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郭靖宇 本章:第二十七章

    大概是人的劣根性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会让人不知道去加以珍惜,而千辛万苦仍然得不到的却是拼了命也要去追寻。眼下,吴若云就处在这种奇怪思维的纠结之中。她越是想得到海猫,终究越是没有得到。她的心里就像打碎了的五味罐,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她独坐闺房,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而蹲在吴若云闺房门外的吴天旺,此刻怎一个“苦”字了得。人说苦尽甘来,他却苦尽生恨。他最恨海猫。如果没有他从中捣乱,这时候早就跟吴若云同床共枕了。同床共枕那该是他多么渴望的呀!想到这里,吴天旺真是饥渴难耐了,他不由得想到了槐花。吴天旺打定主意,轻手轻脚地越过吴若云的闺房,径直向槐花的小屋摸去。被绑成粽子的槐花一见吴天旺,又惊又喜:“天旺哥,你没事吧……”

    吴天旺的目光中充满了占有的欲望,他一句话也不说,扑上去就给槐花解绳子。脚、腿、屁股、腰肢,吴天旺从下往上,一道道解着,又一遍遍摸着,他实在忍不住了,像头发情的牛一样将槐花扛起来扔在了炕上。吴天旺将槐花的两只手举过头顶,迫不及待地扒了她的衣服。槐花浑身发烧似的滚烫滚烫,痛并快乐地叫着:“天旺哥,哥……”

    正失魂落魄的吴若云隐约听到槐花的叫声,她打开院门,发现吴天旺没在门外站岗,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吴若云快步走出小院,一脚踢开了槐花小屋的门。槐花惊恐地从吴天旺赤裸的身下探出头来,吴天旺也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又连忙趴下。槐花和吴天旺被捉奸在床,两人只能靠一条被子遮羞。

    吴若云怒斥:“好啊,吴天旺,在族长大老爷的家里你敢强暴小丫头?我这就去问问管家,按老祖宗的规矩,你该怎么个死法!”吴天旺蜷缩在被子底下颤抖,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槐花扯过被子的一角,遮掩着自己的羞处,一脸的乞求:“别啊!大小姐,天旺哥他没有强暴我!求求您了,您就饶了天旺哥吧!”

    吴若云大怒:“什么?事情都这样了,你还帮他说话?告诉你槐花!你说不是强暴也行,那就是你们两个通奸。通奸怎么惩罚法我可知道,我爹会让人用铡刀铡掉你们双腿的!”

    槐花急忙改口:“不是通奸,不是通奸,大小姐,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勾引的天旺哥!要铡就铡我一个人的腿吧!”

    吴若云气急败坏,骂道:“好你个槐花,那好,你就这样不许动,我这就让我爹来看一看,看你这副样子像不像勾引人的!”

    不知什么时候,吴天旺已经穿上了短裤,一骨碌滚下床,双膝跪在吴若云脚前,捣蒜一般地磕头说:“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天旺再也不敢了,看在我对您忠心耿耿的分上,您就饶我一条狗命吧!”

    吴若云压下满腔的怒火:“吴天旺,你要是有良心就好好想想,槐花是怎么对的你。你这么对她,她还想替你开脱罪名,你就一点也不动心?好吧,你穿上衣服,拿着你的枪,跟我到院子里去!”

    吴天旺只好穿好衣服拿上枪,跟吴若云来到院子。吴若云站定,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吴天旺,今天的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不管槐花说什么,你怎么都是个死。不过,你也可以不死,你手里不是有枪嘛,你刚才不也开了枪嘛,你现在再开一枪,杀了我灭口吧!”

    吴天旺把枪“啪”地扔在地上,又扑通一声跪在吴若云脚下:“小姐,天旺不敢,天旺不敢!”

    “你这么对槐花不是一回了吧?连这种苟合之事都做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吴天旺抬手抽着自己的嘴巴:“大小姐,天旺该死,真该死!”

