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四年元旦。
亚欧大陆东方诸国,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一天,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岁节序,以此为首,无论是北方的辽,还是南方的宋,这一日都是极为重要的节日。尽管有了常驻的使馆,双边外交的形式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但原有的外交礼仪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按照百年来的惯例,双方要提前一个月以上,互派贺正旦使节。同时,两国的藩属诸侯,在这一日之前,也会派遣使者,甚至亲自前来帝国的都城,向宋辽的皇帝陛下表达自己的忠诚与祝贺。而这一天,无论是宋的汴京,还是辽的中京,都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北方的辽国,在上一年的十一月,久困的大同发生兵变,杨遵勖全族被诛,耶律乙辛的几个儿子被车裂处死,辽主兵不血刃,攻下了大同城,历经数年的内战,终于彻底平息,大辽也重新恢复统一。辽主耶律濬不仅铲除了最后一个会威胁到自己权力的势力,还因为缴获到一些贵人与耶律乙辛、杨遵勖私下交通的信件,在回军之时,又顺便抄没了十余处异己之贵族,将十几个头下军州变成了国家郡县,他将没收的土地赏给有功的将士,将原来的奴隶变成了有功将士的佃农,因此同时赢得了军队与民众的忠心。而他的威信与权位,也前所未有的高涨与巩固。称得上“君明臣贤”的大辽,前途一片光明。
在辽国,除了一些失意的官僚与贵族,以及被严酷镇压、掠夺的部族外,无数的契丹人、奚人、汉人,都在欢呼雀跃。他们有些等到了出征已久的亲人回家;有些在高兴着赋税徭役的减少;而更多的人,则是庆祝他们终于从那些苛刻的贵人的奴隶变成了国家的佃农甚至是自耕农……
南方的大宋则更有值得庆祝的理由。宋朝君臣憋了七八十年的一口闷气,在前一年狠狠地吐了出来。李继迁叛乱以来,那个被称为“西夏”的割据政权,终于走到了他的穷途末路。这种巨大的胜利带来的整个国家心态上的转变,更加不可低估。它会持续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前途,但在熙宁十四年的元旦,表现出来的,则是一种人们从心底里洋溢出来的喜悦。
如果说汴京市民的喜悦还只是一种抽象的感情,那么如陕西路的百姓,则有更多实在的期待——他们完全有理由期盼一个没有外患侵扰、轻徭少赋的未来。许多的有识之士也是如此期盼着,对西夏用兵的胜利,除了给大宋带来了土地、人民、战马以外,还应当伴随着军费开销的减少,以及进一步精简庞大军队的契机。大宋的财政,终于有机会走上一个良性的循环了吧?
对于宋辽两国来说,他们的确有值得庆祝的理由。但是,按着某些朴素的道理,东方两个最大的帝国的欢乐,肯定会建立在某些国家的恐惧、忧虑甚至是痛苦之上。
面对着一个强壮、牙尖爪利的契丹,远至西域诸国,东至高丽,都开始有点惶恐不安。曾经主动招惹辽国的高丽,虽然得到了宋朝强有力的支持,但是,与辽国毗邻这一事实,却让他们寝不安枕。他们在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讨好辽朝,设法修复两国关系,就要冒着惹怒强大的宋朝的危险,很可能陷入两面不讨好的绝境;如果继续维持与辽国的紧张关系,那么高丽就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宋朝的战车上,而且,这种束缚与依赖,只会越来越紧。尽管高丽从与宋朝的结盟中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但是考虑到自己身边就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而同盟的宋朝却隔着广阔的海洋这一事实,那些有见识的高丽人无论如何都是笑不出来的。
但是高丽人应当满足,他们至少暂时还不用担心亡国的事情。
西夏,兴庆府。大雪,狂风。
秉常身着黑裘,披着一件狐皮披风,腰中悬着一柄宝剑,在一群官员侍卫的簇拥下,冒着风雪,在兴庆府城头巡视着。他细心地慰问着每个守城的士兵,嘘寒问暖,让守城的士兵们感激得热泪盈眶。秉常身边,一左一右四道复杂的目光,不时投射到这位看起来有点脱胎换骨的夏主身上。
梁乙逋绝对没有想到秉常会在朝会时突然提出来要去巡视城防,更没有料到秉常会有如此表现。如果早能料到,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劝阻”秉常。但此时他已无能为力,当着文武百官与众将士的面,他毕竟不能无所顾忌。梁乙逋当然知道这兴庆府中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父子的首级,他不会愚蠢地激起众怒。不过,他还是试图劝阻过几次,但是却没有得到嵬名荣的响应,因此没有什么效果。想到这里,梁乙逋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嵬名荣。
