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郭靖宇 本章:第九章

    虎头湾后山已是白雪皑皑,好像整个夏天的雨都变成了雪,一股脑地泼到了山的沟壑岔道、杨树松林间。海猫把最好的红松砍下来,放到自己刚修好的车上,然后在肩膀头上套根绳子,扶着车把拉着车,一步一滑地向山下挪动。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之车上新砍下的红松又太沉,海猫脚底板一滑,这一来不是他拉车,而是车推他,因为车已失去控制,便由慢到快,呼啸而下。海猫感到不妙,双臂挂在车把上,龇牙咧嘴,嗷嗷乱叫。

    在危险一触即发之际,林家耀突然赶来。他飞快地拾起拖在车尾部的绳子,用力拽着,车子下滑的速度顿时缓下了,很快得到了控制。海猫知道有人帮了他,气还没喘匀就转回头来致谢:“兄弟,谢了啊!”

    “举手之劳,不谢!”林家耀扔掉绳子,擦去额头惊出的冷汗。

    海猫从车的一侧探头看清是林家耀,吓了一跳:“哎哟哟,你看我这张臭嘴,上来就叫兄弟,真是该死!您是富贵人啊,这位大少爷,要不是您帮忙,这车上的木头非把我碾成肉饼儿!我怎么谢您啊,我给您磕一个吧?”

    林家耀西装革履,看上去确实很高贵,但他平易近人,忙拦着海猫,满脸都堆着笑:“这活儿就不是一个人干的,你怎么不叫个帮手?”

    海猫顿时板起脸来:“帮手?我呸!虎头湾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混蛋杀人犯,我用他们帮?”

    林家耀忙问:“看来你和虎头湾有仇,怎么回事?能不能说来听听?”

    “说来话长……”海猫叹口气,潸然泪下。接着,他把为什么来到虎头湾,如何找到了亲生爹娘,爹娘又怎样被活活逼死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林家耀。

    林家耀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孽障海猫吧?”

    “没错!他们说我是孽障,就是想把我沉到海里淹死喂鱼!”

    林家耀又问:“我问你,吴家的族长吴乾坤也参与了逼死你爹娘的事儿?”

    “什么叫也参与了,他就是罪魁祸首!”海猫气愤地说。

    林家耀愣了:“你说虎头湾人人都是杀人犯?难道吴家大小姐吴若云也是?”

    海猫摇摇头:“你说她啊?她不是,吴若云和我同生共死过,她要是也跟着那些坏人害死我爹娘,那也太没良心了。”

    林家耀大吃一惊:“吴若云和你同生共死过?这话从何说起呢?”

    由此,海猫打开话匣子,把他和吴若云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林家耀。听着听着,林家耀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突然气愤地说:“欺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欺骗……”

    海猫随声附和:“就是啊!那个吴江海吴大队长他就欺骗了我,说什么自己代表国家要替我做主,他以为我是傻子?我不傻,我什么都明白,我装糊涂的!他是吴乾坤的兄弟,肯为我枪毙他亲哥哥?那不可能!要不是他包庇,罪魁祸首吴乾坤就应该被枪毙!可惜呀,吴若云也被她叔叔骗了,还替他说好话呢!”

    林家耀惊问:“照你这么说,吴若云支持你告状,枪毙她爹?”

    海猫一愣:“也是啊,吴若云怎么可能为了我……要枪毙自己的亲爹呢?天下没有这样的理儿啊!难道这也是欺骗……”海猫真的糊涂了,等缓过神来,才发现林家耀已经走了。

    林家耀独自来到吴乾坤的面前,直言不讳:“吴世伯,任何事实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不能接受欺骗!刚才我在附近的山上碰到了一个人,叫海猫。他说他去年秋天就认识了若云表妹,他们二人在海盗窝子里曾同生共死过……”

    吴乾坤脸色陡变:“贤侄,那个孽障怎么说的?你说给我听听。”

    林家耀一脸的气愤:“若云表妹到底有没有进过海盗窝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我不希望被欺骗!您上次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跟家中长辈禀告过了,若不是事实,我岂不是欺骗家长!”