    吴若云吼道:“行了!我不愿看你这个窝囊样!我问你,你以后怎么打算?”

    吴天旺一愣:“怎么打算?我一定对老爷、对大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吴若云不耐烦了:“谁问你这些了?我问你,以后要怎么对槐花?”吴天旺一时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槐花全都跟我说了,三年前吴家出了件丢人的事。可那事不赖槐花,是吴江海和春草儿合伙算计了她!槐花是个受害者,她一个卖了死契的丫头,为了活命还能怎么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可这以后你又是怎么对槐花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三年来,我很少在槐花的脸上看到笑容,吴天旺,我实话跟你说吧,你要是不想让今天的事情败露,让我爹宰了你,就给我一个准话,这辈子你打算怎么对槐花?你给我说清楚!”吴天旺听明白了,吴若云是在逼他表态。吴若云进一步说:“槐花对你这么好,愿意替你死,你还嫌弃她吗?”

    吴天旺终于开口了:“不,不,天旺是个什么东西,哪敢嫌弃……”

    “那就好,虽说槐花是我的丫头,但是我拿她当我的亲妹妹看。我今天就要你个准话,你说,你会不会娶槐花?”

    吴天旺低着头,支吾着:“我……娶!”

    “娶了以后,这辈子能不能拿她当人,好好地疼她?”

    吴天旺迟疑着,艰难地说道:“我……能!”

    吴若云让吴天旺对天发誓,吴天旺又羞又恼,拖起枪,逃也似的跑了。吴若云旋即回到槐花的小屋,一把抱起还在发愣的槐花说:“你个死丫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槐花不明就里,心里仍然放不下吴天旺:“大小姐,求你了,今天的事千万别告诉老爷,别告诉管家。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天旺哥就没命了!”

    吴若云板着脸:“干出这种龌龊事来,他还想要命?”

    槐花泪如泉涌:“小姐,看在槐花跟了您这么多年的分上,你就饶了天旺哥吧。我愿意替他接受惩罚,真的是我勾引天旺哥,真的!”

    吴若云没好气地说:“你个傻丫头!你当我愿意来抓你们这种脏事啊?我是在替你做主,你难道就不明白吗?”

    穷人的夜晚,有月光的时候,人们就着月光干些粗活,没月光粗活就干不成了。为了省那一星半点的灯油,一家一户便早早地睡下了。香月奶奶、赵老气、赵香月和弟弟赵发,一家三代同炕,睡得正香,却突然被赵管家的敲门声敲醒。

    赵香月打开家门,赵管家冲她就嚷:“香月,快叫你爹出来说话!”

    赵香月问原因。赵管家只找他爹。赵老气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走出门来:“哎呀,管家大老爷,这么晚了您找我有啥事啊?”

    赵管家说:“我是告诉你一声,你闺女香月我们带走了。”

    赵老气惊问:“为什么啊?”

    赵管家没好气地说:“废话,你闺女打小就卖给族长大老爷家了,难道你不知道?”

    赵老气争辩:“不……不对呀,三年前香月就回了家。卖身的契约族长大老爷都给我们了,我都一把火给烧了呀!”

    赵管家冷笑说:“什么?卖身契还给你们了,凭什么呀?你卖闺女卖的是死契,一辈子就是族长家的人,凭什么把卖身契还给你呀?”

    赵香月大喊:“这个错不了!你要是糊涂了,你去问族长大老爷好了!”

    赵管家看着赵香月:“好你个丫头,你嘴硬什么!是,三年前族长把你放回家了,那是因为大小姐死了。你是伺候大小姐的丫鬟,家里嫌你晦气!哪承想,你不好好在家待着,竟然和孽障海猫勾搭上了。更不像话的是,祭海那天你竟敢撑船下海,坏了虎头湾的规矩。按赵姓的族规,早就该把你扔到海里去见海神娘娘了。你能活到今天,都是族长大老爷一再开恩。族长大老爷说了,让你赶紧回去,省得在外面给族人丢人现眼。来呀,把她给我绑了带走。”

    赵香月怒视拥上前来的家丁:“等一等,你这是要强抢民女啊。卖身契早就还给我了,我是自由身,你们凭什么抢我?”

