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喜欢布拉格。而且,他不明白,怎么可以不喜欢它。有一些城市从第一刻起就引起人们的惊慌,使人压抑,也有这样的城市,它们善于温柔地、不知不觉地俘虏你。莫斯科很遗憾既不属于前一种,也不属于后一种类型。而布拉格却像一位善于把自己装扮得年轻,但又不需要如此装扮的年老而聪慧的女魔法师,在任何年龄都保持着自己的美貌。
其实要是仔细想想——布拉格应该成为黑暗使者的居所。这座哥特式建筑四处可见的城市,这座布满中世纪瘟疫流行病纪念柱的城市,这座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特划区的城市,这座超级大国“冷战”中对抗的城市……唉,黑暗所释放的这一切,黑暗使者的养料培养基都跑向了何方?都消散到何方,为何变成了记忆——而非仇恨?
这是个谜……
安东对布拉格守夜人巡查队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在档案中需要更详细准确的材料时,他偶尔跟通讯员用电子邮件交流一下信息,按传统在圣诞和新年之际给所有的守夜人巡查队发贺卡……但是谁也不曾在布拉格守夜人巡查队和某一个美国城市的守夜人巡查队之间做过比较。前者积极组成人员——一百三十名,他者,作战储备人员——七十六名;后者积极组成人员——一名他者,无作战储备人员。
安东来布拉格休过一两次假。就那么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地从城市的一间啤酒馆转到另一间啤酒馆,在查理桥上买纪念品,抽空去卡罗维发利,以便在温泉游泳池游游泳,在咖啡店吃上热乎乎的维夫饼干。
但是现在他飞往布拉格去工作。是啊,而且是何等重要的工作啊……
安东在“波音737”飞机经济舱的座位上尽座位所允许的空间伸直了一下身子,“波音737”就舒适程度而言与苏联老式的“图系列”飞机没多少区别。他瞧着列金兄弟的后脑勺。后脑勺很紧张,这几位黑暗使者的生物电场充满了恐惧和烦躁。他们知道安东在场,盼望尽早离他远点……
若是没有在机场的那个事件,安东有可能甚至会同情这几个笨头笨脑的魔法师。但是哪怕与之交手仅一次的敌人——就是永远的敌人。
列金兄弟中的一位,那个强壮的高个子黑人似乎感觉到他的想法,当然,尽管这非他能力所及。他转过身来,提心吊胆地瞅了瞅安东,又匆忙移开视线。拉依沃——安东想起了他的名字。论出身,他来自塞内加尔的某个地方……不是,是来自布基纳法索,没错。由于被列金家族的某人选中,被教育成效忠于伟大的法弗尼尔……
不,说这些关于列金兄弟的一派胡言干吗呢?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者中发生了一个故事。一位黑暗使者和一位光明使者打得你死我活。光明使者叫西古尔特……假如按德语的味道发音就是——基克夫里特。黑暗使者牺牲了……而且牺牲时是以其黄昏界中龙的形态。
他叫法弗尼尔。后来西古尔特也牺牲了……有趣的是,格谢尔知道他吗?
而接下来情形的转变有些非同一般。黑暗魔法师的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开——也没有相互厮打——这种情况发生得更多。他们决定让自己的统治者获得新生。他们合并到名为列金兄弟的宗派,几乎完全退出光明和黑暗的一般性斗争……光明使者对此当然十分满意。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从黑暗魔法师的黄昏界身体中挣脱出来的“灵爪”科克奇。后来宗教法庭没收了科克奇·法弗尼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光明使者成功地对处于黑暗使者保护中的过于强大的生物赝象提出抗议。列金兄弟似乎也没有争辩,交出了“灵爪”,留下一句“法弗尼尔的时日还未到来……”突然间,他们袭击了宗教法庭欧洲庭!交锋,在交锋中几乎小宗派的所有魔法师和宗教法庭作风懒散的守卫都阵亡了。接下来是宗派的残余人员荒唐地飞往莫斯科。
众所周知,白痴不仅仅在人间才有……
不过……是否真的是白痴呢?
