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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大学桥,估分,填报志愿。
所谓估分,就是根据高考答案估计自己的分数。选择填空还好说,白纸黑字,自己选的,一对答案便知对错。至于作文、问答、材料分析等题,即使看了答案也难以估量自己的分数,这些题人工改卷,主观性太强,虽有标准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与答案一致,这就带来了诸多的不确定因素:思路是否与答案一致,字体是否看着顺眼,表述是否恰到好处……总之一句话,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师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难以估测。高考不可能有标准作文答案,虽说作文的评改比较严格,进行分项分等评分,并设定较为细致的标准,然而文章从来就是发乎情、流于心、诉于纸的个性化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你以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别人未必理解;你以为悟出了生活真谛的,别人未必明白;你以为行文朴实简练的,别人未必欣赏。如此而已。高中教师对此深有体会,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场作文训练,就强调出了重中之重——书写,字体要工整、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让人一见倾心。其次是表达,再就是语言,什么朴实无华,别听汪曾祺胡说八道,要词藻华丽,要文笔优美,要用词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对偶、多用名人名言——总之一句话:要让评卷人一看就觉得云蒸霞蔚、彪炳陆离、堂皇富丽、口齿留香。第三,思想要积极向上,要乐观,要深刻,要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无私的阶级感情。主题,要升华升华再升华,不管大事小事杂事琐事一律上升到国家民族。
内容,且不管它。
结尾,发出号召。
这是高考作文的对症良药,经典规范。教师们总结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药方:凤头、猪肚、豹尾、麒麟皮。
这就是文科估分难的主要原因:随意性太大、主观性太强、不确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着严格的步骤,固定的答案,想随便扣几分都找不到理由。
就这样,估计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分数成了填报志愿的最主要依据,成了一场百万人人生赌博的惟一筹码。
确实是场赌博,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所有的人都蒙着眼睛,却要去赢得自己辉煌的人生。这是一场玩笑还是一场悲剧?全国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样变幻莫测,股民抢购这种股票,考生狂报那所高校,同样的结果——股价和分数一齐被抬了上去。在股价回落之前,股民有幸运儿,抛了出去,美美赚一笔,但考生却永远不可能回头,白纸黑字,一旦填上,是悬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经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报考人数比计划招生人数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则没一个人报考,爆现冷门。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考了七八百分的无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宫。
人们说,这叫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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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估了多少?”孟超然问闪清光,虽然已经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牵牵绊绊。
“505。”闪清光蹙着眉头,“政治太低了。”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马说原始分估分过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标准分,让人很不习惯。”
“标准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闪清光懊恼地说。
孟超然欣赏着她那撒娇一样的神情,心里不由一荡,忙解释说:“标准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没并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并列两名,第三名898分,就这样。它不受试题难度的影响。今年语文难,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数学考149分换算的标准分相当。”
他其实对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闪清光问,不懂也要装懂,何况一知半解了。
闪清光认真地听着,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专业目录》,问:“你报哪个学校?”
“我是外语类的,报了洛阳外国语学院,你看好不好?”闪清光扬起脸儿问。
“洛阳……”孟超然念了两遍,问,“那不是第二批的吗?你第一批报的哪儿?”
高考共分五批录取:提前录取、第一批重点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专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专。
闪清光有些羞涩,轻轻垂下头,低声说:“我的分数上不了重点,随便填的。”
孟超然只觉眼前绽开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气,说:“那不见得,估的分误差有时特别大的。你报的哪儿?”
“你报的哪儿?”闪清光反问。
“我……”孟超然张口结舌。他还没填,这次硬着头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报哪儿后尽量能进一所学校,最起码一个城市,这辈子认定她了。可是一听她报外国语学院立刻心就冻成了冰块儿——他的英语差之极矣,进外国语学院无异自投罗网,因此才又打听她的第一批。
“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说说你的第一批第一志愿。”他紧追不舍。
“你别笑啊!”闪清光鼓了鼓勇气,“北京二外。”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里笑得出。他的成绩考二外?只怕连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进不去。
“你!”闪清光见他吃惊的样子,会错了意,嗔道,“我说了不让你笑的嘛!”
“我没笑啊!”孟超然叫屈。
“你那样子比笑人家还厉害!”闪清光扭开了头。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丧着脸去了。
他认定了洛阳,翻了翻招生目录,傻了眼,洛阳的大学不多,工学院不错,可惜没招中文系,洛阳工业是个专科,也没中文系。这可如何是好?不学中文?他想也没想过,一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他又翻了翻,洛阳农专……洛大……洛阳师专倒是有……那么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现在还不到报考的时候。这便如何是好?
“为伊消得人憔悴。”
“伊是谁?”马林涛回头笑嘻嘻地问。
“你小子!”孟超然捣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没?”
“愁着呢,不敢报。”
“哪个?”
“复旦!”
“什么?”孟超然睁大了眼睛,“复旦?你估了多少?”
“570多,所以才愁呐!不知道这标准分到底他妈怎么回事!这万一录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惨了,不是河大就是郑大。”马林涛破天荒地愁眉苦脸,“你给我参谋参谋。”
“哎……别别别别……”孟超然连晃头带摇手,“你是大学桥的希望,事关重大,太重大,一个弄不好,你还没找我,老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我很喜欢吐唾沫?”
两人一看,吓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转回了身——马文生正在旁边!
“唉!你这人哪!”马文生摇头,“不过还算明白事理,知道事关重大!林涛,准备报复旦吗?”
“想,不太敢。”
“稳一点好呀!有这么好的分数,万一走个一般的学校,可惜了。”
“万一能考上复旦,不敢报,不也可惜了吗?”沈丹将了他一句。
马文生笑了笑:“今年换了标准分,虽然没法从分数上比较,但往年报考复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还是稳一点好。”
“那你说报哪个?”沈丹反问。
“我想,报吉林大学吧!同样名牌,比复旦差不到哪儿去,招收人数又多,竞争没那么激烈。”马文生一直看着沈丹,“你看怎么样?”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觉过来,“你问我干嘛,又不是我报的!”
“噢……”马文生瞅了瞅他俩,一阵大笑,“对对,忘了。”
高考一结束,老师对谈恋爱的观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非但毫不为难,毫不在意,居然还有种欣赏的味道,连政治范有一次都重复地说:“我教的学生里,当年有两个也是谈,不过经过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认清了眼前形势,一起发愤学习,双双考入武汉大学。如今……结婚了罢。”
其态度的反差令人吃惊。一考完试,好像一切都变了,学生也敢同老师们打趣逗笑了,老师们也不再满脸庄重,平易近人了。这是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对许红康而言,其反差之剧烈就像两个人两张脸,那种冷漠,那种无视,那种毫不在意,那种漠不关心,简直就是在浏览货架上过期商品的顾客。这一切,只因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数!
同学们都在忙着填报志愿,谁也顾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则考完试就没再见到。只有杨辉还在身边,这个始作俑者,这个罪魁祸首自知罪孽深重,从一开始就陪伴着他这个被众人所抛弃的人,想着法子赎罪。
“红康,快12点了,出去吃饭吧!”杨辉小心翼翼地说。
“你去吧!”