嵬名荣感觉到了这缺乏善意的问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礼。不管秉常是出于什么居心,他的这个举动,依然是有助于鼓舞士气的。他甚至想到,皇帝如果能早一点表现他成熟的一面,也许当初他就未必会站在梁太后一边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而嵬名荣并不感到后悔。他真正失望的,是梁太后原来也有优柔寡断的一面,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西迁。他坚信,要取得更大的周旋余地,惟有西迁一途。
贺兰山并不是过去了就不能回来的,这兴庆府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秉常不知道他这两位“重臣”正在想什么,他感觉到了那四道目光,但他却装作浑若不知,只是认真地继续着自己的巡视。王室的威望依然巨大,对这一点,秉常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从一些士兵们略带畏惧的眼中,秉常也能感觉到,若不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众所周知的威权人物,这里的反响会更加热烈。想到这些,秉常心中不觉略感不快,他下意识地向城外望了一眼,但在一片漫天飞舞的风雪当中,却几乎是什么都看不见。
再忍耐一阵吧。要按捺得住。秉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所有的消息都显示,宋军大举进攻的时间,应当是在寒食节后。元旦、冬至、寒食,是宋人最为重视的三大节,寒食节之后再开始用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虽然耶寅与禹藏花麻为了能随机应变,并没有确定会在哪一天举事,但是无论如何,不会晚于寒食节。
秉常心里还有隐隐地担忧,即使是冬天,宋军也没有消停,种谔与吴安国的侦骑一度到达兴庆府附近,而双方在黄河附近也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战斗,虽然宋军最后都被击退,但是这一切都显示着,宋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种吴之心,路人皆知。没有人敢肯定种吴不会提前进兵。
不过,这一切对于秉常来说,也是有利的。他不动声色地向梁乙逋与嵬名荣施加压力,借机迫使他们派出更多的军队。而更加让秉常感觉到冥冥中自有鬼神相助的是,青唐兵竟然在冬季数度越过胭脂山侵扰甘州,甘肃军司屡屡告急,为了保住自己的后路,在重重压力下,梁乙逋不得不又抽调了近两千人马去增援。
想起这些,秉常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的脚步也因此更加轻盈了,甚至连那夹着雪花、刮到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的寒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秉常再度向城外瞥了一眼,在一刹那间,他的表情僵住了。期盼、兴奋,乃至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交替闪过,但定格在那里,却是秉常怔怔地望着城外。
梁乙逋与嵬名荣以下,所有随行的官员都不觉顺着秉常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见风雪之中,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人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梁乙逋惊疑地望了一眼嵬名荣,却见嵬名荣已经在吩咐人马出城察看。他心神略定,却听到一个部将脚步匆匆奔来,脸上带着惊弓之鸟的惶恐。
难道宋军打来了?
梁乙逋心头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脚下却已不知不觉地迎上前去。
“紧……紧急军情……”
“废物!”梁乙逋铁青着脸骂道,不待部将说完,一把抽过他捧在手中的木函,打开取出报告,只匆匆扫了一眼,梁乙逋整个人都怔住了——定州方向发现宋军踪迹,从遗留的灶迹与行军阵营等估算,可能有八千至一万人!