    吴乾坤强作镇定:“家耀,你好糊涂,连那个孽障的话也信?他来虎头湾就是想置我于死地,未能得逞,现在又来败坏若云的名声!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拿了赵洪胜的钱,姓赵的最怕我们吴、林两家联姻。他可真够狠的,连自己亲妹妹的性命都舍得搭上!”

    林家耀有些不解:“吴世伯,您是说……”

    吴乾坤打断林家耀:“贤侄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湾四百多户只有吴、赵两姓,几百年前两姓的老祖宗就闹掰了,几百年来势不两立!这个海猫应该是赵家族长赵洪胜花钱雇来的骗子,专门对付我们吴家的!”

    林家耀难以置信地看着吴乾坤:“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还勾结了海盗,你想若不是相互勾结哪有这么巧的事?若云从马车上摔下来,就正好砸在他身上,说书先生也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吧?”林家耀彻底傻了。

    吴乾坤察言观色,他觉得正是时候,便一拍桌子,高声说道:“林家耀,我知道你们林家有权有势,可我吴乾坤绝不是攀附富贵之人。你要是想悔婚,少找托词!我闺女若云不愁找不到好婆家!你连那个骗子的话都信,可就别怪我这个当长辈的不讲情面了,送客!”

    林家耀急忙争辩:“世伯,世伯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家耀被那个骗子蒙蔽了,我向您赔罪!”

    吴乾坤哼了一声,春草儿连忙上前抚摸着他的胸口,说:“哎呀呀,老爷息怒,家耀少爷宅心仁厚,上了骗子的当也是情有可原。”

    林家耀向后退了一步,面对吴乾坤单膝跪地:“家耀糊涂,正式向您赔罪!”

    吴乾坤一把扶住了他:“家耀啊,你向我赔罪没有用,这事要是让若云知道了,她那个性子……”

    林家耀自然明白吴乾坤的意思,忙应允说:“我刚才说的那些糊涂话,请吴世伯千万不要告诉若云表妹!”

    “我当然不会说。”吴乾坤对诚惶诚恐的林家耀说,“自从接到你的信我就一直在想,这订婚仪式在吴家举行,其实不妥当。原本这么安排是林家长辈给我面子,可我吴乾坤不能不知轻重!就在正月十三,海盗黑鲨偷袭了虎头湾,那天夜里,虎头湾又出了两条人命,这都是不祥之兆!我现在就写一封信给林参谋长,请他代为转告林家长辈,订婚这么大的事,还是等你和若云回到南洋再办吧!”

    林家耀点点头:“也好,一切全听世伯的!”

    吴乾坤已胸有成竹:“不是我要撵你走,如今虎头湾不太平,我总预感着还要出事。你是林家的长房大少爷,去年在我这做客之时就受了重伤,这一次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实在是担待不起呀!我的意思是你尽快带着若云回南洋,拜见令尊令堂,争取早日完婚!”

    吴乾坤刚目送林家耀离去,春草儿就扑到他面前:“之前呀,我只知道老爷是武将会带兵打仗,今天我可领教了,老爷还是个文才,刚才那瞎话编的,我要是林少爷,也以为是真的呢!”

    吴乾坤眼睛一瞪:“混账东西,谁编瞎话了?”

    春草儿嘴一噘:“是,咱们家的千金大小姐,哪进过海盗窝子啊,吴若云可是贞洁烈女,被海盗抓了拼了性命跳海,淹死都不怕,在大海里边游了一宿,游回虎头湾了,行了吧?”

    吴乾坤怒道:“管住你这张臭嘴!你给我记住,若云和家耀的婚事要是不成,这个家就要败了!”

    春草儿故作惊讶:“哟,这么邪乎啊?”

    “你看不出来吗?贼老二一门心思想回来祸害这个家呢。哼!先让他蹦跶两天,只要若云和家耀一完婚,我立刻去见林参谋长!咱们的亲家可是韩复榘司令官身边的大红人,收拾他一个小小的保安队长不费吹灰之力!收拾完吴江海,我就收拾赵洪胜,虎头湾有我们吴家,就不能有他们赵家!”

    春草儿酸溜溜地说:“听老爷这么一说,那咱们家大小姐嫁林少爷可就嫁值了!”