    还在赵管家刚敲赵香月家门时,就被住在对门的赵大橹听到了,他几步冲到赵管家面前:“管家大老爷,怎么回事儿啊?这深更半夜的,你们为什么要带走香月?”

    赵管家怒斥:“滚一边去,关你屁事!你跟她的婚约不早就解了嘛。你可看清楚了,这是香月她爹卖她时跟族长大老家签的卖身契,手印还在这儿呢!”

    赵老气睁大眼睛:“啊?这……这不可能啊!香月的卖身契我确实烧了,三年前我就烧了,我亲手烧的。”

    赵管家抖着手里的那张字据:“废什么话!这不是你按的手印吗?”

    赵老气想起他背回十斗高粱和按手印的经过,骤然明白了真相:“好你个管家,你……你拿十斗高粱算计我,我跟你拼了。”

    赵老气埋头撞向赵管家,赵管家身子一闪,就势抬起一脚,正踹在他的胸口。赵老气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赵大橹吓坏了,连忙上前去拉,香月奶奶、赵香月和兄弟赵发一齐扑在赵老气身上,哭的哭,叫的叫,周围邻居闻声赶来围观,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赵管家高声嚷道:“都别看啦!赵香月是族长大老爷家的家奴,谁不知道从小卖的就是死契。这有卖身契为证,现在我奉命把人带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赵管家说着挥挥手,两名家丁拉起赵香月就走,赵香月拼命挣扎。赵大橹抢上前来,双拳齐出,一拳打倒一个家丁。赵管家火了:“赵大橹,你要干什么,给我住手!”

    赵大橹攥紧双拳:“三年前,香月回了家,确实是自由身了,要不然我们家怎么找媒人下聘礼?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又强抢民女是何道理?”

    赵管家轻蔑地看着赵大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滚开!”

    “不行,香月上了我的花轿,就是我媳妇!”

    赵管家冷笑一声:“你的媳妇?你娘认吗?这门亲事早就不算数了,族长大老爷做的主,她们家赔了你们家一条船。你要是再捣乱,别怪我不客气,走!”

    赵大橹急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挥起拳来又打。先前两个家丁吃过亏,他们躲躲闪闪,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赵管家对另一个家丁使个眼色,那家丁从赵大橹身后袭来,突然举起枪托,只听“咚”的一下,赵大橹就被砸倒在地,顿时晕了过去。大橹娘从屋里冲出来,抱住倒在地上的赵大橹,大声哭喊着:“大橹——”

    趁这个机会,赵管家指使他带来的家丁,有的架起赵香月,有的驱赶人群,像打劫的贼人,仓皇而退。退到赵家大院,赵管家令家丁将赵香月五花大绑,不由分说便关进了柴房。赵管家和家丁前脚走去,赵洪胜后脚走进来。赵香月一见赵洪胜,张口就骂:“赵洪胜,你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赵洪胜觍着脸:“我是一族之长,你居然敢骂我?”

    赵香月大吼:“我骂你了,你禽兽不如。当年,你把卖身契还给我,让我离开赵家,你就是怕我把你下毒想要害死海猫的事捅出去。赵洪胜,我听说你要当汉奸了,居然还强抢民女,连脸皮都不想要了,对不对?”

    赵洪胜抬起手,一巴掌抽在香月脸上:“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赵洪胜马上就是一县之长了,太太死了我要续弦,哪一家的大家闺秀找不到?你从小在我们家,我看着你一点点地长大,一点点地熟了,能说会道有眼力见儿,我看上了你完全就是恋旧。你想想你给玉梅当丫鬟的那些年,她脾气不好,每回她难为你责罚你,不都是我替你开脱的。吃的、穿的、用的,我没少赏你吧?你难道就不明白我的一番好心?是,我是要离开虎头湾了,也顾不上什么脸皮了,我就是看上你了,要带你走,怎么样?你本来就是卖给我们家当奴才的嘛!”

