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门,猫头鹰便走出了黄昏界。它向上一飞——顿时我觉得它的爪子轻轻地扎了我一下,它急急朝冰箱冲去。
“可以为你搭个栖架吧?”我边锁门边问。
我第一次看到奥莉加说话。它的嘴抽搐起来,显然要很费劲才能挤出一句话。说实话,我怎么也不明白,鸟怎么会说话。而且还用人的声音说话。
“不需要,否则我会下蛋。”
显然这是想开开玩笑。
“要是我让你不快,那对不起了,”以防万一,我预先说道。“我也想摆脱这种尴尬。”
“我明白。没事儿。”
我把头伸入冰箱,发现里面有吃的。干酪、灌肠、腌制品……很想知道,四十年的陈白兰地怎么与腌得不很咸的黄瓜搭配?可能它们会互相觉得别扭,就像我和奥莉加一样。
我取出干酪和香肠。
“没有柠檬,对不起。”我知道这些熟食不怎么样,但就是这样……“不过,白兰地还不错。”
猫头鹰没有吭声。
我从吧台下一个拉开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瓶“库图佐夫”。
“要不要尝尝?”
“跟‘拿破仑’对垒的那一款吗?”猫头鹰发出笑声,“不,不尝。”
眼前发生的事儿很荒唐。我把两个白兰地高脚杯稍微涮涮,放在桌上。我怀疑地看看一团白羽毛,看看弯曲的短喙。
“你不会用杯子喝。也许该给你拿一个碟子来吧?”
“转过身去吧。”
我照它说的做了。背后传来翅膀的簌簌声。然后是轻轻的、让人不舒服的咝咝声,使人想起或是被惊醒的蛇,或是漏气的瓦斯瓶所发出的声音。
“奥莉加,对不起,但是……”我转过身去了。
猫头鹰已经不在了。
对,我期待类似的情况。我希望,哪怕有一段时间让它以人的面貌出现。我在想象中描绘了奥莉加——一个被监禁在鸟的身体里的女人,一个记得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女人的形象:不知为什么一个从舞会上跑掉的洛普欣公爵的女儿的形象呈现在眼前,只是年龄大些,庄重些,眼里流露出智慧的神情,不过人有点偏瘦……
然而,凳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外表非常年轻的女人。她大约二十五岁。头发像男人似的剪得短短的,两颊很脏,仿佛好不容易才从火灾里逃出来似的。很漂亮,脸部线条犹如贵族般纤细。但是这烧焦的头发……粗鄙怪诞的发型……
她穿的衣服真是叫人不敢恭维。
肮脏的军裤、四十年代式样的,敞开的棉衣,里面是脏得发黑的套衫。一双脚还赤裸着。
“漂亮吗?”女人问道。
“还算可以吧,”我回答。“光明和黑暗……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最后一次以人的面貌出现是在五十五年前。”
我点点头。
“我明白。在战争期间你被用到了吧?”
“在整个战争期间我都被用到,”奥莉加笑容可掬地说,“在重大战争期间。在其他时间我被禁止以人的面貌出现。”
“现在没有战争。”
“就是说,会有。”
这一次她没有笑。我忍住一句骂街话,只是做了一个否定灾难的手势。
“你想淋浴吗?”
“非常乐意。”
“我没有女人的衣服……牛仔裤和衬衣合适吗?”
她点点头。她站起来——不自然地、可笑地扬扬手——奇怪地看看自己赤裸的脚。然后朝浴室走去,好像她不是第一次在我家淋浴。
我跑进卧室。她不一定会洗很久。
牛仔裤是旧的。但是尺寸比我现在穿的小些。不管怎么说她穿起来还是会大……衬衫呢?不,还是高领绒线衫好些。内衣?算了,不行。
“安东!”
我把衣服卷成一团,挂好干净的毛巾,跑回来。浴室的门是开着的。
“你这是什么水龙头?”