“红康——”
“我说过,我已经不怪你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注定我与北大无缘。”
“不!有缘的,还有机会。”杨辉激动地说,“你出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许红康像一截断绝了生机的枯木,忽然春天的雷声震了一下,他有些发懵。
“我想即使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个一般的大学都不成问题,但这样太亏了——”
“别说了!”许红康低沉沉地吼了一声。
杨辉吓得一呆:“是是是,不说。我想说的是……我爸有个同学,是河口县一中的副校长,他们一中放出消息,对大学桥的学生来补习的实行优惠,学费资料费全免,高考上线的每月发100元补助。当然,100块是不够一个月生活费的,我爸爸说,愿意送给你三千块钱,让你明年再考北大。那副校长也答应了,如果你明年考上北大,学校再奖励你五千,我想你考上北大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只不过再浪费你一年时间。”
许红康默默听着,半天才缓缓地说:“你的心,我领了,可是……我累了。”
“红康——”杨辉急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你知道,我造成这事,我多后悔,我……”
许红康没说话。在丹邑一中,补习并不是一件多丢人的事,别说没考上补习,就是考上了,考个大专,甚至考个本科考个重点,只要不是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只要有信心、有韧性,就敢来补习。1995年有个学生考到了北京,嫌学校不好,上了半年又回来补习,1996年考进了西安交大,此事轰动一时,大学桥补习之风更盛,每年高考上线人数四个补习班占了将近一半。
对此学校当然满意,今年一个上线的,明年还预订了一个上线的,何乐不为?可是于情于理毕竟交待不下去:高考招收的人数一定,你上线,肯定有一个人落榜;学校招收的人数一定,录取了你,你不去,肯定有一个人想去去不了。说不定就因为你多占的这个名额而使一个人落榜,而使一个人的命运悲惨不堪。
省教委每年都下发文件,严禁被录取的考生补习,一旦查出取消其再度高考的资格。然而屡禁不止,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顶风作案,学校历年来采用各种方法为这类考生大开方便之门,假冒名字、假冒户口……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学校都干过。
学校之为可鄙,学生之为可谅,高考及录取制度的种种不合理,使无数的考生终生理想顿成泡影,满腹才华无奈闷在胸中,只能在满腹的牢骚中扼腕痛哭。谁没有理想?谁没有抱负?当你寄托了生命的理想和报负被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毁灭或只因为填报志愿时偶尔一个失误的判断,你便要付出终生的代价,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权力的人没有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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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超然也正在拿自己的一生在赌。他的赌局比别人更凶险,因为他把赌注压在了一个人身上——闪清光。
“文学,再见了,我终生的梦想。”
他不再犹豫,提笔在志愿表上写下了第二批第一志愿:洛阳工学院:专业:法学;第一批第一志愿:首都师大,专业:汉语言文学。
一次彻彻底底的投机,一场完完全全的赌博。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舍弃了文学,仿佛抽走了他的骨髓。他最后看了一眼闪清光,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马小奇随后交上了志愿表,9个专业,全部法学。逗笑取乐,用自己的欢笑为别人带来欢乐的马小奇已经死去了,如今活着的,是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手握法律的利剑刺向所有罪人心窝的马小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冷笑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马小奇。”刚出教室,林芷霞从后面赶了上来,“你见孟超然没有?方才还在教室,刚交了志愿表,一转眼就不见了。”
“没……”马小奇正要摇头,突然瞥见一个背影,手一指,“那不是,你快追——去吧。”
他到底禀性难改,自觉不自觉地把“追”字咬得重重的,拖得长长的。林芷霞笑着用一个硬纸本扫了他一下:“贫嘴!”
“哎,你拿的什么?”
“留言册。”
“干嘛……”马小奇正想挑理,心中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不说了。
林芷霞一直追到大学桥上:“超然,你要走了吗?”
“走了。”孟超然勉强浮起笑容,望着这个曾在病中陪伴自己两天两夜的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林芷霞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凄凉。
“我……不知道。自己的事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做主?”孟超然仍感思绪混乱,精神世界的大失败、大空虚、大恐慌随着文学的被迫舍弃如潮水般涌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问:“你们艺术生的杂碎事也都完了吗?”
林芷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是在报名时就填报了志愿。我的专业成绩还可以,就看文化课成绩了。即使考上了,还要到郑工大去加试徒手画。”
“预祝你马到成功。”
“谢谢。”林芷霞拿出留言册,“很早,就想让你写几句话,可是那时候离高考还早,我怕……我哭。现在,没什么了,说一声再见吧!”
她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只是,怎禁得牵牵绊绊!到如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张一张地翻着,徐文焯、闪清光、沈丹、林明华……名字一个个闪过,没有一个男的。斜阳一轮,余晖一抹,河里流动着一沟碎金无声而去,古朴的大学桥……
他摸出笔,把留言册摊在桥栏上,默默地写着。
〖有些话,也许永远无法再说了。人还是原来的人,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够永远藏在心底,在寂寞与孤独相伴的时刻,自己说给自己听,去重温青春的迷梦,去寻找记忆的印痕。
而今,你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一声什么。我也要走了。让我们彼此相送,彼此离别。纵然伤心,纵然不舍,纵然痛哭,也有我陪着你。
还是一切都沉默吧!
记得1994年,我们相识。你让我写一首诗,你说很喜欢。可惜,时光已经磨碎了记忆,那首诗我再也记不得了。我愿再送你一首,以诗起,以诗终,留一个完美给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林芷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两个的身影映在水中,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大学桥下水东流,送佳人兮天尽头。
一去如鸿归日落,老夫无语立残秋。
任啸傲,莫回头。
卿才绝艳惊天地,峥嵘何必叹忧愁。
信手挥他三五笔,敢笑丹青万古留。
1997年7月13日 孟超然寄言于笔送林卿〗
合上册子,孟超然叹了口气,慢慢转回了身,手一扬,笔抛入河中,激起一团涟漪,随即平复如镜。林芷霞泣不成声:“你……要走了么?”