安东记得,从这支“灵爪”身上发出多么强大的存积的力量。这有一部分是黑暗魔法师的力量。
他者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地死去。他们失去物质外壳,失去回到普通人世界的可能性,消失在黄昏界中。不过某种东西留存下来——安东看见了模糊的影子,有时偶尔出现在黄昏界中的颤抖的幻景,发现了死去的他者的道路。而有一次他甚至遇到与死去的他者打交道的机会……那不是一种最令人愉快的回忆。但是——也有某种东西留存在那里……
有可能使死去的他者复活吗?
或许,在某个地方,在鲜为人知的档案中,在封存严格的机密文件中,在守夜人巡查队和守日人巡查队神秘莫测的密件中,在宗教法庭查封的文件中有答案。高层的魔法师不可能不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死后他者去了哪里,他们自己最终将向何处出发……
只不过安东不应该知道答案。
他朝舷窗,朝下面延伸的云层,朝千百万交汇起来的微弱的闪光看了一眼。飞机已经飞行在波兰某个地方的上空。
假设,法弗尼尔可以复活……
那又怎样?就算他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就算他是超级高层魔法师……他的复活对整体力量的平衡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他脱离了人类的生活,不了解现实……再假设他一时糊涂以自己黄昏界的面貌穿越欧洲——他会被火箭炸成灰烬,会遭到从卫星上发射的激光的猛力射击和战术性原子弹的狂轰滥炸……会淹没在类似日本人对广岛遇难者和幸存者的悲号中……
黑暗使者想要什么呢?无序,惊慌,关于《启示录》的叫喊?
安东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他从微笑的空姐那儿拿了一只塑料杯和一小瓶二百克的匈牙利干葡萄酒。埃德加尔觉得很好……像所有的黑暗使者一样,他坐的是商务舱,所以他的高脚酒杯是水晶做的,红酒也高级些……
在最后的这个推测中包含某种东西。法弗尼尔……《启示录》……至少格谢尔关于与两千年前后有关的大规模的歇斯底里得到了某种确认。只是黑暗使者为什么要安排世界末日和其他的一切呢?女巫阿利莎……命运之笔……
安东很遗憾他没有带手提电脑。假如现在在屏幕上制作一幅图表,理一理方案,看看有什么,又是怎样相互关联的,有反阴谋的标准方案,“马萨林”,它能帮助他想明白一些事情。
命运之笔……
他呷了一口红酒——令人惊奇的是这酒其实很令人愉快,他皱皱眉头。格谢尔和扎武隆的确是决定整个历史的两个主要的因素。他们比像命运之笔和“灵爪”那样古老的生物赝象,或比镜子和阿利莎一样的他者深奥神秘和复杂得多。他们,也许明白一切所发生的事……而且像往常一样,他们企图相互改变。
格谢尔。
扎武隆。
也许,真的要从命运之笔那儿算起。由于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中新的伟大的女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的出现,格谢尔试图实现对世界的下一轮大规模影响。他们把命运之笔——能够重写命运之书,改变人类生活的古老而强大的生物赝象交给斯维特兰娜。乍看起来让人觉得,斯维特兰娜应该改写带有不确定生物电场的他者小男孩叶戈尔的命运,将他变成或是未来的先知,或是统治者。但若是没有安东的参与,斯维特兰娜就不会去做这件事。她只是将叶戈尔的命运引向平衡,排除两支巡查队相互斗争时所施加的一切影响。
不过格谢尔的计划当然是多层次的。在该计划的第一层面他很早以前的女朋友,曾经受到光明使者领导惩罚,也是身为伟大魔法师的奥莉加被恢复了名誉,找回了自己的魔法能力,乘莫斯科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观察着斯维特兰娜之时,正是用那只命运之笔的一半改写了某人的命运。
这是安东所了解的事实。事实的第二层面。
但是有没有第三层面呢?