    赵管家附在赵洪胜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起初赵洪胜无动于衷,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最后,他腾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赤白脸地连声问道:“什么?穷鬼们要见我?他们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说那个孽障挨家挨户还钱来着,穷鬼们想要又不敢。”赵管家回答。

    赵洪胜一拍椅子扶手:“好啊,看来赵氏一族的人心都散了。去,把三伯他们,还有那个孽障还钱的人家都给我请到院子里来。”

    族长大老爷的话就是圣旨,没多大一会儿,赵三伯、九老爷等几个赵姓有钱的族人,大橹娘、香月奶奶和赵老气等好多个穷苦人都聚集到了院子里。

    赵洪胜走到院子里,微微地笑了笑,说:“那个孽障说要还钱,你们动心了,想收下,是不是?”

    香月奶奶从连连点头的穷人堆里站出来说:“是啊是啊,族长大老爷,那点儿钱您是不当回事儿,可对我们穷人来说可不少啊。听说那个孽障把吴家的钱都还了,连吴乾坤和秧歌疯子的也还了,族长大老爷,咱们赵家……”

    大橹娘接过话茬说:“咱们赵家也收了吧。那钱可是我儿子出海半个月挣的工钱呀!再说,买啥棺材用这么多钱?吴赵两姓私通的男女,没沉海就便宜他们了,还让大伙儿凑钱买棺材!”

    “放肆!”赵三伯大喝。

    大橹娘吓了一跳,连忙说:“对不住,族长大老爷。我忘了,要埋的是您家的大小姐,是得买口好棺材……”

    “你以为我赵洪胜没钱给我亲妹妹买棺材?”赵洪胜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赵家的老祖宗啊,看看您后代的这些族人吧,只算着自己家里的那几个钱,把赵姓一族的安危全忘了!我告诉你们,我妹妹赵玉梅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宗的事!二十年前,她被吴明义强奸才生下了那个孽障!吴明义把她带到一个深山老林里用铁链子锁着她,好不容易才逃回了虎头湾,却得了疯病!这一次那孽障回来寻亲,玉梅的疯病被勾了起来,才会当众认子,结果被吴乾坤那老贼抓住把柄,活生生地给逼死了!”穷苦人们本来不信,但是他们相信族长眼睛里真诚的泪水。

    赵洪胜又说:“我赵洪胜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我真恨不得跟吴家拼命。可是你们也都知道,吴乾坤年轻的时候打过仗,他们吴家人多枪多,为了赵姓一族的安危,我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哪承想昨天吴江海又回来了……你们真以为他是要为海猫做主吗?你们做梦吧!他就是想利用那个孽障置我赵姓一族于死地,让你们买口棺材才出了几个钱?你们知道他在我这里敲诈走了多少吗?”穷苦人们面面相觑,赵洪胜回头招呼,“管家,拿账本来,念给他们听!”

    赵管家早有准备,他拿出账本翻了翻,说:“还用念吗?白纸黑字写着呢,老爷三年收上来的鱼税钱都打水漂了。”

    “这个钱我如果不给,你们挨家挨户都得有人被吴江海拉去枪毙!”赵洪胜转向赵大橹他娘,“我问你,那天夜里是不是你儿子负责看守海神庙?”

    大橹娘浑身哆嗦:“是。”

    “因为让那孽障逃跑了,吴江海指名道姓要绑你儿子去枪毙!”

    大橹娘瞠目结舌:“啊?”

    赵洪胜又说:“香月奶奶,还有赵老气,你们给我听着,那日我可怜孽障海猫,就让香月去给他送点儿吃的,哪承想,那孽障诬告我下毒!我赵洪胜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因此,吴江海想把罪名加在香月的身上!要不是我拿了钱,吴江海早就把她抓走枪毙了!”

    香月奶奶和赵老气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说:“多谢族长大老爷!”

    赵洪胜丢个眼神给赵三伯,赵三伯马上会意:“你们光说谢有个什么用?吴江海敲诈走的这些钱,不能让族长自己担着!族长,我看这么办吧,咱们赵姓一族有一户算一户,平摊,把这钱兑上!”大橹娘、香月奶奶、赵老气以及所有的穷苦人们,一个个都傻了眼。

    赵洪胜故作姿态,说:“有一户算一户平摊,那穷人就更吃不上饭了。谁让我是族长呢,我出一半,剩下的再平摊吧!”

