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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涵章揣着陈么妹的老银手镯,先回了一趟花房子。他给陈幺妹说,是想回去拿些钱,然后到古城找银匠给干儿子珂珍打长命锁。实际上,却回去翻出了素芬给他缝的那件贴身小袄。结婚后,李涵章给陈么妹说过,这件小袄是家里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不穿了,放起来。陈么妹果然给李涵章做了件新棉袄,让李涵章把旧袄宝贝一样地放在箱子底下。
李涵章回了家,关上门,把小袄取出来,在领上拆开一条小缝,取出了一个戒指。捏捏里面还有最后一个,李涵章心里想,就是天垮下来,也不能动了,不然以后还怎么有脸见素芬和可贞?小心地把领口缝好,李涵章把陈幺妹的银镯子放在小袄的袖笼子里,又把小袄叠好,放进箱子底下,又把戒指用开始包镯子的手帕包好,掀开棉祆,放进贴身衣裳的口袋里。
抽出了旱烟杆,李涵章坐家里,一袋一袋地吸烟,不一会儿,他和么妹的那间卧房里就雾腾腾的了。他在想四个人:他的生死兄弟周云刚,他的发妻王素芬、儿子可贞和现在的妻子陈幺妹。
今天是周云刚的祭日,但他李涵章却当上了干爹,要去给干儿子打长命锁;发妻和儿子杳无音讯,他现在却要拿着妻子留给他的首饰,去为另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却要唤自己为“爹”的孩子打长命锁。是什么让这一切都在又一个大年到来之前,把自己推进了一个缠绕不开的“死结”里?
自己现在这种“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是周云刚拿命换来的。在他祭日的前一天,另一个把自己唤“爹”的孩子出生了。自己以前光想着不生孩子,怕以后自己被抓,拖累了么妹,怎么就没想到,周云刚在说“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时,是把“娃娃”排在第一位的?怎么就没想到,不要娃,才是对么妹的不公平呢?她有做母亲的权利,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被抓,也有个孩子陪伴着她,将来为她养老送终呀!
怎么样才能打开这个“死结”呢?就生一个孩子吧,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对周云刚、对么妹最好的交代!想透了这些,他找出一张纸,到屋外的灶膛里,扒到一个没燃尽的木炭,写了几个字:“云刚,好兄弟!等着,我们会有儿子的!”然后,慢慢地把它点燃……
做完这一切后,李涵章这才锁好门,往古城走。
青龙镇到古城只有十几里路,走路去很方便,坐船去更方便。李涵章来这里快两年了,不说来进货,就是路过,也早就把古城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抗战胜利后他送程将军的骨灰回来,对古城多少也有点印象。
这是个几千年来都没换过名称的小城,街道房子都还多数是明代的,少部分是被三百多年前的清军和三百多年后的日本飞机烧了之后又修复的。古城北面是山,其余三面都是水,所以,从广元顺嘉陵江去重庆,可以看到古城的西、南、东三面。古城是一座方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朝向,百十来条街,条条都能从街头望到街尾,宽的像迎恩街可以两辆小汽车对过,窄的像水巷子,两个瘦麻秆对面过,都有一个要侧身。
不过,让李涵章惊讶的,不是这个古城的奇特结构,而是这座小城的包容性,这是他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古城的县政府在内东街的铁塔寺里,南面有净圣庵、清真寺、宁济堂、寿山寺、财神楼、华光楼,北面有福音堂、东岳庙、南岳庙、治平园、七星台、巴巴寺,东面有马王庙、光国寺、五郎庙、太平寺、天上宫、文昌宫、陕西会馆、观音寺,西面有城隍庙、文庙、武庙、还有祭祀张三爷的桓侯庙……不过,因为渡口在华光楼下,古城最繁华的地方自然也就是华光楼附近。
李涵章七拐八拐找到一家老银匠铺子,捂着装了金戒指的口袋就进去了。
选选捡捡地忙活了半天,李涵章终于满意地交换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兴冲冲地出来,要去码头上船回青龙镇。
要去码头,就必须从华光楼下过。华光楼是一座过街楼,骑在街上。“古城有座华光楼,半截戳在云里头。”娃娃们唱的童谣里,那戳在云里头的半截是华光楼的二三层,而没有戳进云里的,就是骑在街上的第一层。华光楼这个石条砌的门洞比两边的房子还高,夏天的时候,远客下了船,来这里乘着穿堂风歇脚,一边可以挨挨挤挤地坐三四十个人。冬天,里面却待不住人,站一会儿,就会被风吹得流鼻涕打喷嚏。
李涵章走在华光楼的北边,穿过华光楼的门洞,他看见有一个人正从码头的石阶走上来。李涵章晃眼一看,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他来古城后四方八面的乡场都走遍了,打交道的人多,便没往心里去。可是,当他们都走进了华光楼的门洞,而且越走越近的时候,李涵章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冷气。
“李主任,久违了。”对方走过李涵章身边的时候,在李涵章耳边说。
李涵章吸了一口凉气,猛地一挺胸,盯住对方的眼睛,说:“是你,苟培德!”
