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生不在厨房,看见水缸旁边没有水桶和扁担,彩荷知道他挑水去了,她站在路口等他。满生挑着水走过来,他个子不高,敞着衣襟,裤腿和衣袖都挽着,腿肚子上的腱子肉随着脚步上下跳动着。看见彩荷等他,他赶紧快走了几步。彩荷的脸越来越清晰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瞪着,鼻孔张得很大,像被追急了的母马。看见满生,彩荷的厚嘴唇张开了又闭上,她心很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满生惦记着厨房里的活,担着水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彩荷一路小跑跟着他。
“满生哥。”她叫了一声。
“啥事?”
一群孩子拿着竹竿木刀拼命追赶着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边跑边喊:“尿炕精,尿炕精,娶个媳妇不点灯。”他们从满生的身边冲过去,撞得满生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差点洒出来。满生两手抓住水桶的提梁,冲着一个孩子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被疯狗咬了?”
男孩子被踢出去老远,他捂着屁股回过头骂满生:“疯狗乱呲牙,小心咬着你老婆,生出一串小疯狗追着你叫爹!”
满生放下水桶抽出扁担去追那个孩子,孩子们麻雀一样“哄”地飞散了。满生涨红着脸走回来,他眉毛拧着嘴角却挂着笑。
满生的父亲是韩则林出了五服的远亲,荒年他带着儿子投奔到这里,因为腌得一手好菜,做了韩家的厨子。彩荷刚卖到韩家的时候,瘦得像只猴子,手和脸上长满了冻疮。满生爹可怜她,只要她来厨房,总要塞一口吃的给她。彩荷喜欢往厨房里跑,传老夫人的话是借口,喜欢吃满生爹腌的菜是真的。满生爹腌的菜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家的感觉。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娘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满生十六岁的时候爹死了,韩则林让满生接管了厨房的活。彩荷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往厨房跑,叽叽喳喳什么话都跟满生说,想起什么说什么,拦都拦不住。今天突然变成了闷嘴葫芦,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把她难得嘴都张不开了?
“出什么事了?”满生问。
彩荷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怪。
“到底怎么了?”
彩荷说:“老夫人说,中午的长寿面多做一碗,里面也要卧一个荷包蛋。”
“就这事?”
“不是。”
“还有啥?”
彩荷不吭声。
“老乞婆把你的嘴缝上了?”满生心里着急。
彩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满生两条浓黑的眉毛前面交织在眉心处,后面插在鬓角里,嘴唇上和腮边的汗毛又黑又重。这些胡子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彩荷看着他脖子上的喉结,心“嗵嗵”跳了两下,脖子和脸一阵燥热,浸出细密的汗珠。
“说啊!”满生催促她。
彩荷垂下眼睛说:“老爷……老爷要把我收房。”
“啊?”