行了,这事暂时要等一等。接下来是什么?阿利莎·东尼科娃尽管不是精英,却是守日人巡查队很有能力的女巫。在显然是由扎武隆策划的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的交锋之后,她完全失去了魔法力量。被送到“阿尔台克”休息……去格谢尔派受了类似伤的伊戈尔去的地方。他们之间迸发出爱情——光明魔法师与黑暗女巫的可怕、致命的爱情。结果显而易见——阿利莎死了,被伊戈尔杀害,而伊戈尔本人处于停止存在的边缘,受到破坏和约和自己罪过负担的束缚。再加上那个由于他的过错而偶然淹死的小男孩……
这已经不是格谢尔的阴谋。这出自守日人巡查队之手,是他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的行为。扎武隆牺牲了自己的女友,把她作为牺牲品……但是为什么呢?为了除掉伊戈尔?奇怪。反正交换几乎是平衡的,阿利莎·东尼科娃是一位很强的女巫。
就这样,阴谋作为对阴谋的回应……
现在看看——镜子的出现。格谢尔相信,不可能预先告诉他,那就意味着它确实是偶然的。但是也许不管是格谢尔,还是扎武隆立刻决定利用它……按各自的方式利用他。
安东大声地喊出来、骂出来,以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但是供分析的资料不足!完全是一些推测,未经研究之处,假设……
而且列金兄弟方面清楚明了之处也不多。扎武隆把他们诱骗到莫斯科,他决定在守夜人巡查队中撒下惊慌的种子?用镜子的力量来供养?只有一点——许诺复活法弗尼尔可能导致黑暗魔法师对宗教法庭进行疯狂的偷袭。可以理解,在法弗尼尔活着时见过他本人的老魔法师为何同意这些,——这几乎是他们取胜的最后机会。可以理解,年轻的魔法师如何对待此事……所有这些从非洲和亚洲随便拼凑起来的芬兰人——他们过于封闭在自己的圈子内,将所发生的一切视为游戏,而不是最可耻的罪行。
但是扎武隆究竟想要什么?
不。什么也不明白。安东摇了摇头,无奈自己无法弄清楚所发生的事。那么……意味着应该完成交给的任务。努力拯救伊戈尔。
全力起诉守日人巡查队。
此时飞机已经下降了……
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没有帮到埃德加尔——一篇关于新年前从容地将旧物品扔出屋外的意大利习俗以及其他关于新年仪式的引人入胜的文章,并没有钻进他脑子里。埃德加尔从几个标题段落中得到的惟一结论是:坚信新年前不要在意大利狭窄的古老小巷里散步。
涡轮机均匀的轰鸣声使思想产生共鸣。埃德加尔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陷入关于对自己的任务和对以他者的面貌出现的光明—黑暗无休止地交锋现状的思考。
这样吧。从最开始讲起。
最近以来守日人巡查队稳固了自己的地位,给光明使者好几次大的打击,他们带给光明使者的损失一时半会儿是弥补不上的。这需要时间,而且甚至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的时间。他自然想到了扎武隆的步骤——那就是在当下发展业绩,不要等到光明使者重聚力量时。要站在惊慌失措的对手的肩膀上朝胜利飞奔……
此时,在守夜人巡查队失去了非常强大而有前途的女魔法师之后,什么可以削弱光明使者的力量,加强黑暗使者的力量呢?试一试再把谁从马鞍上击落下来?
埃德加尔陷入了沉思,他后悔没带手提电脑。本可以迅速权衡各种方案,逐个挑选所有能干的光明魔法师,试着去找到他们的弱点……甚至有专门的程序——列舍尔程序。从来就不缺乏专业程序师是守日人巡查队的财富所在。
只能指望自己那既十分强大,同时又不完善的天然电脑了。
谁?格谢尔——明显在消失,他已经越过了一种界线,越过这界线后的他者对同行而言,实际上已变得无懈可击。
客观上讲,在守夜人巡查队里二号人物应该算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但是她已经长期处在游戏之外,所以现在埃德加尔把二号位置要么给力量行动方面的老专家,刚刚从“游戏之外”的状态回归的女阴谋家奥莉加,要么给一级魔法师伊利亚,而且埃德加尔怀疑这还不是伊利亚能力的极限。在未来他完全可以强大到伟大的魔法师的级别,但是这种蜕变需要时间和巨大的努力。首先是来自魔法师本身的,而伊利亚还相当年轻,不可能拒绝生活中许多原始的、几乎是属于人类的快乐。
到底是谁呢?奥莉加还是伊利亚?他们当中现在谁更脆弱?
