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铁疙瘩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任何微小的声响都会吓得他浑身哆嗦。张氏四处求医问药,不见起色。一日张氏找来一个阴阳先生,先生围着于铁疙瘩转了两圈说:“令夫病症很重,冤魂缠绕不离身。”
张氏“扑通”一声给阴阳先生跪下了:“先生救他一命!”
“大嫂请起,听我开方。”
张氏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看着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说:“你去买黄裱纸一张,新笔一管,朱砂二两,白芨一块,我画几道灵符将冤魂赶走,病人即刻身安。”
灵符贴在家里,于铁疙瘩的病情一点都不见减轻,终日神神鬼鬼嘴里念叨不休。
阴阳先生说:“撞着鬼了得冲一冲。”
张氏问:“怎么冲?”
阴阳先生说:“出了街口往西边走,走九九八十一步,见到什么草就捡回来,煎了喝了。”
张氏搀着拄着棍子的于铁疙瘩走出街口,往西走了八十一步,地上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于铁疙瘩急了,说:“哪有什么草?”
张氏说:“看见什么捡什么吧。”
于铁疙瘩说:“看见狗屎我也捡回家去熬汤喝?”
“不要抬杠。”
心跳得难受,于铁疙瘩把棍子一头顶在树干上,一头顶在自己的心口上,低着头闭着眼睛喘息着。
张氏说:“都说走百步捡百草治百病,咱们再往前走几步凑成百步吧。”
于铁疙瘩求生心切,咬着牙走到了一百步,夫妻俩全愣住了,几枚鬼钱醒目地躺在地上。这纸钱是刚才李十万扔的顺风飘到了这里。于铁疙瘩心里害怕,他焦躁地挥着手命令老婆说:“烧了它!烧了它!”
张氏说:“这纸钱不是自己家人的物件,不能烧,一烧还不知道烧出什么祸害来。”
起风了,天也跟着阴了下来,风吹得树叶“嘎啦嘎啦”地响。
于铁疙瘩说:“这是鬼拍手,人碰上鬼拍手准没好事。”。
张氏说:“别自己吓自己。”
于铁疙瘩说:“不是我吓自己,是鬼在吓我。我走到哪鬼跟到哪,这还有个屁好?不捡了,赶紧回家!”
于铁疙瘩转身要走,一阵旋风吹过来,一枚烂纸钱飞起来贴在于铁疙瘩的腿上,他抖了两下没抖掉,心“砰砰”跳了两下,就不跳了。脑袋突然轻了,他张着嘴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前面,鸟在飞,虫在跑,树枝朝一面倒,于铁疙瘩觉得自己的身体越缩越小,“噗”的一声,掉进了黑洞里。他白眼球往上翻,“扑通”一声躺在了地上。张氏的尖叫声传出去很远,令人毛骨悚然。等镇上的人帮忙把于铁疙瘩弄回家去,于铁疙瘩躺在床上手臂拍击着床沿,口里断断续续发出赌博的呼喊声。张氏哭着劝他:“这样气喘劳神,何苦呢?”于铁疙瘩说:“刘占荣在床前同我一起掷骰子,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说完就昏迷了,张氏吓得浑身颤抖,想去叫人,这又离不开。于铁疙瘩醒过来,手哆嗦着伸向老婆说:“阴间的赌神,手下赌鬼几千,他靠抽头发财,我属他管,你替我还了赌债,他就放我回阳间。快烧纸钱,替我还赌债。”话说完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张氏边哭号边烧纸钱,于铁疙瘩吐出最后一口气呜呼哀哉了。
于铁疙瘩是外乡人,在镇子上没有亲戚,儿子小还在怀里抱着,张氏哭软了身子,没有一点主张。于铁疙瘩的丧事只能靠邻里们帮忙张罗。李十万是个裂口子,天生好管个闲事,加上两人经常在一张牌桌上赌钱,关系比别人近,帮忙处理丧事最自然不过。
他出头给于铁疙瘩买了棺材,做了寿衣,又张罗人给死人守灵。他选中了杂货店的老板赵福,赵福的家眷在乡下,晚上是正儿巴经的闲人。另外又选了两个没有家室的毛头小伙子。
赵福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秦氏失踪以后,他更不愿意张口了。终日无精打采,魂不守舍,杂货店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这样想:如果那天我不说绝情的话,她就不会绝望,如果那天我答应了她,她也不会一去不回头。赵福觉得秦氏不是走了,是死了,死在一个很憋屈的地方。一个“死”字闷在脑袋里,他看人的眼光都变了,再好看的女人在他眼睛里也是一缕冤魂。李十万请他去给于铁疙瘩守灵,他没有推托去了。四个活人守着一个死人,总比一个活人想着一个死人要好过许多。他从店里带去了一坛子酒,李十万从家里带来了几样小菜,四个人在灵床旁边支起来桌子,喝着酒守着灵。说是给死人守灵,可是谁也不愿意挨着死人坐着。李十万是个好赌之徒,他说:“咱们四个看牌,不来钱,谁输了,谁挨着于铁疙瘩坐。”两个小伙子马上举手赞成,赵福也跟着应了,守着不说话的死人,谁都愿意热闹一点,这样阴气才不会上身。李十万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来一副牌摆在桌子上,四个人玩了起来。赵福本来就不会玩,加上心情不好,手气异常地臭,几圈下来他几乎没动窝,一直坐在于铁疙瘩的身边。李十万不停地劝大家喝酒,赵福不善酒,一杯下肚,带起来一溜火苗,烧得他周身发软,他听到血在脑门子上跳。一坛子酒喝光了,赵福赢了李十万,换坐在他的位置上。李十万把褡裢摘下来挂在椅子背上,他在椅子上蹲好,回头冲躺在灵床上的于铁疙瘩说:“老实躺着,不许偷看我的牌。”
李十万跟于铁疙瘩说话的口气亲热随便,好像他是他正在睡觉的亲兄弟。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让赵福心绪活泛起来。如果床上躺着的不是于铁疙瘩是秦氏,看见自己为她守灵,她会原谅自己吗?赵福看着对面的灵床,好像在等床上的人回答他。他瞪得两眼发花,恍惚看见秦氏掀开蒙脸纸冲他嫣然一笑,赵福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牌“稀哩哗啦”地掉在牌桌上。赵福使劲眨了两下眼睛,他见李十万正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他。