    赵洪胜捧起赵香月的脸,又色眯眯地说:“赵家的族长大老爷,未来的县长大人喜欢你,对你一个穷丫头来说是多么好的福分啊,你还不珍惜?”

    赵香月气红了脸:“赵洪胜,你敢轻薄我,我就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赵洪胜哈哈大笑:“死?你急什么?就算是我要收了你,也不会是今天。明天我就要去海阳城高就了,好几年我都等了,难道这一天我还等不了吗?”

    赵香月又恨又急:“赵洪胜,你要是个明白人你就别带我走,不然明天我喊破了嗓子,也得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强抢民女的事告诉乡里乡亲!”

    赵洪胜在赵香月脸上掐了一下:“真是怪了,我怎么就稀罕上你了呢?不过你别痴心妄想,我知道你嗓门大,有力气,你还是留着劲,将来在床上喊吧!明天我会带你走的,管家跟我说了,他不会让你喊出声来的!”

    不让赵香月出声,是赵管家的主意,第二天一大早,他令家丁将赵香月的嘴用布条勒紧了,装进一个偌大的箱子。这个偌大的箱子和所有运往县城的箱子混在一起,摆满了赵家大院。赵洪胜走来,边巡视边说:“带这么多东西?”

    赵管家毕恭毕敬地说:“您是去高就的,什么时候再回老家还不一定呢!春夏秋冬,吃穿用项,当然,您最稀罕的东西也得装箱带着不是,您瞧……”赵洪胜顺着赵管家的手指看去,那偌大的箱子似有活物在动。他点了点头,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这兴奋里既有他即将上任当县长的春风得意,又有他马上进洞房做新郎的满心愉悦。

    见赵洪胜心里高兴,赵管家趁机又报一喜:“三少爷昨天捎信来了,说他一大早就带着日本兵来接您。”

    赵洪胜辛辣老到,说:“小心乐极生悲,吴乾坤那边你可要盯紧了。”

    赵管家赶忙回答:“我一直派人盯着呢!就怕那老东西捣乱,没承想他还挺知趣,我听说他们吴家把锣鼓家什都搬到镇子口去了,说要欢迎皇军到虎头湾来,欢送您去当县长!”

    赵洪胜将信将疑:“什么?不可能吧?”

    “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吴家那边八成是听说了三少爷跟日本人近乎,您这又当了县长,他们还不得掂量掂量呀?我倒觉得,他们这是怕了,那吴乾坤是想拍您的马屁呢!”

    赵洪胜说:“会吗?这倒不像他了,他吴乾坤也有怕的时候?”

    还真让赵洪胜说对了,吴乾坤从来就没有怕的时候!清晨醒来,他该练拳练拳,该舞刀舞刀,雷打不动,泰然自若。热身之后,吴乾坤刚回屋里,春草儿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春草儿求老爷了,您这把岁数了,可千万别蛮干啊!日本鬼子的枪炮大飞机可厉害了,您可千万别跟他们……”

    吴乾坤假意一愣:“哎,你怎么知道你家老爷今天要收拾小鬼子呀?”

    春草儿据实禀告:“不瞒老爷,您跟老太太说话,我偷偷地听到的……”

    吴乾坤接过话茬:“然后,你就跑到县城去找老二了?”

    春草儿吓了一跳:“老爷,您怎么知道的?”

    “哼!跟了你家老爷这么多年,不知道你家老爷三只眼吗?”春草儿看着吴乾坤瞪得吓人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告诉你吧,我的那只眼睛一直跟着你来着!”

    春草儿吓哭了:“老爷……春草儿可全是为了老爷……”

    吴乾坤没好气地说:“你个笨娘儿们!他吴老二是个什么东西,我没跟你说过吗?你去求他?亏你想得出!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你还算是守妇道,我一枪毙了你!”