“进口的,球状式的……我马上来。”
我走进去。奥莉加站在浴室里,背对着我,光着身子若有所思地左右转动着龙头柄。
“往上,”我说。“往上提,这是水压控制开关。左面是冷水,右面是热水。”
“明白了,谢谢。”
她一点没有因为我而感到害羞。当然,考虑她的年龄和级别……即使是过去的级别。
可是我却挺不好意思的,这样一来就我成了个下流坯。
“这是些衣服,也许你能挑几件。当然啰,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安东……”奥莉加看了看我,“别在意。我以鸟的身体过了八十年。虽然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在冬眠,但我还是受够了。”
她有一双蓝眼睛,很诱人。一双危险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人,是他者,是女人。不过也不承认是猫头鹰。这样……我是一个凶狠、年老、有时还会说话的无性别的傻瓜。”
喷头里水流下来了,奥莉加慢慢抬起胳膊,在哗哗的水流下转动着身子。
“洗去烟味对我来说比让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不难为情……重要得多。”
我没有反驳,认下了“年轻人”这个称呼,走出浴室,我摇摇头,拿起白兰地,拔出瓶塞。
至少有一点很清楚,她不是变形人。变形人身上不会保留一件衣服。奥莉加是个魔法师。一个魔法师,一个女人,年龄大约二百岁。八十年前,她遭到惩罚,被剥夺了人的躯体。她被平反的希望仍然存在,她是力的相互作用方面的专家,最后一次投入工作大约在五十五年前……
资料多得足以在计算机资料库里搜索一阵子。我没有进入专门网页的许可证,我级别不够。但幸运的是,用上面的领导没有怀疑到的间接搜索也能够找到不少信息,如果我就是想弄明白奥莉加的身份的话。
我斟满了一大酒杯白兰地,然后开始等待。大约过了五分钟,奥莉加从浴室里走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干头发。她穿了我的牛仔裤和绒线衫。
不能说,她完全变了样……但她还是惹人爱的。
“谢谢,安东。你无法想象,这有多快乐……”
“我猜到了。”
“猜不到的。气味,安东……焦味。半世纪以来我几乎习惯了这种气味。”奥莉加不自然地坐在长凳上。她叹了口气说:“这不好,但是我为现在的转变感到高兴。即使得不到饶恕,但是我有了冲洗的机会……”
“你可以保持这个面貌,奥莉加。我去给你买套合适的衣服。”
“不必。我一天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奥莉加团了团毛巾,把它扔在窗台上,叹了口气说:
“我可能等不到下次冲洗的机会。就像等不到喝白兰地的机会一样……祝你身体健康,安东。”
“祝你健康。”
白兰地的味道不错。我得意地抿了一口,头昏脑胀也不顾了。而奥莉加一口气喝干,皱皱眉头,不过她客气地说:
“不错。”
“为什么头儿不允许你有正常的面貌呢?”
“这不取决于他。”
很清楚,就是说,惩罚她的不是地区分部,而是高层官员。
“我祝你成功。奥莉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相信,你早就赎罪了。”
女人耸耸肩膀。
“我也想相信。我明白,要得到同情是容易的,但是,惩罚是公正的。不过……让我们谈正经事吧。”
“好吧。”
奥莉加把身体探过桌子凑到我跟前,神秘地耳语道:
“说实话:我腻烦了。我有坚强的意志,但是这样活着不行。这是我的机会——完成如此重要的任务,领导就再也没有不赦免我的借口。”
“上哪儿接受这样的任务?”
“任务已经接受了,由三个阶段组成:小男孩——我们要保护他,把他拉到光明这边;女吸血鬼——我们要杀死她。”
她的语气充满了信心,我突然相信了奥莉加的话。我们要保护小男孩,并杀死女吸血鬼,没有问题。
“不过这都是些小事,安东。类似的行动能提高你的水平,但是,救不了我。主要的是带黑气旋的姑娘。”
“有关她的事情已经有人在做了,奥莉加,我……我们被排除在这个任务之外了。”
“没什么,他们对付不了。”
“是吗?”我反问。
“对付不了。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个能力很强的魔法师。不过是在其他领域,”奥莉加讥讽地稍微眯缝起眼睛。“我可是一生都在研究戾气的爆发。”
“这就是为什么会爆发战争的原因!”我揣度道。
“当然。这种仇恨的浪花在和平年代是不会有的。该死的希特勒……他有许多崇拜者,要是一战时就把他和整个德国都烧掉就好了。斯大林的状况则完全两样——他罕见的自恋,又非常善于伪装自己。安东,我是个普通的俄罗斯妇女……”奥莉加说到“普通”时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说明了她对这个词的看法,“在最后一场战争中我一直在掩护自己国家的敌人不受诅咒。仅凭这一点我就该得到赦免。相信吗?”
“相信。”我觉得,她喝醉了。
“可恶的工作……我们所有人不得不违背人类的本性去做,不过话似乎扯远了……言归正传,安东,他们对付不了的。我能够试试,虽然我没有充分的信心。”
“奥莉加,要是这一切这么严重,你应该报告……”
女人摇摇头,整理好湿漉漉的头发说:
“我不能。我被禁止与任何人交往,除了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和任务的搭档。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现在我只能等了。我希望我能对付得了——在最后决定性的时刻。”
“头儿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想,正相反,他明白。”
“原来如此……”我小声说。
“我们曾经是情人,很老的情人。同时我们还是朋友——像这种情况很少见……就是这样,安东。今天我们要解决小男孩和精神失常的女吸血鬼的问题。明天我们要等,一直等到戾气爆发为止。你同意吗?”
