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老任是高兴的,又是忧愁的,而他那一刻的面容,如今又完完整整地重现在他的脸上,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洛洛,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他说:“我真的相信努力就会有绽放的一天,你记得吗洛洛,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北京买房子,买宝马,然后载着心爱的人满世界游玩。”
他说:“洛洛,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他的声音逐渐降低,人也整个往下倾倒,我被他压在身体和座椅之间,一时动弹不得,连带着我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他再也不想失去我?他曾经失去过我吗?
老任干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嘴上,我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我的脑子空空一片,老任……他在干什么……我十八年的记忆里,没有他这一号人啊。
我说老任你不能这样这是在大街上啊在车里啊,任家海不管,很任性地抱我,我又狠不下手揍他,直到很快有一阵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打断了他的疯狂。
出事了。
就在隔了半条街的地方。
人们纷纷围拢过去,有人惊呼,有人感慨,有人尖叫,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要去鞭尸,警察满头是汗维持秩序,120担架匆忙把血泊里的人抬上去,我和老任站在不远处,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混乱景象——今良义,他从高望家新开的二十八层酒店顶楼一跃而下,自杀身亡。
这个前一刻还嘱咐我要好好活着的人,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是一句歌词——“把我埋在春天里。”
我摸摸眼睛,好多眼泪,老任把我送去了小诊所,在那里我看到了昏睡的景深,还有陪床的祝欢和一帮兄弟,还有脸色白的像鬼一样的白洁。
老任把祝欢拉到一边低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祝欢一五一十说给他听,而白洁看到我,冷笑:“你?你还有脸来看他?”
我咬着嘴唇,我竟然还在期望景深会原谅我,我看着病床上纵然熟睡眉间也难掩痛苦的男人,我的眼泪就哗哗哗的流下来。
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在诊所等到傍晚,景深醒过来,望着我,不发一言。
白洁很关切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手上也缠满了绷带,渗着鲜艳的血水,我心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了,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想起过去了呢,他会宽恕我的愚蠢吗?我们还能再开始吗?
我懦懦地开口,声音喑哑,“对不起。”我说,“景深,你会原谅我吗……”
景深依旧不发一言,白洁先怒了,她眼眶通红指着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知不知道他对你有多好?他为了调查你的事故他有多少天没有睡觉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还要把他伤成这样?!你还想让他原谅你,你做梦吧你!他回去就要和我结婚了!你别挡在这里,有你一天在,他一天好不了,就算他其实已经……”
“别说了。”景深终于开口,干涩的声音打断她,“洛洛,”他吃力地朝我招招手,“过来,让我抱抱。”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走过去,景深把我抱在怀里,他浑身的药水味血腥味掩去了我所有的熟稔,我哭着听到他说:“以后好好生活,别再任性了,我走后你要爱惜自己,最好不要记得我,我……我没有生你的气,这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是我心甘情愿的,可是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恐慌了:“你要去哪?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走的吗你最后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是我错了啊,我太笨,我傻逼……我……你不要走啊……求你……”
景深吃力地笑笑,说:“我伤好点,就回美国了,这次本就是调查今良义的事情才回来,现在他自杀了,尘埃落定,哎。”
景深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就当我只是偶然遇到你吧,其实你弟弟比我更好,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好好的照顾你的,你们离开这个城市,去陈信的势力到达不了的地方,他们要杀你灭口你只能走,最好去国外,你们还能一起开演唱会,多好。”
我拼命地摇头,他说这些,他根本没有原谅我啊,他为什么不带我走,我不要他的钱,我能自食其力,我只想在他身边补偿我所有的过错啊,我……我十七岁时就爱上的少年啊……
景深说:“忘记这段时间的不开心吧,你我只是萍水之交,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和白洁是大学同学,回去后,就要订婚了吧。”
“那我们呢?!”我几乎脱口而出。
“我们?”景深很无奈地摸摸我的鸟毛头发,“我们没有缘分呀,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你身边有更好的人,珍惜现在吧洛洛,过去的事情忘记就算了,想起来未必是快乐,也不要再想陈信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明白与不明白都是一样的结果,你们只能远走高飞,我也是。”
“不!是!的!”我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其实我都想起来了……景深……我爱过你,我爱过你啊!!!你是我……”
