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郭靖宇 本章:第二十章

    吴乾坤压根也没想到,招吴天旺当上门女婿,吴若云竟痛痛快快地应允了。起初他还有些半信半疑,后来春草儿吹枕边风说,不凭别的,单凭吴天旺心甘情愿被打折一条腿,就说明二人已有瓜葛,也说不定他们早睡一块了。吴乾坤抬手要打春草儿一个耳光,但转念一想,如果二人真有这份情,倒不用防着他们再跑了。这样想来,春草儿逃过一个耳光,吴乾坤心里也自然高兴。

    其实,吴天旺的心里更高兴,他努力压抑着满心的激动,在吴乾坤面前依然唯唯诺诺,不笑不开口,一口一个老爷地叫着。

    这天,吴乾坤又听吴天旺叫老爷,便嗔怪道:“我说过三媒六聘全不算数了。既然婚事已定,你怎么还叫老爷啊?从今儿起你得改口,就管我叫爹!”

    吴天旺感激涕零,倒头便拜:“岳丈大人在上,吴天旺给您磕头!”

    吴乾坤笑着蹲下,拍着吴天旺的脑袋说:“我记得你没几岁就来我们家当长工,一天书都没念过吧?还能叫出岳丈大人来,不错呀!”突然吴乾坤想起来打断他腿的事情,赶忙问道:“那年我打折了你的腿,你不记恨我吧?”

    “那是我该挨……能替小姐挨打,是我的福分。”吴天旺低头答道。

    吴乾坤拍着吴天旺的肩膀:“好!天旺,你现在腿瘸了,还耍得了秧歌吗?”

    吴天旺点点头。吴乾坤又说四月初八想让他这个新郎官扮乐大夫,与赵家斗秧歌,一决雌雄。吴天旺连忙答应。

    吴乾坤大喜过望,当即便令管家把吴四爷、吴八叔和吴家子弟秧歌队召集起来,他一把拉过吴天旺说道:“忘了跟诸位说了,四月初八,我要给若云招上门女婿。女婿就是吴天旺,斗秧歌那天我让他来扮乐大夫,大家说行不行?”

    众人纷纷道贺。吴乾坤一脸的得意,扭头对管家说:“每人两块现大洋,先给我发到大伙儿手里!等胜了他们赵家,我再赏!”

    吴乾坤的话传到赵洪胜耳边,他又使出老办法,立即召集赵家大户富甲分摊出钱,也想重赏赵家子弟秧歌队。不料话一出口,就被赵三伯堵了回去:“洪胜啊,你别说了,谁出钱,出多出少都不在乎,可是他们吴家办喜事,放花放炮敲锣打鼓,那海神娘娘听到了动静自然会关照他们吴家。有了海神娘娘的庇佑,那就不是多花几个赏钱的事啦!”

    赵洪胜一听泄了气:“那怎么办?还没斗呢,难道咱们就认输不成?”

    赵三伯似乎胸有成竹:“话也不能这么说,不就是敲锣打鼓嫁闺女,闹个动静借个喜气吗,他们吴家能办的喜事,咱们赵家也能办!”

    赵三伯出主意让赵洪胜续弦。赵洪胜长叹一声:“我的三伯呀,你只知其一,哪知其二啊……”赵洪胜说着便陷于深深的回忆中。那还是在今年刚开春,赵香月下海捞了三年海参,终于凑足钱买了一条破渔船当陪嫁送到了赵大橹家。没想到大橹娘嫌弃船破故意刁难,说是必须请赵家族长赵洪胜出面主婚,才肯让赵香月嫁给赵大橹。

    万般无奈,赵香月仰仗着曾给赵家大小姐当过丫鬟的旧情,硬着头皮去求赵洪胜。赵香月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赵洪胜,双膝跪在地上,头也没敢抬,说:“香月万求族长大老爷,请您开恩给我和赵大橹主婚。”

    赵洪胜淡淡一笑:“那大橹他娘怎么不来求我啊?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三年前的事,她故意难为你,对吧?这穷人嘛,永远都是穷人,心眼窄,眼皮子浅,河沟里的泥鳅,成不了大气候!”

    赵香月仍然不敢抬头,双眼只盯着赵洪胜的鞋:“族长大老爷,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我不嫌弃大橹,也不嫌弃他娘。”

    “天下穷人是一家,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我是心疼你!”赵洪胜说着便蹲在了赵香月的面前,伸出手来,试图去拍她的肩膀。赵香月吓得连忙往后挪着身体,说:“族长大老爷,请您自重!”

