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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了层薄冰的天空渐渐融化,透明起来,南台村依旧沉浸在昨夜的梦中,除了几声悠远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这个凌晨,它会不会醒来?
“嘟——”
发动机的轰鸣惊碎了薄冰般的静寂,宛如惊蛰的春雷,潜伏着的突然苏醒。村外路口,一辆“长安”客车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数十张刻满岁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黄色面孔,或兴奋、或期望,或留恋、或自豪,一齐专注地望着人群外三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学桥——”
一个满面红光和油光的老头排众而出,叉着腰面对众人,威势赫赫,一指三个孩子:“大学桥,是咱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的最高目标!我,当了十几年村支书,没能让老少爷们过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见着脸说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劳和业绩,全村人都是看着的!’”
他一把拽着一个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兴茂这孩子进了大学桥,今年,三个!”
他一指旁边的一男一女,又把一个身材稍低,模样机灵活泼的男孩扯了过来:“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扬,杨胡子家的闺女杨小妮,还有……”他伸手又指,这才发现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个手势,“还有咱村的大老板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这就是咱们村的人才,这就是咱老少爷们的指望。今天老少爷们自愿赶来送他们去大学桥,我感谢,不过,咱仍更应该感谢一个人——孟家民!这辆汽车就是他掏钱租的,专门为送咱孩子们光光彩彩地去大学桥。咱村穷,咱让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朝阳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书正跺足挥手,讲得慷慨激昂,忽然远远地过来一个人,人未到,话已到:“唉呀,不好意思,迟到迟到。”
众人尽皆转头,王支书话被打断,脸色本来颇为不悦,一见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这会儿才来,刚才我还提起你呢!”
“一点儿闲事缠了会儿。”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头,肤色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与土地隔着段距离。他一看三个孩子,皱皱眉,问:“怎么还没走?”
“等你家小超呐!”王支书笑着问,“他还没来?”
孟家民一愕,尴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别的事,让弘扬他们先走罢。”说完到客车旁敲开车门同司机耳语了几句。
王支书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又向众人发言:“那就……兴茂、弘扬、小妮,你们先上车吧!杨胡子,你要一路送他们到大学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
杨小妮的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答应了一声。王支书点点头:“好,我再问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猪谁见了?要见了给他说一声,他宰一只老母鸡请客。好了……没了,上车吧!”
杨胡子领着三个孩子上了车。汽车发动,众人正欲散去,只听背后轱辘轱辘一阵响,一辆木板车推了过来,一个精瘦的庄稼汉吃力地推着,车上被褥高耸,躺着一个妇女。常弘扬一见,慌忙冲出车,扑向前去:“妈、爹,你们怎么过来了?”
弘扬爹叹了口气:“你妈不能动,我说别来,她非要来,我也没法子。”
弘扬妈怔怔地望着儿子,忽然流下了泪:“你要去大学桥了,妈没用,瘫了,连双鞋也给你做不了……”
常弘扬忙说:“妈,没啥!我有鞋,你看,还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脚,想把鞋给母亲看,一眼瞥见鞋上一个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扬妈满是眷恋地望了儿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伤:“你长大了,进了大学桥,有出息了,长这么大,妈啥也不能给你……”她伸出左臂,从车上抓起一只塑料兜,“这是妈和你爹赶早给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书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脸不耐烦,说:“车快开了,说啥呢!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扬爹唯唯诺诺便要推车,常弘扬大怒,瞪视王支书:“你刚才讲那么一大堆,连老母猪都要捎带几句,我跟我妈讲几句话都不成!”
弘扬爹吓了一跳,连忙扯儿子。王支书脸寒了下来,冷笑着说:“人还没长大,翅膀倒硬了。司机,开车!”
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位街坊过来打圆场,有的向王支书赔不是,有的则劝弘扬妈,更有几位长辈训斥常弘扬。孟家民忙过来拍了拍王支书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气!吃过早饭,到我家,咱谈谈办厂子的事。弘扬,上车去吧,时候不早了。”
常弘扬瞪了王支书一眼,替母亲掖好了被角:“妈,我走了。”说完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弘扬妈泪流满面,闭目不语。
汽车起动,倏忽间绝尘而去。
车上,杨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扬,见他一语不发,双唇紧抿,不禁担忧,找了个话题,问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吗?他怎么没和咱们一块儿走?这车还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扬回过神,怏怏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还说和我一块走的。”
杨胡子大感兴趣,问:“都说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这个,常弘扬不禁眉飞色舞:“哈,超然呐,绝对的神童!刚出生时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天上三奇’,才华出众;九岁时他就会写诗,而且是古体诗!他奶奶个熊,那时候我连‘锄禾日当午’还不会背!”
“真有那么神?”杨胡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们从小玩儿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扬一脸受辱的表情,大声说,“我现在还会背几首,那是他初二时写的,当时连老师们都称赞,周校长曾写成条幅,现在还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
“噢?”杨胡子半信半疑,“怎么背?”
“它……”常弘扬张口结舌,“我想想……写沁河的——长河寂寞……寂寞……”
“长河寂寞绕长烟。慨然如梦愧少年。黄沙满地别时泪,客上白云赴九天。”
王兴茂接道,“当时的确挺轰动,老师曾让我们背过。”
杨胡子仍旧怀疑:“可我听说他成绩特别差,他咋能考进大学桥?”
常弘扬不禁语塞,王兴茂踌躇了一下,说:“他是作为……那个……特长生录取的……这个……他语文成绩全县第一。”
杨胡子半懂不懂地点头。常弘扬心中叹息,所谓“特长生”云云,那只不过是孟家民打肿脸充门面,天才又如何?语文全县第一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成绩,整体成绩,挤下别人显出自己的成绩,只要总体成绩差,你就没有进入大学桥的资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币上的老人头有资格,毛刘周朱叠到一块儿劝说,大学桥点了头。
晨曦已露,苍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旧冷清。中巴已经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树、棉田、玉米地飞一样闪过,常弘扬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一个极珍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遗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张望,忽然发觉前面路旁远远地立着一个人影,背向朝阳,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风扑面而过,头发丝丝扬起,仿佛一尊塑像,或一块僵立的岩石。
常弘扬呆了,失声喊道:“超然?”
众人方才还论及此人,一听之下尽皆动容,一齐望去。司机早受过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动停了车,下去帮他把行李提了上来。一上车,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极的常弘扬:他那双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仿佛无边的暗夜缩为两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两滴泪水,其纯其洁一如婴儿,黑真真的不含丝毫渣滓。
杨胡子一眼扫过,终于挑出了不足——眼睛虽美,相貌却没啥特别,而且太过清秀文雅。能顶着太阳干力气活吗?他大松一口气。
孟超然一上车,气氛立刻变了,沉默。他像是一块冰,不但自己冷,而且让别人也感到了寒意,除了上车时对常弘扬说了一句“我说过要和你一路走的”,就一语不发。
常弘扬初时不解他为何在村外相候,细细一想旋即明白,心中不禁恻然,一时也无话可说。王兴茂垂头不语,杨小妮见常弘扬不说话,她更不说话。车厢内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汽车驰行的轻响,只看见周遭的世界不断变换。
杨胡子生性爽直,对此气氛极感憋闷,他左右瞅瞅,见没人说话,便重重咳了两声,摇了半天头,叹了半天气。杨小妮问:“爹,你干嘛呢?”