    包括赵三伯,到场的人们纷纷跪倒,齐声喊道:“多谢族长大老爷!”

    香月奶奶和赵老气满怀感恩之心回到家,见了赵香月就念叨族长大老爷的好。赵香月问清事情的原委,不禁瞪大了眼睛:“什么?族长大老爷是这么说的?”

    香月奶奶说:“可不是,你这辈子可得记着族长大老爷的好!以后逢年过节你都得去给族长大老爷磕头,人家不但让你回了家,还救了你的命!这份大恩大德,你这辈子要是敢忘了,海神娘娘都会怪罪!”赵香月哭笑不得,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说出赵洪胜下毒的真相,可是又不敢。

    赵老气叹道:“又要拿钱了,族长大老爷人真好,自己出了一半,可那一半摊在咱们家头上也不会是小数啊,娘啊,这回只能把房子抵给族长家了。”

    香月奶奶说:“抵了房子咱这一家子人去哪儿住啊?我孙子将来咋娶媳妇?这事我想了,赵大橹不是要娶咱家香月吗,跟他家要聘礼,把这份钱要出来!”

    赵香月忙阻止:“奶奶,这可不行!”

    香月奶奶不理不睬:“婚姻大事轮不到你个丫头插嘴!”

    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这话多倒也罢了,她们说出来的话还都自认为正确。香月奶奶是这样,大橹娘也是这样。这时她正数落儿子赵大橹:“叫你逞强,我都跟你说了在族长大老爷家做事能溜边儿的就溜边儿,出力气的事儿多干,露头的事儿少干!你倒好,族长给你脸让你扮乐大夫你还真敢扮!还自告奋勇去看守那个孽障。这回好了吧,险些掉了脑袋!”赵大橹不服,吭哧吭哧,憋了一肚子气没法出。

    大橹娘抹着眼泪说:“咱们娘俩过天日子容易吗?好不容易才从嘴里省下这几个钱,想的是将来给你置上条船,这下可好,都给了那孽障啦!”

    赵大橹安慰道:“娘,您别哭,我有的是力气,我多出海多打鱼,再挣!”

    正在这时,香月奶奶进了门,她一句客套的话也不说,开口就抖出了要聘礼的事。大橹娘守寡多年,早就练出了嘴皮子的功夫:“啥?你孙女是摇钱树呀!咱两家早把亲事说好了,你们现在还要加这么多彩礼?”

    香月奶奶说:“我也是没办法,今天在族长大老爷家你也都听清楚了,马上就要挨家挨户摊钱,我们家穷谁不知道,哪儿弄这份钱去?香月她爹有病干不了活,她弟弟将来也得娶媳妇,我们这一家子不指着香月还有别的指望吗?”

    大橹娘被噎得一时无语,赵大橹早就憋得两眼发红了,他顺手抄起摇船的橹,起身冲出门去。刚一出门,赵大橹碰到赵香月,稍愣了一下,闷闷地奔向捻匠铺。赵香月意识到不好,悄然跟在他身后。

    这时,在捻匠铺里,吴若云正轻声细语地安慰给爹娘做棺材的海猫。海猫终于擦去脸上的泪水,说:“我不哭了,听你的,我得有骨气,不蒸馒头争口气!我现在有了房子,是我爹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我以后就要靠双手干活,在虎头湾给自己成个家,让我爹娘在天之灵看着,我一定娶个像我娘一样漂亮的媳妇,她老人家准保喜欢。只可惜她看不见了,爹也看不见了呀!”

    刚刚擦干眼泪的海猫又落下泪来,为人儿女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难能和父母共享自己的骄傲。吴若云似乎理解这一点,她走向海猫,心疼地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上,海猫抓住了吴若云的手,进而将吴若云拉向自己。吴若云被海猫的悲痛所感染,也没有在意,用另一只手扶住了海猫的头。不料,林家耀突然一步闯进,抬手一拳砸在海猫的脸上。

    吴若云尖声叫着,来不及阻拦,林家耀一把将人摔出门去。海猫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还没等缓过神儿来,恰巧被刚赶到的赵大橹一橹拍在背上。

    当赵大橹再次抡起橹,赵香月已从后面冲过来,大喊道:“大橹哥!”与此同时,吴若云双手拽住了还想继续攻击海猫的林家耀。

    海猫在地上打着滚儿,嘴里直叫唤:“救命啊,杀人啦——”

    自从林家耀拳打海猫后,吴若云便对他产生了一种陌生感。她不明白一个高贵门第的子弟为什么心会那么硬,出手会那么狠。吴若云将自己的疑问说给槐花听,不料槐花一语解开心结:“我看是小姐的心乱了。你一边想嫁给林少爷,一边又对那个海猫……”

    “我对他怎么了?”