    赵洪胜的手停在半空:“我对你的一片好,你怎么就看不见呢?”

    赵香月心冷话不冷:“族长大老爷对我恩重如山,香月心里永远不敢忘。不过,既然我和大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就改不了。”

    “有这样的婚事吗?你如花似玉不要他们家的彩礼,他们还让你陪送一条船,我听了都替你鸣不平!”

    赵香月再次恳求。赵洪胜起身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啊?我记着三年前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太太还活着,是有点儿委屈你。现在不一样了,你知道太太一瘫就瘫了十几年,去年腊月她终于死了,你要是答应,我明媒正娶!”

    “族长大老爷,您如果为这事再逼香月,我就出家当尼姑。我最后一次求您,给我和赵大橹主婚吧!”赵洪胜冷笑,拒绝了赵香月。

    ……赵洪胜闪电一般想到这里,不禁心里暗自叫苦,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当初他也没征服赵香月。然而,赵洪胜虚伪的心有些怪异,就像一只老虎把玩一只被抓到手的小鹿,小鹿猛地挣脱开跑了,老虎自知再也抓不到了,却很想看着小鹿逃走的样子。于是,赵洪胜把打碎的门牙咽到肚里,假意对赵三伯说:“这续弦也不能随便续嘛,我自己倒还没这个打算。但是,我知道谁家要办喜事,管家,去,把赵大橹给我叫来!”

    赵管家转眼就把赵大橹叫到赵洪胜面前。赵大橹早就听说了赵香月求他主婚遭到拒绝,所以只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杵在那里。吴三伯不知事出有因,开口就骂:“看你个穷鬼,一点规矩也不懂,见了族长还不下跪请安?”

    赵洪胜自然清楚个中原因,所以他并不怪罪赵大橹,更不拐这个弯,也不绕那个圈子,张口就说:“赵香月来求过我,说你娘想让我给你主婚,我没答应她。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么大的面子我不能送给一个女人呀!要送我得送给你这个大丈夫啊!要不,你以后说话谁听?怎么当家主事?等会儿你回去告诉你娘,还有赵香月他们全家,就说主婚这事我答应了!”赵大橹惊喜交加,连忙磕头道谢。

    赵洪胜继续说道:“赵大橹,日子定在四月初八,我还要告诉你,我不光给你主婚,我还要出钱出人,雇八人抬的花轿,帮你们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

    赵三伯低声道:“洪胜啊,你是一族之长,可不能随便开这个先例,回头穷鬼娶媳妇都找来让你族长出钱,哪还有规矩了?你得有个说法才行。”

    赵洪胜寻思半晌,说:“是要有个说道……对了,赵大橹,你媳妇赵香月从小在我家给玉梅大小姐当丫鬟,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没出阁就死了,可惜玉梅走了以后,魂儿还附过香月的体,这你,还有大伙都知道吧?”赵大橹、赵三伯和大户富甲们一齐点头。

    “所以说,我要给赵大橹主婚,要出钱给他们办喜事,我会像嫁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把喜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赵洪胜越说越激动,对跪在面前的赵大橹郑重其事地说:“赵大橹,这回斗秧歌还让你来扮乐大夫,咋样?”

    赵大橹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个响头磕下去,声大嗓门也大:“族长大老爷信得过我,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绝不会给赵家丢人!”

    赵洪胜大叫:“好,我看你是个汉子,是咱们赵家的好汉子!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今年能不能拿到出海权,逢年过节的时候,咱们赵家的祖宗牌位能不能供在海神娘娘的面前,就看你和你们在场的诸位啦!”

    赵大橹和在场的所有人齐声应道:“请族长大老爷放心,我们绝不给赵家丢人!”

    “还是以往的规矩,你们出面召集赵家子弟秧歌队。从今儿个起到四月初八,专心练秧歌,每天三倍工钱,都在我赵洪胜自家的账上支!”从来没见赵洪胜在自己身上放这么多的血,众人欢欣鼓舞,纷纷退下。

    赵洪胜走到赵大橹面前,居高临下,让他站起来。赵大橹又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差点磕出血来,磕完了,他爬起身就跑。

    赵大橹一口气跑回自己家,将族长大老爷主婚以及出钱的事告诉他娘,大橹娘顿时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大橹顾不得扶起娘来,转身就跑,一头冲进赵香月家。只见香月奶奶和赵老气正面对着面地生闷气,谁也不理赵大橹。赵大橹发现在一边玩耍的赵发,便连忙过去问他:“兄弟,快告诉我,你姐姐呢?”