“唉!”杨胡子大叹一声,“丹邑一中的大门可不容易进呐,去年只兴茂一个人考上,今年你们三个,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咱丹邑县最有名的是啥?”
“最有名的?”常弘扬回答,“县委书记最有名。”
“他叫啥?”杨胡子问。
“……不知道。”常弘扬坦白至极。
杨小妮吃地笑了,杨胡子瞪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正经问你的。”
常弘扬点点头,表情严肃:“丹邑特产。”
“啥?”杨胡子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
常弘扬哈哈大笑,杨小妮被逗得前仰后合。杨胡子则气得目瞪口呆,见孟超然一脸漠然,回头问王兴茂:“你说。”
“大理石。”王兴茂对本县工业挺熟,“城北太行山上产的大理石行销24个省、市、自治区,出口南韩、日本、印度、新加坡。”
“不对。”杨胡子一言“毙”之,再征询答案,见人人闭嘴,不禁懊丧。他就像一只即将生蛋的老母鸡,使劲憋着等人催促,奈何他人都是白痴,闻弦歌而不知雅意,见众人不予理睬,只好说:“有个‘大’字,可不是大理石,是——大学桥!”
大学桥!轰雷般的名字乍入耳内,学生们更加沉默了,人人脸色冷峻,一种期待和恐惧的气氛充斥车厢。没有人不知道大学桥,在丹邑人的心目中,它就是道不尽的传奇,说不完的希望。
杨胡子未察觉车内气氛,意犹未尽:“大学桥,就是丹邑一中门前的石拱桥,有名得很呐!几百年前修的,别说咱们市三区九县,你到全省,知道大学桥的也不在少数……”
他一看众人的神情,不由住了口。
他们——常弘扬、孟超然、王兴茂、杨小妮,此刻要去的正是大学桥,要进的正是大学桥北岸的丹邑县一中。大学桥,他们十六七年来的目标,他们命运的转折地,从他们幼年起就深深刻进他们的脑髓里,像他们爷爷奋斗终生盖起的土坯房,像他们爷爷的爷爷流血流汗整治起来的三亩薄地。
房子和土地渗入农民的血液,大学桥渗入学生的血液。
未有县一中,先有大学桥。这座把丹邑一中和千百万学子的生命连接起来的石桥早已成为那所省级重点高中的代名词,昔日的辉煌暂且不论,仅恢复高考后的十几年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区区丹邑县,方圆二百里,人口三十万,却凭着一代代的辛勤和智慧开创了一个教育界的奇迹——升学率超过了不少大中城市的省级重点,达到百分之八十。如此骄人的业绩怎不令丹邑人扬眉吐气,膜拜顶礼如神祗?丹邑人并不以考不上大学为耻,但绝没有人肯原谅一个进得了大学桥却进不了大学门的人,因为丹邑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就是80%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只不过由不同的单位印发而已。
孟超然无力地歪倒在座靠上,身子一缩的刹那,口袋里硬硬的,他感觉到了通知书的存在,顿时心中一紧,像被疯狗咬了一下,痛入骨髓,因为他的通知书其实就是四千块的支票。他从众人脸上扫过,觉得看到的尽是无声的嘲讽,不禁黯然,心想:“即使躲到村外也躲不开这种羞辱。爸,你只会向别人吹嘘你摆平大学桥的丰功伟绩,你知道它带给我的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成绩,觉得各门功课都像得了偏瘫——数英理化全面萎缩,历史政治双双浮肿,唯有语文一门脑垂体分泌过多,得了巨人症,这样的成绩……天才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全才,不是天才。
“大学桥……是个地狱。”
孟超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王兴茂垂头低语,不知在和谁说话。
22公里,中巴驶进县城,宽阔的大街,整齐的绿化树,商厦、银行、店铺、酒楼,拥挤的人群、沁河水一样的自行车等等。对农村孩子而言,县城就是梦中的天堂,22公里就是南北极的距离,常弘扬有些呆了,大感以前活的不值,心不胜向往之,感慨曰:“奶奶个熊,城里人天天赶庙会呀!这儿可……真他妈热闹,真他妈……繁华。”
这句粗话让杨小妮蹙眉以对。杨胡子生平走南闯北,自然不屑:“全县的热闹集中到一条街上当然差不到哪去,就好比长相瘆人的女孩子,尽在化妆打扮上花些工夫,倒也能迷倒几个傻小子的。”
众人一愕,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绝妙的话,一起拍手称赞。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大学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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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在大街一个丁字口拐向北,在钢筋水泥林中穿行五百米,眼前豁然开阔,这里已是县城北郊,城里繁华与野外明朗被一条二十余米宽的河流分割开来(王兴茂介绍:这河叫幸福河),丹邑一中就在河的北岸,连接二者的便是那座充满梦想的石桥——大学桥。
长天下,一中的几幢高楼背倚蓝天线条清晰,像画在天上;晴空如洗,几块白云悠悠地浮在楼顶,像腾起的炊烟,一切都仿佛一个不切实的梦。
车轮滚滚,大学桥横亘面前,三人心潮澎湃:这是一个让凡人变成英雄的时刻,从此他们的名字用火写在了天空,而这条天上的彩虹将驮着他们走向梦寐的地方。三人一齐从车上望下去,目光略一触及,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面面相觑。
“我……底下这什么东西?”常弘扬按按眼珠,大约刚才一不留神掉出了眼眶。
“大学桥?”杨小妮仍没反应过来,“就是下面那东西?”
杨胡子倒毫无感觉,嘿嘿地笑了:“傻闺女,当然是下面那东西,咱正在桥上走呀。”
孟超然漠然地摇摇头:“不是在桥上走,是在腐烂了一百年的骨骼上走。”
谈话间,车子已过大学桥,三人又回头望去,这一下看清了,果然是桥,花岗岩条石砌成的桥面从此岸延伸到彼岸,与土地嵌合得亲密无间,整个桥面就是地面的延长。两侧桥栏也是条石雕砌,造型古拙,然而崩损残缺,浮雕的游龙东一鳞西一爪,惨遭五马分尸;凤凰更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左右两只全被生吞活剥,凤头、凤爪、凤羽、凤尾悉数肢解,像被谁甩到墙上摔了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孟超然心里抖了一抖,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一种浓浓的失落与悲凉飘乎而来。
汽车不能开进校园,停在了幸福河北岸的空地上。孟超然扛着被褥下了车,一脚踏进大门,竟然有种恐惧与悲壮的感觉,仿佛迎接自己的不是全县驰名的重点高中,而是戒备森严的超级监狱。他看了看面前的行政大院,西、北、东三座教务大楼像三面墙壁,和背后高大的校门把大院围个水泄不通,密如铁桶。院子里人如潮水——脏乱污臭的潮水,向下看,乱叉叉的脚丫子腿柱子;向上看,清一色的黑脑袋黄面孔;再向上,门神一样铁青着脸的全校最高权力机构——教务大楼;再向上,是蓝天、白云和飞鸟。
“如果我是那只鸟,从五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定另有一番心情。”他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学校的大楼成了孩子们垒起的积木,而人则成了顽童捉进来当‘人’玩儿的蚂蚁,可惜……可惜,蚂蚁太笨,怎没觉察到天空有这样一只手呢?”