就像七十年代偶像电影中的史泰隆一样,埃德加尔将小桌板掀开,不慌不忙地在餐巾纸上画了几幅肖像——清秀女人的侧影和一张戴眼镜的窄脸。奥莉加和伊利亚?奥莉加。聪明,有经验,有远见卓识,而且处世老辣。埃德加尔不知道她准确的年龄,但是他猜测奥莉加至少比他本人大两倍是完全有可能的。埃德加尔不知道她真正的力量,不曾有机会检验和确认。如果诚实地讲,也不想去尝试……那样会再次使她失去能力,毫无疑问,相当的复杂——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是非常珍惜自由的。奥莉加对是否再次冒险,出现在法庭上会考虑再三。除此之外,她是格谢尔的旧情人,因此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毫无疑问将特别努力地保护她。要是在扎武隆的位置上埃德加尔会避免触犯奥莉加,因为愤怒的格谢尔——是比普通的格谢尔危险得多的对手。
埃德加尔若有所思地用泡沫塑料吸水笔尖挠了挠鼻子,在餐巾纸上的女人侧影上画上一个叉叉。
伊利亚是位法术高强的魔法师,长着一张极为精致的知识分子的脸,不知为什么要戴眼镜,虽然他可以毫不麻烦地矫正自己的视力。此时此刻他不仅不在莫斯科——他根本就不在欧洲。他在锡兰的某个地方——顺便要说一下,近五年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的一些光明使者常常行踪可疑地去锡兰游玩。有意思,他们在那儿打算干什么呢?
埃德加尔牢牢记住了这件事——要把这一信息传给分析部,让他们去冥思苦想好了……尽管这一能力可能处在监控中。但是万一没有呢?如果锡兰谁都不曾过问,埃德加尔就会成为傻瓜,及时吹凉水比被牛奶烫过后,喝凉水时再去吹一吹要强……
是啊。如果扎武隆打算做什么反对伊利亚的事,他未必会在布拉格和近期实现自己的计划。除非指望用什么方式将伊利亚诱骗到布拉格。
埃德加尔将餐巾纸摊开,没有划掉它,而是拿了一张干净的,最后那一张。他横竖对折,将纸折成四部分,着手在每个角落画一幅肖像。起初——画了三幅,轻轻的轮廓,但非常生动,有布特斯特鲁普或奇若沃夫快捷、动感的风格。
也许,埃德加尔身上没有丝毫漫画家的天赋。
伊利亚,谢苗……伊戈尔。法庭指控的那位。算不算他呢?或许,算吧,而且他是最脆弱的。
埃德加尔思索了一阵,在第四幅上画完了安东·戈罗杰茨基。惟一暂时还积极使用姓氏的一位。尽管如此他已经达到二级魔法师的水平。也就是说——与埃德加尔同级别,尽管经验少一些。
这些人当中的谁呢?当然最容易的是除掉伊戈尔。他一只脚已经站在黑暗的影子中了。又是戈罗杰茨基——他也飞往布拉格。但这只是方案中最简单的一种。一共有多少种方案呢?
思量着理论上有多少方案和排列的可能性,埃德加尔不禁牙根发酸。嘿,要是带笔记本电脑就好了,装有启发模式“列舍尔”窗口的……
停,埃德加尔对自己说,停,你真是片面得令人抑郁不欢的黑暗使者!
难道只有把对手中的某一位打落下马方能加强黑暗使者的力量?干吗不用相反的方式——将强有力的黑暗使者投入到战斗中呢?