    春草儿忙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吴乾坤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家老爷今天要敲锣打鼓地欢迎日本人,欢送赵洪胜去当汉奸县长!这么大好的日子,你哭丧啊?别搅了我的雅兴,滚!”春草儿一时没听明白,愣愣地看着吴乾坤。“你发什么愣啊?噢,明白了,你净偷听我跟日本人拼命了,昨天我又改主意了。你放心,只要我不开火,我估计今天虎头湾乱不了!”

    吴乾坤估计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聚龙岛的海盗今天会来凑热闹。黑鲨和荣六早早地和初升的朝阳一起爬上了海神庙的屋脊之巅。黑鲨摆正了射击姿势,拿出望远镜来向下张望着。荣六有些迟疑胆怯,但见黑鲨决心已定,也不敢多说,只能从高处远远地俯瞰着虎头湾广场。

    这时的虎头湾广场,吴赵两个姓氏的族人,一个个扶老携幼,提心吊胆地聚拢过来。有那胆大的抬起头四处张望,寻觅着;那胆小的则双眼低垂,瞅着自己的脚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心理,各种各样的神态,一起演绎出了惊恐之下的肃静。

    人群中的秧歌疯子却兴奋不已,一见人多就想唱秧歌调似乎是他的本能,只听他扯着嗓子唱道:

    赵家族长要把县长当,

    抢个汉奸帽子戴头上。

    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鬼子,

    赏他一根哭丧棒!

    肃静的虎头湾广场,顿时一阵哄笑,全乱了起来。吴家族人鼓掌叫好,一片嘲讽。赵家嘟嘟囔囔,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

    海螺嫂急忙上前,一把捂住秧歌疯子的嘴:“疯子,你咋又来疯劲了?小心赵洪胜当了县长让小鬼子一枪毙了你!”

    秧歌疯子甩开海螺嫂的手:“我不怕,我姓吴,他姓赵的管不着。”秧歌疯子说着,干脆跑到广场中央,双脚直跳,唱得更欢了。

    赵家的九老爷快步冲过去,伸手指着秧歌疯子高声吆喝:“奶奶的,我们赵家族长要当县长了。你他妈的一个秧歌疯子竟敢侮辱县长,来人,给我打!”

    老犟眼子挺身挡在秧歌疯子面前,怒道:“我看你们谁敢?谁不知道他是个疯子,说几句疯话,唱几句疯调,关你们什么事儿?再说了,他虽然是个疯子,可也是我们吴家的人,就算管教也自然由我们吴家族长管教!”

    九老爷趾高气扬地喝道:“甭跟他废话,给我打。”一时间,吴家的族人和赵家的族人真的打了起来,你来我往的很快有人被揪下了一撮头发,有人被打出了鼻血,秧歌疯子则被人用木棍打在了头上,顿时鼓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

    一片混乱之中,吴管家和吴八叔簇拥着吴乾坤大步走来。吴管家站在高处大喊:“吴家族长有令,吴姓族人全都住手,统统退后!”

    老犟眼子走到吴乾坤跟前禀告实情。吴乾坤说:“我都看到了,也都听见了,疯子刚才唱的是个啥呀?这么大好的日子,他骂人家赵家的族长,人家赵家的族人能干吗?”

    秧歌疯子捂着头上鼓起的包,龇牙咧嘴:“族长大老爷,他们打我!”

    “我看你该打!”吴乾坤说着,又转身对赵家的九老爷说,“您这脾气见长啊,怎么?赵洪胜到县城高就,这赵家的族长要由您来当吗?”

    九老爷一愣:“这个……哪里的话呢?”