这……这怎么可能?吴安国疯了吗?梁乙逋将信将疑。对宋将吴安国,梁乙逋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这人的确什么疯狂的事情都敢做,但是……
他缓缓将木函连同那份情报一道收入怀中,见众人脸上都有疑惑之色,便强作镇定地笑道:“小儿辈大惊小怪,不过是吴安国的侦骑罢了……”
梁乙逋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他循声向城外望去,心中顿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此时城外的人马已经渐渐可以看清,那些人竟全是夏军装束,但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显得狼狈不堪。
“禹……禹藏……藏花麻……”
这次,遑论他人,梁乙逋与嵬名荣,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唇,一时间难以接受那个极可能已经发生的噩耗——青铜峡也丢了吗?
派出去的侦骑很快就证实了出现在兴庆府外的军队果然是禹藏花麻部,而且,正如众人所料,这些人都是青铜峡战败的溃兵。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秉常的巡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下去了。但秉常却依然坚持要站在城墙上,了解事态的发展。梁乙逋与嵬名荣此时也已经顾不上这个几乎改头换面的夏主,令人将侦骑带回来的几个低级武官带入城楼,便开始仔细询问起来。
但梁乙逋与嵬名荣的询问显然没什么效果,这些武官所知道的情况,仅限于青铜峡遭到了宋军的突袭,然后夏军战败,向兴庆府逃窜,他们甚至连禹藏花麻的生死下落,都全然不知。
面对这几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尽管与禹藏花麻素来相互敌视,但连梁乙逋此时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指着这几个武官破口大骂起来:“贪生畏死,弃主帅于不顾,尔辈还有何脸面活着回来?!”说罢,刷地拔出佩剑来,便要当场处死这几个武官。
那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一般不住哀嚎着:“饶命!国相饶命……”
嵬名荣不曾想曾经纵横西北的夏军,竟然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青铜峡天险一战而失,连主将也不知下落;而那些武官畏惧如此,显是完全丧失斗志。一时间真是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拉住梁乙逋,劝道:“这些人直若猪狗,杀之无益,反使城外溃卒不安。不若先饶其狗命。如今之计,是如何处置那些溃兵。”
梁乙逋愣了一下,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当下抬脚狠狠踹倒一个跪在面前的武官,啐了一口,恨声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能都坑了吧?!”
“不许其入城,必激起大变;但若许其入城,亦有不妥当处。”嵬名荣忍不住皱眉道。
梁乙逋一怔,随即看到跪在面前、兀自浑身发抖的几个武官,不由得露出轻蔑之意:“这些懦夫,有甚可畏处!放他们进城,择日整编便是。”
嵬名荣虽心觉不妥,但是一时倒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若是禹藏花麻在,或者还有所顾忌,现在便凭这些残兵败卒,实是无甚可畏之处。但他素来谨慎,沉吟一下,说道:“我亲自领兵出去,迎他们入城。”
“如此有劳将军。”梁乙逋无可无不可地抱抱拳,起身送嵬名荣出城。二人全然不顾秉常这个夏主,三言两语间,便决议下来。
秉常心中恨极,脸上却装作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与梁乙逋一道站在城头,望着嵬名荣领着数十骑踏雪出城。
风势越来越大,漫天飞雪,豆粒大的冰碴夹在雪片中,被劲风吹刮到人脸上,几如刀割般疼痛。
但如果只是风雪,还并不足以令嵬名荣心生寒意,他此刻心中的寒冷,却是因为这一路散布着的残兵们,一时却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是个个丢盔弃甲,衣裳不整,在雪地里神情仓皇,他们被冻得乌青的脸上,似乎都带有一种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恐惧神色,这种神色几乎比服饰还要更鲜明统一。
许多士卒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垂头丧气地站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将他们逐渐掩埋,白茫茫的大地之上,这些兀自未融为雪白一片的黑点们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嵬名荣一骑行过,许多人不过微微仰首,许多人却似连抬首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是静默地站在雪地之中,变成了石雕。
这么多的败卒,却没有哭喊,没有嘶叫,没有辩解,甚至也没有求生的勇气与信心,这种沮丧得近乎绝望的士气,竟令嵬名荣有着不可言说的恐惧,青铜峡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败得太过惨烈,还是败得太过彻底,竟让士卒们哀绝如此?宋国的军力已经强大到如此令人畏惧的地步了吗?还是青铜峡一役的失败,已经让所有人预感到了亡国的命运?