“你应该先掏一下鼻孔。”常弘扬碰了他一下。
“干嘛?”孟超然一脸惊诧。
“你不是要打喷嚏吗?”常弘扬满脸诚意。
孟超然哭笑不得,他天性忧郁,本不是一个开朗的人,不过跟这活宝在一块想不开朗也不行,他索性闭嘴,和杨氏父女朝教务楼下的黑板走去。黑板上是“新生入学须知”,旁边是各班新生名单,常弘扬在六班找到了孟超然的名字,高跨于第一排的中间,三个大字写得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他夸赞几句,眯起眼睛找自己,瞧了半天,结果在最下面一个角落把“常弘扬”揪了出来,三个字好像患了侏儒症外加营养不良,一副蔫头蔫脑猥猥琐琐的模样。
“奶奶个熊,怎么把老子折腾成这熊样!”他愤愤不平。
“别骂。”孟超然兴高采烈,“你看,咱俩是一个班的!”
“啊?”常弘扬上下一瞅,果然如此,心里的火气一下全消,“还算识相。哎,小妮,我俩同班,六班的,你的找到了没有?”
“我是三班的。”杨小妮一脸委屈地说。
他爹就安慰:“不是同班也好,弘扬这小子油嘴滑舌,你跟着他学不了好。”
可他一个大老粗怎解得女儿家的心事,白费唇舌不说,还落了女儿一个白眼。常弘扬也不解风情,就好像一个大风车,虽然心眼转得快,到底是木头做的,空冷佳人心,提着被褥在教学楼下的棕树丛中找了块干净荫凉的地方凉快去了。杨小妮垂着头一言不发向三班报名处走去,杨胡子赶忙背着背褥跟在后面。王兴茂左右看着,陪着去了。孟超然叹了口气,到常弘扬旁边坐下,望着杨小妮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由一个女孩引着穿过教务楼下的过道走向后面寝室,他看了看常弘扬,欲言又止,心想:“缘份自有天定,我还是别掺和了。”
旁边的松荫下,几位家长正喋喋不休地谈论,一个手提头盔的胖子挨个敬了支烟说:“刘老哥,咱虽这个初次见面,可孩子都在这个一个学校,也算一种缘份,对不?这个……我家那文女卓呀,总想上……这个文科,你看高一八个班……这个……哪个班文科比较好点儿?”
“你老弟一看就是实在人,我就说实在话。”刘老哥鼻孔悠悠地喷出两道烟柱,像在温习生疏已久的“实在话”,“我跟白校长关系虽说不错,可对老师们的水平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这方面的门路以前也用不着,临时抱的佛脚。听老白说有个年轻人教学方法挺不错,搞了几场什么素质教育报告还是几篇文章我也忘了,他是教语文的,姓马,叫……马什么来着?你别笑,不是我脑筋不好,只是我老婆姓马,我老丈人、小姨子、小舅子全姓马,一听姓马的我就头晕,犯浑。”
“唉!能理解,能理解,我也常受这个老丈人气来着。”胖子大叹一声以示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管他马这个啥呢!教学方法好我就放心,文女卓长这么大这个可没受过一点气,这个……我还担心呢,一中这个好学生多,竟争太这个激烈,老师教得要这个再不对头,我那女孩儿可要遭罪了。”看穿戴气派,“这个”胖子也是相当混得开的人物,可一碰上女儿入学问题竟也是凭天由命,一脸无可奈这个何。
“我不是说你老弟,啥方法不方法的,想咱那时候,要啥方法?操心啃书本就是了。不说头发吊到梁上拿锥子扎大腿吧,夜里点灯熬油可没少过,老师还严,光教鞭敲断一把又一把——往头上敲呐!我看现在的学生也太惯他们了,照我说,就该按着牛头喝水,赶着鸭子上架,使劲儿地敲!不敲,会有咱们现在这么出息嘛!”
胖子肃然起敬:“你老哥哪个大学毕业的?”
“啥大学,小学毕业……哎,还差了半年。”
“噗——”孟超然忍俊不禁,一口唾沫喷了出来,也不理会那家伙大叹对毁其一生的文革横批乱侃,拉着常弘扬报名去了。刚到六班报名处门前,两人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叫苦不迭,均想:“看来方才那家伙所言不错,头上的爆栗子只怕吃定了。”
只见班主任大约有三十岁,长长一张马脸,马是温驯的动物,可他这副马脸大概是军马场的军马,被坦克车所同化,板得像块钢板;鼻子硕大无朋,上面架了副钢铁镜框,不但没增添些文气,反而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不过是坦克车上的瞭望孔,总之——一脸杀气。
常弘扬忐忑不安地交上通知书,班主任记下他的名字,问:“分数?”
“512。”这已是个相当高的分数,常弘扬斗胆放大了声音。
班主任扫了他一眼,常弘扬心里一跳,只听他说:“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在402。”
孟超然也交上通知书。
“分数?”
“421。”他的声音恰如蚊哼,因为这分数离录取分数线足足差了50分。
班主任惊诧地望了他一眼,常弘扬忙道:“他是特长生……有特长。”
孟超然臊得无地自容。
班主任微微一笑,提笔记下。孟超然一眼瞥见他记成了427分,心中打了个突,踌躇半天,刚要开口,只见一辆黑色奥迪车横冲直撞而来,吱地一声停下。车门一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刚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卢书记,你怎么才来?”