    赵发趴在赵大橹耳边悄声说:“我姐说她要出家当尼姑,往竹林寺那边走了,你要跑得快的话,说不定还能追上!”

    赵大橹放开赵发,出门又跑。去竹林寺的路弯弯曲曲,早春的气息已把路边的小草染绿,有几株性急的无名野花,穿上粉红的、嫩黄的嫁衣,引来无数蜂飞蝶舞。赵大橹如蜂似蝶,一阵快跑便追上了赵香月,从身后将她抱住,兴奋地抡起来,旋转着,旋转着……直等到他们二人一起眩晕,双双倒在野花丛中,赵大橹才对赵香月说:“妹子,族长大老爷答应主婚了,还要出钱让你坐八抬大轿!”

    坐落在大海里的海神庙,阅尽了虎头湾祖祖辈辈的恩怨情仇,波涛高一声低一声地拍打着岸堤,不断诉说着这里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农历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的祭海节。

    一大清早儿,大橹娘摸着放在炕上的红衣红裤新郎装,脆生生地嚷道:“哎呀,这衣服可真好!儿子,你快穿上,让娘看看新郎官有多威风!”

    大橹娘没听到回应,回过头一看,见赵大橹正在往身上捆绑尖刀利刃,不禁愣住了。赵大橹说他作为秧歌队的乐大夫,必须豁出命去以报答族长的恩情。听后,大橹娘说:“族长又主婚又出钱,敢情咱得豁出命来换啊!”

    吴天旺也在往自己身上捆绑利剑匕首,他伸伸胳膊,踢踢腿,不敢有半点马虎。肖老道见了,问吴天旺干什么。吴天旺说今天斗秧歌是场恶斗,得带家伙。虽然肖老道极力劝阻,吴天旺还是喜滋滋地带上家伙,为吴家拼命。

    如果说吴天旺把当上门女婿看成了福分,那么吴若云却把做新娘视作逃走的机会。她让槐花把给自己梳妆的丫鬟婆子轰走,让槐花收拾好东西,等酒酣之时,趁夜逃走。

    槐花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问道:“那就是说从今以后,小姐就自由了。我也就能跟天旺哥在一起了,是吧?”吴若云点头。槐花忽然又悲观起来:“可是我心里边还是有点儿打鼓,自从上回……这都三年了,天旺哥好像从来都没拿正眼看过我,连我的手都没有拉一下。小姐,你说他是不是嫌弃我了,不肯原谅我啊?”

    吴若云安慰道:“不能!我跟你说过,天旺都答应我了。放心吧,这不是在家里嘛,只要咱们离开了虎头湾,到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你的天旺哥会好好疼你的!”

    吴若云和槐花正说着悄悄话,吴乾坤踱着方步走进院来。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见了,一个个连忙行礼。

    吴乾坤进屋打量吴若云,夸道:“我闺女漂亮!”

    吴若云故作羞涩:“爹看自家的闺女,都觉得漂亮。”

    “不是爹吹,在虎头湾你是真漂亮,像你娘……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娘的在天之灵要是能看见,多好啊!”听后,吴若云心头一酸,低下了头。

    “你看我,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提你娘了。”吴乾坤笑了笑,接着又问,“那天我也没跟你商量,就定了招吴天旺当上门女婿,你为什么一字不吐,一句话也不说呀?”

    吴若云赶忙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轮得到我说啊……”

    “闺女,你这是……爹怎么好像都不认识你了?”

    吴若云赶紧解释:“天旺挺好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他那条腿也是替我被爹打瘸的,爹让我嫁给他,我愿意!”

    “可他毕竟是个长工,穷鬼出身……爹总觉得对不起你啊!”

    吴若云笑道:“长工怎么了?穷鬼出身怎么了?林家耀倒是有钱有势,留过洋的大少爷,可我不是没那个福分嘛!爹,天旺真的很好,比林家耀强!林家耀就是个伪君子,嘴上说得好,让我等着他,三年了,他人在哪儿?”