亡国的命运,嵬名荣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亡国”这两个字,一种不可抗拒的失落感觉袭过他全身,伤感,似乎又不全是伤感,绝望,似乎也不全是绝望,只是内心深处,却似有某个东西正逐渐破碎,消失……留存下来的只有空虚的感觉,或许还有一丝如那些士卒般的茫然与恐惧,究竟会怎样?似乎没有人可以回答,又似乎早已经有明确的答案等待着自己,只是要面对那个答案,始终太过艰难。
那些曾经勇猛剽悍的大夏士卒,那曾经纵横西北所向披靡的大夏军队,那曾经东攻宋北败辽南伐吐蕃西击回鹘的大夏国……那曾有过的所有骄傲,如今在这片冰天雪原里,竟终不过成为一片苍凉吗?
嵬名荣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他勉强阻止着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大夏的未来,已经不再操控在大夏人的手中,他眼前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些士卒引入城中,给他们一个荫庇之所,哪怕这也是暂时的……
“入城吧!”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然后就纵马回城,任由亲兵们一声声的大喝在风雪中传递:“入城喽,入城喽!”在他身后延递的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竟有种让他不忍卒听的感觉,他夹了夹马腹,驱使坐骑疾驰向城门,这陡然间的加速,将护卫在他身边的四个亲兵都抛下了。
马疾雪更疾,那冰碴打到脸上的疼痛他早已习惯,此时更觉麻木。他毫不间歇地驰到城门处,忽又不自禁地回首望向冰原,飞雪连天,大地一片雪白,那些黑点们正迅速汇聚着涌向城门,他转过头来,仿佛要将那些负面的情绪一起抛到脑后,然后便用一贯的冷静,向城门处的几个校官吩咐如何安置这些残兵败卒。安排完毕之后,嵬名荣便策马立在城门之后,漠然地望着一拨拨的败兵从自己的马前经过。
忽然,不经意间,嵬名荣在这些败兵中间,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冻得满脸青白的脸上,沾着一道道血迹,掩盖着他原来的面目,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茫然与恐惧,身形依然如往昔般坚定,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心!这个人在这群败兵当中,便如同狮子立于群羊当中,再怎么样掩饰,也掩饰不了他的存在!
“耶亥!”嵬名荣不禁大声叫了出来。
那身形只是稍一停滞,便好像完全没听到一般,继续夹在败兵当中,向城中走去。
“耶亥!”嵬名荣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他心中疑心顿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全身,下意识地厉声喊道:“快关城门!拿下那人!”
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嵬名荣的几个亲兵率先反应过来,顺着嵬名荣所指的方向,向着耶亥扑了过去。守在城门口的数十名士兵,在怔了一下后,也端着长枪,围了上来。
耶亥万万没有料到苦心策划的计划,破绽竟然会出在自己身上。他一咬牙,拔出身后的铁锏,大声吼道:“孩儿们给老子拼了!杀掉奸臣,救出大王!”说罢回身迎向朝他扑来的几个亲兵,一锏格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顺势一锏,打在一个亲兵的心窝上,那亲兵咯噔一下,眼见便活不成了。
便在同时,那些在嵬名荣眼里看起来茫然无主,萎靡不振的残兵败将们,忽然间仿佛都如换了一个人一般,齐齐拔出兵器,向着身边的兴庆府驻军砍杀起来。这些“败兵”本来都是禹藏花麻与耶寅精挑细选的士卒,冒雪行军而来,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天,扮演失魂落魄的残兵败卒,三分演戏七分真实,加上嵬名荣哀于亡国之忧,心里先入为主,竟生生骗过了素来精明的嵬名荣。此时暴起发难,人人都知道这是胜则封侯,败则灭族的勾当,竟是无不奋勇。而城门守军哪里料得到残兵败卒忽然变成了亡命之徒,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顷刻之间,已经被诛戮殆尽,只剩下嵬名荣被十几个亲兵死死护住,被扮成败兵的耶寅率着近百夏军围在城门的一角。
“老将军,大势已去,何必做困兽之斗?”