那卢书记一头灰白的头发,脸容瘦削然而神采奕奕,笑着迎上去,握了握那人的手:“白校长,不好意思,厂里事忙,耽搁了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这个就是永川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已经安排下来,把他插在六班。老马,你过来。”他往六班报名处这里招了招手,班主任也顾不得再跟孟超然说什么,急忙走了过去。原来此人就是大学桥的最高统治者,校长白在宁。白在宁也有四五十岁了,看样子享惯了清福,挺富态,不过招呼属下时脸上一绷,倒也颇有大学桥校长的威严。当然,在这老人面前,他威严的面具已摘下来塞进了口袋,做出一脸热情的欢笑。
“我来介绍一下。”白在宁热情洋溢,一指那老人,“这位就是新阳镇党委书记、省人大代表、新阳啤酒厂的厂长,卢耀发卢书记,这就是六班班主任马文生。”
卢书记代表厂长哈哈大笑,使劲儿握住马文生的手晃了几晃:“马老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气,我特意请白校长把永川托付给你照管。永川,来见见马老师。”
旁边那个男孩子像跟卢耀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样,高高的、瘦瘦的,一脸的自信与傲气。他向马文生点了个头,叫了声马老师。马文生显然没太见过世面,一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说:“噢……永川,好,卢书记,您放心,永川差不了的。”
白在宁笑了:“老马,永川考了540多分,我可是给了你一个金元宝。”
马文生本以为卢永川也像方才的孟超然一样是个“特长生”,一听之下大为惊讶,打量卢永川一眼,点点头:“好,卢书记,你放心,你想让他上什么大学我就能送他到什么大学。”
卢耀发眼神一亮:“马老师,有你一句话,这孩子,我交给你了。”
常弘扬扬着下巴望着这干人,不住撇嘴:“不就一辆奥迪吗?不就540……多分吗?有什么了不起,奥迪……越凹越低,540……我爸死!超然,走啦!”
“再等一会儿,等班主任过来。”孟超然面无表情。
“等他干嘛,那坦克车。”
常弘扬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孟超然也没理他。马文生好容易才将卢家父子送进校长室,快步走了回来,见孟超然仍站在旁边,忙说:“噢,我忘了交待你,你先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的寝室是……402。”
孟超然摇摇头:“我不是等这个,我的分数你记错了,是421分。”
班主任一愣,提笔改正。
孟超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常弘扬交费,他的费早交过了,四千块,当他看着常弘扬把500块钱塞进窗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的失衡,仿佛身子被一劈为两半。常弘扬感受到了好朋友情绪的波动,难过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价值并不是体现在学习成绩上,我相信你有与众不同的价值。这个,不值得烦恼。”
这才是常弘扬的真面目,两人从小玩儿到大,虽然插科打浑嬉笑打闹,但他们真正的友情是建立在方才那种话的基础上,那就是——理解。每个人都有其轻佻的一面也都有其醇厚的一面,众人眼里调皮捣蛋的常弘扬在孟超然眼里却是热情、勤奋、纯真而又偏激的形象,因为自小家庭的苦难已经彻底塑就了他的人格。
也是八岁的时候,常弘扬刚上小学四年级,那天晚上,雪很大,快过年了,妈妈在屋里洗碗,他在雪地上放鞭炮,“咚!”雪花四溅,红屑纷飞,他拍手笑着。“叭!”屋里一声脆响,他刚一回头,“咚!”又一声闷响,妈妈重重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哭喊着和爹借了辆平车把妈妈拉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脑血管意外”,俗称中风。
“那天晚上,雪很大,积雪淹没了半个车轮。”常弘扬常常流着泪说,“街上只有雪,没有人。我推着车,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手指很快就麻木了,砸在车架上没一丝感觉。我们经过一家门口,旁边停了辆桑塔纳,屋里有音乐声和笑声,我听见了,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恨!我恨不能把桑塔纳掀个底朝天砸个稀巴烂。哈,你知道吗?在十一岁时我就懂得什么叫世界,因为我想毁灭它。”
第二天,他们卖掉了过年的两头猪。三年以后,四壁皆空,什么都卖了,什么都扔了,包括他的少年时代。五年来,他的生活里只有十个字:努力学习,拼命读书,挣钱。要挣钱,挣大钱,足以使母亲重新站起来的钱,读书是唯一的手段,是第一步。于是,他进了大学桥。
常弘扬虽然只交了500块,但心里也不好受,他的500块甚至比孟超然的4000块还要昂贵,秃子头上的一根头发和黄牛身上的一根毛怎也不会等价。然而他了解孟超然就像孟超然了解他,又劝:“我知道你的雄心壮志,要当一个作家。你常说,要当作家就要体验生活,品尝各种情绪,要把痛苦当成营养来享受,现在就是你享受的时候。”
孟超然苦笑一声:“我正在享受。”
常弘扬笑了:“这才是你嘛!哎,刚才我告诉班主任的话的确不该,可是你干嘛还让他改那分数,不就五六分吗?”
“你不懂。”孟超然摇了摇头,“分数低人一等难道人格也要低人一等?我不正视自己就没人正视我,受别人鄙视已经是一种不幸,最不幸的是自己也鄙视自己。”
常弘扬破天荒地沉默了。
两人穿过楼道,后面是一座广场,两座花坛左右对称,中轴线穿过旗台直抵教学楼中间的楼道,楼有四层,左侧是东西向的办公楼,右侧是伙房大院和两座南北向的寝室楼,两人走进宿舍大院,孟超然不经意地一望,差点儿笑出声来,只见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面面相觑,黑沉沉的楼道口像两张嘴,彼此向对方凑近只是吻不到一起。大概校方当局也怕引起学生此类丰富的联想,在两张嘴中间用水泥筑了一排自来水管以示隔离(这大概也是扼杀学生想像力的经典作品罢),不过这样一来,那水龙头倒像是倒挂的鱼钩,只等着一肚子中学生的大鱼上钩。
虽然这种念头孟超然断然不敢宣之于口,但经过对大学桥的失望,丹邑一中原来的神秘神圣神奇感已经在他眼中抹去,只是平平凡凡的一所学校而已。
402在四楼西侧,朝南,前面是女生宿舍,右面是教学楼后的大操场,视野相当开阔。只是条件差点儿,让人怀疑原来是不是养羊的。楼道内阴暗潮湿,充满了人体的分泌物——尿酸、尿素的味儿,特别醒鼻,大概校方出于这样的考虑:学生感冒了,不用花钱看医生,只要来此地吸一鼻子刺激的空气,一个喷嚏打将出来,立马鼻腔畅通,感冒立治。常弘扬被寝室楼所震慑,老老实实闭了嘴,生怕一开口,由下面出去的从上面重新进来,只好忍气吞声进了寝室。谁料不进则已,一进之下连肺都气炸了,只见寝室内空荡荡的四张双层铁床光得像人的屁股,除了痔疮什么都没有,墙壁像得了牛皮癣,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斑斑驳驳,至于地面倒还像铺了层地毯——癞蛤蟆皮的。
常弘扬终于憋不住了:“没桌子,没椅子,没行李架子……这床上铺的是什么东西?竹蔑!老天爷,稀得比篱笆还惨,连狗都钻得进来,这要是半夜三更一断……我……我可是不摔则已,一摔到地;不疼则已,一疼立毙。奶奶个熊。”
孟超然心有同惧,不过大学桥带给他的屈辱早超过了对环境的失望,心里的火气反而转化成一种抗争的动力,听常弘扬发牢骚,他付之一笑:“咱们来一中不是享受的,也许校方正是要用这个事实告诉咱们:艰苦的生活才是最好的食物。铺床吧。”
“我去厕所。”常弘扬垂头丧气地扔下行李,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进来,一脸惊诧,“我找到了那些尿臊味儿的来源了。”
“什么来源?”孟超然头也没抬。
常弘扬哈哈大笑:“整个宿舍楼里没一个厕所!憋之急矣,随地而便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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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铺好了床,起身去找杨小妮,怎么也找不到,连王兴茂也不见。于是出了校门去停车的地方,汽车已然不见,想必已经走了,杨胡子自然也随车而归。这时已近中午,两人到幸福河南岸找了家小饭店吃饭,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附近居民极好地利用了大学桥这方水土,饭店开得鳞次栉比,商店一个个争先恐后,小小河畔一条街像一个独立的小镇。
吃过午饭,再次踏上大学桥已没了初时的震撼,孟超然仔细端详着断折损毁的桥栏,一种难言的沉重悄然泛起,两人信步走入校门西侧的树林。幸福河水缓缓流淌,孟超然的目光顺着水波不经意地回头,蓦地惊呆了,仍旧那座石拱桥,从侧面看去竟是如此壮观!净跨度近二十米的大拱如同天上截下的彩虹横锁幸福河,那种孤度,那种造型简直鬼斧神工妙若天成,无可言喻的曲线飘逸灵动,达到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大拱的每侧驮着六道城门洞样的小拱,整座桥像被镂空一般,玲珑剔透。幸福河上水波潋滟,长桥倒映水中恰恰相合。实是虚的灵魂,虚是实的风采,虚虚实实合成一只永恒的媚眼,桥下流水又是谁的眼波?