是的,这个人就是苟培德,那个在沧白堂事件后调去二处的、跟随他多年的手下。自在榨菜厂不期而遇后,居然又在这里碰面了。李涵章没有恐惧,反而问道:“苟巡视员,又到古城来巡视了?”
“你呢?”苟培德丝毫没有对他喊自己“苟巡视员”感到意外,反而问道,“你来这里做啥?我知道你还在‘潜伏’着,而且潜伏得很彻底,不但改名换姓,又娶了婆娘,还分了房产和土地。”
“你咋知道的?”李涵章紧逼着问,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这你就不要问了。我还记得我们‘相安无事’的君子协定。上次在榨菜厂,兄弟我很敬佩李主任临乱不慌的逸士风度,但我希望李主任能继续把‘相安无事’牢记在心。”苟培德的眼珠子转着,就像穿梭一样,说完,转身疾步出了华光楼门洞。
李涵章看着苟培德的身影消失在上华街路口,也径直往码头走去,赶紧快步上了船。一路上他都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苟培德现在端着共党的饭碗,有一帆风顺的架势,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怕自己不遵守那个“相安无事”的协定呢?当初,是他张牙舞爪地要抓自己,被自己卡着脖子,硬逼着他答应“各走各的路”的,而现在反而变成了他担心我违约。凭他的身份,只要他喊一声“抓特务”,街上立刻就会有人拿着棍棒跑出来把自己打得半死,然后再把自己扭送到公安局去邀功。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李涵章坐在船舷边,看着清澈见底的嘉陵江水,表面上平静得像镜子一样,下面却暗藏着人看不见的漩涡。
船到青龙镇,他走在江岸的土路上,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陈么妹在李家客桟外面晾晒尿布的身影了,李涵章突然想起了前些天来宝说胡凤又跟他在一起,一下子想明白了:苟培德没有立刻喊人抓自己,肯定是担心他和胡凤之间的那些烂事儿被揭发。那样的话,他这么多年在共党政府里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涵章知道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于是,便不那么紧张了。
陈幺妹站在李家客栈的通道上看到了李涵章,但隔着太远,不好高声喊名字,只是向他挥着手。李涵章也笑着先对女人挥了挥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现在,李涵章从江边去李家客栈已经不用走前门了,和李家的人一样,他可以直接上后面的小木楼梯。陈么妹慢慢地晾晒着尿布,等李涵章走进近,急切地问:“啥样的?好看吗?”
李涵章点点头,轻声说:“很好的。”
陈幺妹跟在李涵章身后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走到李涵章面前,伸出手来说:“我看看啊!”
李涵章看着陈幺妹,笑着,掀开棉衣,从贴身衣裳的口袋了拿出陈么妹的手帕,慢慢地在她面前把手帕打开……
陈幺妹看见了手帕里的东西,一手拿起一个,急切地问:“咋可能换来这些东西?”
她左手拿的是一个崭新的八宝长命锁,掌心大的米筛里放的有通书、八卦、算盘、剪刀和铜镜,米筛的下面挂着石榴和双鱼,米筛上面的银链比纳鞋底的麻线都粗。
她右手拿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旧的簪子:是老银簪子,双凤朝阳的老银簪子!
“咋可能啊?我的镯子咋可能换回来这两样?张子强,你添了多少钱进去啊?”陈么妹瞪大眼睛看着李涵章问,“这个老银簪子比长命锁还值钱吧?”
“幺妹,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李涵章把陈么妹拉到床边坐下,问她,“你那个镯子是不是你妈妈给你的?”