“走了……走了……走了……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喃喃地说着,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远去。林芷霞泪眼中望着他朦胧的背影,泪珠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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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题的结果绝对的出人意料,百年学府,华夏名牌的复旦大学竟没完成招生计划!高考试题对考生信心的打击漫延全省211136名考生,文史类6万多人,敢于报考复旦而又上了重点线的仅6人!而复旦计划录取8人!马林涛不负众望考上了吉林大学,然而一时的犹豫与复旦擦肩而过。马文生捶首顿足,后悔不已。
许红康实力之强令所有人惊叹,政治扣了50%,原始分丢了50多分,然而仍然过了重点线,被郑州大学调剂录取。
闪清光邀天之宠,686,刚好上了重点线,偏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招收11人,报考11人,堪堪录取。
孟超然折戟沉沙,离最低控制分数线差了足足50分。马文生到市教委查卷,不由心中惋惜,1997年语文试题难度如此之大,孟超然的90分基础知识题得了81分,堪称全省之冠,然而他一向为众人所瞩目的作文,60分只得了26分!据了解,乃是字体有欠工整。
徐文焯考入山东大学国际经贸专业,马小奇考入西北政法大学法学专业,全是第一志愿录取。沈丹如影随形,考入长春师范学院,和马林涛比翼双飞,据闻政治范亲自祝贺,期望他的学生中再出一对夫妻大学生云云。
林明华发挥失常,虽然上线,坚决不去,立志再补习一年。杨辉自然更别提了。
全班66个人,20个重点,其中名牌9个,22个本科,16个专科,只有7人落榜,班级升学率近90%,创大学桥有史以来最高水平。县委为表彰马文生的功绩,授予“优秀人民教师”,奖励奖金一万元,并拟于1998年换届推选其竞选县人大代表。
理科班卢永川不负老父老师重望,在万众喝彩声中收到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新阳镇党委书记兼新阳啤酒厂厂长卢耀发于丹邑大酒店设酒席数十桌,盛情款待含辛茹苦的一中教师,并于酒席间由一中校长沈从喜亲自开启了第一瓶按新配方精心酿造的“新阳啤酒,2000”。据闻丹邑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教委主任均有出席,可是有人奇怪,自宴会终了也没发现清华状元卢永川的身影。
张毓杰以900分满分的成绩考入北大,可他的场面就寒酸多了,据闻大学桥校长沈从喜亲自拍了他一下肩以示鼓励云云。
任中华考入南开应用物理专业,杨小妮考入华北电力大学,邢东林考入郑州大学,常弘扬发挥失常兼运气不佳虽沾上边去未被录取;周启更惨,差7分,失意而归。
高考,一个时代的迷惘,它将多少人捧上了蓝天,又扭断了多少人的翅膀。功过纠缠,该如何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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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绩揭晓之后,孟超然便回到南台闭门不出,时而到沙滩上欣赏沁河落日,时而与张易挺喝酒谈天。几年之间,张易挺种植温室大棚蔬菜已有小成,挣了些钱,也不再整日发牢骚了,在家里请教行家自学肉鸡饲养技术,第一批购买了500只肉鸡。这种品种鸡长得快,40天就可长到五六斤重。他雄心勃勃打算大干一场,如能成功几年后再建肉蛋加工厂,走上经营致富之路!
两人凑在一起,一个雄心勃勃,一个心灰意懒;一个意兴横飞,一个颓唐失意。张易挺少不得劝说,但他俩层次不同,他又怎能理解他的悲哀?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说起来,整个南台,也只有常弘扬是他的知己,可是……
他心中烦闷,心中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听听闪清光的声音,可是两人已然明言再无关系。她考入大学,他名落孙山,天壤之差,纵使仰头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啊!他彻底绝望,想起一个个同学,每个人都已经荣耀一身,谁还记得他?他忽然想起了周启,他家药铺倒有电话,同是天涯沦落人,聊聊也好,看看他有什么打算。
可他们家——三舅家没电话,四舅家里虽有,但最近四舅妈脸色有些不对。他不再想,进了南面四舅家。
“我打个电话。”四舅妈一个人在屋,织着秋天穿的毛衣。
“电话没交费,邮电局给停了。”四舅妈头也没抬。
“噢?”孟超然没会意,一时犯了傻,问,“什么时候停的?”
“刚刚停的。”
孟超然生起一股怒气,转身走了出去。屋里,四舅妈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咱老农民比不得城里人呀!人家有钱,开厂子的开厂子,倒卖煤炭的倒卖煤炭,拿着村里老百姓的钱胡花海花,把厂子折腾倒闭了也不干人家事,反正又不是他们钱。人家捞够了油水,山珍海味吃个遍,可怜咱呐——连个电话都打不起!”
孟超然走到了姥姥屋门口,一咬牙又转回身挑开门帘:“舅妈,你一向说自己心直口快,嘴没把门的,怎么今天光说‘他们、人家’,不提名字了?”
“哼——”四舅妈用女性特有的腔调一嗤,“咱提不起呀!人家从农村里飞出去了,如今人模人样,有钱有势的。说不定哪一天,咱还要求人家办事,虽说九成九和老二一样拾撅出来,可咱还留着一层盼头,别让人家给用洗脚水泼的好!我不敢提,可有人敢提,你去问问,村里哪一家哪一户哪一个人没指名道姓地骂。咱也姓谢,丢人呐!给人家养活着儿子养活着老娘还挨骂,里外不是人呐!”
孟超然一摔门帘,走了出去。刚到姥姥屋门口,听见里面隐隐几声啜泣,他快步走进屋里来到姥姥床前。老人正在流泪,孟超然还没来得及安慰,老人赶忙擦了擦眼泪:“小超,你别听她乱说,有口无心,她说过就忘,不当真的。你就安心住着,住了十几年了,谁敢撵你!要撵,连我一块儿走,咱娘儿俩要饭去。”
孟超然安慰几句,默默来到院子里,环顾着自幼熟识了的一草一木,心想:该离开啦!县城、南台,两个家,一样难回呀!天大地大,什么地方有我容身之地?
正想着,街上有人说话:“请问,孟超然家在这儿吗?”
邻居家一个姓张的婆子回答:“这儿只有姓谢的,没有姓孟的。”
孟超然走了出来,一看,竟然是马林涛和杨辉!
“超然!好容易找到你了!”杨辉高兴地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呀!我还以为你住在城里没回来呢!”老婆子忙加了一句。
孟超然也没理她,将两人让进家里。杨辉一面环顾四周,一面称赞:“这地方真幽静,到处都是树荫,比城里痛快多了。”
“你呀!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突然间吃了顿野菜一样。”马林涛笑着说。
“野菜怎么着!市场上卖的野菜比肉还贵,干净,无污染。”杨辉说。
孟超然待他们耍够了嘴,问:“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该不是来吃野菜吧?”
马林涛一指:“杨辉有事找你,我就和他一块来了。”
“我是当信差的。这儿有张字条,你看看。”杨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
孟超然大为奇怪,原来是许红康写的:
〖超然吾兄:
此刻,你我都已成天涯沦落之人。我已经放弃了郑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河口一中补习。我现在,很好,很好的,只是对吾兄日思夜想。高考前,吾兄一句: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一直陪着你,不进考场!拳拳之心,小弟铭刻肺府(腑)。甚盼吾兄前来一聚,殷殷。〗
“有一个错别字!”孟超然咕哝了一声,问,“他是……想让我去补习?”
“红康没这么说。”杨辉回答,“只希望你能去玩玩儿,散散心。红康说,他已征得校长同意,如果有大学桥的考生去,即便成绩差,也可以免去一两个的学杂费。”
孟超然半天无语。
马林涛说:“超然,去看看也好。”
“我爸我妈说正在找熟人为我找个学校。”孟超然说。
马林涛不作声了。杨辉问:“常弘扬不是跟你一个村的吗?”
“你想去找他?”孟超然问。
杨辉也不说话了。
“好!我带你们去找找他。以前的,都让他过去。如今我们已经沦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念念不忘以前的一丝怨气干嘛!人没出息,连怨恨也不配!”