但是谁可以补充到守日人巡查队罕见的队伍中来呢?让埃德加尔为其出现像孩子般高兴的维达里·罗戈扎最终只不过是镜子。他完成了黄昏界将之产生出来所要完成的一切就随即永远消失了。寻找有前途的年轻人?我们去寻找,可以找到某一位……可是从他们当中一时间造就不成真正强大的他者,而像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这样的天才,黑暗使者很久没遇见过了。
“还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埃德加尔想,我飞往布拉格。欧洲关亡术之都。而且是在圣诞前夕,在两千年到来之际,在难以数计的先知和预言家用各种各样可怕预言恫吓全世界之际……
对了!这就对了!扎武隆有没有想过复活某位停止存在的魔法师?飞往布拉格,而且是在一种怎样的时刻啊!黑暗啊黑暗,扎武隆像惯常一样总是不强求地、十分巧妙地隐藏摆在表面上的东西!
埃德加尔艰难地叹了口气,把画着图案的餐巾纸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
这样,在关亡术之城,在可怕的能量不稳定时期,扎武隆完全可以试一试从空中揪出一个人来……谁呢?
想想吧,埃德加尔……答案也应该在表面。
我们来看看,我们有什么?布拉格,法庭,杰普洛夫和东尼科娃决斗案,出差的戈罗杰茨基和埃德加尔……阿丽塔也会飞过来。还有谁?啊,对了,还有列金兄弟……
停。再停一下。好好地停一下!!!
列金兄弟!法弗尼尔!“我们需要他们,埃德加尔。”扎武隆这样讲过,“我把某些计划跟他们联系在一起。”
法弗尼尔!
埃德加尔想竭力保持外表的平静。他收起折叠小桌板,在座位上坐舒服点。
法弗尼尔!这就是非常非常适合黑暗使者的那个人,强大的法弗尼尔,伟大的魔法师,黄昏界之龙……
镜子罗戈扎吸取了他力量的一点点残余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像斯维特兰娜那样的女魔法师洗劫一空。
“要是真的打算复活法弗尼尔,扎武隆不会在过去、也不会在将来的一百年中选择更方便的位置和时间了,”埃德加尔想,用目光在“波音”机的挡板上东张西望。“就再简单不过了,不会的……”
埃德加尔顺从于空姐的眼神,系紧了安全带。飞机开始着陆。
你好,布拉格……
耳朵像是塞了棉花似的嗡嗡作响,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埃德加尔思考。
也就是说,恢复精力。这是黑暗使者已经五十年没有进行过的行动。再说也没有开展行动的可能,因为从三三年和四七年开始就未曾出现过巨大能量的暴动了。
为什么扎武隆对埃德加尔什么也没透露?不到时候?那又如何将尤拉的谨慎提醒联系起来?还有,如何将“阿尔台克”夏日的故事与这件事联系起来?要知道是用某种方式联系着的,毫无疑问,有联系的。牺牲了小卒,现在轮到更重量级的棋子儿了?马还是象——埃德加尔算哪一颗棋子?两个车,这无疑是尤拉和尼古拉,天后——就是扎武隆本人,那国王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决定性的黑暗事业。
这样一来,车暗示了埃德加尔,克里米亚开局,此次机会在……军官身上重复。埃德加尔不知为什么不想当马。就让安娜·季洪诺芙娜去当好了,臭妖女和卑鄙可憎的人去充当马,她正合适……
飞机颠簸了一下——轮子触到跑道了。一下,再一下。飞行转换成了在混凝土上快速的、但每一秒都在放慢速度的滑翔。
难道扎武隆考虑了下一个交换,同时悄悄把几个小卒子(列金兄弟)推到前面,希望棋盘上假如不出现一个黑色王后,那么就是出现重量级的车——对吗?
充当交换的棋子是很委屈的。
“如果这同时又是一次考试,那又会怎样呢?”埃德加尔想,“检查虱子?阿利莎让自己贪婪地吃,而这样的棋子扎武隆的游戏中是不需要的。但如果埃德加尔能够安然无恙,而且同时不破坏头儿的计划……那,那不就是希望达到的结果吗!”
只是如何达到这样的结果呢?