“我要想想,奥莉加。”
“非常好,想想吧。现在我的时间到了。转过身去……”
我没有来得及转身,这点可能是奥莉加自己的错,她没有计算好该变回去的时间。
这确实非常让人反胃。奥莉加开始颤抖,全身弓起来,身体呈波浪形——骨头仿佛橡胶似的弯曲起来。皮肤撑破了,血迹斑斑的肌肉裂开着。不一会儿,女人变成了一团肉体,模糊不清的球状物体。球状物体蜷缩得越来越厉害,并裹上了一层柔软的白色羽毛……
北极猫头鹰发出半鸟半人的声音——从凳子上向上一飞,蹿到冰箱上选中的地方。
“见鬼!”我忘记了所有的规矩和训导,大声地叫着:“奥莉加!”
“好看吗?”女人疼得声音也变了,气喘吁吁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这是惩罚的一部分,安东。”
我伸出手,碰了一下舒展开的、颤动的翅膀。
“奥莉加,我同意。”
“那我们就开始工作,安东。”
我点点头,走到走廊上。我打开放有物品的柜子,转入了黄昏界——要不然除了衣服和无用的东西,其他的你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轻巧的肉体落在我的肩上:
“你要什么?”
“护身用的缟玛瑙棒的能量用尽了。你能给它充上吗?”
“不能,我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我留下的仅仅是用来抑制戾气所必需的那种能量,还有记忆,安东,记忆还留着。你打算怎么杀死女吸血鬼?”
“她没有注册过,”我说。“只能用民间方法。”
猫头鹰发出哈哈的鸣叫声。
“小山杨木至今还流行吗?”
“我不用它。”
“明白。因为你的朋友?”
“是的,我不想让他们哆哆嗦嗦地跨进门槛。”
“那你找什么?”
我从在砖墙上挖出的一个洞里取出了手枪。我瞟了一下猫头鹰——奥莉加仔细地打量着武器。
“银的?对吸血鬼来说很疼,但不致命。”
“里面是爆破性的银子弹。”我从“沙漠之鹰”中取出子弹。“爆破性的银子弹。口径点四四。三次命中吸血鬼,他就会变得软弱无力。”
“那以后呢?”
“民间方法。”
“我不相信武器,”奥莉加怀疑地回答,“我看到过被弹头打得支离破碎的变形人是怎么复原的。”
“他很快就会复原吗?”
“三个昼夜。”
“我说什么呢?”
“好,安东。要是你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她不满意了,我明白这点。但我不是作战队员,我是被派在现场工作的内勤人员。
“一切都会好的,”我安慰道,“请相信。我们集中精力寻找诱饵吧。”
“走吧。”
“那些事儿就发生在这儿。”我告诉奥莉加。我们站在大门洞里,当然,是在黄昏界中。
偶尔有人从旁边走过,可笑地从我身边绕过去,尽管他们看不见我。
“你就在这里打死了吸血鬼。”奥莉加语调十分严肃,“是这样的……我明白,我的朋友。垃圾收拾得不干净……不过,这不重要……”
我没有看到任何死去的吸血鬼的痕迹,但是我没有争论。
“女吸血鬼曾在这里……你在这里用什么打她的……不,你往她身上泼了酒……”奥莉加轻轻地笑了起来。“她逃跑了……我们的作战队员完全失去了抓捕能力。至今还有清晰的痕迹!”
“她变形了。”我闷闷不乐地回答。
“变成了一只蝙蝠吗?”
“对,加里科说,马上就要抓到她时她变的。”
“不好,女吸血鬼比我预料的更厉害。”
“她野性十足。她喝了活人的血,然后再把人杀死。她没有经验,但是力气却有的是。”
“我们要消灭她。”奥莉加坚决地说。
我没说话。
“这就是小男孩的痕迹。”我从奥莉加的声音里听出了赞同的意思。“真的……他潜力很大……我们去看看,他在哪里生活。”
我们走出大门洞,沿着人行道走去。院子很大,四周都是房子。我也感觉到了小男孩的生物电场,尽管是很淡的,模糊不清,他在这里出入得很有规律。
“向前,”奥莉加命令。“向左拐,继续,向右拐,停……”
我在两辆电车慢慢行驶的那条街道前停下来。我仍然没有从黄昏界里出来。
“在这座房子里,”奥莉加说。“向前,他就在这里。”
房子大得出奇。特别高,又很扁,而且,还是屹立在一些支柱上的。第一眼看上去,它好像是一座巨大的火柴盒纪念碑。第二眼看上去——是病态的巨人的化身。
“在这种房子里杀人,”我说道,“或者发疯。”
“这两件事我们都做吧,”奥莉加同意道。“你知道我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叶戈尔不想出门。当父母出去上班时,当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时,他立刻感到了害怕。就在这时他懂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害怕会变成恐惧。
获救无望,无处可藏,无法幸免。但房子总算能使人有一种安全的错觉。
世界毁坏了,世界在昨天夜里崩溃了。叶戈尔一直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嗯,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而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大概也不是胆小鬼。有些人和事是可以和必须害怕的:流氓、疯子、恐怖分子、灾难、火灾、战争和致命的疾病,这一切属于同一类——一切都同样遥不可及。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同时又存在于日常生活层面之外。只要遵守一般的规则,别在夜里游荡,别钻到生地方去,吃东西之前要洗手,别跳到轨道上去……可以害怕不愉快之事,同时也要明白,陷入不愉快的事的机会是很小的。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出现了不可能躲避的现象。一种世界上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的现象。
