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明白,春天确实来临了。
就在昨天夜晚,天空还是另外一种样子。乌云在城市上空飘浮,就要刮湿风和下雨了。我只想把身体更深地埋进椅子里,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内容精彩却情节庸俗的录像带,美国片子,喝一口白兰地,然后就这样睡着了。
早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仿佛有人用一个经验丰富的魔法师的手法拿一块天蓝色的手帕在城市上空挥了一下,在街道和广场上空一抹而过——好像是在抹掉冬天的最后残迹。而留在角落和阴沟里的一团团褐色的雪块好像并不是已降临的春天的失察之处,而像是城市内部装修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以提醒……
我朝地铁走去,脸上露出笑容。
有时做人也很好。我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这样的生活:去上班,不用爬楼梯,与突然有了一些坏习惯的伺服器打交道,给会计部门的姑娘们安装新的办公软件,尽管对这个软件的必要性无论是她们还是我都看不出来。每逢晚上我就去看戏、踢足球、到某些小酒吧和餐厅去。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热闹和人多的地方。人多总比一个人有意思。
当然,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办公室,即我们向我们的子公司租的老式的四层楼房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三个年长的女清洁工也是他者。就连大门口蛮横无理的年轻警卫也有点魔力,他们的工作是轰走那些小偷和商品推销员。甚至连水电工,典型的莫斯科水电工也是魔法师……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酗酒的话,其实还是个不错的魔法师。
然而,真走运,头两层楼看上去显得十分寻常。常在这里出入的有税务警察、人类的工作伙伴、我们保护下的黑道分子……做黑势力的保护伞没关系,按理他们是头儿亲自控制的,我们这些小喽啰不必知道详情。
而在这里进行的交谈都很平常。话题包括政治、税务、购物、天气、别人的男女私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小姑娘在说男人们的坏话,我们则当场回敬她们。大家也会讨论办公室恋情,关于暗算顶头上司的阴谋,以及奖金的形式……
半小时后,我赶到了“雄鹰”站,从站里走到地面上。周围很吵,空气中还散发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毕竟是春天了。
我们的办公室位于莫斯科不算太差的地段,远不是最差的,如果不与守日人巡查队的官邸相比的话。但在任何情况下克里姆林宫都不是为我们准备的:过去的一切在红场和古老的砖墙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许将来某个时候它们会被蹭掉。但是,目前看不出任何迹象……唉,看不出。
从地铁站出来后我步行,办公室离得非常近。周围的一张张脸都很好看,被太阳和春天烤得暖洋洋的。我喜欢春天的理由就是令人苦闷的乏力感觉在减弱,考验也更少……
一个警卫在入口处吸烟。他友好地点点头,作深入仔细的检查并不是他的任务。况且他们值班室的电脑上不上网,除了公务信息和职员专案文件之外能不能装几个新的游戏都是由我直接管的。
“迟到了,安东。”他脱口说道。
我怀疑地看了看表。
“头儿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室了,他们找过你。”
这就奇怪了,早晨的会议一般是不叫我的。我的电脑出什么事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夜里就会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而这已不是第一次……
我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大楼里有电梯,但太陈旧了,我宁愿爬四层楼。在第三层的楼梯平台上还有一个岗哨,比较重要的。值班的是加里科。当我走近时,他稍稍眯缝起眼睛透过黄昏界看了看,扫描了我的生物电场和其他特征。完事后他才亲切地笑着说:
“快走吧。”
会议室的门稍稍开着。我朝里张望:聚集了三十来人,基本上是作战队员和分析员。头儿在莫斯科地图前踱来踱去,点了一下头。而维塔利·马尔科维奇是商业部门的副经理,一个很蹩脚的魔法师,也是一个天生的商人,他说:
“这样,我们就能平衡当前的开支,而不必对财务运作采取特别的措施。如果各位支持我的建议,我们就能够稍微提高一些职员的津贴,首先当然是作战人员的津贴,暂时丧失工作能力的职员和死亡职员家属的抚恤金也会有所增长。我们能够做到……”
可笑的是,能够使铅变成金子、煤矿变成钻石、裁开的纸变成哗哗作响的钞票的魔法师竟然也需要谈钱。可是实际上这么做的理由眼下就有两个。首先——这样会给那些本领小得难以生存下去的他者一份工作。其次打破善恶势力平衡的风险也比较小。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看到我出现,点点头说:
“维塔利,谢谢。我认为事情很明白,对你的做法大家没有任何怨言。我们投票表决好吗?谢谢。现在,人全到齐了……”
在头儿专注的目光下,我悄悄走到椅子前坐下来。
“现在讨论主要问题。”
站在我旁边的谢苗低下头小声说:
“主要问题——交三月份的党费……”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有时从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身上确实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较之中世纪的宗教法官或退休将军的行为方式,这种做法使我感到舒服些,但我的想法也许不对。
“主要问题——两小时前我收到了守日人巡查队的抗议。”头儿说。
我没有一下子理解他的话。守日人和守夜人巡查队经常互相挡住去路。抗议是每周都出现的,有时候一切都会在地区分部得到解决,有时候会在伯尔尼法庭上得到审理……
后来我明白了,这不可能是一般性的抗议。专门召开一次巡查队扩大会议研讨的不可能是一般性的抗议。
“抗议的实质,”头儿摸了一下鼻梁,“抗议的实质是这样的……今天早上在斯托列什尼克胡同区里黑暗力量的一个妇女被打死了。这就是事件的简要记录。”
两张打印的纸扔在我的膝盖上。其他的人也都得到了同样的礼物。我浏览了一下材料:
“加林娜·罗戈娃,二十四岁……七岁被激发的,家庭其他人员不是他者。在黑暗力量的保护下受的教育……她的老师——安娜·切尔诺戈罗娃,是四级魔法师……加林娜八岁时被确定为变形人。中等水平……”
我皱皱眉头,浏览着文件。虽然皱眉基本上是没有理由的。罗戈娃是黑暗力量的,但不在守日人巡查队工作。她遵守和约的原则。不猎捕人类。从来都没有过。她甚至有两次得到过许可证,一次是在成年时,一次是在结婚后,但她都没有使用过。她借助于法力,在“暖屋”建筑集团取得了很高的地位,她嫁给了副经理。有一个孩子,是男孩……没有发现他有超能力。有几次她出于自卫而利用了他者的能力,有一次她打死了一个袭击她的人,就是这一次她也没让自己堕落到吃人的地步……
“这种变形人要多些就好了,对吗?”谢苗问。他翻了一页,哈哈大笑。我怀着好奇心,看了一下文件的结尾部分。
是这样。检查记录。女式衬衫和外套的切口……大概是尖细的短剑刺的。变形人肯定不是被施过魔法的普通的铁棒打死的……谢苗为什么感到奇怪?
原来如此!
尸体上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一点没有。死亡原因是生命力的完全丧失。
“不幸,”谢苗说,“我记得,在内战时,我被派去捕捉会变身为老虎的变形人。而那个兔崽子竟然在肃反委员会工作,而且不是最后……”
“大家都熟悉材料了吗?”头儿问。
“能问个问题吗?”一只纤细的手从会议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举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请问吧,尤利娅。”头儿点点头。
这个年轻的巡查队员站起身,犹豫不决地理了理头发。一个不错的姑娘,虽说有点孩子气,但录用她到分析部门不是无缘无故的。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记得,做这事用的是二级干涉,或许是一级的吧?”
“可能是二级的。”头儿说。
“就是说,这件事您能做到……”尤利娅犹豫不决起来,沉默了片刻。“还有谢苗……伊利亚……或者是加里科。对吗?”
“加里科不可能,”头儿说,“伊利亚和谢苗,大概可以。”
谢苗嘟哝了一句,仿佛他不喜欢听奉承话。
“也有可能是我们其他地方的同事到莫斯科来时顺路杀的人。”尤利娅一边想一边说,“但是要知道这种力量的魔法师在城里出现是不可能不被注意到的,他们都在守日人巡查队的掌握之中。那么结论就是要审查这三个人。要是他们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对我们就没有任何要求了吧?”