    槐花说:“你心里有他了!”

    “你胡说!我掌你的嘴!”吴若云说着举起手来,吓唬槐花。

    槐花和吴若云很亲,两人私处的时候,没有什么小姐丫鬟的规矩,所以仍然直言:“有了就是有了,人家说破了你还要打人!我从小就跟着小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小姐,这样不行,你赶紧把那个叫海猫的孽障忘了,以后再也不许去见他。林少爷多好啊,天下再也没有比他好的人了,你要是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吴若云愣愣地看着槐花,脑子很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让槐花陪她到大院的长廊走走,却不料迎面碰上了林家耀。林家耀是个直肠子的人,见了面,开口就说:“若云表妹,我想跟你谈谈。”

    吴若云不冷不热地说:“有话你就说吧!”

    林家耀说:“我知道,你是个善良、有同情心的女孩子,可是你也要知道站在你对面的那个人是谁!海猫是个骗子,他拿了赵家的钱勾结海盗,到虎头湾来就是专门对付吴世伯的,你怎么能对他……”

    吴若云眉头紧锁:“你说什么?谁跟你说的这些?海猫什么时候变成了骗子?他还拿了赵家的钱,勾结海盗?真是可笑!我告诉你,林家耀,海猫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允许有人诋毁他,更不允许有人伤害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你再对海猫动手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理你了!”吴若云说完,看也不看林家耀,赌气拉着槐花就走。

    在虎头湾前海边的沙滩上,赵大橹和赵香月也在为海猫争论不休。赵大橹说:“你说打死人要偿命,这个我懂!但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打死海猫我是为虎头湾除害,就是枪毙我也不怕,省得他再祸害别人!”

    赵香月反问道:“他祸害谁了?他的爹娘都被祸害死了,他比谁都可怜!”

    “香月,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替那个孽障说话?”

    赵香月掩饰着内心的情感:“我知道,我奶奶跟你娘说了啥,她也是怕我爹卖房子急的。你就压不住火了?你也不想想,咱们两家街坊邻居住着,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能跟你要那么多彩礼吗?你个傻子,白长这么大个子了,一点儿心眼都不长,跟你要了彩礼,进了门我不得跟你过穷日子?”

    赵大橹摸着脑袋说:“可也是,但你娘走的时候欠下的债,你们不是到现在还没还清吗?这次赵族长摊下来的钱咋办?”

    赵洪胜摊钱的事,赵香月早已心生怀疑,但又她没法跟赵大橹说明白,只好含糊其辞:“凭啥族长说摊钱就摊钱?我找他评理去!”

    赵香月自认为她给赵玉梅大小姐当过丫鬟,更因为她和赵洪胜都清楚给海猫下毒的事,就凭这两点,她大着胆子来到赵洪胜面前,正言相告:“族长大老爷,我爹有病干不了活,我奶奶年纪大糊涂了,我们家的事,现在就我做主,您摊下来的钱,我们家不出,如果海猫退还的话,我要了!”

    赵洪胜从椅子上起来,一步步逼近赵香月:“我知道你们家穷,但我也跟你说过,你可以留在我家不走……”

    赵香月连连后退,避开赵洪胜那可怕的目光:“族长大老爷,我说我们家不出钱,不是因为穷。我听说吴江海诬蔑我给海猫下毒,是族长大老爷出钱才救了我的命,就为这个事,吴江海敲诈的钱我们家得出一份对不对?那行,我到保安队找吴江海去,谁给海猫下的毒我不说,让他回来查!”

    赵洪胜笑了:“我说的嘛,自从你一进我家的门,我就喜欢你。你跟一般的丫头可不一样,性子够刚烈,嘴够厉害,这样吧,摊下去的那份钱你们家免了。”

    赵香月不懂得要挟,也没想到要挟会这么灵验,所以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族长大老爷吐口唾沫砸个坑,您说话可要算话!”