嵬名荣眼见着城外的“败兵”们如潮水般向着城中涌了进来,耶亥已领着数以百计的士兵向城墙上冲去,而城头的梁乙逋显然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知道这回真真是大势已去。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嵬名荣喃喃说道,对着耶寅问道:“你又是何人?”他知道叶悖麻的长子,却不认识他的次子。
“晚辈耶寅,胄甲在身,不能行礼,还望将军见谅。”耶寅并不想杀嵬名荣。
嵬名荣震惊地望着耶寅:“耶寅?你是叶悖麻的儿子?”
“正是,先父与老将军同殿为臣,常称老将军之能。国家不幸,人才凋零,愿老将军莫为无益之事。”
嵬名荣默然良久,忽盯着耶寅,沉声道:“老夫只想知道一件事,禹藏花麻降宋了吗?”
“降宋?”耶寅哑然失笑,正色道,“我等此来,正为诛梁氏,清君侧!”
嵬名荣注视耶寅许久,看他不似说谎,不觉松了一口气,他再无所挂,竟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老夫已无面目见陛下,愿君辈好自为之,辅佐陛下,有朝一日,或能中兴大夏!”说罢,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横剑划过自己的颈部,便见一道鲜血喷出,已是不活。
那些亲兵见嵬名荣自刎而死,尽皆跪倒在嵬名荣身旁,抚尸放声大哭。耶寅正待劝慰,便见刀光闪过,那十余亲兵,竟已全部挥刀自杀,死在嵬名荣尸身之旁。
与此同时。城头。
城头已经燃起烽火,城外已隐隐可以看见禹藏花麻的帅旗,梁乙逋此时终于已经意识到这是又一场有预谋的兵变。那些“败兵”们高喊着“诛梁氏,清君侧”的口号,如同狼群一般冲上城头,许多守城的士兵根本不愿意为梁氏卖命,要么弃刀投降,要么反戈一击,反加入兵变的队伍当中。梁乙逋只能依靠着自己的亲兵与一些亲信的部队,裹挟着秉常,向城下且战且退。
他一面后退,一面望着对面手执铁锏,缓缓逼近的耶亥,只觉得双腿发软。耶亥的勇猛的确让人胆寒,梁府最锋锐的爪牙宁葛,在不过二十回合之内,便已被耶亥打得脑浆迸裂,这满城之中,又有何人是他之敌手?
若非忌惮秉常在梁乙逋的手中,此时梁乙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禹藏花麻们再怎么样神机妙算,也料不到这场兵变竟然会是这样发生的。大夏国此时最重要的人物,除了梁太后与梁乙埋,竟然都集中在兴庆府的城墙上。这种运气,还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忠于梁乙逋的两三百人护卫着他们的主子,缓缓向城下退去。耶亥率着部下步步紧逼,却也不敢过分逼近。兴庆府的城头上,除了盔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之外,便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自兴庆府的城墙上到城脚,那短短的距离,竟似比横跨贺兰山还要困难。当梁乙逋被部下保护着退到城下,终于跨上自己的坐骑之时,他不自觉得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便在这一刻,只听到有人断喝一声:“梁乙逋!”梁乙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见一枝羽箭挟着寒风疾驰而至,他愣得一下,身子一晃,便摔下马去。
“兀卒!”“兀卒!”响彻云霄的呼喊声在兴庆府中响起,兵变的士兵们如同不可遏制的洪水一般,向着那些还在望着梁乙逋的尸体发呆的梁府亲兵冲去,瞬间便将他们完全淹没。
耶寅平静地收起弓箭,远远地朝着秉常跪拜下去:“兀卒,我们赢了!”