“尤利娅,”头儿点点头,“谁也不会对我们提出那些要求。问题在于有个光明魔法师在莫斯科活动,他没有注册过,而且不熟悉和约。”
这是很重要……
“那样,噢哟,”伊利亚说,“对不起,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没关系。”头儿点点头,“我们马上切入问题的实质。伙伴们,我们放过了某个人。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一个强大的光明魔法师在莫斯科徘徊。他什么也不明白——却不断杀害黑暗力量的他者。”
“不断杀害?”会议室里有个人问道。
“是的。我查阅了档案。三年前的春天和秋天,以及两年前的秋天里都有过类似事件的记录。每一次都没有伤及皮肉,只是衣服破碎。守日人巡查队进行过调查,但什么也没有查清楚。他们好像把自己人的死亡归结为偶然因素……现在黑暗力量的某个人将要遭受惩罚。”
“那光明力量呢?”
“同样。”
谢苗咳嗽起来,然后小声说:
“奇怪的周期性,鲍利斯……”
“我认为,孩子们,我们还不知道整件事的真相。无论这个魔法师是谁,总之他经常杀死没有太大能力的他者,显然这些他者疏于伪装。很显然,这一系列的牺牲者是那些被激发过或者不出名的黑暗力量的他者。所以我建议……”
头儿环视了一下会议室。
“分析部门——收集犯罪情报,探寻类似情况。请注意,它们可能不是作为谋杀,而多半是作为原因不明的死亡而结案的。核对一下解剖的结果,询问一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大家自己想一想,在哪儿可以找到情报。研究部门……派两三个工作人员去守日人巡查队,检查一下尸体。你们应该查明,他是怎么杀死黑暗力量的他者的。是的,顺便说一句,我们叫他野人。作战部门……在街上加强巡逻。你们要找到他,伙伴们。”
“我们一直在找‘某个人’,”伊戈尔不满地嘟哝道,“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们不可能发现强大的魔法师!不可能!”
“可能他没有被激发过,”头儿斩钉截铁地说,“潜能的表现是周期性的……”
“每逢春天和秋天,任何一个疯子……”
“是的,伊戈尔,完全正确。每逢春天和秋天。而现在,也就是在完成谋杀后的此刻,他身上应该留下一点魔力的痕迹。有机会,不大,但还是有的。努力工作吧。”
“鲍利斯,目的呢?”谢苗好奇地问。
一些人已经开始站起身来,但此刻又停住了。
“目的是比黑暗力量先找到野人。保护他,训练他,把他引到我们这一方。像平常一样。”
“一切都明白了。”谢苗站起身来。
“安东和奥莉加,我要求你们留下。”头儿说了一句,然后向窗口走去。
离开会议室的队员们好奇地看看我,甚至有点嫉妒。特殊任务总是有意义的。我环顾了一下会议室,看到了奥莉加,我咧嘴笑笑,她也报以微笑。
她现在怎么也不能使人想起冬天那个光着脚、肮脏不堪地在厨房里喝我给的白兰地的姑娘。现在她的发型很漂亮,肤色健康红润,眼睛里……不,说充满自信还不至于,但已流露出几分风情和骄傲。
她被撤销了惩罚。尽管不是全部地。
“安东,我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事。”头儿说道,并没有转过身来。
奥莉加耸了耸肩膀,点点头——算是回答。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请再说一遍?”
“我不喜欢守日人巡查队提出的抗议。”
“我也是。”
“你不明白。我担心其他的一切——也是……奥莉加,至少你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吧?”
“奇怪的是,守日人巡查队在几年内都没能查到凶手。”
“是的。你记得克拉科夫吗?”
“很遗憾没记住。你认为,我们处于受攻击的地位吗?”
“不能排除……”鲍利斯离开了窗户。“安东,你能允许形势这么发展吗?”
“我不完全明白。”我懒洋洋地说。
“安东,假如,城里真的有这个野人,一个独往独来的杀手。他没有被激发过。有时候他的能力会激发出来……他发现黑暗力量的一个人,就把他杀死了。守日人巡查队能够发现他吗?唉,相信我……能够。那时他们就会把问题摆出来,为什么我们没有捉到这个杀手,没有发现他呢?要知道,黑暗方面正在死人!”
“死的都是小人物。”我推测。
“对,牺牲小卒子——传统上……”头儿觉察到我的目光,便讷讷地说,“在守夜人巡查队的传统上。”
“我们双方巡查队的传统上。”我报复地说。
“我们双方,”头儿疲惫地重复道。“你提醒了我……让我们想想,类似的事件会导致什么结果。公诉守夜人巡查队玩忽职守吗?这不算什么事。我们的本分是监视黑暗力量的活动,监视光明力量所熟悉的和约的遵守情况,而不是寻找神秘的狂躁分子。在这方面守日人巡查队自己有错……”
“就是说,他们这次发难有具体要针对的目标吧?”