有了吸血鬼。
一切都记得很清楚,他并没有被吓得失去记忆——他昨晚反常地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跑回家去时曾隐约期望如此;凌晨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这种胆怯的想法也无法被证实。
这一切是事实,不可能的事实。但是……
这是昨天发生的。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他回来晚了,但是偶尔回家还要晚。叶戈尔深信的父母至今还不明白他都快十三岁了,但他们对这种事并没有不安。
当他和孩子们走出游泳池时……已经是十点了。他们一起涌到“麦当劳”——在那里坐了二十来分钟。这很平常,手里有钱的孩子锻炼后都去“麦当劳”。后来……后来他们一起来到地铁站,不远,顺着亮堂堂的大街走,八个人一起。
那时一切都是正常的。
在地铁站他不知为什么不安起来。他看看表,环顾四周,但是没什么可疑的。
也许,叶戈尔听到了音乐声。
不可能的事开始了。
不知为什么他拐进黑洞洞的、气味难闻的门洞。他朝等着他的姑娘和小伙子走去。是他们叫他来的。他主动把脖子送到姑娘那又细又尖利的不像人牙的牙齿下。
今天叶戈尔一人在家,他感到一阵发冷——甜美的、诱人的、发痒的感觉传遍全身皮肤。要知道,他是想要的呀!虽然害怕,但想要——想要闪闪发光的獠牙的触及,触上会有短暂的疼痛……触上……触上后将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大概是……
整个世界谁也无法帮助他。叶戈尔记得那个遛狗的女人的眼光。从他身上掠过的目光是有所戒备的,但完全不是冷漠的。她没有感到害怕,只不过是没看见所发生的事……不过第三个吸血鬼的出现救了叶戈尔。就是那个还在地铁里就跟上他的,身上挂着单放机的脸色苍白的小伙子。他们因为他互相争吵起来,就像几头成年的饿狼在为争夺一只被追得疲惫不堪、但还没有被断气的鹿咬架似的。
接下来的事混乱不堪,发生得太快了。关于某个巡查队、关于某个黄昏界的呼叫声。蓝色的光闪耀了一下——接着就在眼前,一个吸血鬼散了架儿,就像在电影里似的。女吸血鬼号叫起来,不知什么东西溅到她的脸上。
接着,叶戈尔张皇失措地奔跑……
接着,明白了——可怕的,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很可怕的事:什么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别人不会相信,不会明白的。
没有吸血鬼!
也不可能有透过人们的身体看,却看不见他们这回事!
谁也不能在蓝色火焰的旋风中燃烧,变成木乃伊、骸骨、灰烬!
“假话,”叶戈尔自言自语。“是有的,是可以的,是常有的呀!”
甚至难以相信自己……
他没有去学校,不过却把房间都收拾好了。想干点儿什么。叶戈尔多次走到窗前,仔细地望着院子。
没有什么可疑的。
而他能够看到“他们”吗?
“他们”会来。叶戈尔一刻也没有怀疑。“他们”知道,他记得“他们”。现在会把他作为见证人打死。
而且不光是把他打死!还要喝他的血,并把他也变成吸血鬼。
小男孩走到书柜前,那里一个书架上放满了录像带。大概,可以找到对付“他们”的方法。《德库拉虽然死了,但死得其所》……不,这是喜剧。《一朝被蛇咬》,完全是无稽之谈……《恐怖之夜》……叶戈尔哆嗦了一下。他记得这部电影,而现在他再也不会冒险重看了。里面好像说过……“如果你相信十字架,它就会帮助你。”
十字架怎么帮助他呢?他甚至没有受过洗,而且不相信上帝,过去不相信。
现在,大概应该相信了吧?
如果有吸血鬼,那就是说有魔鬼,如果有魔鬼,那也就有上帝吧?
如果有恶,那也就有善吧?
“什么也没有,”叶戈尔说。他把手伸进牛仔裤里,走进前厅,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了他。也许,太忧郁了,但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也就是说,目前一切正常。他还没有来得及被咬伤。
以防万一,他仍然别过来转过去地照镜子,试图看到后脑勺。不,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任何痕迹。只看到细细的、不太干净的脖子……
叶戈尔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走进厨房,顺路吓跑了一只呆在洗衣机里的公猫。他在一包包土豆、葱和胡萝卜中间翻寻。
瞧,是蒜头。
叶戈尔匆匆地剥了一头蒜,咀嚼起来。蒜头辛辣,辣得嘴火烧火燎的。叶戈尔斟了一杯茶,开始就着茶吞服一瓣瓣蒜。作用不大,舌头还是火烧火燎的,牙床也发痒。但这还是应该有作用的吧?