彩荷的话像从天上砸下来,一下子把满生砸进了河底,他的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彩荷的声音变得遥远沉闷,满生听不清楚她还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瞬间跑了个精光。满生全身瘫软陷在噩梦里,他告诉自己说,只要身子动一下,我就能醒过来。动一下,赶紧动一下啊!他看见自己的脚尖在地上艰难地挪了一下。满生抬起头,脸上浮出来一层寡白。他挑起了水桶,瞪着两只眼睛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往前挣扎着。两只水桶没有节奏地晃悠着,水泼洒了一路。
“满生哥!”彩荷喊了一声。
满生没有回头,他怕被噩梦招回去。
可这不是梦,彩荷真的被老爷收房了。彩荷得了一枚团花式样的镶金缀珠侧簪,权作娉礼了。这主意是冯氏出的,她得做回“菩萨”。韩家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冯氏的语气很平静,她说:“我一手把彩荷拉扯到这么大,照理说应该许给外面的人换些银子粮食回来。我们韩家不缺这点钱,再说我是在菩萨跟前许了愿的。年纪一年一年大了,要积些功德,多放生,否则我不会放她走。看看你们将来谁比彩荷有福?都好好干活吧,谁脚下的路走得稳当,我就赐一个好男人给她。”
好男人就像是她种在垄沟里的萝卜,随手就能拔一根出来赐给丫头婆子们。韩韬媳妇心里想着,她垂着眼皮不说话。冯氏看出来她心里在冒水泡,冯氏走到堂屋中间的那把太师椅前,抚摸着椅子背说:“做菩萨容易,做主子难,谁有本事熬到这儿坐一坐,就会知道我有多难。”
满生觉得渴,一瓢一瓢的凉水灌进了肚子。水在肚子里“滋啦滋啦”地开了锅。满生小的时候,很讨厌彩荷,因为她馋。她在厨房里吃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从爹和他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她多吃一口,满生就要少吃一口,爱和恨都熬不过日子,日子长了,讨厌的事逐渐变成了习惯。爹死了,满生和爹一样继续拿东西给彩荷吃。怎么喜欢上她的?满生说不清楚,这是一个青菜汤变成鸡汤的过程。从清汤寡水到浓香扑鼻,这道美味的汤是满生用心口一天一天煨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彩荷没有到厨房里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丢了东西一样坐立不安。等再看到她,他就会加倍地对她好。厨房的油水滋养了彩荷,她一天天细腻丰腴起来,乳房在衫子里鼓起老高,一走两颤。满生恨不得自己变成两枚铁钉,飞过去牢牢地钉在那里,谁要是敢往那里看一眼,就扎瞎了他的眼睛。满生认为,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他一口一口地喂大了她,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落到他架着梯子也够不到的高枝上去了。你看她那样子一点都不伤心,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满生鼻口生烟地把手掌里的面当成彩荷,他使劲地揉着,使劲地摔着。摔了几下又心疼起来,他两只手捧着面团,想哭却找不到眼泪在哪儿。
朱永茂和儿子朱勉带着家人站在河边韩家的地里估算着收成。朱永茂是泥河对岸平阳县的地主,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勤劳。农忙抢收的时候,永远冲在前面做打头的。二、好赌。农闲的时候摸起牌来,黑天白日连轴转。朱永茂赌运好,十赌八赢。他的六百亩田产有一半是靠赌赢来的。过年前韩老六和他在牌桌上赌,韩老六接连惨败,把河边的二十亩地押给了朱永茂,他本想打个痛快的翻身仗赢回来。不料他越赌越输,差点光着屁股回家,韩老六一口恶气闷在肚子里,毒火攻心,暴病身亡了。二十亩田就这样划到了朱永茂名下。
韩家这块田靠着河岸,土质肥沃,地里的庄稼迎风摇曳,收获就在眼前。这一把牌和得赚大发了,朱永茂心里痛快,他背着手迈着大步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从东往西四百步,从南往北二百二十步……不对,错了,我再重来一次。”
韩则林和韩韬气喘吁吁地跑来时,地里的庄稼已经被踩倒了一片。韩则林急了,大声地呵斥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在我地里祸害啥?不知道这会儿的稻子一碰就炸芒吗?”
朱永茂停住脚扭过头上下打量着韩则林问道:“你的地?”
韩则林指着地头地尾的四块界碑说:“看到界碑了吗?这块地姓韩。”
朱永茂说:“知道这块地姓韩,主人是韩老六。”
韩则林说:“不是韩老六,是我。”
朱永茂愣了一下问:“你?”
韩则林说:“韩老六是我兄弟,这块地是我借给他种的。”
“借?”
“期限一年。”
水到渠成的事,突然半路跳出来一个截流的,朱永茂盯着韩家父子的脸半晌没说话。
韩则林看见被踩在泥里的稻谷粒很心疼,他弯腰去捡。
“韩老六没跟你们提过这件事吗?”朱永茂问韩家父子。
韩则林直起腰看着他问:“啥事?”