“好样的,安东。你记得尤利娅刚刚说过的话吗?类似的行为我们中间只有极少的人可以做到。这可以证实。如果守日人巡查队决定控告某人违反和约,说一个熟悉和约内容的高层他者私自对黑暗力量进行审判和惩处呢。”
“但是这一点很容易被推翻。找到野人就行了……”
“要是黑暗力量先找到他呢?难道他们就不会提这件事了吗?”
“不是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吗?”
“如果谋杀是在没有不在现场证据的时刻发生的呢?”
“法庭会充分询问的。”我忧郁地说,“当然,把人的记忆从脑子里捣腾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强大的魔法师,这些谋杀是强大的魔法师干的,他甚至可以躲避法庭。不会欺骗,但能躲避。而且,安东,因为黑暗力量也会参加法庭审判,所以他必须这么做,否则他头脑里的很多信息都会落入敌方。而一旦魔法师逃避讯问——那么他就会被认定有罪。这会带来一系列后果,对他、对巡查队来说都是这样。”
“情况不容乐观,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承认,“很不妙。几乎像那个冬天您在梦中为我描述的情景。一个具有超常他者能力的孩子,一场会把整个莫斯科连同灰尘一起颠覆的戾气大爆发……”
“我明白。但是我没对你撒谎,安东。”
“需要我做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专长。是帮助分析员作分析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能达到目的。”
“安东,我希望你统计一下,我们中哪些人是有嫌疑的。在所有已知的事件中谁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谁没有。”
头儿把手插到上衣口袋里,掏出DVD光盘说:
“拿着……这是三年内全部的档案文件。是四个人的,包括我的。”
我咽了口唾沫,接过光盘。
“密码解除了。但你自己明白,任何人都不应该看这个。你无权复制这些文件。把计算和示意图加上密码……别吝啬密码的长度。”
“要是我有个助手就好了,”我毫不犹豫地请求说。我看了看奥莉加。其实她是个什么样的助手:她对计算机的了解仅局限于进入《异教徒》、《赫克逊》及诸如此类的游戏中去厮杀。
“我的数据库要你亲自搜索,”头儿停了一下说,“其他事你可以派阿纳托利娅去干。好吗?”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奥莉加问了一下。
“你也做同样的事,不过是用个别询问的方式进行。你就从我开始。然后是剩下的三个人。”
“好,鲍利斯。”
“开始吧,安东。”头儿点点头,“现在动手去做。其他的事派我的姑娘们去干,她们会干好的。”
“或许我该在数据库里翻寻一阵子吧?”我问,“如果万一有人没有不在场的证据……需要安排一下吗?”
头儿摇摇头说:
“不,你没弄明白。我不要伪造的文件。我希望证明我们中任何人都与这些谋杀没有关系。”
“真是这样?”
“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安东,我们工作的所有好处在于我能给你这种任务,你能完成它。不要顾及身份。”
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不安。但我点点头,朝门口走去,手里紧握着珍贵的光盘。只是在最后时刻我产生了一个问题,于是我转过身问道: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头儿和奥莉加迅速互相避开。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这里是四个人的资料吗?”
“对。”
“您的、伊利亚的、谢苗的……”
“还有你的,安东。”
“为什么?”我傻里傻气地问。
“房顶上发生对峙时,你在黄昏界第二层中待了三分钟。安东……这是三级力量。”
“不可能。”我只是说道。
“是这样的。”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总是说,我是中等水平的魔法师!”
“也许是由于,比起再添一个好的作战队员来我更需要一个优秀的程序设计员。”
要是在其他时候我会感到自豪。尽管是混杂着委屈,但毕竟会自豪。要知道我一直认为四级魔法是我能达到的极限,而且我不可能马上达到的。但是现在压倒一切的是恐惧——讨厌的、缠住人不放的、令人反感的恐惧。在巡查队里担任太平无事的参谋工作的五年时间本来已使我不再害怕任何东西:权利、黑社会、疾病……
“这个案中子出现的可是二级干扰……”
“这其中的界限并不太明显,安东。而你的能力还更大也说不定。”
“但是,三级魔法师我们有十多个。为什么我在被怀疑的人之中?”