孟超然说完,带他们去找常弘扬。他家并不远,一二百米,可是人却不在。众人问候了弘扬妈几声,默默走了出来。杨辉见常弘扬家如此穷困,也不禁心中惨然。众人慢慢上了大堤,只见河滩辽阔无际,雄浑苍劲,满滩的芝麻、高粱、红薯、大豆,高高矮矮满目青翠。
“走,我领你们到一个风景最佳的地方!”
他下了大堤,顺着坎坷不平的滩上土路一直到了下滩,刚从高粱田里绕个弯儿,汹涌的白浪横于面前。八九月份,正值汛期,河水比平时暴涨了两三米,填满了河床。河水宽达百余米,水面上泡沫像流动的山丘,滚滚而下,向东只见白雾茫茫,水面与天相接,向西只见青山隐隐,似从天而降。沁河两岸,几十米宽的草地郁郁葱葱青翠可人,牛羊安详地嚼着嫩草,燕子、水鸟高飞低旋,唧唧乱叫。天上,云彩正浓,斜阳如血滴在远处林梢之上,映得长空一片壮烈的气氛。
虽无名胜之观,也有荡人心魄之处。
马林涛仰望天空,喃喃地说:“到这里,我才知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到底是什么意境了。咱们虽在大平原上,可到处是树林呀,建筑呀,把视野都遮住了。到这里,沁河滩茫茫一片,周围视野开阔,一望天空,头顶上又深又远,向四外慢慢罩了下去,可不像帐篷嘛!”
杨辉也赞不绝口,正要说,忽然咦了一声:“那是谁,河岸上坐着的?”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青青的草地上滔滔的白浪边面对河水坐着一个人,穿着白汗衫,与河水融为一体,要不是一个黑黑的脑袋在白浪里显眼,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那地方太危险,河岸一塌,他就得掉下去。”马林涛摇摇头。
“弘扬!”孟超然叫了一声。
“是常弘扬!”杨辉跑了过去。
常弘扬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一回头,不由大为诧异:“你……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
马林涛把原因说了一遍,杨辉笑着伸出了手。常弘扬一呆,慢慢伸出手握在了一起,两人相视而笑,不快的往事泯于一笑之中。
孟超然也走了上来,和他对视着,伸出了手。常弘扬神情激动,伸手紧紧握住,低低地说:“我……已经孤独很久了。”
“我也是。”
众人齐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水鸟,嘎嘎叫着在水面一点而过,远处,响起了几声哞哞的牛叫。
“弘扬,你坐这地方可真危险。看,河水把草皮下的沙都淘空了。”马林涛俯视着脚下不到一尺的急流说。
“的确危险。”常弘扬又坐了下来,“老人们传说,沁河中有东西,每年都要吞没不少人命。前年,小李庄淹死三个,后刘村淹死两个;去年,马掌村淹死四个,朱镇淹死一个,对岸的冯家口淹死两个,全是十二三、十七八的年轻人。今年,我们村也死了一个,而邻村死了三个。”
“这么厉害?”杨辉咋舌不已,“那真的有鬼了。”
“鬼是没有的,那不过是老人们吓唬小孩子的话。”孟超然对沁河更加熟悉,“主要是沁河含沙量太大,完全一条沙河,人称‘小黄河’。鬼虽然没有,但河底确实不太平,到处是流沙,到处是陷阱,一脚踩到河底,流沙一陷能陷到你小腿肚子,甚至陷过膝盖。河底的沙随着水不停流动,水一冲,沙一流,你还能站得稳吗?扑通就倒了,你拔腿都拔不出来,就像有鬼拉着你一样。”
杨辉听得毛骨悚然,后退两步:“弘扬,快过来吧!沙岸一塌就完了。”
“别说得那样可恶,咱们喝的可都是沁河水。”常弘扬向孟超然笑了笑,转头对杨辉说,“我就是要体验这种危险的感觉,没有危险哪有刺激,没有刺激哪能去报仇。”
“报仇?”马林涛叫了一声。
“你还要去找大头梨?”杨辉瞪起了眼。
“我今年没考好,完全是因为大头梨。我毁到了这种地步,他不付出点代价,天理难容!”常弘扬咬牙切齿。
“我已经找人警告过大头梨,就是你们面对面碰上,他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孟超然淡淡地说,“你要是再退一步,什么都没了。”
“是你?”杨辉叫道,“大头梨前几天还说,常弘扬怎么跟陆红卫关系那样好,让陆红卫跟杜老三说出那样绝的话,完全不顾面子。是你找的陆红卫?”
孟超然点点头。常弘扬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心里的痛苦!你们知道我在高考上下了多大的赌注?”
“多大?”杨辉仍不肯原谅他,恨恨地问。
“我爹!我妈!我!我们一家人的命!”常弘扬大吼一声,“是大头梨葬送的!”
杨辉心中难过,不再说什么。起风了,风里送来牛羊的腥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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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在孟超然家里吃的,果然有野菜。应杨辉的口味,谢姥姥特意让人到堤坡上撅了些野菜,马齿苋炒鸡蛋,凉拌野蒿,杨辉吃得连连拍手。谢老人心怀大慰:“太紧了,要不多撅些,堤坡上的蕨菜、芥菜、地米菜多得很呢!晚上住一晚,明天,带一大包带回去。唉,没想到你们城里人爱吃野菜。”
“城里卖的菜污染太多,打的农药、催熟剂洗不掉,像土豆、藕这些泥里长的还行,大白菜、豆角一闻农药味儿都呛鼻子。”杨辉又夹了一口野蒿,“野菜好!清新,稀罕,含的营养矿物质还多。”
老人也不知啥叫“矿物质”,听他说得高兴,知道是好东西,乐得脸上开了花。
“姥姥,我打算和他们一道回县里去。”孟超然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老人一愣:“回去?干嘛要走?住得……不好?”
“不是。他们来找我有事,高考的事,我回去办办。”
高考的事,在老人心中,那简直就是不可违抗的天意,任何亲情和眼泪也挽留不住。老人不再说什么,悲哀地扭过了头。
“我们……今晚就得走。”此事三人已商量好了,只是他说出来特别不是滋味。
老人摇了摇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走,啊?不会迟的,你小时候上学,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准时叫你。你老师也说,小超这孩子,没迟到过一回。”
老人的嗓音苍老,嘶哑,她慢慢地说着,众人心里都不好受。孟超然心潮澎湃,想起小时候与姥姥相依为命,如今,县城的家难回了,心灵深处最亲切的南台也驱逐着自己,纵然爱着老人,可如何能再相伴!不知不觉中,眼泪滚滚而下,他忙站起来走了出去。夜风吹干了泪水,他又进了屋里:“他们骑有摩托车,灯非常亮的。”
“是的,灯……非常亮的,没问题。”杨辉结结巴巴地说,他的车灯很有些营养不良。
“非走呀?”老人声音颤抖。
孟超然垂下头:“我会很快回来的,很快——”
老人悲哀地张大了嘴,抖了抖唇,什么也没说出来,两行眼泪顺着双颊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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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没有月光,常弘扬送三人到了村口,依依难舍。孟超然握紧了他的手:“回去吧!我希望……我们再奋斗一场!”