而交换的对象——安东·戈罗杰茨基是扎武隆的宠儿。这毫无疑问,不可能无止尽地利用他——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对此十分清楚。再说事实上未必可以成功利用……扎武隆总是故作镇静,使事情看起来像他欺骗了光明魔法师一样……
乘客们起身,往出口走去,朝苏联公民们不太习惯的褶叠的肠子般的走廊走去。埃德加尔拿出风衣披在身上。杂志就这样留在飞机座位前的背篼里了,他拿起公文包继续朝出口走。
他不再是在俄罗斯,而是在欧洲,这感觉瞬间而至,而且这感觉全面而彻底。弄不清它表现在什么地方——在人们的脸上,在他们的穿着上,在机场干净整洁的环境上?在千千万万个细节上,在没有梁赞口音的用捷克语和英语播放的通知中,在频率高得多的微笑中,在机场大楼前的广场上没有令人极端厌恶的茨冈人和同样令人极端厌恶的个体司机上。
然而在出租车停车场——有许多可爱的黄色“欧宝”车。
出租车司机不论是俄语还是英语,还有母语捷克语都讲得劈里啪啦十分顺溜。去哪儿?去旅馆。我想,去“希尔顿”。哇!俄罗斯人直奔“希尔顿”去的可不多哦。假如去的话,那也是另一些人:全身金光闪闪的重要人物,带保镖,坐着司机座和客座用玻璃隔开的高级轿车……但我不是俄罗斯人,我是爱沙尼亚人。是的,现在这不是同一回事……过去——也不是同一回事儿。唉,从前捷克人也差不多是俄罗斯人……这是有争议的,有争议的。也许,是有争议的。
出租车司机跟埃德加尔闲聊,使他不再想这些,他决定歇一歇不再思考。在抵达的这一天反正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可以放松一下——自然是喝上一杯啤酒啦。
头脑健全而又有着健全的胃的人,甚至哪怕有着一副病胃的人谁不会来上一大杯真正的捷克啤酒呢?
只有死人才不会。
就像在任何一家“希尔顿”酒店一样,没有太大问题就找到了空房间,即便是在游客极多的圣诞节前的布拉格。但是就像在任何一个刚刚结束社会主义的国家一样,这对于非他者而言贵得不正常。埃德加尔是他者,所以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很快付了账,尽管人家料到他会皱皱眉头。毕竟还是俄罗斯人,样子又不像匪徒暴发户……要是一百年前,埃德加尔会忍不住,会把阿根廷护照朝服务员的脸上扔去,但是从那时起埃德加尔已经成熟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
因此他只用了俄罗斯护照。
在登记处——那一个,不是针对所有人的登记处——坐着一位黑暗使者。而且是很少见的——魔法精灵。他看了埃德加尔一眼,舔了舔薄薄的嘴唇,睁开像条缝儿似的瞳孔。直到后来才微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很小,很锋利,而且全是三角形的。
“你好!来法庭的吗?”
“是啊。”
“拿着……”
他将一团蓝色的火焰扔给埃德加尔——这是临时注册。那团火很容易就打进衣服里,在埃德加尔的胸口上打上一个在黄昏界中闪光的椭圆形图案的印章。
“谢谢。”
“在法庭上好好惩罚他们,”魔法精灵请求道,“狠狠地惩罚。现在是我们的时代……”
“我会努力的。”埃德加尔叹着气答应他。他上楼到房间只是为了洗把脸,放下公文包。
嗨,下电梯时,埃德加尔精神振奋地想了想。去“黑鹰”啤酒馆。我当然要点“特制猪肝”!这道菜非常有名,甚至在某本读过的科幻武打小说中他都遇到过对它的描写。
等凉菜的时候,埃德加尔小口小口地喝着第二杯啤酒。第一杯他按照俄罗斯的习惯一口气咕咚了下去,因此得到服务生赞许的点头。他试图开始思索,但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妨碍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站在桌旁紧盯着他的安东·戈罗杰茨基。
埃德加尔哆嗦了一下,他认为有人跟踪他。但是戈罗杰茨基的眼里充满了同样的不知所措,埃德加尔心里这下才感到轻松了些许。偶然……仅仅是偶然。
加上——再没有空位置了。他只好站到埃德加尔的桌旁。
屈从于突然的冲动,埃德加尔对光明使者点了点头:
“请坐。我在休息。希望你也如此——去它的吧,这份工作!”
