。

    却听铁林军诸将,有一个不起眼的武官突然对周、姚二人说道:“周大人、姚大人,请下令诸军,毋要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周齐贤闻言竟是不敢怠慢,立即传令:“诸军休得伤害仁多统领家眷!”

    仁多澣心里瞬时闪过一个念头:“又是石越!”

    果然,便见那人笑吟吟走过来,对仁多澣说道:“统领休疑,下官乃是石帅派来的密使。只须统领下令众人放下武器,下官担保所有人平安。石帅早有钧令,严令不得加害统领家眷。”

    “罢了!罢了!”仁多澣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得一败涂地,此时也只得任人宰割。

    与此同时,韦州城门。

    慕泽冷冷地命令着部下:“将尸首抬走,把血迹清扫干净了,休让这些东西惊扰到石帅。”说罢,瞥了一眼马上的两颗首级——那两样东西原来属于仁多澣的心腹部将——顺手便取了下来,扔在地上:“把这两个东西也埋了。”

    吩咐完毕,慕泽便不再去理会忙碌的部下们,转身对身旁的一个沿边熟蕃打扮的男子问道:“李兄,你要不要出城去迎接石帅?”对于身边的这个人,慕泽可是丝毫不敢怠慢。这个被他称为“李兄”的男子,乃是石越的亲信卫士陪戎校尉李十五。他曾经执行石越“收夷之精壮以制夷”的策略,前往屈吴山,招募各部族精锐之士数百人,号称“陇西蕃兵”,在屈吴山一带剿平不肯臣服宋朝的蕃部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此次便是由他率领这些陇西蕃兵潜入韦州,协助慕泽完成了任务。

    李十五却只淡然一笑,道:“石帅钧令无此,我等只须守好这韦州城便是。”

    慕泽讨了个没趣,他自知行事常为人所不齿,见怪不怪,也不生气,只笑道:“如此,便烦劳李兄守城门,在下要去知会周、姚二位大人,出动铁林军控制各紧要处,以防万一。”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城外传来马蹄之声,远远望见千余骑向着韦州滚滚而来。

    “石帅来了!”慕泽与李十五心中,竟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熙宁十三年)闰九月庚寅朔。仁多澣举族内附。以仁多澣云麾将军、韦国公,以仁多保忠守义侯、知韦州军州事,以贾岩通判韦州。分仁多族为三部,以仁多澣二子及仁多保忠各领一部。

    ……王安石改封荆国公。晋封岐王颢为雍王,嘉王頵为曹王……

    陕西路安抚使石越至韦州。晋封石越为华亭县公。

    冬十月己未朔。

    仁多澣至汴京,上赐宴集英殿。石越至灵州。夏遣使求和。越请诛梁乙埋父子,令夏主入朝,以黄河为界,偿军费四百万缗……

    归来州乞弟反……

    ——《续资治通鉴》

    闰九月,周齐贤、姚兕奉石越密谕平仁多澣之乱。越以仁多澣素有威名,兼不能尽诛仁多族,特优容之,许仁多澣举族内附,分其部为三,以仁多保忠及仁多澣二子领之,各置校尉按抚。

    十月,遂发韦州兵赴灵州,仁多保忠亦在军中。时河南大定,夏梁太后惧,遣使乞缓兵。越请诛梁氏父子、夏主入朝、两国以河为界,并偿军费四百万缗。梁后愤懑,斩使者,以其辱命也;拜太庙,言“宁玉碎,不瓦全”。遂用嵬名荣之谋,遣使入辽,割河套、河南之地。辽主以宋强、且大同未下,不敢受,乃召宋使,劝和之。时耶寅入越幕府,亦谏越存夏国以为西藩。越不纳。然以严冬转运艰难,乃留种谔、刘昌祚各率本部守灵州,令李宪、王厚退守兰、会,种古、折克行守平夏,余部悉还陕西。

    未几,归来州乞弟反。

    ——《熙宁以来朝野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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