    吴乾坤皱了皱眉头:“哎,你可不能这么说家耀,都是他那个叔叔,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活生生地把这桩姻缘拆散了。”

    吴若云接着说道:“他叔叔再霸道,还能枪毙了他不成?说到底,他还是嫌弃我了……可是我要给海猫收尸,他是知道的。当时他口口声声地答应了我,说好了一辈子不会怨我,可到头来……我算看透了,有钱的男人靠不住!爹为我选的天旺,就是再好不过的如意郎君……”

    “你真这么想爹就放心了,这些年春草儿也没给你生个兄弟,也许这就是爹的命。现在挺好,招了上门女婿,嘿嘿,爹就等着你生个男丁,给咱们吴家传宗接代了!”听了吴乾坤的话,吴若云假装娇羞。吴乾坤哈哈大笑:“时候差不多了,好多人来道喜,爹去应承应承。”

    望着吴乾坤离去的背影,吴若云慢慢地跪在地上,嘴里喃喃:“爹,没想到今天您能过来跟闺女说会儿话,这可能也是天意吧……爹,今夜我就要走了,今生咱们爷俩恐怕再也见不着了……我给您磕个头,谢谢您的养育之恩!”说着,吴若云磕了一个头,已经泪如泉涌。

    这时,大红花轿来到了渔民街巷最前排的赵香月家门口,大橹娘隔着院子矮墙看过去,惊讶不已:“还真是八人抬的大轿呢,这个赵香月可占了咱家的大便宜了!”

    站在大橹娘身后的赵大橹说:“娘,您咋说这话呢?”

    “你说咋说话?要不是因为让你扮乐大夫,族长大老爷能给这么大的脸,出钱雇八抬大轿抬她?”大橹娘瞪了赵大橹一眼。

    赵大橹留了个心眼,说:“族长大老爷可不是这么说的,族长大老爷说香月伺候过玉梅大小姐,他要当亲妹妹一样送香月出阁,是咱们家沾了香月的光!”大橹娘不服气归不服气,但在众人面前再也不敢肆意张狂了。

    所谓秧歌,最初起源于南方插秧时,人们在水田里劳作而唱的插秧俚曲,后来这种俚曲传到北方的海阳来,又因为海阳有绵延二百三十多公里的海岸线,所以这种俚曲又被糅进了海上号子的诸多元素,这便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海阳大秧歌。海阳大秧歌能歌能舞,以歌为主,但最为隆重的歌舞之日,当是一年一度的祭海。如果再逢婚嫁喜事,那便最盛了。

    为了借这个最盛的日子挣回面子,香月奶奶和赵老气一大清早就站在门外迎客。穷人的亲戚虽说不常走动,但听说族长大老爷出钱操办喜事,并且亲自出面主婚,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门内的梳妆镜前,赵洪胜派来的婆子们忙手忙脚地给赵香月梳妆打扮。都说人随衣裳马随鞍,穷人家的丫头穿上大红喜服,也显得富贵光鲜起来。婆子们啧啧称羡。赵香月听了,只在镜子里凄美地笑笑,一颗心早已麻木了。

    吴若云的一颗心也早已麻木,但是麻木过后是紧张,一想起晚上逃走的事心里就不安,于是她只有催着槐花:“时辰到了没有?到了那就走吧!”

    一旁伺候的两个婆子听到吴若云的话,立刻抻平了盖头:“新娘子盖盖头啰!一盖黄金万两,二盖吃穿不愁,三盖多子多福!”

    吴家豪门有豪门的讲究,两个婆子用盖头在吴若云的头上抖了三抖,那大红的盖头才缓缓飘落。槐花和一个婆子搀扶着盖着红盖头的吴若云出门,上轿。

    赵家寒门有寒门的规矩,香月奶奶把平时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饺子用筷子夹着,一个个填到赵香月嘴里,人说滚蛋饺子迎客面,女人出嫁不就是滚蛋吗?

    吴家的花轿穿过吴家看热闹的人群,在写着“吴家”字样的牌楼前狂舞。

    赵家的花轿穿过赵家看热闹的人群,在写着“赵家”字样的牌楼前劲扭。

    两顶花轿同时经过各自姓氏的牌楼,在各自秧歌队的簇拥下,一齐来到虎头湾广场的高台前。这时,吴乾坤和赵洪胜早就并排站在了高台两侧的矮台之上。

    赵洪胜一抱拳:“吴兄,令千金出阁,恭喜啊!”

    吴乾坤也一抱拳,眉头一皱:“多谢!怎么,你们赵家也办喜事?”

    “那是!你嫁闺女我嫁妹子!”

    “妹子?你妹子不是早死了吗?”

    “我赵姓一族不分贫富,只要是同辈的都是兄弟姐妹!赵香月伺候玉梅多年,今天她要嫁人,我就当是我亲妹妹出阁!”

    “噢,为了借喜气,你可真够下本儿的,连穷鬼的喜事你这个族长都包办了?”

    “这算得了什么,吴兄把自己的亲闺女嫁给了个瘸子,本儿下得比我大啊!”