公猫朝厨房张望。它困惑不解地盯着小男孩,发出失望的“喵呜”声,然后离去。它不明白,怎么能吃这种脏东西。
叶戈尔嚼烂了最后两瓣蒜,吐在手掌上,然后开始擦脖子。他做的事让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已经欲罢不能了。
脖子被擦得极难受。不错的蒜头。任何一个吸血鬼都会死于这种气味。
公猫不满地在过道里号叫。叶戈尔警惕起来,从厨房向外张望。没有,什么也没有。门上了三把锁,还加了一根链条。
“别叫,格雷斯克!”他严厉地命令。“要不然我也让你吃蒜头。”
公猫理解这个威胁,跑到父母的卧室里去了。还能做什么呢?银器好像有帮助。叶戈尔又吓唬了一下公猫,然后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床单和毛巾下取出一只妈妈放首饰的小匣子。叶戈尔拿出一根银链子,戴上了。将会有一股蒜味,不过在傍晚之前还是不得不把银项链脱下来。或许应该把储钱罐倒空,为自己买一根链条吧?带十字架的。戴着,别脱下来。就说,相信上帝。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人不相信,就是不相信,可是后来突然相信了!
他走进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用沉思的目光环视了一下房间。他们的房子里有山杨木吗?好像没有。山杨,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去植物园,为自己剪下一根枝杈做一把匕首吗?
这当然不错。这到底有作用吗?要是又响起了音乐声……轻轻的、迷人的音乐……突然他会自己脱掉链条,折断山杨匕首,并洗干净被大蒜弄脏的脖子吗?
轻轻的、轻轻的音乐声……看不见的敌人。也许他们已经在旁边了。他只是看不到他们,他不会看。而吸血鬼正坐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准备防卫的天真幼稚的小伙子。这个吸血鬼不怕山杨,大蒜也吓不着他。怎么能和看不见的人斗争呢?
“格雷斯克!”叶戈尔叫喊道。公猫不会答理“基斯—基斯”的呼唤声。它的性情很复杂。“过来,格雷斯克!”
公猫站在卧室门口。它的毛直立起来,眼睛放射光芒。它的目光越过叶戈尔往角落里看着,看着书桌旁的椅子。椅子空空的……
小男孩感觉到身上掠过已经习惯了的凉意。他猛地一冲,从沙发上扑倒在地板上。椅子空空的。房间里空荡荡的,还上了锁。四周越来越黑,仿佛窗外的阳光已经暗下去了……
旁边有人。
“不!”叶戈尔爬起来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在这儿!”
公猫“喵呜喵呜”地钻到床下。
“我看到了!”叶戈尔喊道。“别动我!”
楼道本就黑乎乎、脏兮兮的。从黄昏界中向外张望——真正的地道。水泥墙在普遍世界中是脏兮兮的,在黄昏中却长满了深蓝色青苔。脏物。没有一个爱把房子打扫干净的他者会住在这里……我把手放在长得特别密的一团青苔上面摸了一下——青苔颤动了起来,想要爬离温暖的地方。
“燃烧吧!”我吩咐道。
我不喜欢寄生虫,即使它们不会造成特别大的危害——仅仅只会吸食别人的情感。有一种推测认为,大群的青苔能使人类的心理发生波动,时而引起抑郁,时而引起无法遏止的快乐。可这一直没有被任何人证实过。但我一直认定要采取保险措施,给自己留下退路。
“燃烧吧!”我又说了一遍,并往手掌里稍许加了一点力气。
火焰透明和灼热,笼罩着乱成一团的蓝色毡子。过了一会儿,熊熊的火焰燃烧着整个大门口。我往电梯退去,按了电钮,走进电梯间。电梯间比较干净。
“第九层,”奥莉加悄悄地提示。“为什么耗费力气呢?”
“一点点力气而已……”
“你拥有的一切你都会用得着。让它生长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电梯慢慢地往上爬,——黄昏界的电梯,是那台仍旧还停在一楼的普通电梯的孪生兄弟。
“随你的便,”奥莉加说。“年轻……气盛……”
电梯门打开了,火已经烧过了九楼,青苔像炸药似的烧着,挺温和,比一般黄昏界要暖得多。空气中微微散发出一股焦味。
“这就是门……”奥莉加说。
“我看到了。”
在门边我确实感觉到了小男孩的气场。他今天没敢冒险走出房子。好极了。小山羊被紧紧地拴在绳子上,等着老虎的到来。
“进去吧。”我想,就去推门。
门没有开。
不可能这样!