“因为你刺伤了扎武隆本人。你抓住了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长官的尾巴。他完全能够对安东·戈罗杰茨基设下陷阱,说得更确切一点,重新调整备用的旧陷阱。”
我咽了一口唾沫。再也没有提什么问题就走了。
分析部的办公室也是在四楼,只是在另一侧。我匆匆地从走廊走过,毫不在意地朝迎面过来的人点点头。我把光盘握得更紧,比热情的小伙子握恋人的手还要紧。
头儿不会撒谎吧?
或许这也是对我的打击吧?
大概,他不会撒谎。我直截了当地提了问题,并得到了直接的回答。当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就连最光明正大的魔法师也会变得有点虚伪,并学会在言语上耍花招或者随机应变。但是直接说谎的后果,即使对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来说也太严重了。
前室是安装了电子检查系统的。我知道,所有的魔法师对机械科技都是不屑一顾的,有一次谢苗向我演示了怎样轻易地骗过声音鉴别器和视网膜扫描器。但我还是购买了这些昂贵的玩意儿,就算它们对他者不起作用,也要了解这些装备,说不定有一天联邦安全部或黑手党的家伙们会决定用这些玩意儿探察我们一下。
“一、二、三、四、五……”我对着麦克风嘟哝,并望着暗箱的镜头。电子专家考虑了几秒钟,然后门上亮起了可通行的绿灯。
第一个房间没有人。服务器的风扇在嗡嗡作响,墙上的空调吹着风。尽管如此还是很热。春天才刚刚开始啊……
我没有到系统操作室,而是马上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噢,不完全是自己的。托里克,我的副手也在那里。而且,他经常留下过夜,睡在旧的皮沙发上。
此刻他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块旧的主板。
“你好。”我边打招呼边在沙发上坐下。光盘刮痛了我的手指。
“坏了。”托里克悲伤地说。
“那就扔掉吧。”
“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托里克的特点是爱储存,这是长年在财务预算研究所工作养成的习惯。我们在财务方面没有问题,但他却小心地把那些谁也不需要的旧资料全部储存入库。“不,真难以想象,我啪啪地敲打了半小时,它却一直没有反应……”
“唉,它太老了,你拿它有什么办法?会计部门那些电脑都比较新。”
“要是给谁就好了……内存还可以拆下来……”
“托里克,我们有紧急任务。”我说。
“噢?”
“嗯。给……”我举起光盘。“这里是档案文件……四个巡查队工作人员的全部档案。包括头儿的。”
托里克打开桌子抽屉,把主板甩了进去,然后看着盘片。
“就是这个工作。我要核查其他三人。你核查第四个人的……核查我的。”
“核查什么?”
“给。”我掏出一封拆开的信。“可能是嫌疑犯中的某一个不时在谋杀黑暗使者。未经批准的谋杀。这里记录了所有已知的事件。我们必须排除这种可能性,要么……”
“你真的杀死过他们?”托里克感兴趣地问,“请原谅我的唐突……”
“没有。不过你别相信我。我们工作吧。”
我甚至没有看过自己的信息,只把八百兆的数据全都拷进托里克的电脑里,并取走了光盘。
“如果遇到什么有趣的内容,要讲给你听吗?”托里克问。我斜眼看了一下,他正在一边浏览文件,一边揪着左耳朵和有节奏地揿着鼠标。
“随你的便。”
“好。”
我开始看包括头儿资料在内的档案文件。一开始是目录——关于档案文件的总报道。读过的每一行文字都让我身上直冒汗汗。
当然,这份文件中甚至没有列出头儿的真正姓名和出身,对他那个级别的他者根本就不会用文件记录这类事实。可我还是每秒钟都有所发现。比如上司的年龄比我推测的岁数大,至少大一个半世纪。而这说明他亲自参与了光明和黑暗之间和约的签订。令人吃惊的是,所有生存至今的参与了和约签订的魔法师都已在主要领导岗位上,而没有担任那种使人感到无聊和厌烦的地区官员。
此外,我得知了头儿在巡查队的历史上所用过的几个名字,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反复思考过,打过赌,举出过“无可争辩的”证据。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料想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个西藏人。
已经可以猜到他是谁的老师,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头儿从十五世纪起就在欧洲工作。根据间接的讯息我明白了,使他突然变换住处的原因是个女人。我甚至猜出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关闭了主窗口后,看着托里克。他在看录像片断,当然,我的履历表不像头儿的履历那样吸引人。我仔细看了看那小小的移动画面——脸红了。
“在第一次事件里,你没有明显不在场的证据。”托里克头也不转地说。
“听着……”我无助地说。
“好,算了。没什么。我现在用快速搜索,以便一个通宵就查完……”
我想象到了影片在快速放映时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转过身去。不,我虽然知道领导在监督自己的职员,特别是年轻的职员,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无耻!