常弘扬拍拍他的手,没说什么,目送着摩托车远去。
“弘扬。”
他回头一望,原来是杨小妮。
“我在街上,见你们过去……”她讷讷地说。
“通知书收到了?”
“收到了。”
两人无话可说,默默地站着。杨小妮垂着头:“你……不打算补习了吗?”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杨小妮听他语气凶狠,吓了一跳:“你……打架吗?”
“不是打架,是报复!欠我的,必须偿还!”
杨小妮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打架……好不好?”
“不打?”常弘扬冷冷地说,“难道他毁了我我也要白白地忍受吗?你——你凭什么劝我不打!”
“我……”杨小妮大感委屈,“我……难道就没什么可以弥补么?”
“弥补?有!用他!”常弘扬粗暴地说。
杨小妮深深了口气,直视着他说:“用我来弥补好不好?”
“你……”常弘扬张口结舌。
杨小妮不再胆怯,黑漆漆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神往:“从前,咱们的小学边有片矮墙。那时候才上二年级吧,你经常和几个孩子跳过墙去偷黄瓜。有一次你和一个同学在墙头,他脚一滑,一拉你,你们一起摔了下来。他当时哇哇地哭了,你没哭,爬起来把他拉了起来,自己又跳了进去偷了几根黄瓜出来分给了他一半。我全看见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害怕,不让我哭,更不让我受人欺负。可是十年了,我一点儿也没敢说,一点儿也没敢表露出来,我觉得配不上你。我……我只敢偷偷地想,偷偷地望,可……现在,再不说……没机会了,9月1号就开学了,到北京,我怕……我真的害怕,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常弘扬默默地听着,起初的震撼变作了柔情,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发觉她竟然这么动人。
“我求求你,再补一年,考到北京,我们做伴。好吗?别再打架,别再报复……我……我把我的心给你,补偿你。”
“小妮,你……值得吗?我不值你这样的,我家庭条件不好,又没考上大学,我……真的不配。”
“不!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已经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志气,有责任心,即使只为了你妈妈,你也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不会看错!”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我……答应你!”常弘扬直视着也,断然说。
“真的?”杨小妮紧张得发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不报复了?”
“有了你,什么还值得我报复?”常弘扬笑着说。
“补习吗?”
“补,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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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县与丹邑县隔沁河相望,不过地理条件要优越得多,无论人口规模,土地面积,经济实力还是老百姓生活水平都比丹邑强得多,据说即将升为县级市。只有一点令河口人汗颜,他们偏偏没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大学桥!因此河口一中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从各县挖取高分生补习,提高升学率。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三年赶超大学桥,昂头跨入新世纪!”
校园环境确实不错,比尘土飞扬的大学桥强上数倍。孟超然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见许红康被领导教师捧得跟神仙一样,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校长办公楼下的大屋里,屋前是瓷砖粘的花坛,里面种着美人蕉,碧桃和两株高大的棕树,房内单人床、沙发、风扇一应俱全,还有专门的书桌。几乎许红康一劝,他就答应来补习了。
回家一说,父母虽不甚乐意,亦无可奈何。对这个儿子他们确实无可奈何,拿给了足够的生活费,裹好被褥,装好复习资料,送儿子上路。杨辉的爸爸手眼通天,在西安找个熟人,带着杨辉到西北工大活动去了,马林涛陪着他又一次来到河口一中。
许红康欢喜之极,带着他去见班主任。班主任是个老头,与政治范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花白头发,不过要和善得多,一见孟超然一表人材,大为高兴,一问分数,脸阴沉了下来,沉吟半天,淡淡地说:“想来,那就来吧!你去教务处办一下手续,交一千二百块学杂费资料费,就可以上课了。”
孟超然看了许红康一眼,许红康问:“校长不是答应过大学桥的学生不收钱的吗?”
“答应过?”班主任做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接到通知,不过收费可是有明文规定的,他的成绩……一千二还少了呢!”
“可是校长明明答应过的嘛!”许红康力争。
“那……你找找校长,要个批条。”
许红康气呼呼走了出去,一找校长,校长皱了眉:“成绩太差,不过你既然说了,学杂费就免了吧!资料费……交三百块得了。”
许红康无奈,望望孟超然,他淡淡一笑。两人走了出去,孟超然仰天叹了口气,“人活到这份儿上,根本就不是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机器!工具!我认了。”
回来又见班主任,一看批条,老头子立马热情了,忙前忙后办了手续。许红康问:“他带来了被褥,得先安排了住宿。你看就让他住我那儿怎么样?”
“你那儿?那不行!”班主任断然摇头,笑眯眯地说,“你那儿只有一张床,现在床位紧张,没多余的床了。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
三人跟着班主任一路向后,绕了三四个弯儿到了一排破旧不堪的瓦房前,推开一个门进去,里面阴暗潮湿,竟然也住着三四个学生,惊诧地望着众人。屋里放了四张双层铁架床,四个学生一上三下占了三张,还剩一张空床,班主任笑呵呵地说:“这地方幽静,正好复习,你就住这儿!”
孟超然冷冷一笑,见许红康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忙用眼神止住了他。班主任功德圆满,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妈的,让住这地方!”马林涛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地方既能住耗子,也能住人!我们怎么过来的?”里面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马林涛连忙道歉。另一个学生问:“你们是他的学生?那你们惨了!这老东西人称‘笑面虎’,又叫‘肉秤砣’,你看他笑得越厉害,心里转的越毒。”
“‘肉秤砣’是什么意思?”马林涛问。
“他是肉长的,又像个秤砣,就叫‘肉秤砣’。意思说,见一个人先在心里称称,对他有利的,拼命巴结;没利的,不拿你当一个人,一脚踢开。看你享受和咱们平等待遇,成绩一定差点儿吧?”
他向着马林涛说,马林涛望了孟超然一眼,连忙回答:“对,不是太好。”
“这就对了嘛!”
许红康愤愤不平:“这儿明明有床,他说没床。我那儿又宽敞,又方便,他干嘛安排你到这儿?”
“宽敞?你那儿?”方才那位诧异地说,“你是谁?”
“我叫许红康,丹邑来的。”
“啊——听说过,大学桥的顶尖人物,那就怪不得了。”那学生一脸恍然,“笑面虎怕他和你住一块儿影响你啊!怕你给他们考不了北大!”
许红康哼了一声,问孟超然:“听我的,你别住这儿!”
“这个……不太好吧。”孟超然一肚子怒气,努力压抑着,“刚来。”
“什么不太好!”那同学叫了一声,“你要不想住这儿,听我的,这床,搬过去!你不明白,在河口一中,只要他们用得着你,你就骂他八辈子祖宗,他也笑脸儿听着,何况你还要给他们考北大。再过分,笑面虎也不敢放个屁。这地方,有奶便是娘!越老实越受欺负。”
“搬!”许红康一咬牙。
“我帮你。”那同学显然也闷了一肚子气,能报复一下不禁心花怒放。
四人合力抬起一张大床,其他三位也一起帮忙,将大铁床抬向许红康一楼的单间。
班主任——“笑面虎”——还在路上背着手晃悠,一见这架势,忙问:“哎……怎么回事?”