    “既然您还不是族长,就这么吆五喝六的,让你们赵姓的族人欺负我们吴家的一个疯子,不太合适吧?”九老爷低下头,不再言声。吴乾坤继续说道:“好了,刚才你们也听到了,疯子编的秧歌词里边提到了赵家族长,这不合适,回去我自会管教他。今天是咱们虎头湾的好日子,赵家的族长要到县城里去给日本人当县长,这么大的事,你们赵家族人都应该高兴才对嘛!干吗跟个疯子过不去呢?都散了吧,别等着日本人来了看笑话。对了,我们吴家的锣鼓已经到镇子口去欢迎日本人了,我这就是亲自来欢送赵家族长的。”

    此言一出,整个虎头湾广场一片哗然。吴赵两家的族人有的摇头,有的冷笑,还有的拍巴掌打手,可着嗓门叫好。这时,人群里早有人抽身跑出来,直奔赵家大院。

    那人跑进赵家大院,鹦鹉学舌似的向赵洪胜复述了吴乾坤的话。赵洪胜诧异。他得意忘形的脸上充满了桀骜,心里想着:“哼!斗了这么多年,我们吴赵两家从来都没分过胜负。没想到三儿从东洋一回来,这虎头湾的天就变了,哈哈……”

    都说会笑的笑到最后,这一次赵洪胜却笑早了。正当他狂笑之际,香月奶奶、赵老气和香月兄弟赵发,一家三口哭叫着冲进来要人。谁知人没要成,却被当成疯子关了起来。在挣扎的嘶喊声中,赵洪胜令人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脚前脚后一大堆箱子中的那个偌大的箱子。那个偌大的箱子蠕动着,震颤悠悠,不可名状。

    一大清早,吴江海便哼上了小曲儿。他心里无比得意。赵子轩接赵洪胜进城当县长的消息,他早就派人传出去了。吴江海想象着吴乾坤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暴怒的样子,又解恨又过瘾,好不惬意!可他突然又想到,皇军要是派个十个八个的日本兵回虎头湾,这要打起来,谁输谁赢可不一定!如果争取带着麻生少佐同去,把吴赵两家凡能扛枪的全都杀了,那他就坐收渔翁之利了!他想只要吴乾坤一死,虎头湾吴家所有家产都是他的了!赵洪胜和赵小三再一死,将赵家赶出虎头湾,再用吴赵两家财产孝敬皇军,那他……

    吴江海想着便来到麻生少佐指挥部,把此行的风险向麻生从头至尾,说了个明明白白,分析得透透彻彻。在吴江海的煽动下,麻生少佐重新召集大队人马奔赴虎头湾。

    此时,十几个日本兵已经先期来到虎头湾镇外。突然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鼓乐齐鸣。日军小班长忙问身边的翻译官赵子轩:“什么情况?”

    赵子轩起初被吓了一跳,当他发现原来是放鞭炮和敲锣打鼓,皱紧的眉头这才松开:“是吴家乐班子敲锣打鼓放鞭炮,准是欢迎皇军的。”

    在鞭炮和锣鼓声中,吴乾坤、吴四爷、吴八叔和吴姓族人站在虎头湾广场中央的平台旁,眼看着赵子轩像条狗似的带着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开进。这时,赵洪胜带着赵管家、九老爷和赵姓族人也早已恭候在平台的另一旁。一时间,吴赵两姓族人和赵子轩带来的日本兵,三拨人汇聚到了一起。

    赵子轩走下车,一见吴乾坤便问:“吴乾坤,你想干什么?”

    吴乾坤脸上有些挂不住:“哎,你是赵小三儿吧?按辈分我好歹也是长辈。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上来就直呼其名,不好吧?”

    赵子轩一脸的跋扈:“我可告诉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们吴赵两家势不两立,你他娘的跟谁充长辈啊?今儿我是代表大日本皇军来接我爹进城当县长的。你要是敢捣乱,看见我身后的机关枪了吗?”

    吴乾坤努力压着心中的愤慨:“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我知道你是代表日本人来接你爹去海阳当县长的!我刚才派了乐班子在镇子口放鞭放炮、敲锣打鼓地欢迎你们,你没看见?本人率吴姓族人,也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为的就是送你爹赵姓族长——洪胜先生去海阳高就。不信你问你爹!”