日央时分。雪停。国相府。
在围攻国相府差不多两个时辰之久后,耶亥终于率领兵变的士兵们杀进了府中。
“兀卒有令,凡梁府之人,格杀毋论!”耶亥红着双眼颁下这道血淋淋的诏令后,士兵们随即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去哄抢梁府的财物,这是他们应得的犒赏。耶亥不去理会那些士卒,提着双锏,率着自己的亲兵们径直向中厅闯去。
便在他踏入梁府中门的那一刹那,梁府的后花园,冲天的火光,映得雪后的天空惨红惨红的。
耶亥心中一惊,抛开身后的亲兵,快步向着起火的方向奔去。在他踏进后花园的那一瞬间,一种轻蔑、讥讽的情绪顷刻间化成一丝冷笑。他将双锏插入身后,大步向着站在火堆边上的人走去。
打算纵火自焚的梁乙埋,此刻正瘫成一团淤泥般,跪在火边,发了疯似的狂笑。再也没有人想到,这个曾经权倾一时、野心勃勃的西夏国相,竟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几乎与此同时。
西夏王宫。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忠于梁太后的侍卫,几乎全都被诛杀殆尽。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那间阴沉沉的宫殿。这一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一种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祸福的快意。
但尽管如此,当他走进梁太后所居的宫殿之时,依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兀卒,你来了。”殿中梁太后的声音,依然一如既往的从容。这让秉常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母后,我来了。”秉常用一种胜利者的语气宣布着,注视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梁太后。这个人,既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他的政敌。不共戴天的政敌!秉常并没意识到,他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扭曲得极度的狰狞。
梁太后只是淡淡地看着秉常,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
“兀卒现在已经真正不愧为景宗皇帝之孙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地望着似乎感觉到有些惊愕的秉常,几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期待这一切已经很久了。但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着他父亲的尸体走向霸业的,现在轮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可以认贼作父!大夏国一定要掌握在一个比祁连山上的寒冰还要冷酷无情的君主手中!”
秉常那胜利者的错觉在一瞬间便散于云烟。望着面前的梁太后,秉常只觉得一阵茫然。在心里酝酿了无数的罪状,准备痛快淋漓地指责她,让她后悔,让她害怕,让她向着自己哀求!但到此时,秉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她赢了?还是我赢了?
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愤怒瞬间充斥着秉常的大脑,他的手不觉抓紧了腰间的佩剑。
“兀卒!”耶寅望着秉常,他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受到华夏文化影响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自己的君主背负着弑母的恶名。
但就在他出声的同时,秉常拔出了佩剑,雪亮的剑光耀映着梁太后苍白的脸,剑尖与她的咽喉,相距不到一寸。
但秉常的剑却没有递出,他只是紧紧地咬着牙,用力捏住剑柄,剑尖笔直坚定地对着他的母亲——他一生中最强大的敌人,他的脸色因为铁青与僵硬显得异常的狰狞,被这样凶狠仇视的目光所震慑,耶寅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声:“兀卒!”但这一声呼唤,在这空荡荡的殿中,几乎轻微得让人听不见。
秉常如同燃烧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依旧镇定自若的母亲:那苍白的脸上,丝毫没有惊惶,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邃而宁和,似乎有着包容一切的平静,但正是这种平静与包容,让秉常感到更加的愤怒,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间觉得他此时的目光有些像母亲了,“可是太晚了”,他愤恨地想,“景宗皇帝是踏着他父亲的尸体走向霸业的,现在轮到你了……”那熟悉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仿佛慈爱的叮咛。难道她等待的也是这一刻吗?等待她惟一的儿子以这样方式成就霸业,所以她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欢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地冷笑两声,但这声音发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根本不是人的声音,竟像是野兽发出的嗬嗬声。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剑,剑尖一分分地向前递出,可对面那容颜上的表情却似是不会改变一般,他忽然间有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沮丧感觉,兵变成功的喜悦在瞬间荡然无存,赢了吗?真的赢了吗?他有片刻的恍惚,便在这一瞬间,一股温热的液体忽然溅上他的脸,鲜亮腥红的鲜血漫过他的视野,一个沉重的身体坠挂在他的剑上,令他几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剑。
是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剑尖!!!
耶寅脱口惊叫了一声,但他随即马上明白——胜利了,彻底的胜利了!他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大声道:“兀卒,太后旧疾复发,痰涌气塞,遂至大渐,于未时仙驭升遐!请兀卒节哀顺变!”禹藏花麻也随即跪倒,沉声道:“兀卒节哀!”
但秉常却只是神情索然地望着梁太后的尸体,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