“睡着了?天闷得厉害,像是要下雨,你回一下手把窗子推开吧。”
赵福推窗子的时候偷着瞥了一眼灵床,于铁疙瘩盖着蒙脸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窗子开了,风进了屋,桌子上的灯忽悠了几下灭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赵福周身发紧,头皮发乍,“啪”的一声响,赵福哆嗦了一下,火镰微弱的光照在李十万的脸上,半明半暗鬼一样地瘆人。火镰不好使,打了几下才着。李十万点着了油灯,把油捻往亮挑了挑。四个人又摸起了牌,只是气氛大不一样了。赵福手里摸着牌,抬头看了一眼躺在李十万身后的于铁疙瘩,他看到死人脸上的蒙脸纸动了一下。赵福脊背发紧,鸡皮疙瘩爬满了脖子,喝进去的酒化作冷汗冒了出来。他举着牌僵在了那里,蒙脸纸越动越厉害,飘起来落下去又飘起来。
“快出牌!”李十万督促他。
赵福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身边的两个后生顺着他的眼神往李十万的身后看,于铁疙瘩脸上的纸,随着“呼呼”的喘息声越飘越高。李十万听到了动静顺着声响回头看了一眼,他毛发倒竖,“腾”的一声蹦到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碟“噼噼啪啪”地碎了。赵福本来已经魂飞魄散,李十万一跳,眼前黑影一闪,他一头撞碎窗子跳了出去,脸被窗棂上的碎木头茬划破了都没察觉。赵福疯了一样跑到院外,他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响。身后有人叫,他不敢回头,脚步声追上来了,赵福头昏眼花,腿像踩进了棉花堆里,他往前跑,脚下的路往后拉他。他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出现了幻觉,他看见秦氏满脸泪痕飞一样地追上来,伸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头。赵福扯开嗓子狼一样嗥叫了起来。“啪”的一声,他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个嘴巴子,打得他一口牙都松动了。赵福“扑通”一声跪下了“咣咣”地磕头。
“饶命!夫人饶命!”
打他的人“扑哧”一声笑了,听到是男人的声音,赵福更是磕头如捣蒜:“干爷爷,饶了我!你饶了我吧!”
“你他娘的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赵福壮着胆子睁开眼睛,看见李十万蹲在他跟前喘着粗气。他“扑通”一声躺在地上。
“起来!”
李十万往起拉赵福,赵福的腿硬成了铁棍,转不过弯来,李十万在他的腿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赵福憋在胸口的气吐了出来。李十万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
“那么喊你,你怎么不站住?”
“以为是鬼在追我。”
“人碰到鬼千年不遇,若真让你碰到了,那是你的造化。”
“既是造化你还跑什么?”
“你一头撞出去,动静大得把人的魂都惊飞了,谁还顾得上细想?你一跳窗子,那俩小子也跟着出去了,我跑出去了又觉得不对,看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瞎跑什么?又看见你疯了一样往河边跑,怕你稀里糊涂扎到河里,这不才追上来。”
赵福摸摸还麻着的半边脸说:“你下手太狠。”
“不狠点儿你该魔障了,走,回去吧。”
“我不回去。”赵福的态度很坚决。
李十万硬拽着他往回走,他说:“我的褡裢落在屋里了,里面有值钱的东西。”
赵福挣扎着不去,他说:“打死我,我也不回去了!”
李十万说:“多阳气盛,咱俩把那俩小子也找回来。我还不信四个大活人收拾不了一个死人。”
赵福蹲在地上,任他说破了嘴也不动地方,李十万无奈,只得自己回去。
镇上的人听说于铁疙瘩诈尸了,聚集在街口,七嘴八舌说人遭了横死,或者死的时候有一口气结着就变成鬼。于铁疙瘩不是横死,肯定是有一口恶气闷在心里了,否则不会死了也不饶人。张氏心里害怕,除了哭,拿不出来一点主意。有人找阴阳先生画了符,李十万手里拿着五谷粮食身后跟着十多个小伙子一路撒着五谷念着咒,围着于铁疙瘩家绕了三圈后进了门。灵位上的油灯亮着,死人在灵床上躺着,只是蒙脸纸落在了地上。李十万看到了自己的褡裢在地上扔着,他捡起来急忙伸手去掏里面的东西。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李十万一屁股坐在地上,翻着白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和他一同守灵的后生急忙掐他的人中,李十万喘上来这口气,瘫软在地上。
镇上的人问他丢了什么。
李十万抖着薄嘴唇说:“搭链里有二十两纹银,和一张六十两纹银的字据。”
听说丢了东西,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天地有知,死者有灵。谁拿了谁自己心里清楚。”
“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
“李十万,别在这里空打山门,想一想你得罪过谁?”
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李十万呲牙咧嘴地站在那儿想不出来眉目,因为赌,他得罪的人不少,扒拉脑袋点一点,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这个地方对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