“那地方太暗,我让他到我那屋去。”许红康冲冲地说。
“哎……噢!”班主任缩回了手,笑眯眯的,“好,好!那地方亮,正好学习。啊?好!”
“好好”声中,他讪讪地走了。七人相视大笑,都有种胜利的感觉,孟超然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悲哀。
众人把铁床抬进屋里,孟超然和马林涛一齐愣了,里面沙发上竟然坐着林明华。
林明华笑着站了起来:“早就听说你要来,我也是前几天才到的,咱们一块儿补习。”
“我忘了跟你们说。”许红康指挥众人挪开书桌,把床摆在屋角。四位同学喝了口水,走了。
四人一齐动手,铺好了床,安顿下来,坐在沙发上闲聊。
“你和沈丹到底怎么样?”林明华对好朋友甚为关心,“如今都到了东北,在同一座城市,有什么打算?”
“那能怎么样!她对我好……我对她也该过得去吧!”马林涛笑着说。
“什么叫过得去!”林明华大不满意。
马林涛有些尴尬:“这个……我是说,只要她不变,我就不变。说老实话,我这人从一而终的观念比较根深蒂固,不喜欢太多的磕磕碰碰,可是沈丹老跟我斗气,叫我不知怎办才好!”
两个男的一听“从一而终”,一齐大笑,林明华却关心别的事:“她跟你生气,那是因为你说的做的不让她满意,你不让她满意……她当然该生气。”
两人又笑,马林涛辩解:“根本不是那回事!照你说,怎么都是我的不对,她就没有错了?”
“对极了!”林明华眉开眼笑,“人人都夸你聪明,果然一点就透。女孩子是没有错的,只要你知道她对你好,你就知道她没有错,错的是你。听明白了?”
三人一齐愕然,马林涛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孟超然心中好笑,说:“小马,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这辈子的债了,何况东北!你就认了吧!”
“认了!认了!”马林涛无可奈何。
“别看你现在是个名牌大学生,可是在感情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林明华诲之不倦,“可是这话也有不现实的地方,人和人平等,男和女却不平等。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主动喜欢上你,主动向你表示,她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整整陪了你三年,陪你考上了大学,又放弃自己的选择,陪你一起去了东北那个冻掉人鼻子的地方。容易吗?你要是因为她耍些小脾气,生些小家子气就气她、恼她、不理她,你想想,你就问心无愧吗?总之,沈丹是交给你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姐妹可遍布全国各地,你走到哪儿都有得受的。逼急了,结伴儿到长春揍你去!”
听着林明华晓之以情胁之以威,两人也不好意思笑,马林涛频频点头。林明华以为自己这一番训诲他诚惶诚恐地受了,不想马林涛一抬头,眨着眼问:“林大姐,你那三伢帮主怎么处置的?”
林明华到底还嫩,被这招回马枪杀个措手不及:“啊?唉……你将我来着?他呀……他去南方为他的理想奋斗,就奋斗吧!有个希望去支撑当然好的,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至于以后会怎样……谁知道!也许有一天,当我们都成功后,再看看原来的理想,反而不觉得什么了。至于现在,除了奋斗,我还能为自己为对方做些什么呢?”
许红康没想到她说的话如此深刻,想起徐文焯,叹了口气。马林涛也不再将她,佩服地点点头:“你的话,我记着的。我该回去了,五十里路,得很长时间呢!哎——对了,超然,来时我见了林芷霞,她考上了中央美院,打算和闪清光一块去北京,她俩让我问候你。”
孟超然心中苦涩,淡淡地说:“是吗?”
马林涛知道他的感受,犹豫了一下说:“闪清光说你要回来,找一找她,她有事想见你。”
“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这种事,我也不敢问。”
孟超然沉默无语,室内气氛凝重起来。
马林涛想挑些他高兴的事说,想了想,问:“我见了你留给林芷霞的诗,非常漂亮,她很喜欢,根据诗意画了幅画,上面那个人站在桥上,桥下是流水,桥上是秋风和落叶。那人……非常像你。哎,你也送我一首怎么样?留个纪念。”
“呃……”孟超然苦笑,“我又不是诗坛子诗罐子,现在也没这心思。这样吧,7月9号那天写了首七律,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我这就写来送你。”
“七律?”马林涛点头,“好啊!”
书桌上有纸有笔,孟超然写了下来,只有四句:
〖天涯路断海角头,海天如梦梦难酬,
浩渺轻愁压壮志,荏苒丰华逝春秋。〗
“好是好,可是太惨,太凄凉,正像我们现在的心情。”许红康评价。
“不是八句吗?”林明华问。
孟超然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一时间豪气逼人:“再加四句!”
〖命运何计千载恨,血泪可为万人流。
我当金风迎日月,送君万里扬轻舟!〗
叹号一顿,抛笔大笑。
“好!”马林涛拍手叫好,“有志气!有雄心!送我扬轻舟!好!”
说完珍而重之折起来藏好:“我这就走了,扬轻舟去了,你们保重。”
三人也无可挽留,送他到车站。马林涛刚想上车,孟超然扯住他:“我跟你一块儿走。”
“你也走?”许红康大为惊讶,“去找闪清光?”
“不是。”孟超然摇头,“去找周启,劝他补习,他……不能就这么认命,该再奋斗一次。”
三人肃然起敬,林明华说:“我跟你一块去,我们一个村的,我认得他家。”
“好,你就去吧!我给你请假。”许红康说。
三人上了汽车,告别许红康,向北过沁河,复向西到了丹邑。马林涛即将开学,回家准备去了。两人搭上公交车继续向两,直奔野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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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刚才你们大谈恋爱的事,我见红康一直不说话,他和徐文焯到底怎么弄的?”孟超然问。
林明华沉默不语,汽车转眼驶过县城,远远离开了大学桥。她叹了口气:“他们……考完试后,文焯找我谈心,很苦恼,说伤害了许红康。”
“什么意思?”