“是啊。”
“所以啊,那不是一般的银子,那是古董!你知道吗?我去找了懂行的熟人做中介,就换了这两样:簪子是老银,像你那个镯子;这个八宝长命锁是新银,给娃娃戴,正好合适。”这番话,是李涵章早上回花房子去拿金戒指时,在路上就想好了的。
“老张,你好厉害啊!我觉得人家能把长命锁换给我,就谢天谢地了。”李涵章看见陈么妹拿首饰的手还在发抖。他看着这个女人,看着看着,再一次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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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古城遇到了苟培德,1952年的这个春节,李涵章过得很不顺心。好在陈么妹的心思全用在了照顾干儿子身上,没有看出他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终于过了元宵节,李涵章和陈么妹商量,说他想跟人去长江上跑一趟船,看看能不能挣点钱回来,在青龙镇街上买间房子开个铺子,要不再等几年,岁数大了,跑不动了,没力气去赶遛遛场,也没力气种庄稼,两个人怎么生活?
“这样说,也要得嘛。”陈幺妹想了想,问:“只是,你打算好久走呢?”
李涵章说:“吃了珂珍的满月酒再走。”
陈幺妹觉得这样也好。
李涵章正月底出的门,一个多月后天气转暖就回来了。
按理说,这几个月在长江上过的日子比在四川和贵州交界处过的日子安逸多了,没有土匪,还不愁吃穿,但他却待不住,整天就记挂着陈么妹,记挂着珂珍。无事坐在船头的时候,他也想过趁着这机会跑掉算了:既然回去就可能被抓,还回去做什么呢?但他不能像一年多以前那样四处乱跑了,一来人上了四十岁,过惯了青龙镇的安稳日子;二来,现在到处都解放了,能往哪里跑?况且,以共党的本事,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住。“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球朝上,不该死球朝下。”李涵章心一横,就又回来了。
黄昏的时候,李涵章到了青龙镇,先去李家接陈么妹。李大爹和李大妈留住小两口,说等李来宝从镇政府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一圈儿人正吃着饭、摆着龙门阵,来宝忽然放下筷子,对李涵章说:“对了,我那个老同学,你在涪陵的老熟人,还记得不?就是那个李大勇,调到古城来了。在古城县公安局当科长,管内勤。前几天我到古城去,到他办公室坐了坐,聊了一会儿,还提起了你了呢。”
“哦?”李涵章正在埋头吃饭,听了这话,眼前现出了那个戴着眼镜、浑身激情的小伙子,问道,“你们都说我啥了?”
“也没说啥,他听说你已经在古城安了家,娶了婆娘,还分了地分了房子,托我带口信,让我向你道喜!”来宝说完这话,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咋两年多的光景,就打游击似的,到处调动呢?就他那样,能有本事管好一个科?不过,这次见面,我发现他还真是和上学时不一样,老成多了……”
“莫要着急,你工作做得好,西河的人哪个不夸你?你很快也会当大官的。”李涵章看着来宝有些失落,安慰他说。
“对了张大哥,你经常出去赶场子,要留心一下那些形迹可疑的人。蒋匪帮贼心不死,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趁着全国人民全力以赴抗美援朝,又蠢蠢欲动,造谣搞破坏。重庆、成都是国民党从抗战开始就苦心经营的城市,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从重庆、成都逃出来躲起来,没被发现的呢。我在李大勇办公室看到了一本《四川匪特调查》,里面全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国民党高官。所以,你要是发现有可疑的人,立即向政府报告!”