朱永茂说:“韩老六把这块地卖给我了。”
韩则林觉得耳朵不好使了,他两只手拢住两只耳朵使劲往前送,眼巴巴地盯着朱永茂的嘴,希望他再说一遍。
朱永茂说:“我是河对岸平阳县人,姓朱,名永茂。你兄弟欠了我一笔债,写了字据把这块地押给了我。如今限期已过,我来取地契收地。”
一股血腥气从嗓子眼撞上来,韩则林眼前发黑,耳朵里像有苍蝇“嗡嗡”地扇翅膀。老六啊!老六!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借给你地救你的命,你竟敢卖它要我的命!太阳穴处的血管“砰砰”地跳出了擂鼓的动静,韩则林使劲晃了下脑袋,眼前朱永茂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下巴很短,黑眼珠往外鼓着,稀疏的胡子让韩则林想起了偷鸡吃的黄鼠狼。杂种!你要是黄鼠狼,我就是猞猁,看看咱俩到底谁活剥了谁?
韩则林咬着后牙槽子问:“老六欠了你什么债?”
朱永茂说:“赌债。”
韩则林一怔,狗日的,他敢明火执仗地讨赌债,肚子里没块铁坨他怎么能站这么稳?
“谎扯得太瘪了,以后不好往回圆。”韩则林冷笑。
朱永茂赌咒发誓:“我要是扯谎天打五雷轰。”
韩则林耷拉着眼皮用鼻子哼了一声。
“韩老六好赌,你不知道?”朱永茂问。
韩则林说:“我们分家单过,他的事我不过问。”
朱永茂说:“这块地是正月初八他在赌桌上押给我的,期限半年,今天正好到日子。”
韩则林说:“他押没押地给你,这事你说了不算数,你让他亲口告诉我。”
朱永茂一怔:“死人怎么开口说话?”
韩则林说:“你把他从坟堆里刨出来,让他卖了寿衣和棺材还你的债。他耍无赖,你就拖他去见官,阎王县官随你挑。他不去你敲断他踝子骨,他的命归你,你就是把他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我都不会替他还一下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吃屎的孩子都懂。”
朱永茂遇到了茅坑里的石头,臭得他七窍冒烟,他问:“这是你的地?”
“我的地。”
朱永茂冷笑:“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韩则林说:“你是客人,你先叫,你叫它,它答应了,我拱手让地给你,再饶上两亩我都不起急上火。”
“天一尺地一尺,狠话说多了小心噎死自己。”朱永茂说。
“死了埋在我的地里既肥田又养苗。”韩则林跺了一下脚说:“记住,这是我的地。我叫它,它答应不答应地契也在我手里。”
“我有韩老六签字画押的借据。”
“借据算个屁!”
朱永茂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扯住韩则林的衣袖:“走,咱俩去见官。”
韩则林问:“告我何罪?带头聚赌吗?”
朱永茂心中一凛,暗自骂了一声:“老东西,灶坑里烧王八它处处拱火!”
明朝政府为了整顿社会风气,颁布《大明律》昭告天下。《大明律》里有一道禁赌令,凡是犯赌博罪的人,一律砍手。“赌头”重治,家产没收,成年的子孙要被罚做苦役,或者发配充军。
德庆县和平阳县远离京城,法律颁布下来力度已经削弱了不少。朱永茂曾经收敛过一阵子。没多久他就又偷偷摸摸地设起了赌局,越赌胆子越大,直至公然四处索要赌债。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欠账者也是赌徒,他们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一旦事发,谁都脱不了干系。眼前的事有些麻烦,欠账人死了,地契在韩则林的手里。这事真的闹到官府去,姓韩的顶多罚点银子,朱永茂是赌头,会吃多大的亏,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事断不可硬来。
朱永茂指着界碑冲手下的人说:“按照这个碑的大小,弄好石料回去给我重新凿四块,刻上朱字,嵌上红漆,马上把这四块石头给我换了。”
韩则林“嘿嘿”冷笑:“我点灯熬油等着,看看你是怎么把豹子胆揪下来生喝到肚子里去的。”
朱永茂说:“你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等着吧。”
他率领一行人“呼呼拉拉”地往外走,成熟的稻子被踩在脚下,发出痛苦地响声。
韩则林追着朱永茂骂:“瞎了眼的狗东西!有你们这么糟蹋粮食的吗?”