“她说考试前,无论那两三年里还是紧张的复习中她的确喜欢许红康,只是一直没有缘分。后来,他们交往也多了些,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可是,一考完试后,她说觉得什么都空了,什么都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觉得那场感情好像是一时的冲动,也好像是一时的错误。”
“一时的错误!”孟超然冷笑着说,“上她的大学去吧!做她的总理梦去吧!还不是红康偶然没考上北大,不值钱了,不配她了。”
林明华有些不以为然:“文焯不是这样的人,她有大志向、大眼光,许红康日后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她不会不明白,不会这样舍弃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孩子会怎样想,在高考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女孩子不少人觉得很恐慌,很无助,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高考会不会成功。真的,很想找个知心的人分担这些忧愁,转移这种恐惧。也许,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吧。可我们不明白。等到她为别人付出了,别人对她付出了,高考一过,所有的压力都没了,这些感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叹了口气:“可她毕竟伤害了他,而他,现在正在炼狱。”
林明华无言可答,隆隆的车声掠过一个文一个乡镇,到了野桥村,周启家在村东十字路口第三家。一问,周启到地里干活去了,一个小姑娘,周启的堂妹,自告奋勇说:“我去找他。”
“咱们一块儿去吧!”孟超然笑着拉住她的手。
林明华有些为难:“我不去吧!你知道……在村里……不大方便。”
孟超然点点头。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向西南上了沁河大堤,这里位于沁河与丹河交汇处,河滩更加宽阔,浩浩茫茫,一望无际。远远望去,两条白茫茫的带子交织,半隐半浮在沙滩上的雾气烟霭之中。
沙滩上种的多是芝麻、花生和红薯。周启正在芝麻地里锄草,半人高的芝麻齐唰唰的像千万支插在地上的利箭,顶上缀着点点的小白花,一轮一轮的。景致虽然让悠闲的观赏者赏心悦目,但在田里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地劳作的农民却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的感觉淹没在疲劳和闷热中。
“启哥哥,启哥哥,你看谁来了?”小姑娘欢喜地叫着。
周启的脑袋浮出芝麻林:“超然!嘿!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孟超然挤了进去。
“一身粗皮,两脚黄泥,有什么好看的!”周启笑着挤出芝麻丛,“走,回家去。”
两人说笑着回了家。正值下午,家里没人,有的下地,有的去了竹园,他爷爷在药铺坐诊,家里冷冷清清。孟超然打量一下屋里,彩电、洗衣机、沙发,看来条件还可以。
“你就这样在地里干下去?”孟超然吃了口西瓜问。
周启沉默了一会儿,招呼:“来,再吃点儿,现在西瓜不多了,也不好了。西瓜皮可是药材。”
“我问你呢!”孟超然把西瓜重重一顿,大声说。
“我有我的难处……怕了……我真的怕了。”周启喃喃地说,“我爷爷一心想让我考医学,我报了个生物技术,他气坏了,又没考上,他一下病了好几天。我……我的难处你不会明白的。”
“我还记得你做的‘生命的起源’的报告,你告诉过我,原始人是怎样在艰苦的条件下为生存而奋斗的。你还说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经历了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可你,要白白浪费?你的才能、知识,也要把它埋在黄土地里?”
“正因为我自信我的才能,我才不能忍受老师们冷眼相看的屈辱!”
“你看我是怎么过来的!”
两个斗鸡般瞪视着,半晌,周启垂下了头。
“他们惟利是图,他们趋炎附势,他们世态炎凉,他们是小人。可你要让这帮小人毁了你?你甘心?你这么没出息?”孟超然声色俱厉。
“你……”周启抬起头,恳求似地说,“让我想想,我还想等第四批第五批录取,能走个差不多的学校,我就走;不能走,就补习。我怕你笑话,唉!”
“笑你干嘛?我配么?好!你等。我在河口一中,万一走不了,找我去,或者你再去大学桥,没关系!”
周启神色缓和了一下:“你有志气,有韧劲儿,明年考大学,绝没问题,以后成了大作家,可别忘了我呀!”
“我不会是作家了,也不想当作家。”孟超然拿起西瓜端详一会儿,重重咬了一口,“作家哪里比得上西瓜。”
周启呆了:“你不是说,那是你的生命吗?”
“生命不也终有一天要抛弃吗?何况作家?只不过早了一点儿而已。经过这场高考,经过填报志愿时对中文的舍弃,我彻底转变了思想,我不会再为个人奋斗,我要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一句话,我想做上帝。”孟超然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上帝?”周启张大了嘴,“怎么做?”
“教育。只有教育才能改变人的命运。当然,我说的教育不是大学桥乃至全国高中初中小学的那种教育。我要拼命地赚钱,有了钱,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用我的教育观,用人道的教育方法,从全世界聘请一流的教育专家把学生们从幼儿教起,培养他们的个性,培养他们各方面的才能,因材施教。我的学生不限什么聪明还是蠢笨,上天生下一个人就有他的作用,我要让我的学生每一个人都成为一方面的杰出人才。我要寻找一个新的激励方法和压力所在,排斥高考,健全他们的人格,让他们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踏进社会。”
周启听得呆张着嘴,喃喃说:“好大的志向,好大的手笔!”
“这些话别人看来只是一个梦想,只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疯话,我不在乎。既然确立了,我就要奋斗下去。即使不成功,我敢对每一个耻笑我的人说:我奋斗过了,你们呢?我必须学教育学,然后挣钱。因此,我必须上大学。”
“必须……上……大学。”周启仔细咂摸着。
“我们再奋斗一场!”孟超然充满渴望地盯着他。
“好……不不……我再想想。”刚刚被煽起来的一腔热血刹那间在现实中冷却,周启呆呆地出神。
应该说,孟超然作为说客是相当胜任的,可这次力有不逮铩羽而归。他不明白周启到底在顾忌什么,仅仅是一场失败,仅仅是老师们的鄙视就让他不敢再做一次尝试?他不明白,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人打击越大斗志越旺,有的人一遭打击一蹶不振,还有的人……他又怎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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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华要在家中住一晚,他独自回了县城,一到县城仿佛进了闪清光的磁场,眼里心里都是她。他在大街上溜了七八遭,念头转了十几遍,终于忍不住,走入那条熟悉的街道。
闪清光正好在家。黄昏里,茉莉正浓,香甜沉郁的芬芳沁人肺腑,染透了整个小院。
闪清光站在花下,花似繁星,人如花色,说不尽的风姿,说不尽的优雅:“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快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你今天才来。”
“今天才收到你的信儿,有什么事吗?”孟超然心里像有个小老鼠,窜来窜去。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明明期望着,却不敢抱一丝希望,七上八下。
“噢,我昨天碰见老马,他说你打算去河口一中复习,许红康也去了,他说让我给你捎个信儿,希望你和许红康都回来。”
孟超然心里凉透了:“昨天我还没去,他怎么知道?”
“杨辉前几天不是陪你去过河口么?他去西安,找老马要考试成绩单,大概顺口说了。”闪清光弯下一枝茉莉,使劲儿地嗅着,“这一走,陪伴了十几年的花儿也不能再看到了,也没人帮爸爸搬花盆了。”
孟超然呆呆望着她比茉莉还要芬芳、还要白嫩、还要柔软的手指,一时间百感交集:“迟早要走的,舍不舍都要放弃。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就行了。失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他这话像对自己说,闪清光显然没听出来,幽幽地说:“是啊!我从没听人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临别时,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临别——”孟超然默默念了两句,苦笑一声,“我也该走了,老马的事我会向他说明的。你……一路走好。”
闪清光默默看着他转回身,忽然叫了一声:“等等。”说完走进屋里,出来拿了一张相片递给他:“我不知该送你什么,你希望的东西,我明白,可是无缘了。把我的影子送给你吧!”