来宝这些话,让李涵章觉得他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自己。
《四川匪特调查》!我是上了这个小册子的人,就是来宝所说的“没来得及逃走、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李涵章在心里再次提醒了自己一次。
两口子在李家吃完晚饭,一起回了花房子。进屋后,李涵章把钱全给了陈幺妹,说:“不好意思,就挣了这么点儿。”
“才出去多久嘛?能挣到这些不错了。在家里,半年才挣到这么多。”幺妹把钱收起来,边锁柜子边问,“不是说要跑个一年半载吗?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想到珂珍要满百日了吗?”李涵章说完这话,盯着女人的背,又说,“我……我也想你。”他掩饰。其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本《四川匪特调查》。
“没出息。我这一个多月,一半时间在照看珂珍,一半时间在这边收拾田边地角,种点小菜自己吃,吃不完的赶场天还可以卖。只是可惜我们不能天天住在这边,没法喂鸡鸭。老张,等珂珍大一点,我不去李家,我们就喂几十只鸡鸭,吃肉吃蛋都方便,孵了小鸡小鸭还可以卖钱。我们离场镇又不远,不一定非要在场上买房子。”陈么妹落了锁,过来坐在李涵章身边。
李涵章听明白了陈么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他借着挣钱去场上买房子的由头出远门。乡下女人干起活儿来泼辣,表达感情却婉转得很,虽说结婚快一年了,但第一次和男人分开这么久,她脸红红的,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李涵章理解女人的感觉:要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对她的想念,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不过,尽管克制不住对女人的想念回来了,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去,于是,拐弯抹角地问:“我走以后,家里还好?”
“也没出啥大事情,就是珂珍病了一次,全家人急坏了。”陈么妹原本靠在李涵章肩膀上的,话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说,“还有就是,奇怪得很,家里来过几次生客。”
“他们说啥呢?”李涵章把女人揽过来,让她继续靠在自己肩膀上。
“东拉西扯的,不晓得要说啥。说是搞建筑调查的,问我花房子的来历,还问我家里有些啥人。”
“哦,那硬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啊,解放前,你哥哥一家人住在这里死得多凄惨啊,现在我们住在里面,人民政府多关心。”李涵章安慰陈幺妹。
收拾停当,第二天,李涵章约老梁他们几个老朋友去李家客栈下面的茶馆喝茶,给他们讲这几个月在川江上的见闻。说来说去,也问他们:“我走了这么久,你们就没有遇到啥好事情?也给摆摆。”
老曹说:“你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两个眼生的杂货客,货不对路,还乱喊价,跟我们赶了几场,尽说外行话,问我们平时还有没有人和我们一起做生意。”
“刚入行做生意的人都这样,你们多体谅些嘛。你们是不是乱说话,把人家的得罪了呀?”李涵章轻拿重放地说。
“哪里哦,我们也就是说,赶遛遛场嘛,多几个人同路,说说笑笑的,路上热闹。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哪里能挣到钱就到哪里去?又不是两口子,咋会天天都在一起?”
李涵章听了,有些疑惑:要是苟培德告发了他,来人要抓他,不可能这么拐弯抹角;要是苟培德没有告发他,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些陌生人?想来想去,反正被人民政府的天罗地网罩住了,没有逃脱的可能,不如横下心来过几天小日子。于是,他和之前一样,继续跟几个老兄弟赶周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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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多月,到夏天了。这天李涵章去的东兴乡,回来要先路过花房子,就直接下了大路,回了家。煮好晚饭,左等右等都不见陈幺妹回来,李涵章有些着急:往常走东兴方向,两个人都会说好,晚上各自早点回家,今天出了啥事呢?李涵章把灶膛里的火熄了,把稀饭盛进海碗里,放到桌子上凉着;又捞了一碗泡菜叶子,切好,也放在桌子上。收拾好这些,正打算出门去接他的女人,陈幺妹回来了。
“珂珍有啥事情嘛?咋回来得这么晚?”李涵章坐在饭桌旁抽着烟问。
陈幺妹喝着水说:“从重庆来了客人,我在厨房给李大妈帮忙。”
李涵章听到“重庆来了客人”几个字,心里一沉,抽了一口旱烟,问:“是啥人呢?”
陈幺妹笑着坐到桌子边上,伸着脖子对李涵章说:“你猜。”
“我猜不到。”李涵章看陈么妹的样子,知道不是什么坏事情,心里轻松了一些,假装生气说,“我一天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还要给你煮饭;饭煮好了,还要等你回来吃。你倒好,进屋一句温存话都没有。”
“哎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陈么妹忙把筷子放到李涵章手上,摸着他的手说,“你不晓得,来宝的那个女同学来了,水灵灵的一个妹子,李家上上下下要多欢喜有多欢喜。”
李涵章放下筷子问:“都没有听来宝说起过,咋就来了呢?”