在现实生活中门可能会被锁住,但黄昏界里自有自己的规矩。不过,吸血鬼需要得到邀请才能进别人的房子,这是为他们多余的能力和吃人行为而付的代价。
要锁上黄昏界中的门,应该至少要有进入黄昏界的本领。
“可怕,”奥莉加说。“昨天小男孩吓坏了。可刚才却呆在黄昏界里。他关上身后的门时……并没有发现,他一下子就在两个世界里做成了这件事。”
“那怎么办呢?”
“进入更深一层的黄昏界。跟我来。”
我看看肩上——什么也没有。召来黄昏界身处其中,这可不是一般的游戏。我几次努力从地板上升起自己的影子,它还没聚拢起来,也没在我对面摇动。
“继续,继续,你能行。”奥莉加小声说。
我走进了影子,黄昏界变稠滞了。空间充满了浓重的雾气。色彩完全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只能听到我心脏的跳动声,沉重的、缓慢的、响亮的跳动声,仿佛有人在峡谷底里击鼓。风呼啸着——这是空气进入肺部,慢慢地舒展开支气管。我的肩上出现了白猫头鹰。
“在这里我坚持不了多久,”我打开门小声说。在这一层黄昏界里,门当然锁不上。
黑灰色的公猫跳到我脚下。对猫来说不存在普通世界和黄昏界,它们同时生活在所有的世界里。它们没有真正的理性,这多好。
“基斯—基斯—基斯,”我小声说。“别怕,猫……”
多半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我随手锁上了门。这样,孩子,现在你得到了更安全的保护。但这在你听到呼唤的时候会有用吗?
“出来吧,”奥莉加说。“你力量消耗得很快。在这一层的黄昏界中,即使经验丰富的魔法师也不轻松。出来吧,我也出来到更高一层去。”
我轻松地往外走。是的,我不是那种在黄昏界所有三个层面上都行走自如的作战队员。总之,我以前没有这个需要。
世界稍稍明亮了些。我环顾四周——房子舒适,没有被黄昏界里的产物弄脏。门口有几条青苔……不可怕,既然基本的菌群被消灭了,这些自己会死的。厨房里好像有声音,我往里面张望。
小男孩站在桌旁吃大蒜,就着热茶吃。
“光明和黑暗……”我小声说。
此刻小男孩仿佛比昨天更小、更无力自卫了。身子瘦削、不匀称,不过还称不上弱,看来他在进行体育锻炼。他穿着淡蓝色的牛仔裤和蓝色足球衫。
“可怜的家伙。”我说。
“很令人同情。”奥莉加说,“散布大蒜有魔力——这是吸血鬼方面的一招好棋。听说,这是布雷姆·斯托克自己想象出来的……”
小男孩把反复咀嚼的稀糊吐在手上,开始用蒜泥擦脖子。
“蒜是有益的东西。”我说。
“是的,能够预防流感病毒的侵袭,”奥莉加补充说。“啊哈!真理是那么容易死亡,谎言是那么有生命力……但是这男孩真的很厉害。一个新的作战队员不会影响守夜人巡查队的。”
“他是我们的人吗?”
“目前他不属于任何人。你也明白,这是一个尚未定型的命运。”
“往哪方面靠得更近?”
“不确定,目前还不确定。他受了太大的惊吓。只要能摆脱吸血鬼,他现在什么都肯做——他愿意成为黑暗力量的一员,也愿意成为光明力量的一员。”
“我不能为此指责他。”
“当然。我们走吧。”
猫头鹰振翅腾起,沿着走廊飞去。我跟在后面。我们现在移动的速度比人快两倍,黄昏界的主要特征之一是改变时间的进程。
“我们在这里等,”奥莉加吩咐道,它已不知不觉飞到客厅里。“这里暖和、明亮,还很舒适。”
我坐在桌旁柔软的椅子里,斜眼看了一下乱扔在桌上的报纸。
没有比透过黄昏界读报刊更快乐的事了。
“贷款利率在下降。”——标题指出。
在现实生活中,句子看上去就不一样。“高加索的紧张局势在加剧。”
现在拿起一份报纸,就会读到字里行间的真相,真正的事实,那些写命题文章的记者们所想的那些事情,那是记者从非官方渠道所得到的零星情报,是有关生死事件的真相。
只是为了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我学会无视人类世界。它是我们的基础,我们的摇篮。但是我们是他者。我们走过层层关闭的大门,守护着善恶的平衡。我们的人非常少,而且我们不会繁殖……魔法师的女儿绝不是一定会变成女巫,变形人的儿子也不是必将学会在月夜里变身。
我们没义务爱这个寻常的世界。
我们保护它只是因为我们寄生在那里。
我憎恨寄生虫!