“不会有明显不在场的证据,”我说,“现在我就会穿好衣服出去。”
“我看见了。”托里克说。
“我有几乎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在。从我去寻香槟酒……到找到,然后我在外面醒酒,考虑要不要回去。”
“别在意,”托里克说,“最好看看头儿的私生活。”
工作半小时后,我明白托里克是对的。如果说我有理由怪罪观察者的无耻,那么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可抱怨的理由一点也不比我少。
“头儿有不在场的证据,”我说。“毋庸置疑,在两个案件中有四个证人。在另外一个案件中几乎整个巡查队都是证人。”
“是那次捕捉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的行动吗?”
“是的。”
“甚至在那个案件中你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只是在凌晨被召唤去的,和凶案的时间很接近。有照片证实你走进了办公室,但仅此而已。”
“就是说……”
“在理论上,你有可能打死了黑暗力量的人。完全可能。再说,对不起,安东,但是每一桩谋杀案都碰上你情绪非常激动的时候。好像你完全不能自控。”
“我没有干这种事。”
“我相信。对这文件我该怎么办?”
“删掉吧。”
托里克思索了一会儿。
“我这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要把系统做一下格式化。早就该整理一下磁盘了。”
“谢谢,”我关闭了头儿的资料,“剩下的一切我自己对付。”
“我明白。”托里克抑制了电脑的公正的愤怒,于是后者听话地自动运行起来。
“到姑娘们那儿去,”我建议道,“面部表情严肃点。要知道她们在那里玩塔罗牌,我相信。”
“是这样,”托里克轻松地回答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大约过两个小时。”
“我去看看。”
他走了,去找我们的“小姑娘”了,两个年轻的程序设计员,一般说来,她们主要做巡查队的公开性业务的行政工作。而我继续工作。现在轮到查谢苗的了。
两个半小时后我离开了电脑,用手掌揉揉后脑勺——当你长时间看着显视器后,后脑勺总是发麻——我打开咖啡机。
无论头儿、伊利亚还是谢苗都不像是会疯狂谋杀黑暗使者的那种人。大家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而且做事往往是绝对有理智的。例如在谋杀的整个夜晚,谢苗竟然是与守日人巡查队的领导一起度过的。伊利亚去萨哈林出差——那里出了一件很麻烦的事,需要得到中心的援助……
只有我有嫌疑。
我并不是不信任托里克,然而还是又看了一遍我自己的资料。一切都凑到一起了,没有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
咖啡味道不好,有酸味,显然好久没有换过滤器。我咽下滚烫的混浊无味的饮料,看着屏幕,然后掏出手机拨通头儿的电话。
“说吧,安东。”
他知道是谁给他打电话。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只能怀疑一个人。”
“那是谁?”
声音干巴巴、一本正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觉得头儿此刻正半裸着身子坐在皮沙发上,一只手握着一杯香槟,另一只手握着奥莉加的手,用肩膀紧紧夹着听筒,或是把它贴在耳朵旁……
“唉……”头儿制止了我的绮想,“有先见之明的人是令人厌恶的,谁被怀疑?”
“我。”
“明白。”
“您是知道的。”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必要让我去整理档案文件。您最好自己处理的。可见,您希望我确信自己处境危险。”
“就算是这样吧。”头儿叹了口气,“你该怎么办,安东?”