“你的记性遭狗叼走了?来宝在你面前说过好几次,你没有往心里去。”陈幺妹说着,用手背碰了碰碗,感觉还烫着,忙缩回了手,也不催李涵章吃饭,就和他摆龙门阵,“人家是有学问的人,来当干部,比来宝的官还大。李大妈开始还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来宝结婚,来宝说,人家把户口都转到古城来了。”
“比来宝的官还大啊?那是做啥呢?”
“古城要修一个保健站,专门给女人和娃娃看病,那个妹子要当站长。”
“哦,是个医生啊。”李涵章松了一口气,“我肚子饿了,吃饭。”李涵章拿起筷子又问:“你在李家忙到这个时候,没有吃饭吗?”
陈幺妹在桌子底下踢了男人一脚,轻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帮他们做好饭,菜一上桌,就空着肚子往家里跑,又渴又饿,你还给我脸色看。”
李涵章夹了些泡菜放在女人碗里,看着她的眼睛说:“多吃点,把肚子吃胀。”
陈幺妹一听这话,叹口气,放下筷子说:“珂珍都快半岁了,我结婚也有一年多了,咋就不开怀呢?”
李涵章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忙安慰女人:“珂珍他妈也是结婚好几年才开怀的,你才结婚多久?着啥急嘛。”
“我咋能不着急嘛,虽说我把她喊嫂嫂,实际上我和来玉是同年生的人,比她要大三岁多。来宝眼看着都要结婚了……”话说到这儿,陈么妹探着身子抓住李涵章的手说,“等那个专门给女人和娃娃看病的保健站开张了,我就去好好检查检查。”
天底下的事情,真是说不出的奇怪,李涵章本来非常害怕陈么妹去保健站检查,担心检查的时候,医生一问他们同房的时间,麻烦就大了:一般的人是不会知道利用排卵期避孕的,要是问起来,他总不至于说每次都是巧合吧?可他却没有想到,到了秋天,古城的妇幼保健站挂牌了,陈幺妹兴冲冲地跑去检查,医生告诉她,她怀不上娃娃的原因,可能是营养不良,多注意吃饭,调养调养就好了,还安慰她说,“才结婚不到两年,没怀上属正常情况,不要着急。”
“说得轻巧,点根灯草。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着急呀?”幺妹回到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抱怨。
李涵章听她说了医院的检查结果后,松了口气,坐下来,拉住她的手说:“傻婆娘,看你以后还节省不节省了?我给你说,你不好好吃饭,就没有营养,就真的不能生。多吃好的,有了营养,说不定还能一次怀上两个。你好好睡一会儿,我把饭煮好就来喊你。”
“那为啥子都快两年了,我还没生娃呢?那个医生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搞错了呢?万一我真的不能生娃,咋办呢?”陈么妹躺在床上,哭着问。
“你这个傻婆娘,不能生我们就抱养嘛!退一万步说,你不能生,我们有珂珍,等来玉生了老二,我们把珂珍领回来就是。”李涵章看着这个女人,嘴里说着硬话,眼泪却忍不住顺着两腮滚了下来。他流的不是难过的泪,而是惭愧的泪。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女人,自己怎么能用那样的手段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她怎么又那么倒霉,偏偏嫁给自己这样一个随时可能被抓被枪毙的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好运,居然能遇到她这样的好女人……
害人。我害了人。我的蠢打算,害了眼前这个女人。
即使是用鞭子棍子把人打得遍体鳞伤,即使是机关枪一梭子把对方打成筛子,即使是迎面而过把对方推到桥下,即使写了一个会让成百上千人死于非命的文件……哪怕干了更恶毒的事情,李涵章都从来没有过“害人”的感觉。那时候,他理直气壮,豪气冲天。但此刻,他却有了惭愧的感觉,有了“害人”之后的惭愧感觉!
如果连同汽车一起被炸掉,如果在成都自首被共党抓去,如果在逃亡路上被打死,自己也不会害眼前这个女人!
只要不遇到自己,这个女人也许会因为她哥哥的原因,一生都不出嫁,或者最后嫁一个丧偶的中年男人,和青龙镇所有的女人一样,过上虽然不富裕却还安稳的日子。
只要安稳,就够了。
李涵章抱着他的女人,像沉浮中抱着一根浮木。他知道,此刻在女人的心里,他就是她的天;他更知道,此刻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就是他的地。
天空是遥不可及的。土地,却是真实而且坚实的。
李涵章抱着他的女人,决定就从今天开始,就从今天晚上开始,不再算那些与“排卵期”相关的日子了。他要诚心对这个女人,做这个女人的男人,等有了孩子,他相信这个女人能让他们的孩子和这嘉陵江边的每个孩子一样,长得和他们的巴人祖先一样强壮。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让眼前的这个婆娘为自己,也为周云刚养一个孩子!