“你想什么?”奥莉加问。小男孩来到客厅里。然后又闪进了卧室,速度非常快,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人类世界里。他在柜子里翻找起来。
“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太好。”
“常有的事。在最初几年,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奥莉加的声音变成了人的声音。“以后你会习惯的。”
“我就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你应该庆幸我们还活着。他者们的数量在世纪之初一度下降到最低值。你知道关于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联合的讨论吗,知道优生计划吗?”
“是,我知道。”
“科学几乎把我们打败了。大家不相信我们,不愿相信我们。现在大家只认为,科学能够更好地改造世界。”
小男孩回到客厅。坐在圈椅里,开始整理脖子上的银项链。
“还有更好的吗?”我问,“我们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我们学会进入黄昏界,学会改变物体和人类的本性。有什么变化吗,奥莉加?”
“吸血鬼未经许可就不能寻觅猎物也算是点变化吧。”
“把这件事告诉那些正被吸血的人……”
公猫出现在门口,盯着我们看。它愤怒地望着猫头鹰,并尖叫起来。
“它对你有反应,”我说。“奥莉加,进入黄昏界的深处。”
“已经晚了。”奥莉加回答。“对不起……我丧失了警惕性。”
小男孩从沙发里跳起来。速度在人类世界里算是极快的。他很不自在,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进自己的影子,扑倒在地板上,望着我,已经是身在黄昏界里。
“我走了……”猫头鹰说完,就消失了。爪子扎在我的肩上很疼。
“不!”小男孩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您在这儿!”
我摊开双手站起来。
“我看到了!别动我!”
他到了黄昏界。完了,出事了。没有任何外援,没有培训班和推动力,没有监护的魔法师的指导,小男孩穿越了寻常世界和黄昏界之间的界限。
你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很多方面取决于下面这一点:你第一次是怎么进入黄昏界的,你能看到些什么,你有什么感觉?
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
“我们无权把他放到黑暗的一边去,莫斯科的平衡会彻底崩溃的。”
小男孩,你处在抉择的边缘。
这比没有经验的吸血鬼更危险。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有权作出消灭吸血鬼的决定,却无法要求小男孩选择哪一方。
“别怕,”我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说。“别怕。我是朋友,不会害你的。”
小男孩爬到角落里,一动不动。他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显然不知道他已转入黄昏界之中。对他来说,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怪,仿佛房间突然变暗了,变得鸦雀无声了,而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别怕,”我重复道,“我叫安东,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吭声,不停地吞咽着。后来他把手紧贴在脸颊上,摸到项链,于是好像有点安下心来。
“我不是吸血鬼。”我说。
“您是谁?”小男孩喊道。好在,这声刺耳的尖叫在人类世界里是不可能被听到的。
“我叫安东,是守夜人巡查队队员。”
他猛地睁大眼睛,好像很疼似的。
“我的工作是保护人类免遭吸血鬼和其他魔鬼的伤害。”
“不对……”
“为什么?”
他耸耸肩膀。不错。他试图评价自己的行为,论证自己的想法。就是说,他没有因为害怕失去理智。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次问道。也许该给小男孩一点压力,消除他的恐惧。不过这就算是干涉,按规定是被禁止的。
“我叫叶戈尔……”
“好名字。我叫安东。明白吗?我叫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昨天我打死了一个企图伤害你的吸血鬼。”
“打死一个吗?”
好极了,开始和我对话了。
“是的。女吸血鬼跑了。现在大家正在找她。别怕,我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为了消灭女吸血鬼。”
“为什么周围这么灰暗?”小男孩突然问道。
好样的。不,简直是太棒了!
“我会解释。不过我们说好了,我不是你的敌人。好吗?”
“看看再说。”
他抓住自己荒唐的项链,仿佛它能把他从哪里救出来似的。孩子呀,孩子,要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这么简单就好了。无论是银子、山杨木,还是神圣的十字架都不会救你。生命对抗死亡,爱对抗恨……还有力量对抗力量,因为力量是没有道德范畴的。一切都很简单。我花了约两三年时间才明白了这一点。
“叶戈尔,”我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听我说……”
“站住!”
他那么生硬地命令,好像他的手里有武器。我叹了口气,停下脚步。
“好。那么听着:除了目力所及的普通的人类世界,还有一个在阴影里的黄昏界。”
他在思索,尽管害怕,而且他非常害怕——自他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正在向我袭来,男孩还是想要弄明白。对有些人恐惧会使他们目瞪口呆,对另一些人恐惧能使他们增添力量。
我很期望我会是第二种人。
“这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平行吗?”
看吧。联系上了奇幻作品。就让他这么说吧,名称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是发音不同而已。
“是的。只有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人才能进入这个世界。”
“吸血鬼吗?”
“不光是,还有变形人、女巫、黑暗魔法师……光明魔法师、巫医、预言家。”
“真有这些人吗?”