难以捉摸的奇异感电一样流过他的神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永远跟大学桥连在了一起。
前面是学校围墙与河岸相夹的小路,坡下垂柳,岸上白杨,脚下是浓郁的野外气息,蒲公英、蟋蟀草、山薄荷、雪里青、地丁纠缠杂生,织成满目的浓绿,参差不齐地溢满了林间的空地,绿油油的顺着小径蜿蜒而下。孟超然心神颤动,感觉里,这条小径是花儿草儿们专门为着他的到来而开辟,要引他进入一个梦想已久的圣地。常弘扬东张西望地跟着他,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出现一座土丘,高耸四五米,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砖窖。窖的北半面已经塌倒,断层陡峭,而南面仍然完好,缓缓地斜向河边,坡上的草地与河岸的草地连成了一片。只是窖顶仍然焦秃,干黄的焦土沟坎交错。风雨侵蚀了多少年,早不见了当初一炉烈火烟炎冲天的痕迹,只剩几根叶子狭长的星星草和白茅在风中摇摆,一派的苍凉与宁静。
孟超然登上丘顶,慢慢地说:“这里很陌生,我从没来过,但又感到很熟悉,仿佛是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常弘扬跟了上来,只见眼前幸福河水光潋滟,河岸上绿草如茵,叶子肥大像猪耳朵一样的车前草轻轻摇摆,大片大片的水蓼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水上轻拂;身后是犁平了的玉米地,翻起的褐土波涌浪起,极目去,茫茫一片。
“很像咱们的沁河滩。”常弘扬半天才回答说。
“不,不是沁河滩,是我小时候哭过的一个地方。”孟超然目光呆滞。
“哭过的地方……”常弘扬一时沉默了,他深深理解这句话的份量,“你小时候的确太艰难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够忍受。从小被人欺负居然没变成孬种,我佩服你。现在我郑重为我小时候对你的所做所为道歉。”
“不用,别看小时候你经常揍我,更有一次把我推进泥塘差点儿淹死,但这些年你给我的帮助比那些伤害要多得多。”孟超然微微一笑。
“你家其实挺有势力的,你爸你妈要不去南方,你也不会受气。”
“想听我爸和我妈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孟超然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梢上的天空,“终于来到了大学桥,生活算又开始了一个阶段,我特别想回味一下过去,看能不能够再挖掘些什么。”
“我爸爸是浙江人,在那里上到高中赶上了文革,后来上山下乡,他就到了南台,算是一个知青吧。开始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并不熟,有一年,他们和其他人到县城买粮种,那时候,县城的武斗还没结束,特别乱。有一个红卫兵组织叫‘我们的红太阳’,是以这个一中的学生为主,还有几派,总之,乱七八糟。我爸倒霉,他到合作社买东西,钱不够,想讨价还价,说了一句:‘三毛就中啦!’但他的口音很不地道,售货员听成了‘杀毛泽东啦。’这下惹了大祸,正针锋相对的红卫兵一听有人要杀他们伟大的领袖,不管保皇派还是造反派一齐拥了过来。一派脚快,闻迅赶来将我爸打了个半死。‘我们的红太阳’对毛主席拳拳之心无处表达,冲过来要抢,这一派立刻捍卫自己的战争果实,不料我妈趁着混乱将我爸抱上驴车拉回了南台。”
“可笑吗?”孟超然苦苦一笑,“像一个故事是不是?可这是真的,我妈和我舅舅们一直津津乐道,因为他们救了我爸一条命,他欠他们的。后来‘我们的红太阳’连夜追到南台,结果南台村姓谢的一下子站出三四百人,我的四个舅舅站在最前面,说:‘要人,没有;要命,三百条。’学生军蔫了,慷慨激昂地背了几条语录,灰溜溜地撤了。后来……我爸就和我妈结了婚,结了婚就等于上了锁,大返城的时候他也没能走。到了一九七八年,说要改革开放,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和我妈一块儿回了浙江。我,当然留了下来,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什么也不知道,长大了才知道比别人少了一样东西——爹妈!”
孟超然的泪渐渐沁了出来,他翻了个身,脸朝下用鼻子顶住了泥土。常弘扬愣愣地盯着下面的河水,他听见的声音像是从土堆里钻出来:“你知道他们这一去夺去了我什么吗?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像个孤魂野鬼般生活在南台村,生活在舅舅们的屋檐下。没有童年,没有幸福,没有家庭,没有保护,任他妈一个二溜子三瘪子都可以欺负我,把我按到地上打,大冬天里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怎办?打他?我拳头还没伸过去,人家爹妈冲出门一巴掌已经抽到了我脸上。我哭着向我舅舅诉苦,还没到跟前,一脚踹了过来:‘哭你妈个啥!有顿饭吃就不错了,还让人当神仙供起来呀!’姥姥听见了,把我搂到怀里,擦干了我的泪,她却流了泪,说后悔当初没有一狠心让我妈带我去南方,只怪我命不好,出生太早,是当初谢家的单根独苗,本来怕四个舅舅绝了后,不料我一留下来人家儿子一个接一个。我就成他妈的垃圾了。哈哈——”
孟超然止不住胸口的呜咽,干脆大笑了起来。常弘扬搂着他劝:“超然,别难过,现在你爸妈都回来了,你也考进大学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想了。”
“爸妈都回来了?哈哈哈哈……回来得好!”孟超然一抹眼睛,手一甩,吼道,“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永远别回来多好!”