李涵章决定“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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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天由命”的李涵章继续赶遛遛场,有时候和人同路,有时候一个人独行。一个人路过观音庙的时候,他都会在坐在程将军墓前的山包上,远远地望着那座淹没在荒草中的坟茔,自己跟自己说话、也跟程将军说话。回到家,幺妹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就说,去找一个老朋友,摆了会儿龙门阵。
然而,尽管李涵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孩子没有来,抓他的人也没有来。
日字一天天过去,大人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珂珍却长大了。第二年有了弟弟以后,珂珍就整天和陈么妹在一起,他把来玉两口子叫爸妈,把李涵章两口子叫爸爸妈妈。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叫的,等大家都注意到的时候,小家伙已经习惯了,大家也觉得很好。
就在这种平平静静的日子里,一转眼,三年多过去了。
珂珍会走路了,小娃儿很懂事儿,可以自己跑到镇上拉二叔回家吃饭了。来宝结婚以后,把家安在了古城,早上来上班,晚上回去,中午在父母家吃饭,周末,小两口一起回青龙镇来住一天。大家于是就养成了习惯,周内不管多忙,周末都要在一起吃午饭。来玉天天在家,周末回去的,自然就是来宝和刘兰两口子、李涵章和陈么妹两口子。这个周末,李涵章照例没有出去赶场做生意,跟陈么妹一起到李家耍一天。结果,那天中午,来宝竟是一个人回来的。李大爷见二儿媳妇没来,脸色有些不好看。来宝无奈地说:“现在有人瞪着眼睛找她的麻烦,她恨不得把家都搬到单位去。”
李涵章问:“出了啥事?”
“她那个保健站站长的职务,怕是要被人挤掉了。真是可笑,居然莫名其妙地调来一个副站长,还到处张扬她是有来头的人,在站里拉帮结派。保健站才建起来,刘兰的工作真是难做啊!我干着急,帮不上她的忙……”
来宝还想发牢骚,李大爷打断他说:“要啥人做啥事情,自然有政府安排,你们不要瞎操心了。吃饭!”
过了几天,李涵章赶场回来,看到家里冰锅冷灶的,么妹躺在床上。他以为陈么妹病了,忙扔了背篼去看她。开始,问死问活陈么妹就是不吭声,只哭。后来,李涵章不问了,打算自己去烧火做饭,陈么妹却拉住他的衣襟不让走。李涵章问:“出了啥事?你给我说啊。”
“张子强啊,”陈幺妹“哇”地哭出了声,喊叫着,“张子强啊,我们离婚吧。”
李涵章一听这话,吓坏了,问她:“好好的,为啥要离婚?”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张家的祖宗啊。”陈么妹拖着哭腔说,“她们指指戳戳,说我是个废人啊,都好几年了,是个连软蛋都不会下的母鸡。我是个废人,张子强,我没法给你生娃娃啦,我们离婚啊,你再去找个女人,生个娃娃。”
李涵章一听这话,就知道么妹被那些碎嘴婆娘的话给伤了,“啪”地打掉陈幺妹拉着自己的手,把么妹从床上拽起来,瞪着她的眼睛说:“生不生得下娃娃,跟离婚有啥关系?我们不是有珂珍吗?”
幺妹被吓到了,知道自己说“离婚”这些话,让男人生气了,就低下头,只是哭,不再做声。
“不要哭了,么妹,明天,我不去赶场,陪你去古城,找那个专给婆娘和娃娃看病的医院,找医生检查检查。”李涵章说着,把这个女人揽进怀里。
“我们去找刘兰,她是站长,能帮我们找好医生。”幺妹仰着脸说。
“不要给她添麻烦,那个周末来宝不是说过吗?她现在怕是忙得很。”李涵章安慰么妹说,“你上次看的西医,这次检查完了,我们看中医。”
第二天,李涵章跟着么妹走进古城妇幼保健站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保健站在县政府对面的一座老四合院里,才粉刷过的墙壁上写满了标语:
“深入贯彻中央指示,坚决肃清暗藏的一切反革命分子!”