    赵子轩一愣,连忙看了看父亲。赵洪胜伸手示意赵子轩不要再说,他向吴乾坤一抱拳:“吴姓族长,既然你是来送赵某的,那赵某这里就谢过了。”

    吴乾坤哈哈大笑:“不客气,希望赵姓族长从此以后官运亨通。有时间常回虎头湾老家来看看。”

    赵洪胜拱手道:“好说,好说。”

    赵子轩难以置信吴乾坤会这么顺从,他凑在赵洪胜耳旁说:“爹,这……”

    赵洪胜低声说:“今儿且不与他理论,以后收拾他们吴家的机会有的是。”

    “行,都听爹的。这吴赵两家的族人都到齐了,您不说两句,给咱们赵家长长脸?”

    “有什么好说的,快走!”赵洪胜说着给赵管家递个眼神。赵管家一挥手就令人从大院里往外搬行李,大箱小箱,还有那偌大的箱子,一样样装满了几马车。

    趴在海神庙屋脊的黑鲨,从望远镜里看见了吴乾坤和赵洪胜,不由得义愤填膺:“看意思,这两个狗东西是穿一条裤子了。好啊,好啊,平时是渔霸恶霸,日本人一来,吊着膀子的想当汉奸。六儿啊,今天咱们哥俩是来对了,这两个老贼,还有这么多的日本鬼子,咱非杀个痛快不可!”

    荣六吓了一跳:“别,大哥,咱可说好了,每人只开一枪,然后立马走人,不然可就不好走了。”

    黑鲨只好说道:“好吧,原计划不变,就让小鬼子多活几天,先选要紧的干,吴乾坤我可瞄了半天了。”

    “赵洪胜我也瞄好了,就听大哥下令了!”

    就在黑鲨即将下令开枪之际,他突然发现广场里跑进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那老头子白须白发,身披孝服,肩上扛着个木杆子。木杆子上面写着“赵家败类,欲为汉奸,祖宗不容”几个大字。

    扛着木杆子的正是赵三伯,他威风凛凛,高声喊道:“赵洪胜,你敢去当汉奸,你就不怕老祖宗们惩罚你吗?”赵洪胜万万没想到,赵三伯会在这关键的时候让他下不来台,顿时愣了。

    赵三伯手扶木杆,转身面朝众人,大声说:“赵姓族人们都给我听着,我老头子是赵姓一族辈分最高的。今儿个赵氏门庭不幸,出了这样的败类,还背着族长之名,丢尽了咱们族人的脸面,我老头子不认他了。赵姓族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往这汉奸的脸上吐口吐沫。谁不吐,谁就不是赵姓族人!”赵家的族人们全都傻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怎么,你们不敢哪?好,我老头子先来。赵洪胜,你对不起祖宗,我替祖宗教训你。”赵三伯说着,举起木杆子,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地向赵洪胜走去。这个意外,让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的海猫震惊了,他陡然眉头紧锁。

    吴乾坤也同时被震惊了,不过他不像海猫那样紧锁眉头。吴乾坤笑了:“没有想到啊,看来今儿真是好日子呢!”

    站在吴乾坤身旁的吴八叔也幸灾乐祸:“嘿!我看他赵洪胜怎么收场。”

    赵洪胜指着渐渐走近自己的赵三伯,说:“三伯,你给我站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老人家可别犯糊涂。”

    “糊涂?哈哈,我糊涂不了。你也别想拿花言巧语糊弄人,你难道没看见吗?我老头子自己给自己穿了孝,就算是死,我也得替祖宗收拾你这个败类。你想当汉奸,给赵家祖宗丢人,我不答应!”

    日军小班长不明就里,说:“翻译官,怎么回事儿,他说的是什么?”

    “你等会儿!”赵子轩说着,转身问赵洪胜,“这谁呀?”

    赵洪胜忙说:“这不是你三爷爷嘛,你不认识了?”

    “三爷爷?这老王八蛋,真是不识抬举。”赵子轩说着上前一步站到了赵三伯面前,说:“老头子,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再往前走一步,我要你的老命!”