常弘扬目瞪口呆。
“那时候,我没一个朋友,除了姥姥,也没一个亲人,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爸爸妈妈!我用两块柳木根花了三个月刻成两个人像,一个我叫爸,一个我叫妈,我挨了打,说给他们听,受了虐待,说给他们听——他们懂我呀!”泪水已经浸透了胸口的衬衣,孟超然脱了下来甩到一边,“我9岁时,他们回来了,还带了个三四岁的妹妹——就是芊芊。他们回来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破产了,在南方呆不下去了。长这么大,他们没给我什么,回来后,给了我……给了我痛苦。他们生意虽然破产,可比起咱这儿的人已经算富翁了,他们在村里开了家化肥店,开了家饮料批发部,又盖了座房子——我就算有家了。我虽然对他们很陌生,可毕竟是我的父母,以为从此能享些福了,不料我就他妈受苦的命,只不过是从地狱跳到了炼狱。”
“怎么会这样?”常弘扬大为吃惊,“你爸你妈在咱村不说一手遮天也算一对门神,谁还敢欺负你?”
“谁?”孟超然苦笑,“就你说的门神。他们在南方几十万的财产一夜之间被人骗个精光,回来后更是相互埋怨、吵架,最终发展到离婚。而我,便是阻碍他们重获幸福的绊脚石——丢又没法丢,要又不想要。一切都是我的错,于是怒火全撒到我头上了,一个说:‘要不是为这小孩,我早跟你离婚了!’另一个说:‘谁不是因为他才忍着,谁是王八蛋!’而我,就像一堆垃圾缩在墙角,一个屁也不敢放。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常弘扬听了这两句话,只觉阴森森的有种死亡的感觉,心里禁不住一跳,问:“可是我觉得他们对你挺好的?”
“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孟超然冷冷地说,“我从12岁就长大了。他们有一次吵得特凶,正想大打出手,我一句话不说站在他们中间,鄙视地望着他们,两人都呆了,从此就对我好了起来,嘴不吵了,架不打了。可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次我爸喝醉了酒,我问他,他说他没想到我突然间已经这么大了,堂堂一表,风采逼人,个头比自己还高,说他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我妈说她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哼——都是他们自己!”
常弘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为朋友的不幸而难过。见孟超然又恢复了平日的自信和倔强,他安下了心,说:“老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儿女身上的。”
孟超然充耳不闻,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地方景致挺不错的,我第一个来,它就归我,叫作‘超然台’吧。”
常弘扬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听之下,傻瓜般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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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寝室一共8个人,那个大少爷卢永川偏偏冤家路窄也在402,常弘扬对他第一印象极其不好,见其他几位都沉默不语,他也懒得搭讪,和孟超然聊了几句,蒙头大睡。
第二天中午,正式上课,教室在三楼,一共七十多个人,塞了满满一屋子。马文生早早地来了,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儿,见几个学生不断地打呵欠,他脸上僵硬的肌肉动了动,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所谓“笑容”,是指他的笑即使不用机枪大炮鱼网毒气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因很简单,鱼雁得了心脏病,一惊而殒;花月感到恐怖,忙不迭地闭上了眼。
马文生上了讲台,问:“宿舍和寝室大家都见识过了,有何感想?”
见没人回答,他随手点起前排一名同学,众人一见,一齐伏桌大笑,只见这位,小个子、小圆脸、小圆眼睛,如果不是满头黑发,活脱脱就一陈佩斯。
“陈佩斯”回答:“很差劲,老鼠虽然不敢住,不过我们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做武器,还是能化悲痛为力量,化鼠窝为天堂的。”
众人一下子呆了,一齐瞧马文生的脸色,见他没生气,才哄地一声大笑,马文生也笑了:“好,实话,你来。”
他又点起卢永川,卢永川站起来说:“环境的确差,但是老祖宗说:‘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说明咱中国人鼻子的适应功能还是挺强的,学校要培养这项国粹,我只能逆来顺受,臭来鼻受。”
这下子连马文生也不禁哈哈大笑,学生们更是前仰后合,纷纷鼓掌,大觉说到了心坎儿上。
“我有不同意见。”
众人一转头,只见靠窗户的地方婷婷玉立地站起一个女孩子,所有的男生眼睛立刻直了,那女孩子清秀之极,高鼻子大眼睛,欣长的身材带着一股清爽与活泼,有种极其吸引人的动感。这时候,众多男生才发觉自己掉进了福窝,女孩子顿觉滚进了地狱。
她落落大方地向全班同学点了个头,微笑地望着马文生说:“我以为这样的寝室是对同学们不负责任的表现。我就不提学生是什么祖国未来栋梁的话了,我只想问,给我们这样的生活条件怎么让我们节省出最大的精力全心全意去读书?”
同学们掌声如雷,马文生无言以对。正这时,又有一个男同学站了起来朗声说:“我也有不同意见,我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条件,咱们才应该全心全意地去学习读书。我们只有这样的条件,要想改变我们的生活,必然要全心全意地付出。”
孟超然注意地听着,忽然发觉本班竟然人才济济,他一个个地把他们的言词他们的表情刻入脑中。几乎从九岁——父母归来时——写出第一首诗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天生要作为一个文学家而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整个世界都被人类充塞,描写世界离不开描写人,解剖社会就是解剖人,他年轻的心像丝瓜的触须悄悄而坚决地嵌入了人生的墙壁,清澈的眸子像放飞的鸽子般注视着芸芸众生,从不放弃任何一个观察人的机会。
马文生严肃地点点头:“同学们回答得很精彩,刚才这位同学的话我尤其有同感——你叫什么名字?”
“许红康。”
“好,请坐。”马文生挥了挥手,“看到咱们这样的条件不窝火的人是个白痴。我相信,在座的人都为自己能考入大学桥而自豪,这是应该的。咱们丹邑是个穷县,工厂不如人,交通不如人,农业不如人,商业不如人,生活水平——更不如人。可是教育,咱们大学桥就在这样一个穷县中自1986年就获得省级重点的称号,1991年上线308人,1992年383人,1993年442人,今年,494人!升学率超过郑州、洛阳等城市的重点中学。这靠的是什么?老鼠窝、鲍鱼肆一样的寝室?错了,靠的是学生——也就是你们自己!我曾到湖北、江苏等地名校参观,人家的教学条件我就不提了,仅仅寝室里,上有吊扇,下有地板,桌上有电视,墙上有电话,热水、淋浴、暖气一应俱全,而我们,同样是人,我们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是天注定的吗?是命运吗?那些人,他们凭什么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奋斗过,而我们,要靠我们自己!别无他路,生于苦难就要战胜苦难,生于贫困就要战胜贫困。我告诉你们——考上大学桥,不是荣耀,是耻辱!世界上再没有比荣耀更迷人的墓地,也没有比耻辱更舒适的摇篮。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掌声狂风暴雨般响起。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一刹那间他们就对这位新班主任完全地认同了。孟超然想到报名时听那位小学差半年毕业的刘大哥说白校长挺欣赏马文生的教学方法,大概就是这种超人的煽动性。明白是明白,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煽动。
他的心曾是树木参天的森林,大自然在其中栖息。阳光来了,它烤灼着,带走了水份;风来了,吹干了湿润的土壤;雨来了,它冲刷开了大树的根须——他想起南台村自己悲惨而平庸的生活,父母面前窒人呼吸的束缚和隔着面罩般的沟通,谈及诗文理想时同龄人黄土块一样的麻木——森林干枯了,没有一丝水份。他期待地下会涌起甘泉,重回快乐的时光。而今来的,是天上的烈火,也许要挣脱命运的安排就首先要在涅磐中再生,像凤凰一样——烧吧!