    赵洪胜一本正经地说:“香月啊,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想当初我想留你你没答应,现在你是自由身了也不耽误。你要愿意,可以再回来,坐着轿子回来!”

    涉世未深的赵香月一时不解:“坐着轿子回来?”

    赵洪胜色眯眯地盯着赵香月:“你知道的,夫人瘫了多年,身为族长大老爷,我可从来没纳过妾。香月啊,你要是愿意……以后谁还敢说你们家穷啊?”

    赵香月恍然大悟:“族长大老爷,您别说这种话了,香月已经许了人家!”赵香月说完,转身就走。赵洪胜想追,又顾忌体面,只能作罢。

    赵洪胜那副色相虽然吓得赵香月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给她家免了摊下来的钱,她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她小鸟似的飞回家,告诉了奶奶和爹,还告诉了一直在沙滩上傻等的赵大橹。大家不知内情,一个个满心欢喜,都说赵洪胜是个大善人。

    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橹娘就是这样的人。当赵大橹把赵香月家免钱的事告诉她以后,大橹娘脸一板,问儿子:“香月是什么人?凭啥她一说,族长大老爷就给她免了?”

    赵大橹凭着自己的猜测,说:“娘,您多心了。香月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大小姐死了,族长大老爷自然对香月格外开恩吧?”

    大橹娘一巴掌拍在赵大橹的脑袋上:“你这里边是死葫芦,不透气吧?我说最近怎么一看见她就不顺眼呢,走道还会扭腰。小时候是个憨厚孩子,自从进了赵家,你看把她给骚的!我明白了,她这是白天伺候大小姐,晚上伺候族长大老爷呀!”

    赵大橹争辩道:“娘,您说啥呢?您不相信香月就算了,但您不该怀疑族长大老爷啊,他可是咱虎头湾出了名的大善人啊!他……”

    大橹娘打断赵大橹:“什么善人不善人的,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娘的话错不了,要不然,凭啥给她免了呀?你以为那是小钱啊?儿子,你出海打鱼半年挣的钱,她个小丫头片子一句话就能免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吗?香月要是不清不白,可不能让她进咱家的门,我就你一个儿子,不能让人糊弄了!”

    捻匠铺里,海猫已把从山上砍下的红松锯成了板材,他又找来一条长凳,用斧子在长凳的一头钉个木橛,然后将板材顶在木橛上,便弯腰撅腚推起了刨子,那刨花犹如翻卷的浪花,层层叠叠。

    赵香月鬼使神差地来到捻匠铺门外,她从生活中学会了谨慎小心,于是,四下里好一阵子观察,确定了没人注意,才蹑手蹑脚进了铺里。

    海猫从刨花中抬起头,一见赵香月便不由自主地抄起斧子,明晃晃地举在半空,说:“小姨,那个大个子来了没有,我跟他拼命!”

    赵香月哭笑不得:“就你?拼命,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海猫心服口不服:“哼,那会我是没有防备,等明天让我逮着机会,我非给他一斧子,让他知道知道他爷爷的厉害!”

    “你跟谁充大辈呢?他姓赵,跟你娘也是一辈的!”

    海猫一脸的不忿:“跟这样的人论辈分,真是倒霉!”

    赵香月寻思半晌:“海猫,听我一句劝好吗,你赶紧走吧!”

    “我不走!”海猫说着又去刨木板。

    赵香月指着海猫手里的刨子问:“你这是干吗?”

    海猫头也不抬地回答:“给我爹娘做棺材,做一口世上最好的棺材!”

    “赵家的钱不是没让你退吗,不够你买棺材?”

    “赵家的钱我早早晚晚要退,我不用别人的钱!我就要亲手给我爹娘做一口最好的棺材!他们二老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尽孝,死了我也要尽孝!”海猫边刨木板边说。

    赵香月心头一阵热浪翻卷,嘴上却说:“那你做到什么时候啊?海猫,整个虎头湾没人不恨你。你若不走,早晚得被人害死!”