“准备坐牢。”
“到我办公室来吧,过……唉……过十分钟。”
“好。”我关掉手机。
我先去找姑娘们。托里克仍旧在那里,他们还在认真工作。
实际上巡查队一点也不需要两个不中用的程序设计员。她们没有权利接触机密文件,所有的事只得由我们来干。但是两个非常非常蹩脚的女巫还能往哪安排呢?她们同意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不,她们要的是浪漫的情调,希望在巡查队工作……这就是特意为她们设置的岗位。
她们主要的工作是浪费时间、上网和不时地玩游戏——而且最流行的应该是各种各样的纸牌卦。
托里克坐在一台空闲的电脑前——我们不存在技术上的问题。尤利娅跪倒在他旁边,使劲地在一块垫子上移动着鼠标。
“这是所谓的学习电脑知识?”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盯着屏幕看的怪兽。
“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电脑游戏这样迅速地提高使用鼠标的技巧了。”托里克无辜地说。
“那……”我不知怎么回答。
我很久没有玩过这一类的游戏了,像巡查队大多数的职员一样。只有在还没亲眼看到魔鬼之前,又或者是活了一二百岁,看任何事都像奥莉加那样觉得稀松平常了之后,才会认为击毙一个虚拟的怪兽是件有趣的事。
“托里克,我大概今天不回去了。”我说。
“嗯。”他一点不奇怪地点点头。我们大家没有多大的预见能力,但对类似的小事一下子就能感觉得到。
“加利娅、莲娜,再见,”我朝姑娘们点点头。加利娅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句客套话,表现出一副对工作有热情的样子。莲娜问道:
“我能够早点走吗?”
“当然。”
我们不会欺骗自己人。如果莲娜请求早点离开,那就是说,她真的有事要走。我们不会欺骗,只是偶尔会耍耍滑头,装装糊涂……
头儿的桌上杂乱无章。钢笔,练习本,纸张,拆开的通报,使用太多而变得没有光泽的的魔术水晶。
但最难看的是一盏在燃烧的酒精灯,它上方的一只坩埚里正在煮白色的粉末。头儿若有所思地用昂贵的派克笔笔尖搅拌着它,显然是在等着看有什么效果。粉末对加热和搅拌都没反应。
“给。”我把光盘放在头儿面前。
“我们怎么办?”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眼睛也不抬地问。他没有穿外套,衬衫皱皱巴巴的,领带也歪了。
我偷偷地斜眼看了一下沙发。奥莉加不在办公室里,但是一只装过香槟酒的瓶子和两只高脚杯放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我没有谋杀黑暗使者……那些黑暗使者。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
“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
“依我推测,我们有两三天的时间,”头儿说。“然后守日人巡查队就会起诉你。”
“安排一场假的不在现场的证据——这并不复杂。”
“那你同意这么干吗?”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些材料是从哪来的?这些照片和录像带是从哪来的?”
头儿沉默了片刻。
“我也这么想过。你不是也看了我的资料了吗,安东?给我留的情面不比你多吧?”
“不多,所以我才有问题要问。为什么您允许收集这种情报?”
“这个我无法禁止。宗教法庭在实行监督。”
可笑的问题:“宗教法庭确实存在吗?”我能管住我的舌头,然而,我的脸大概已经把这想法表现得很明显了。
头儿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等待我的问题,然后他继续说:
“记住,安东。从现在开始你不应该一个人呆着。只有上厕所你可以单独去,其他时间必须有两三个证人在旁边。只有一点可以指望,那就是再发生一桩谋杀案。”
“要是真的想整我,那么在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的时候,就不会发生谋杀。”
“而你总会有没这种证据的时候。”头儿冷笑了一下,“别以为我是个老傻瓜。”
我点点头,还是不能确信我彻底明白了。
“奥莉加……”
墙上的门开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柜门。奥莉加微笑着走了进来,边走边整理头发。牛仔裤和女式衬衫把她的身子裹得特别紧,像平时热水淋浴之后那样。我看见她身后是个巨大的带冲浪的浴缸。一扇与整面墙壁一样大的全景式玻璃窗——大概是单面透明的。
“奥莉加,你能行吗?”头儿关心地问。他指的是他们已经交谈过的事。
“我一个人?不行。”
“我指的是别的。”
“当然,没问题。”
“你们背对背站着。”头儿吩咐。
我没想争辩。尽管连心口都觉得被吸空了——我明白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你们两个都睁开眼吧。”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要求说。
我睁开眼睛,感到身体软弱无力。奥莉加的后背热乎乎的,而且湿透了衬衫。一种奇怪的感觉:站着与一个女人肌肤相触,她刚刚做爱了……但不是与你做的。