马文生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全班的情绪,待掌声平息,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时间,可现在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的,我想,是不是每个同学都自我介绍一下。就由我开始吧。我,姓马名文生,今年30岁,职业,语文教师,从事教育6年,当班主任5年。就身份说我是老师,但我更希望同学们能把我当成一个朋友看待,因为任何一个老师对知识都不是全能全知的,我也难免出现谬误,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同学们当我是绝对的权威,我讲什么你们就听什么,我们需要探讨,而只有朋友才能更好地探讨。完了。”
马文生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掌声一直尾随着他,瞅准机会就响。他等掌声平息,又说:“我有一个建议,自己介绍完后,别人可向他提三个问题,以便更好地了解。”
他话音还未落,一个短头发的漂亮女孩子站了起来,问:“马老师,你为什么不喜欢笑,老板着一张脸?”
众人拍手称赞,大声叫好。马文生苦笑一下:“我并不是不想笑,只不过当老师久了,脸整年对着黑板,虽然还没被黑板同化,但不知不觉地已经板了起来。”
孟超然没想到自己第一印象中的装甲坦克竟然如此幽默,不禁呆了。看来大伙儿也深有同感,一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掌声如雷。
“马老师。”那个女孩的旁边又站起一位女孩子,漂亮得惊人,可谓眼如春水眉似远黛,白衣白裙,黑发上扎着白色的飘带,风姿说不尽的动人。她问:“你认为咱们班应该充满欢笑和朝气还是拼命学习死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关心,一齐望着马文生,都知道这是六班的“台湾问题”,至为敏感。马文生沉吟片刻,答道:“我期望本班能成为一个民主共和制的国家,大家群策群力,共同探讨学习上最有效率的方法,而不是只知嘻笑打闹的松散班级,当然也不是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班级。”
绷紧的气氛立即缓和。方才那位“陈佩斯”站起来问:“马老师,要是我一不小心触犯纪律,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但一笑之后又觉气愤:最后一个宝贵的问题被这小子白白浪费。果然回答是简单两个字:“不能。”
马文生总算松了口气,问:“该你们了,谁来做第一个?”
学生们面面相觑无人站出,自我介绍还好说,“小生今年十六,尚未婚配”学里的张君瑞就行了,可还有三个问题!这帮人青春少年刁钻古怪,会提什么问题照自己的思路一走便知,说不定马失前蹄,第一天开门不吉呢。
众人正自沉默,方才对学校提意见的女生站了起来:“我先来吧。”说完走上了讲台,轻轻一甩头发,说:“我姓徐,徐文婥。”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下来:“这个字念c's all thanks。”
徐文婥落落大方的气质一下子震住了全班,好半天没人说话,她的嘴角一撇,笑了:“请提问。”
这下子全体男生有些坐不住了,蠢蠢欲动。当下“陈佩斯”咕咕地笑了一声问:“你喜欢的男生是哪一种类型的?”
全体学生不分男女哄然大笑,徐文婥淡淡一笑:“这位同学的话我没有听清,对不起,请站起来重复一遍。”
这招颇为厉害,盖有趣之话就像刚入口的香肠,初时有滋味,若嚼碎了重吐出来就不免让人恶心了,何况还众目睽睽地站起来吐?“陈佩斯”招架不住,扭扭捏捏站起来重复了一遍,全无男子汉气概。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徐文婥问他。
“请问。”此人已全无骨气,一脸败军之将只想投降的神情。
“你尊姓大名?”
“马小奇,人称‘小马季’,得罪处还请徐大姐包涵。”
这下子他更为众男生所不齿,不但立即投敌,坦白招供,而且还提供线索,大拍马屁。所有男生都憋了一肚子火,只觉他比李鸿章、汪精卫还可恶——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天生就是所有男人的敌人,大家应该同心协力地对付之,若有人中途叛变,肯定会被人怀疑别有居心。男生们不但怒火熊熊,而且酸水汩汩。
徐文婥笑了:“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心目中的男生只有一个字:最好的成绩,最强的能力。总之,他必须在任何一方面都超过我。”
男生们目瞪口呆,女生们黯然失色。
卢永川大感不服,呼地站了起来问:“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你强,也就是说你在任何一方面都不如他,面对这样的男生难道你不羞愧吗?你以为自己能配得上他吗?”
男生们精神大振,一齐鼓掌,徐文婥毫不慌乱:“两个人的能力必然有高有低的,如果女孩子在比她优秀的男孩面前应该羞愧,那么男孩在比他优秀的女孩面前更应该羞愧,如此一来,生活中就没有了和谐的存在。你说你说的是不是一个谬论呢?”
卢永川一呆,无言以对,只好败下阵来。男士们热血上冲,又出来一位不怕死的,不过此人颇讲究策略,布下了一个阴险的圈套:“你为什么要学得舌尖嘴利呢?”
孟超然一听而知此人是个象棋高手,善布马后炮,如果徐文婥回答为什么,她就承认了自己“舌尖嘴利”,这是个贬意词;如果她辩解自己不是“舌尖嘴利”,她就没有回答人家问的“为什么”,不由暗暗称妙。
果然徐文婥好像迷糊了一阵子,不过她慧心秀口,答道:“如果你说我是舌尖嘴利,那只怪你把这个词和‘辩才无碍’混淆了。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必须回答你问我的问题。”
此论实属张冠李戴、避重就轻,可男生们却也无话可说。徐文婥大获全胜,跳下了讲台。
辩论虽然精彩,马文生却听得满肚闷气,他没想到学生们竟会涉足这种领域,但势成骑虎,也不得不继续,只好硬着头皮说:“下一个。”
那个发上拢着白色丝带的女孩儿走上了讲台,她那种清丽脱俗,活泼可人让男士们晕了好一阵子。
“我叫白小萱,县城人。好像什么都喜欢,最喜欢的是哪一样我也说不了,不过我从12岁参加县少年宫溜冰队,对溜冰应该是最拿手的吧!你们谁要学,我可以教,免费。”她说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靥如花,“好了,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与方才对徐文婥充满火药味儿不同,众人不分男女包括马文生,对她一下子大起好感。常弘扬碰了碰孟超然:“你的小龙女。”
孟超然笑而不答,只见后排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站了起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辉,想问你刚才那个问题,你——”
“好啦,好啦!”白小萱急忙摆摆手,“你不用问了,我回答。”
众人哄然大笑,连马文生都忍俊不禁,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在大学桥可谓金枝玉叶,想不到今天也遭到戏弄。
“我心目中的男孩儿呢……不必有最好的成绩,也不必有最强的能力,但他必须与众不同,有风度,有气质,就是说在千人万人中,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就这么简单。”她轻轻一笑,“第二个问题。”
孟超然正自出神,忽听常弘扬低声惊叫:“你屁股上有蝎子,快起来!”