安东犹豫了一下,埃德加尔已经认为他马上就会离开,但他还是决定坐下来。他走过来,在对面坐下。阴沉地瞧了埃德加尔一眼。看来,他不相信埃德加尔这位永远的敌人只是休息休息的想法。光明使者那儿是怎么说的来着?与之哪怕进行过一次交锋的人——就是永远的敌人。
胡说八道。盲目迷信。埃德加尔倾向于灵活处事——假如现在马上与昨天你用夏巴藤抽打过的人结盟有利,干吗不结盟呢?不过,挨过夏巴藤之后一般没有可以结盟的对象……总不能与泡沫结盟吧?
“不提巡查队的事?”安东嘲讽地问。
“只字不提,”埃德加尔确认,“两位老乡在圣诞前的布拉格,仅此而已。我点了‘特制猪肝’。建议你也来一份!”
“谢谢,我知道。”安东表示谢意,仍旧没有丝毫笑脸,然后转身对着赶过来的服务生。
不,欧洲人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寒冷,什么是真正的冬天……安东从“小斯特兰斯卡”地铁站出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扣上外套的领子,但还是没扣。
一点点,很少一点点小雪,最多零下二度。
他缓慢从容地沿着街道,沿着古老的条码型路行走着。有时忍不住瞧一眼纪念品小商铺——有趣的木制玩具,形状稀奇古怪的陶瓷餐具,有布拉格风景的明信片,写有好玩题词的足球衫。反正得买点什么。就像人们所说的,庆祝一下。比方说“为狂而生”的可爱英文字样的足球衫。
离与宗教法庭代表见面的时间还剩下差不多三小时。甚至都不用叫出租车或乘地铁——可以不慌不忙地吃中餐,然后步行到达指定的地点。在大钟下面见面——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万一宗教法庭的代表是位女巫呢,而且很可爱,而且是位光明使者呢?那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了。
安东嘲笑着自己的想法。他没有丝毫被吸引开略施一点阴谋的愿望。再说对宗教法庭法官而言,是不用“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这两个概念的。
也许,对他们而言,性别概念也是不用的?据安东所知,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叫马克西姆的光明使者参加过调查之后成了一名宗教法庭法官,他与妻子离婚了。好像,他就是变得对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类的愚蠢行为——爱,性,嫉妒……不感兴趣了……。
“黑鹰”是安东最喜欢的布拉格的小餐馆之一,或许只是因为当他第一次来布拉格时曾几次光顾此地。对于什么是幸福,俄罗斯人要求得并不多!好的,但不要纠缠不休的服务,可口的食物、令人惊叹的啤酒、低廉的价格就够了。最后一点——相当重要。只有黑暗使者才允许自己不考虑钱的多少,就连产生于黄昏界的罗戈扎,连他出现在莫斯科时兜里也塞满了美钞。钱可以诚实地挣到,但是要挣很多钱——那没有与自己良心的一番小游戏,从来都是不可能的。因此在这一点上守夜人巡查队输给了守日人巡查队是毫无异议的。
他行走的街道变成了两条,就像沿着轴心留下的由几栋不高的老房子——大部分是小餐厅和纪念品小店铺汇成的河流。“黑鹰”餐厅就在这一排老房子顶端的位置。
已经走进小院子里,安东见到一位他者,一位光明使者。
不,他不是某巡查队的队员,只是他者。一个更喜欢几乎是一般普通人类生活,而非魔法战争前沿阵地的他者。高个,体格匀称的穿着美国BBC军官制服的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已经准备离开小餐厅了,很显然他对所度过的时光十分满意,满意自己的女朋友——可爱的捷克姑娘,很满意他自己。
他没有立刻发现安东——因为沉醉于交谈中。但当他发现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因为无事可干——安东从铺满雪花的石头上提起自己的影子,迈进黄昏界中。宁静恰如一张棉花帐幕般罩下来。世界放慢了脚步,失去了色彩。人的一些通常安静的、心平气和的,没有过多地承载多余思想的生物电场如同许多道彩虹般突然闪烁起来。在旅游地就是这个样子。
“你好,巡查队员!”美国人高兴地跟他打招呼。在这儿,在黄昏界里,没有任何语言问题。
“你好,光明使者,”安东回答,“很高兴见到您。”