    赵三伯轻蔑地看了一眼赵子轩:“小兔崽子,你就是赵洪胜的三儿子吧。我早就听说你他娘的当了汉奸,就是你带着人进了海阳县城。我先在你爹的脸上吐一口痰,然后掐死你个小兔崽子。”

    赵子轩掏出枪来:“你他娘的真是找死!”

    日军小班长问:“翻译官,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赵子轩说:“这老王八蛋在骂你,骂大日本皇军,我替你毙了他!”

    日军小班长大怒,他将子弹推上王八壳子的枪膛,几乎和赵子轩同时向赵三伯开了枪。两枪正好打中了赵三伯的左胸和右胸,两汪鲜血涌出来,浸透了老人家的孝服,像绽开的两朵鲜红的花朵。

    吴赵两姓族人一片惊愕,大呼小叫。吴八叔脾气大,骂骂咧咧,挺身向前,被吴管家一把拉住。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吴乾坤。吴乾坤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热泪盈眶。吴乾坤抬起头无比崇敬地看着赵三伯杵着木杆,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黑鲨气得双眼冒火:“奶奶的,先干了这两个开枪的!我打翻译官,你打那个小鬼子!”荣六应声便移动枪口,瞄准了那个日军小班长。黑鲨也随之移动枪口,瞄准赵子轩,低声喊道:“杀!”黑鲨和荣六同时扣动了扳机。两枪打爆了赵子轩和日军小班长的脑袋。

    虎头湾广场一片大乱,所有人都向海神庙的方向看去。只见黑鲨站起身来,又向赵洪胜打了一枪。赵洪胜一抱脑袋,子弹打空了。黑鲨跟在荣六的身后纵身跳入大海。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跳入大海的是黑鲨和荣六。

    吴八叔扭头对吴乾坤说:“是黑鲨。”

    吴乾坤点点头:“我看见了。”

    慌乱中醒悟过来的日军立刻架起机枪,朝着海神庙的方向扫射起来。虎头湾广场又一片大乱,人们尖声叫着,缩起脖子,抱着脑袋,四下里逃窜。赵洪胜趴在赵子轩的尸体上号啕大哭:“三儿,儿子,我的三儿啊!”

    正在这时,吴江海骑马带麻生少佐和大队日本兵冲进虎头湾。转瞬之间,广场上的所有人都被日本兵的枪口威逼着回到广场。

    吴江海跑到吴乾坤跟前,手指日军小班长的尸体吼叫:“吴乾坤,你敢谋杀皇军?”

    吴乾坤镇定自若:“吴江海,你可是我亲兄弟,怎么红口白牙胡说八道啊?所有人都看着呢,我身为吴姓族长,今天一大早就派族人到镇子口放鞭炮,敲锣打鼓地欢迎日本人光临虎头湾。我还亲自出面欢送赵洪胜去当县长,你怎么能说我杀了日本人呢?”吴江海一愣,他四处看着,是没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吴乾坤又说:“刚才开枪的是海盗黑鲨,这里好几千双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听说你不是又当了什么大队长吗?还不赶紧去剿杀海盗,保我虎头湾平安?”

    吴江海刚想对吴乾坤发火,却见麻生少佐向他招手,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弯腰听命。麻生少佐问道:“哪个是赵洪胜?”

    吴江海一指号啕大哭的赵洪胜:“他,那个哭丧的干活!”

    麻生少佐走上前去,说:“你是赵洪胜?”

    赵洪胜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我的儿呀!”麻生少佐问谁谋杀了赵子轩和大日本皇军,赵洪胜泪眼婆娑,说海盗黑鲨!

    “吴桑,看来你的哥哥没有说谎。不管黑鲨白鲨,凡是反对大日本皇军,统统的死啦死啦!”麻生少佐的喊声震耳,他抽出军刀,寒光闪闪!

    潜伏在远处的海猫,耳闻目见,眉头又锁,锁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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