    海猫一斧子砍在木板上,那斧柄颤抖着,铮铮作响,他神情激愤地说:“我凭什么走?凭什么走啊?二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有了家,我不走!我已经跟我爹娘发了誓,我就要守着虎头湾的这个家。房子是我爹娘用命给我换来的,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我还要娶一个和我娘一样漂亮的媳妇,我要让我爹娘在天之灵看着我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

    赵香月吃了一惊,双目圆瞪:“你疯了吧,你不要命啊?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小姨啦?”

    海猫抬眼看着赵香月:“认,你救了我,整个虎头湾,我就欠你一个人的情!”

    赵香月顺势说:“那你就听我的话,快走吧!我知道你把吴家的钱都还了,可是赵家的钱也不少,你就知足吧,拿着钱快走!”

    “你真是为我好?”海猫笑着问,随后,眼珠一转,说,“那你嫁给我吧!”

    “你……”赵香月抬起手来要打,却又不忍。

    海猫把脸伸了过去:“来,再打我一巴掌。上次咱俩在那个荒岛上,你打得我心里直痒痒!”

    赵香月气得一甩手:“可笑,大小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真是个孽障!”

    “我没跟你说笑话,你嫁给我吧,我们今天就成亲,我一辈子好好对你!”

    赵香月板着脸说:“不许你再胡说!”

    海猫一本正经地说:“小姨,就算你帮帮我,我真的想成个家,我就是要让虎头湾那些恨我的、想撵走我的人看看,我海猫不是好欺负的!”

    赵香月觉得又气又好笑:“你这只不知死活的猫,你爱走不走,我可告诉你,你死了,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说罢,赵香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捻匠铺。

    海猫望着赵香月远去的背影,呆呆地愣在那里,好半晌才俯下身来,继续刨木板。然而,他可曾料到他的这个玩笑会改变赵香月的一生呢?

    岂不知世事变化多端,接下来海阳县长的一个动议,也同时改变了海猫的一生。话说自从吴江海离开虎头湾,把所有的敛财交给县长以后,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说话的嗓门更粗了,简直就是一个春风得意。

    这天,吴江海奉命来到县长办公室,进门就抱拳:“大哥叫我来,是不是要告诉兄弟,您高升的事有眉目了?”

    县长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哎,不瞒兄弟你,这年月想当个官真他奶奶的难!光有钱还不好使,上面还要跟我要人哪!”

    “要人?男的女的?”吴江海笑着继续说道,“大哥,您是知道我的,我在那条门路里面是最有人缘的,上峰要是喜欢娘儿们,你交给兄弟我办这差事准没错!”

    县长一拍桌子:“混蛋!什么娘儿们,上面跟我要共产党!他们也不知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说共产党昆嵛山游击队的头目王天凯在咱们海阳出现过,而且你们这群废物还没抓着,让人跑了!上面说了,既然王天凯在海阳出现过,那海阳共产党就少不了,限期十天,如果交不出共产党来,那就是我无能。甭说提升了,连县长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住!”

    吴江海一脸的无奈:“如果不是要娘儿们,那兄弟就无能为力了……”

    县长“啪”的一巴掌抽在吴江海的脸上,说:“你混蛋!你这个保安队长是吃屎的啊?你早知道没本事抓到王天凯,你别把消息散布出去呀,这下倒好,连我都跟着你倒霉!”

    吴江海忍气吞声:“对不住大哥!”

    “对不住有个屁用,赶紧去给我抓共产党!上次虎头湾那个案子,为什么平白无故死了人,而且连凶手都找不着,这一听就是共产党干的呀!”县长气急败坏地说。

    吴江海肯定地说:“不是,是封建余毒干的!”

    县长大怒:“封建余毒是刀子还是枪啊?封建余毒能杀人?只有共产党才神出鬼没,杀了人没有影儿,就算不是共产党直接杀人,也一定是幕后指使!”

    吴江海恍然大悟:“兄弟明白!”

    县长语气一缓:“你这就去虎头湾,还坐我的汽车去,抓共产党要大张旗鼓,抓住了要公开枪毙,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上面知道,这叫政绩!还是那句话,我要是高升了,这张椅子就留给你。我的乌纱帽要是保不住了,你这个保安队长也就甭想当了!”


如果您喜欢,请把《大秧歌》,方便以后阅读大秧歌第九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大秧歌第九章并对大秧歌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