他浑身湿漉漉的,像只老鼠。头发粘在一起,足球衫贴在身上,两颊流淌着汗珠子。但是小男孩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我,他还做好了回击的准备,好像这是他力所能及的。
“是的,叶戈尔。有时在人们中间会出现那些善于走进黄昏界的人。他们站在善或者恶一边,光明或者黑暗一边。他们是他者。我们就是这样互相称呼的——他者。”
“您是他者吗?”
“是的。你也是。”
“为什么?”
“你已经待在黄昏界里了,孩子。看看周围,仔细听听。色彩消失了,声音沉寂了。钟的秒针慢慢地移动。你进入了黄昏界……你想看到危险,并越过了两个世界的界限。在这里时间走得比较慢,这里一切都是另一个样子的。这是他者的世界。”
“我不相信。”叶戈尔迅速地转过来,又想看看我。“那为什么格雷斯克也在这里?”
“公猫?”我笑了一下,“动物有自己的规律,叶戈尔。猫同时生活在所有的空间,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我不信。”他的声音发抖,“我知道,这全是梦!当灯光熄灭时……我就要睡觉了。我过去就是这样的。”
“你做梦时开灯,灯泡不亮吧?”我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从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得出他已经猜到了。“也许亮了,但是光线非常弱,就像蜡烛一样吧?你走着,周围的黑暗晃动着,接着你伸出手,你无法看清手指吧?”
他不做声。
“这是我们大家经常遇到的事,叶戈尔。每个他者都做这种梦。这是黄昏界正在涌上我们的心头,正在召唤,要让人想到它。你是他者。尽管还小,但是他者。不过取决于你的是……”
我没有一下子明白,他为什么闭着眼睛,歪着头。
“白痴,”奥莉加在我肩上小声说。“他第一次独自进入黄昏界!他没有这个力量!快,他会永远留在这里的!”
黄昏界中的昏迷——一个新人的病症。我已经忘记了这种病症,我还没有与年轻的他者一起工作过。
“叶戈尔!”我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腋下摇晃了一下。他很轻,非常轻,在黄昏界里,起变化的不光是时间的进程。“醒醒吧!”
他没有反应。小男孩做了别人需要经过几个月训练才能做到的事——自己进入黄昏界,而黄昏界特别能吸取力量。
“拖住!”奥莉加发布起命令。“拖住他,快!他自己不会醒的!”
这是最困难的事。我上过急救培训班,但我没有真正地把任何人从黄昏界中拖出来过。
“叶戈尔,醒醒吧!”我拍打他的脸颊,刚开始是轻轻拍打,后来变成了重重的耳光,“到底怎么啦,小子?你在进入黄昏界!醒醒吧!”
他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在我手上逐渐消瘦。黄昏界吞噬了他的生命,抽掉了他最后的精力。黄昏界改变了他的躯体,使他变成自己的居民。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呀!
“封闭起来!”奥莉加发出冷漠的、能使人清醒的声音。“和他一起封闭起来……巡查队员。”
我通常要花一分多钟才能营造出一个封闭的球体。现在五秒钟就完成了。疼痛发作——像是脑袋里有一颗很小的弹药爆炸了似的。当自我体内派生出的这个负空间出现时,我朝后仰了一下头。这是个像彩虹般的肥皂泡沫似的球体,它裹住我的时候,肥皂泡扩大了,鼓起来了,不情愿地吸收了我和小男孩。
“就这样,现在坚持住。我无法帮助你,安东,保持这个空间!”
奥莉加说得不对,她已经用一些想法帮了我。大概,我自己也能想出建造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这个主意,但是可能还要再损失珍贵的几秒钟。
周围开始发亮了。黄昏界仍然在吞噬着我们的力量,吞噬我的力量比较困难,而吞噬小男孩的力量却是肆无忌惮,但现在在黄昏界里还有几立方米的自由空间。这里没有普通的物理学定理,但是却有与它们相似的现象。现在球体里正在营造我们的活躯体与黄昏界之间的平衡。
或许黄昏界能开一个口子,放走猎物;或许小男孩会变成黄昏界里的居民,永久的居民——因不小心或出于必要而把全部力量都彻底耗尽的魔法师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不会好好地保护自己免遭黄昏界之害、并会向黄昏界交出比该交的更多的东西的新手也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
我看了看叶戈尔:他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灰色。他走进了无止境的阴暗辽阔的世界。
我把小男孩放在右手上,然后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用牙齿咬着打开了刀刃。
“这很危险。”奥莉加提醒说。
我没有答理,只是在自己的手腕上砍出一条伤口。
血喷了出来,黄昏界就像炽热的煎锅一样“咝咝”地发出响声。我的眼睛模糊了。问题不仅在于失血,同时生命也在和血一起消逝着。我破坏了自己在黄昏界的个人防御系统。
然而,黄昏界得到了一种吞不下去的能量。
世界亮了,我的影子跳到地板上,我跨过它。在负空间彩虹般的薄膜破灭的那一刻,我们被放入了人类世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