“全面开展肃反运动,重点清查潜藏敌特!”
……
幺妹在四合院的耳房挂了号,进东边厢房去检查了,李涵章靠在房子外面的一棵树上,抽着旱烟,边等么妹边看墙上的标语。
这时候,从大门外迎面走进来一个身穿列宁装的女人,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肩上,脸色有些苍白。李涵章看着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等那女人走近了,李涵章才看出来了:她是胡凤,苟培德的小老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李涵章愣神的刹那,胡凤走到了他的面前。胡凤本来挺着胸脯,高高地昂着头,看到李涵章,嘴巴一下子张开了——很显然,她也认出了李涵章!
“哎哟,周老板……哦哦,李主任……哦,也不对,李大哥!你咋跑到我们这个给女人看病的地方来啦?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坐坐。”胡凤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并极热情地拉住了李涵章的衣袖。
李涵章明白,胡凤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他身不由己地跟着胡凤,进了四合院最西边的房间。胡凤坐在了办公桌后面,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李大哥请坐。”李涵章坐下后,胡凤站起来,关上屋门,低下头,边往座位上走边冷冷地问李涵章:“李主任,看你这打扮儿,毛栗坪一别之后,你这个堂堂的中统少将,混得不咋样哦。”
“嘿嘿,我,苟培德,还有你胡凤,所有那个时候过来的人,都各安天命吧。我不求大富大贵,能过好眼下的日子就知足了。”李涵章看到胡凤虽然换上了列宁装,但仍掩饰不住那副妖冶轻浮的德性,索性很干脆地说。
“各安天命?李主任,我是个不认命的人。不然,这些年我也不会豁出命去折腾了。他姓苟的在果城当着银行的副行长,凭啥我就不能端共产党的饭碗?我从毛栗坪拼死逃出来,去投奔他,他居然想把我当垃圾一样打发掉,和他那个臭婆娘过安逸日子,没那么容易!”从胡凤的话里,李涵章这才知道,苟培德已经是管辖古城县的果城市人民银行副行长了。
“胡凤,实不相瞒,我在泸县的‘祥瑞银楼’见过你!而且,我还知道,你在毛栗坪的时候,一直和龙泉驿客栈的店小二李转运一起。苟培德还在成都时,你们从他那里开路条,四处贩卖大烟土,连西康、云南都有你们的生意!还有,你和春爷、王鸭子的那些烂事儿,我想胡凤同志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吧?”以李涵章对胡凤的了解,他知道这个女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将比苟培德对自己的威胁更大,也更直接,所以,随即把她的老底儿掀出来了。
听李涵章提起“祥瑞银楼”那档子事儿,胡凤恼羞成怒:“嘿嘿,不愧是中统的少将特务,我这些年做的那些事儿,你居然了如指掌。但是,你还不知道吧?姓苟的这些年,全靠揭发出卖以前的同僚好友获得了共产党的信任,一路把官做得顺风顺水。现在,你就不怕他把你也卖了?”
“他要卖我,早就卖了,咋可能给我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李涵章不明白胡凤叫他来办公室的用意,敷衍着说。
“既然这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刚才不是说‘各安天命’吗?只要你帮我一个忙,让苟培德动动脑子,和他那个黄脸婆离了婚,再让我当上这个保健站的站长,我们就真的‘各安天命’,行不行?有没有兴趣做这笔生意?”胡凤说完,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笺,“啪”地摔到桌面上。李涵章扫了一眼,居然是一份《关于中统潜伏特务混入人民政府的揭发材料》!