他吃了一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刚想看自己屁股,却看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面孔,连白小萱也边笑边望他。他一下子呆了。此呆可大有名堂,非目瞪口呆,非蘧然而呆,更非痴痴呆呆。所谓不呆则已,一呆惊人,孟超然一呆而成为日后六班班史上的经典之呆,影响至为深远,而至于六班男生追女孩子先要做出一副呆头呆脑之相,逗对方嫣然一笑,大事成矣。其实孟超然这一呆并不甚久,只在千分之一秒间,然而有的人发了一辈子呆却越呆越让人厌,而他刹那一呆却成了永恒之呆,——白小萱嫣然一笑让他的一呆成了六班全体男生女生印象中的化石。
“有何问题,快快问来。”白小萱笑容未散,一副淘气的神态。
男生们轰然一笑,孟超然心浮气短——他也没问题呀,想了半天,踌躇着说:“我讲一个故事。”
同学们被逗得乐不可支,气氛一涌而至顶点。白小萱笑吟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别讲鬼故事。”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也乐呵呵的。孟超然说:“不是鬼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家,全国的人同喝一口井的水,这口井名叫‘疯井’,一喝,全国人都成了疯子。不过疯子是别国的人以为他们是疯子,他们倒认为自己正常得很,反而把别人都当成了疯子。有个侠客听说后决心拯救他们,千里迢迢跑了去。不料一到疯人国就被国民当成了疯子,他说的话众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他做的事被人以为滑稽逗乐。你想,一个正常人在一群疯子中间是什么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的感觉。”
众人一开始还咕嘎乱笑,这时才明白了他目的所在,不由大感刺激,齐声鼓掌。
孟超然继续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世,众必非之。这就是与众不同者的境遇。这位侠客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喝下疯井水,同国民一起疯狂;一是接受失败,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这位侠客是你心目中与众不同的人,你希望他怎样选择呢?”
所有的人,包括马文生,一起鼓掌,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份量,这简直不是问题,而是人生;不是提问,而是把白小萱推上了绝境。如果她选择喝水,那她心目中的与众不同就是招摇撞骗;如果选择离开,那么与众不同就再无任何意义,众在何处?与谁不同?
白小萱愣了半响,终于苦笑摇头:“能保留这个问题吗?日后希望能向你请教。”
可怜的男士们终于扳回一局,一齐疯狂地鼓掌,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宜将胜勇追穷寇,杨辉又站了起来,问:“你说千人万人中一眼就看到他,如果他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也是能一眼看到他的,这个……能算数吗?”
一言既出,男生们无不气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尤其一个“能算数吗”,不但暴露了这个人的企图,且凭地位压人,人所难服。当下有人轻声嘀咕:“你爹是银行行长,当然显赫了。我呸!”
白小萱眼波一闪,笑了:“我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不过看到的是椅子,不是人。椅子也有气质有风度吗?”
这下子不但女生,而且男士们也慷慨献上了掌声。杨辉灰头土脸坐了下去,白小萱以2:1的战果轻轻跳下讲台。
马文生越听越不是味儿,心想:怎么净问这类问题?这是班级,不是婚姻介绍所;我是班主任,不是红娘;是让你自我介绍,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更不是让你们自我推销。不行,不好,前景堪忧。
他急忙跨上讲台:“鉴于时间关系,三个问题就不用再提了,否则到天黑也介绍不完,下一个就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
既然简单,就没了刺激,大伙儿兴趣索然。孟超然注意了一下,方才向徐文婥施“马后炮”的男生叫周启,是野桥村人,和杨小妮的姑姑同村,而质问马文生老板着一张脸的漂亮女孩儿叫沈丹。孟超然一看之下,只觉自己掉在了花丛中,本班就是一个花园,繁花胜似美不胜收,而质量以徐文婥、白小萱、沈丹为最优,难分轩轾。妙就妙在性格大有不同,好比艺术品,若是由一个巧匠在同一心境下雕琢,即便规格尺寸不同,然手法无差,风格类似,观其一而知其二,无味之极。若在不同心境下分制,或洒脱、或奔放、或含蓄、或古典,可谓鬼斧神工,妙夺造化矣。总的说来,徐文婥成熟迷人,面似温和,骨子高傲;白小萱清丽脱俗,调皮活泼;沈丹则开朗直率,热情如火。
美则美矣,而难看也是蔚为大观。一个粗壮的男生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叫罗新奎,罗士信的罗,半新不旧的新,不是李逵的逵,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个奎。”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再一看,哄笑连天。只见他人如其名,有着单田芳评书里罗士信的蛮劲儿与憨劲儿,半新不旧的脏劲儿,虽然不是李逵的逵,却有着李逵的粗鲁劲儿;至于货真价实的“奎”,是二十八宿里奎木狼的奎,同样不令人失望,有着狼一样的狠劲儿:浓眉环眼,满脸横肉。
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一个男同学,众人一见差点没背过气去,笑得前仰后合,只见这位身穿六七十年代珍藏下来的一件黄军装,皱皱巴巴的,原本是口袋那地方扯了下来补到了衣襟上,只剩下一个U型的圈儿。他好像是女娲在造人的最后一天捏烦了想另辟奇径,结果创造了一个小丑:眼睛极小,溜溜的像两粒蚕豆,可鼻子却硕大无朋,霸占了唇上眉下三分之二的地盘,像小山丘一样把眼睛逼得走投无路,气极败坏地吊死在眉毛这根树梢下。
他一见到众人的反应,脸胀得通红,转身下了讲台。众人一阵愕然,笑声戛然而止。
孟超然心中暗叹,他知道,有时候人的笑声比刀还锋利,他深能体会这位同学——他知道他的名字:邢东林,也是402的——当时的感觉,因为小时候他在痛苦与嘲弄这坛毒酒里浸泡了太长的时间,被人抹一脸污泥,或是在背上画个乌龟,再不然就是把鞋给他挂在树枝上,待他爬上大树又一下子摔下来再充满愉快地笑。这种恶意的嘲笑不但没有让他懦弱,反而让他的心敏锐无比,他感受得到别人身上一切的痛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种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情怀也许是一切艺术家必备的素质,然而对于他,这都是老天爷硬性的施予,就像邢东林一样。
基于这种沟通,他和邢东林几天之内就成了好朋友,和402的其他几个室友——常弘扬、卢永川、许红康、马小奇、周启,还有一位马林涛——相处得甚是融洽。虽然常弘扬对卢永川腹诽颇多,但卢永川对他倒挺欣赏,常弘扬也就半推半就了,两人日子长了关系竟然更胜他人。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