    吴乾坤脸色一变,冷哼一声。赵洪胜占了上风,微微冷笑。

    说话之间,吴赵两支秧歌队分别在乐大夫吴天旺和赵大橹的指挥下,翻腾飞跃,闪转挪移,各自围着各自的花轿,很快在人群中打开了场子。

    吴天旺虽然瘸,可今天格外精神。赵大橹春风得意,更是英姿飒爽。

    锣鼓声声,笙簧齐鸣,一阵紧似一阵,吴赵两家两支秧歌队,恰如二龙吐珠,擎天舞地,腾云驾雾一样冲向旗杆上的彩球。

    吴天旺向吴若云的花轿里喊着:“大小姐,稍微等会儿,等我把赵家的乐大夫踢到海里边去,把绣球摘下来,咱们就拜堂!”

    花轿里,吴若云无奈地摇了摇头:“悠着点儿,别逞能,小心别伤着自己。”

    吴天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高声唱起秧歌调:

    马甩子一甩登上场,

    扭落了太阳吼月亮,

    装闺女的扭成了麻花腰,

    演小伙的吼出了叫驴腔!

    锣鼓震天,掌声雷动,吴姓的族人叫好声一片。

    赵大橹人高马大,马甩子一挥,令人眼花缭乱。他一个箭步蹿到赵香月的花轿旁,探头大叫:“香月,瞧大橹哥的好吧,吴家的乐大夫是个瘸子,哥我一个拳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花轿里,赵香月急忙劝道:“大橹哥,斗秧歌可别斗出人命来!”

    赵大橹眼瞪绣球:“那得看哥摘绣球的时候,姓吴的有没有人上来找死!”

    赵大橹说罢,挥动马甩子令秧歌队停下鼓乐,也高声唱起乐大夫调:

    马甩子一甩舞乾坤,

    敢上那九天揽星辰,

    彩扇耍得就像蝴蝶翩翩飞,

    鼓声脆得比黄瓜打驴都过瘾!

    赵家族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就像大海里的波浪,汹涌澎湃。

    此时此刻,赵洪胜和吴乾坤,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相以眼神较着劲,以气势抖威风,谁也不服谁。

    两支秧歌队由文斗开始,先比秧歌调,再看扭秧歌。一对一地比试着。赵大橹的马甩子上下翻飞。吴天旺的马甩子左右开弓。这里边的规矩是甩子不能打着人,一旦碰上了,文斗立刻改武斗。

    看那架势,赵大橹和吴天旺都有挑衅的嫌疑,所以他二人的一招一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恰在这时,一辆鳖盖小车顺着海边的土路驶来。声声喇叭顿时让鼓乐声乱了节奏,也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吴家花轿里的吴若云、赵家花轿里的赵香月,同时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见随着一声打开车门的脆响,戴着前进帽的司机低着头跑向车的另一侧,恭恭敬敬,弯腰拉开车门。车门开处,先是崭新的皮鞋踏在了地上。继之,西装革履,戴着墨镜与礼帽的人走出来。走出来的人一个箭步蹿上了高台,将礼帽摘了下来,又摘掉了墨镜,此人正是海猫。他比三年前白皙了许多,从满脸高粱红的乞儿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翩翩少爷。

    吴乾坤、赵洪胜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努力辨认着,整个虎头湾广场一片寂静。其实,这时候人们都辨认出了海猫,只是有人惊讶,有人惶恐,有人愣怔,有人因为种种顾虑不愿先开口罢了。然而,只有秧歌疯子无畏,他一眼认出海猫,张口就把心底的记忆全喊了出来:“棺材——糖——大哥——”

    海猫朝秧歌疯子一抱拳:“兄弟,三年不见了,你一向可好啊?”

    海螺嫂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鬼呀——”台上吴赵两家族长和大户富甲,台下吴赵两家百姓和各自的秧歌队,不管老幼,不分男女,纷纷大呼小叫,一片大乱。

    轿里的吴若云问道:“怎么了?槐花,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槐花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小姐,你可别出来!”

    同在轿里的赵香月只能下意识地掀起头上的红盖头,露出一张惊讶的脸,表情茫然。

    为了打破短暂的沉寂,也为了尽快拉近和虎头湾广大渔民百姓的关系,海猫朝台下微笑着打趣:“又斗秧歌又抬花轿,今天是虎头湾的好日子呀!”

    海猫见四周仍然哑然无声,便分别向吴家和赵家,最后又绕着虎头湾广场抱了一圈的拳,说:“吴姓族人都是我爹的宗亲,赵姓族人都是我娘的宗亲。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我海猫的亲戚。三年了,我又回家了,你们想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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