“咋帮你?”李涵章心里窝着火,但仍不动声色地问。
“只要你把苟培德那些事儿写出来,交给我;或者,干脆你也在我写好的材料上签个字,我们联起手来逼他就范,休了那婆娘,让我当上这个保健站站长,我就罢手。他屁股上的烂事儿比我们多多了,谅他也不敢把我们俩怎么着。你看怎么样啊,李哥哥,我的大英雄?”胡凤说着,话音发嗲,眼神像蛇信子一样撩拨着李涵章,而且还伸出了手。
李涵章“噌”地站了起来,躲过胡凤伸过来的手,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我们‘各安天命’!”然后,他扭头走出了胡凤的办公室。
“不识好歹!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手使双枪、独来独往的大英雄啊?”身后,胡凤气急败坏的声音砸在了他的脚后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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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从胡凤的办公室摔门而去之后,径直去找幺妹。
幺妹果然听了李涵章的话,检查完了以后,进了中医诊室。一位老中医给幺妹把了脉,对她说:“从你的脉象和舌苔来看,你是因为久坐湿地而损伤肾气,致使冲任不足、真阳不足,不能行气行水,寒湿乘其经血,注于胞宫,结于胞宫,以致不能受孕。你以后做家务、下田要注意了,不能再沾湿寒。平时还要注意,不要吃生冷瓜果,凉饭凉茶。另外,我再给你开个方子,补虚温寒,活血调经,服上二十剂药,你就没有大问题了。”
李涵章学过医,自然明白老中医的话有道理。这些年,么妹前些年被人收养,没人疼她,这些年整天忙忙活活,落下虚寒之症,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的心思始终还在胡凤“要当保健站站长”那件事情上。
这事儿让李涵章想起了前几天来宝说的那番话。当时他只以为刘英周末没回家吃饭,来宝怕父亲不高兴在帮她开脱,现在才明白,来宝没有说错:刘英遇到的这个对手,真有那么厉害!
还没出古城的时候,幺妹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涵章的脸色变化,只顾了自己欢喜。她的小背篼里装着从保健站拿的二十包中药,也装着她后半辈子的希望。但坐在船上,她终于发现自己男人的脸色不好。下了船,走到没人处,她拉着李涵章的手问:“咋个了嘛?哪个欠了你的钱?脸吊得像张三爷一样黑。”
“没啥事,真没啥事。”李涵章的心思说不出口,只得赶紧掩饰,“我是看着这一大堆药,替你发愁。煎这么多药喝,多苦啊,要喝到啥时候啊。为了给我生娃娃,又要让你受罪了。”
“只要能生个娃娃,莫说二十包药,二百包药我也喝!”么妹一听李涵章心疼自己,一下子觉得幸福得很,看看四下没人,背着背篼,往李涵章身边靠了靠。李涵章伸手取下小背篼,放在自己背上。
幺妹吃药期间,李涵章继续赶遛遛场做生意。正是三伏天,他和几个老兄弟也不走远路,一早出门就去了古城北边的沙溪。沙溪和青龙镇就像古城挑的一副担子,正好同距离分布在古城的两边。乡下的集市都是过午便散,因为离家近,几个人在沙溪场上的茶馆里坐了一会儿,等日头偏西才往回走。快到古城的时候,他们远远地听到城里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出了啥事儿呀?”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加快脚步进了城。
最先进人李涵章视线的,是一条大幅标语:“坚决镇压、严厉打击罪大恶极的匪首、惯匪、特务、反动会道门头子等一切反革命分子!”“深入开展肃反运动,严厉打击敌特分子!”一群学生喊着口号走过去,接着又有一队工人敲锣打鼓跟上来,其中一个是老梁的表亲,见老梁站在路边,和他点头打招呼。老梁赶紧拉住那人问:“这么高兴,台湾解放了?”
那人边往前走边回头说:“解放台湾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今天我们欢庆的是大特务潘一德被抓到了。”
“潘一德是啥人?”老曹、老梁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被抓古城的人会这么高兴。
李涵章心知肚明,可他不能说,只能跟着老曹他们装迷瞪。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要穿过古城,去华光楼下的码头乘船。到了东门口,遇到一群学生在路口演讲:“大特务潘一德,解放前是中美合作所白公馆看守所的看守长,是杀害革命先烈罗世文、车耀先、杨虎城、宋绮云的刽子手。在我英雄的人民解放军即将解放重庆前夕逃到成都,在成都解放前夕又化名潘进才潜伏在果城县青居乡种田,今年6月17日,在果城被逮捕……”
李涵章跟在老梁他们后面往船上走,听到老宋说:“这个特务硬是厉害哦!在果城藏了五年。要是在古城,保准他一个月就要遭抓出来。”
大家于是附和:“那是那是,古城人民的觉悟最高了!”
李涵章回头看了一眼那群群情激奋的学生,恍然觉得,他们喊的不是“大特务潘一德”,而是“大特务李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