怒气蹿进了气管,他蹲在地头上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成一块紫猪肝。在刚才的那场争吵中韩韬没说过一句话,朱永茂的话被他一字不落地收到了心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否则那才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
吃午饭的时候,彩荷被安排坐在了冯氏旁边,第一次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她脖子发硬,胳膊发僵,手伸出来不是掉了筷子,就是翻了碗,气得冯氏在下面用脚踩她。彩荷的鼻子尖上渗出了一层汗,她咬着筷子尖不敢出声。
韩家吃饭男女不同席,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们一桌。男人们的饭桌上除了一壶酒,还多了四个菜,一碗红焖肉,一盘小葱炒豆腐,一盘凉菜,一盘腌菜。韩则林没有动筷子,上午河边地头的事,在他的心口堵了一个疙瘩。地是他的命,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活到这把岁数,阎王爷见他都网开一面,姓朱的老小子竟敢把索命绳往他脖子上套。韩则林越想越生气,他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摔,骂了一句:“猪拱狗刨的东西,当初真该让他曝尸街头!”
冯氏说:“当初你借地给他的时候,我说啥来着?这会儿骂他,有啥用?吃吧,赶紧吃,面都粘在一起了。”
“我吃不下去!”
韩韬说:“爹,这事摊上了就得往开了想。地契在你手里握着,庄稼在咱家的地里长着,再给他一个胆,朱永茂也不敢在咱们的眼皮底下把稻子收到河对岸去。”
冯氏说:“谁说不是呢。”
“退一步说,地就算是六叔押给姓朱的了,押的是地,不是地上的庄稼,我们先把庄稼抢回仓,然后打地的官司,庄稼可不等人。”
韩则林点点头。
“爹,过生日不能生气,要不然一年都会不顺当。”
儿媳妇的话提醒了韩则林,他可不愿意一年都不顺当。韩则林拿起筷子从碗里搛了肉,叫过来忠儿和旺儿,一人一块喂进嘴里。他端起来面碗,“稀哩胡噜”地吃起来。
满生擀的面条又细又长,汪着一层油的汤里卧着一个嫩白的鸡蛋,彩荷搛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老夫人和少夫人。婆媳俩正忙着照顾狼吞虎咽的忠儿和旺儿,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彩荷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股浓香直冲鼻腔,脑门上浸出来细细一层汗,她觉得身子发软脚心都烫了。
满生饿得肚子“咕咕”响,嘴里却一口饭都不想吃,他瞪着眼睛坐在灶台前。邓恩端着空碗进了厨房,掀开锅,锅是空的,揭开盆,盆也是空的,他不甘心地问:“一点儿都没了?”
满生白了他一眼:“你都吃了多少碗了?”
“不是我吃,是肚子里的病吃,它要吃,我拗不过它。”
邓恩找了块腌菜坐在门坎上,“嘎吱嘎吱”地嚼起来,看到满生面前的饭还一口没动,他问:“你咋不吃呢?”
满生说:“不想吃。”
邓恩把空碗伸过去说:“不吃给我。”
满生拨了半碗饭给他。
邓恩说:“剩那么一口干啥?都倒进来。”
满生没有理他,这半碗饭是他留给彩荷的,现在彩荷成了主子,再也不会到厨房里找他要东西吃了。想到这,满生的鼻子一酸,眼珠子往上翻了半天,眼泪还是围着眼眶转了出来。
邓恩说:“你看,你看,吃你口饭,疼得蛤蟆尿都挤出来了。”
满生伸手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满生,你到底怎么啦?一天不露脸,躲在屋子里瞅蛋呢?”邓恩问。
“好好的日子生生被那个老不死的给断送了。”
“嗯?”
满生激灵一下,意识到不该说的话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