我还没哭完,门口传来咣当巨响,那是不锈钢杯盘摔在地上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任家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洛洛你……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我说。
“你都想起来了……你都想起来了……”任家海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夺门而逃,当时我只是纳闷,这关他什么事啊,顶多任家月是他妹妹,我们又很巧地相遇在北方,我们在贫寒中相濡以沫,他就算表白失败了也不至于跑路吧他。
半个月后,景深伤势转好,办完出院手续就和白洁走了,我去机场送他们,想起来又如何?景深说的没错,我们缘分尽了,我看着他们手挽手,在人山人海中走入安检通道,我最后哭着喊着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祝欢说,一去是永别,世上很多事情,往往都没有结局,正如我很容易就忘记了张正义,忘记了李培培,忘记了隔壁的三姑六婶,忘记了生命中路过的所有人,两个月后,祝欢拿出积蓄,带着我的老母,以及他手下整个乐队,我们去了日本,我在当地找了个画社,依旧卖画为生,我仰头是明媚的阳光,我只知我们的人生从此错开了,我忘了忘记,他忘了回忆,我也再没有见过任家海,从医院他夺门而逃的那刻起,他就彻底消失在我世界里,听同事们说,他辞去了杂志社主编后不知所踪,而我没想到,这一别,是天高水远。
一年后,祝欢结婚了,新娘是乐队里一个暗恋他很久的小姑娘,婚礼上,我举杯祝他们幸福永远。
又过两年,我所在的画社被日本最大的游戏公司收购为美术团队,我是主画手,画风深得老总赏识,新游戏上市,一夜之间,我从日本红回祖国。
我正担心会不会又让陈信找上我时,偶然地在网上搜到了关于陈信的新闻。
陈氏海运总裁,年仅29岁的青年才俊陈信,于昨夜凌晨,在三里屯被一辆黑色宝马撞倒后碾压数次,不治身亡。
看日期,是一年前的旧新闻了,新闻中肇事者的面孔,赫然就是任家海的,只不过他苍老了许多许多,看着他疲惫的眉目,我心里狠狠地酸楚起来,他终于赚够钱买到宝马了啊,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啊,他却用这种方式给妹妹报了仇啊,这个告诉我只要努力就有希望的男人啊……
我又搜后续,可搜到的只有“肇事者任家海在投案后自杀身亡”的新闻,我趴在显示器前,我的眼泪哗哗哗地落下来,多少年我没哭过了,老任,你说洛洛不要哭,可你到底害我哭了啊。
当时我妈在做饭,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跟她说我过去的衣食父母自杀了。
“他叫任家海啊……”我妈看着新闻里的照片若有所思,“当年有个医生找到我,跟我忏悔,说他收了钱要借医疗事故弄死你,最后又于心不忍,然后我们商量着,把你送进了精神病院逃过一劫,他似乎就长这副样子。”
那一夜,我折了画笔。
又过一年,我答应了公司里同事的求婚,他也是华人,家里很有钱,留学毕业后进了这家公司的技术部,他喜欢我的画,常常往我们美术组跑,在一众同事的撮合下,我们在一起了。
那年夏天我开世界巡回画展,从日本到中国,从伦敦到瑞典,从巴黎到亚特兰大,在公司媒体的力捧下,我赫然已是世界著名的插画师,画展最后一站是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画展的广场上,无数镁光灯聚焦着我的背影,而我仰头看那些高高飘扬的旗帜,我忽然想起曾有一个少年在这儿求学,一年悲伤一年夏,不知道那么多的时光里,他可有想起过我。
当然,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应该和白洁过得很幸福,而我借着画展的最后一站,也要和未婚夫举办我们的婚礼,我穿着最漂亮的婚纱,挽着帅气的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我接受着全世界粉丝的花束和祝福,我头顶是五颜六色的气球与白鸽,它们乘风飞扬过教堂顶端的十字架。
阳光投下完美的角度,祝欢说的对,我们都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那些悲伤的过去,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笑着回望。
老任大概也在天上笑着祝福我吧,我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甜蜜地收下人们的花束,婚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我和丈夫拥抱,亲吻,在全世界的祝福中也通过媒体祝福着全世界,我们的婚礼相片将在今晚成为tter上最热门的转发,我笑得是那样灿烂,如我挂了满场的画作上的夏树,当年在北海写生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夏天里蓬勃怒放的树木枝叶,它们盛开的我的生命里,一路高歌一路风华。
那天最后一个送上来花束的是位戴着墨镜的盲人,他把一束向日葵送到我手里,然后转身离去,没有人扶他,他住着拐杖的身影摇摇晃晃消失在夕阳的尽头,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有些凄凉,我居然有盲人的粉丝,他也看得懂我的画吗?
晚上开宴会的时候,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几位教授也来了,他们用不熟练的中文说着“夏小姐的画里有一种生命的力量”,我笑着给他们敬酒,其中一位教授是华裔,他喝多了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安静听着,听到他最后惋惜地感慨:“我当年有个学生也很喜欢夏小姐的画,每月都坚持付昂贵邮费去购买你们国内的一本杂志。”
我惊讶:“杂志吗?不会是《美色时代》吧,那时候我才刚出道呢。”
教授说:“好像就叫这个书名,这位学生很可惜啊,成绩是医学院里最优秀的,只是刚毕业时右眼就查出了眼癌,切除病灶还能保住左眼,可是他拗啊,不肯,还收拾东西回国去了,说要去找自己最爱的人,结果,最后回来时他两只眼睛都不行了,我们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只能给他全部切除。”
我听了,也感慨:“那真是可怜了,好好的一个人,又这么深情。”
“说点开心的吧,这可是大画家的婚礼。”半醉的教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祝夏小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众人附和:“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啊!”
我举杯,优雅微笑,灿若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