不,我对她没有一点点爱意。或许是因为我见过她非人的外形,或许是因为我们很快转变成朋友和搭档的关系。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出生相隔几个世纪:当你在对方的眼里看得到世纪的尘埃时,她那年轻的身体又有何意义?我们只能成为朋友,没有再进一步。
但是和一个身体还留着爱抚的女人站在一起,紧靠在她身上,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开始……”头儿说,或许过于刺耳。他说了几句千年前响彻世界上空的我听不懂的、古老的话。
飞行。
这真的是飞行——好像大地从脚下消失了,好像身体失去了重量。飘飘欲仙的性高潮,直接注入血液中的一部分LSD,插入皮质下的兴奋中枢的电极……
我心中充盈着一股毫无来由的喜悦,它是如此的强烈和纯洁,以至于世界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了。我本来是要倒下去的,但从头儿那双举起的手里喷射出来的一股力量扶住了我——还有奥莉加,一些无形的线迫使我们弯下身子,并相互紧贴在一起。
而后来我的思路混乱了。
“你可得原谅呀,安东,”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说,“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和解释了。”
我默不作声。像是被惊呆了似的,沉默着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戴着两枚银戒指的纤细的手指,望着脚——脚上面又长又匀称的双腿,它们沐浴后还是潮湿的,并且被一条过紧的牛仔裤紧裹着,穿着一双小巧的浅蓝色旅游鞋的双脚。
“这是暂时的。”头儿说。
“什么……”我想骂人,我全身抽搐,从地板上爬起来,但面对自己最初的声音我沉默了。一个低沉的、柔和的女人的声音。
“安东,镇静。”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伸出手,帮我站起身来。
大概没有他我会摔倒。重心完全变化了。我个子变矮了,见到的世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奥莉加呢?”我看着自己过去的脸问道。我的搭档点了点头,现在她还是我身躯里的居住者。我慌张地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脸,我发现早晨我马马虎虎地刮过脸。还有我的额头上有个小小的脓包,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半大小伙子。
“安东,放心吧。我也是第一次变性。”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了她。别看她年龄这么大,奥莉加可能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如此微妙的情况。
“习惯吗?”头儿问。
我还是看看自己,时而把手举到脸上,时而看看玻璃架上的影子。
“走吧,”奥莉加抓住我的手。“鲍利斯,等等……”她的动作是那么不自信,就像我的一样。甚至比我更不自信。“光明和黑暗,就像你们男人,走吧!”她突然大声说。
这时我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讽刺性,便哈哈大笑起来。我作为黑暗力量设计针对的对象被藏起来了!藏进了女人的身体!藏进了头儿恋人的身体里,这个恋人古老得就像巴黎圣母院!
奥莉加直接把我推进浴室——我不由得为自己的力量而高兴——她朝浴缸弯下腰。事先就精心安装在嫩粉红色瓷砖上的淋浴器龙头里放出一股冷水,流在我脸上。
我扑哧扑哧地挣脱了她的手。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给奥莉加——也许可以说是给自己本人——一记耳光的想法。看来,别人身体的运动技能开始恢复过来了。
“我没有癔病,”我凶狠地说,“这确实可笑。”
“真的吗?”奥莉加眯缝起眼睛,看看我。难道这真的是我的目光吗?是我努力表达一种与怀疑混杂在一起的善意时流露出的目光?
“千真万确。”
“那么你看看自己。”
我走到镜子前,这镜子是那么的大,那么的豪华,就像这间秘密的浴室里的一切东西一样,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结果是奇怪的。看清楚自己的新面貌后,我完全放下心来。我若是处在另一个躯体,一个男人的躯体里的话,大概心里的震荡会更大。而现在这样——除了有一种开始假面舞会的感觉外,就什么也不觉得了。
“你没有对我实施干涉吧?”我问,“你或者头儿?”
“没有。”
“就是说,我的意志还挺坚强。”
“你的口红掉了,”奥莉加说。然后嘻笑起来。“你会涂口红吗?”
“你傻了?当然不会。”
“我教你。一种简单的技能。你还是很走运的,安东。”
“走运什么?”
“若迟一个星期——那就不得不教你使用卫生巾了。”
“像任何一个看电视的正常男人一样,我会做这件事。先在卫生巾上浇刺眼的蓝色液体,然后用力地把它紧攥在手心里就是了嘛。”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