“您是布拉格的巡查队员?”美国人这么想。对方是巡查队员他分辨得出来,但是细节就分辨不出了。不过他是法术不高明的魔法师。大概六级左右,而且还是很依赖自然魔法的那种。要是在巡查队里,他确实没什么可干的,除非坐在某个远离中心的地方监视跟他一样法术不高的女巫和变形人。
“莫斯科的。”
“哇!莫斯科巡查队!”这下子美国人的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敬意,“很强的巡查队。请允许握握手。”
他们相互握手。美国飞行员看样子将这次见面视为这当之无愧的愉快之夜中的一段插曲。
“空军大尉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六级魔法师。需要我的帮忙吗,巡查队员?”这一建议被他用一种应有的严肃形式表达出来。
“谢谢,光明使者。不,不需要帮忙。”安东同样礼貌地回答。
“现在在休假?”克里斯蒂安问。
“不。出差。但不需要帮忙。”
美国人点点头。
“我休圣诞假。我们部队驻扎在科索沃,我决定参观一下布拉格。”
“是个好选择,”安东点点头,“美丽的城市。”
他不想将谈话继续下去。但是美国人充满了和善。
“绝妙的城市!好在我们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拯救了它。”
“是的,我们拯救了它……”安东点点头。
“您那时打过仗吗,巡查队员?”
安东想,他面前的这位可真是个弱小的魔法师。看不见现实的年龄——哪怕是最接近的……
“没有。”
“我当时也太年轻了,”美国人叹了口气,“当时渴望当兵,但只有十五岁。遗憾,要是有机会在半个世纪以前到这里多好啊……”
安东差点没说出来,那时反正也没有机会——美军没有进入布拉格。不过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
“好了,祝成功,”美国人终于打算告别了,“我一定设法飞到莫斯科去,巡查队员!”
“只要不是像去科索沃那样。”这一回安东没来得及管住自己的舌头。但是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大尉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微笑地说:
“不,我想,不会到那一步的,不是吗?光明一定会陪伴你,巡查队员!”
安东紧跟着美国人走出黄昏界。美国人又抓着那位没发现任何异常的姑娘的手狡黠地朝安东眨了眨眼。
“好运一定会陪伴你……”安东用俄语嘟哝了一句。
真不走运……好心情仿佛一小块冰块放在烧红的锅里立刻被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可以上千次地对自己重复,国家之间的辩论和争吵跟光明和黑暗的事业无关。可以承认,参战的魔法师飞行员很有可能不会向和平的居民轰炸。但终究……
他如何得以往人们的头上扔炸弹而依旧保留光明使者的身份呢?他可是光明使者啊——这不容置疑!还有,差不多人类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良心上。他如何得以成功地控制住不落入黄昏界中呢?要将军队,正在作战的军队和光明的事业交织在一起,这需要何种对自己的正确性坚信不移的信念啊!
安东郁闷而压抑地走进“黑鹰”餐厅。
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克里斯蒂安·小瓦诺维尔的战友们。十个人左右,都是普通人。他们坐在一张长桌后,吃着红烧牛肉块,喝着“雪碧”。
是真的,他们喝“雪碧”。
在捷克的啤酒馆里!在休假的时候!
而且并不是为了遵守禁酒令。桌子上已有几个空啤酒瓶,是美国“布特瓦泽尔”牌的,这种啤酒安东只有在沙漠中快渴死的时候才会去喝。
安东从美国人身边走过。没有空座位,又不走运……嘿,那边有个人独个儿坐在那儿,要不,坐过去……
坐在那儿的人抬起头——几乎是跟安东同时哆嗦了一下。
此人是埃德加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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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间”。</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