“影子!”孟超然一阵悲凉,苦苦追求,献出了更甚于生命的东西,到头来镜花水月,只得到了一张影子!他微笑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深爱的人:“我送给你几句鲁迅的话,就算你和影子的告别吧——‘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决不占!再见了。”
闪清光倚在花墙,凝望着孟超然慢慢远去,她忽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莲蒿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很珍贵……很珍贵……芙蓉谢了,殷红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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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生接手补习班,准备再大干一场,首先就得收罗人才,特别是落榜的高分生。他一开始以为许红康去了郑大,不料那天听杨辉一说,竟然去河口补习了,不禁大为气恼,后来又听说孟超然也准备去,他坐不住了。孟超然成绩虽差,凝聚力向心力极强,由于许红康作弊被捉,扣了50多分,自己一时没照顾到他的情绪,若自己劝说,他多半不愿回来,而通过孟超然则多半能劝他回来。只是孟超然一向性子甚倔,九条牛拉不回,自己劝也多半碰钉,他想起了闪清光。他隐约知道孟超然对闪清光很是钟情,她的话他没理由不听。他想了想,打定了主意,为了挖许红康,纵然不择手段也顾不得许多了。
果然,几天后他收到了孟超然和许红康的联名来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傻了眼,信上是一首词,《调寄贺新郎》:
〖梦觉风夜吼。
似往昔,意气如虹,襟怀如旧。
我生负命来天地,如今霜尘两袖。
愧白发,倚门相候。
沁河南北来又去,堪笑我,蝇营复狗苟。
仰天笑,泪横流。
春绽香飘水悠悠。
君看我,笔痕交错,万卷淹留。
区区浮名换一世,哂他穷经皓首。
文章事,可怜刍狗。
且付才情于无用,走龙蛇,掷与直钓叟。
“负命者,来上钩!”
1997年8月30日 孟超然、许红康致候〗
词句虽然晦涩,马文生岂会不明白?再看一遍,只见一股股悲凉,愤懑的郁郁之气和着一股磅礴激荡的自信在字里行间跳跃不息。
“八成是孟超然的主意!”他哼一声,生气地团成了一团,抛进废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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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口一中,三个昔日的同窗他乡重聚,回到充满火药味的补习班,呼吸着燃烧般的空气。孟超然和许红康同室而居,日子也算自在,除了繁重的学习,补习生不做任何事情。许红康每月有补助,杨辉的爸爸也给了他不少,不必为吃饭操心。河口一中条件好,伙食比大学桥强之百倍。他俩吃腻了,每个星期还邀请林明华上街改善改善,小日子倒也滋润。又过了些日子,常弘扬也来到了河口一中,一为孟超然,二为避仇。他的成绩只差2分上线,河口一中也答应每月补助80元,许红康他们屋里恰好还有一个空位,三人共聚一室,倒也其乐融融。能在炼狱中找到相知,确是人生一大乐事,三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天林明华拿着一个大信封来找他们:“红康、超然,老马来了一封劝降书。”
“什么?”常弘扬大奇,一把夺了过来,看了半天,哈哈大笑,“红康、超然,还有你,明华,他是写给你的,我给你们念啊!”
〖明华:
我很惭愧,没尽到一个当老师的责任,亲手把你和红康、超然他们送进大学,这是我的失职。我曾经想着,现在仍然想着,要做一个好的老师,我也曾经进行了我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现在看来,我终究失败了,因为我的66个学生只考上59个!而我一向器重的三个学生,连让我再教他们一年亲手送他们进大学的机会都不给我,弃我而去!我很难过,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哪方面做错了?明华,如果你信任我,如果你还希望我对下一届的学生们做得更好,你告诉我。当了你三年的班主任,我什么都没向你要求过,现在,只有这些。如果你不愿,你问问红康,他在大学桥三年,我可有一丝一毫的对不住他?我对一个学生的器重与爱惜,还有哪一个超过了他?〗
许红康冷笑。
〖你再问一问超然,三年来他把大学桥闹得天翻地覆,学校多少次要处理他开除他?为了他我又受到多少压力多少非议?我可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他?不是我这人性格宽厚,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才!我爱惜他!〗
孟超然也冷笑。
〖可是,都弃我而去了。也许,在有些事上我的确没让你们满意,可是,作为一个老师的悲哀,你们又怎会明白……怎会明白……我,又怎么能够向你们说?〗
“下面是开给你们的价钱。”常弘扬笑了笑说。
〖你们这一去,是整个大学桥的损失,学校也很难过,沈校长亲自问及你们,说如果你们愿意回来,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让你们住,每月每人补助一百元,今年的一切费用以及明年的报名费体检费等费用全部免交。考上后再发一等助学金。这一切不是为了和河口一中争夺,而是因为一句话:大学桥培养的学生,大学桥要送他们走进大学。
你们考虑考虑吧,希望能给我的一个答复。
另,这封信是从广州寄给你的,寄到了高三六班。我怕耽误,特转寄给你,望查收。〗
常弘扬问,“明华,你广州的信?”
“嗯……”林明华犹豫了一下,“是有一封。”
“谁的?”常弘扬问,“咱们同学好像没人考到广州呀!”
“原来的……”林明华支吾了半天。
“三伢帮主!”孟超然察其颜观其色,猜道。
林明华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孟超然神秘地一笑,他对三伢很感兴趣,问:“他说些什么?”
“他……”林明华叹了口气,“他被判了刑。”
“什么?”孟超然大吃一惊。
林明华掏出信递给他,他接了过来,信很短。
〖明华:
我是三伢,我对不起你。这封信,是我在监玉(狱)里写的。你考上大学了吗?我希望你考上,反正,我是完了。我干了犯法的事,我很后悔。可我不知道干那事也犯法。我到了广州后,在一个公司里当搬运工,后来一个头头见我长的(得)凶,让我去看仓库,后来有公安来查仓库,说话很难听,我跟他们顶嘴,骂了他们几句。后来头头很高兴,请我吃顿饭,又将(奖)利(励)给我1000块钱,让我帮他们到海上谢(卸)货。明华,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犯法的!真的不知道!后来,去年冬天那个晚上,正谢(卸)时,一帮武警开着寻(巡)罗(逻)听(艇)来了,抓了我们。后来他们说我在走私,判了我三年刑。明华,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呀!就是他们给我的钱多,比搬运工,比看仓库都多。我想着多挣点钱好回去取(娶)你,你要上大学了我就能给你记(寄)钱。你家里也没啥钱,我有了就能帮你。我真的没动过坏心眼呀!可是,我咋就犯了法?
明华,现在我也没啥好说的了,我算没指望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爹。他老了,一个人,我又不争气。他火气大,会气出病的。明华,你能不能代我去看他一眼?我从来没求过你啥,只求这一次了,我将来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三伢
1997年8月25日〗
三人看罢,均是默默无言。尤其孟超然,想起在野桥村时三伢那种痴情、憨厚和豪迈,更是心情沉重。他想改过自新,他想重新做人,但终于毁啦!想想也是必然,一个毫无知识、毫无分辨力的憨厚青年,到那么一个龙蛇混杂纷纷攘攘的都市哪会有完满的结局?
“你打算怎么办?”孟超然问她。
“他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应该完成他的心愿。”林明华黯然说,“你们呢?”
“我很快活。”孟超然回答。
“我也很快活。”许红康回答。
“我更快活。”常弘扬回答。
林明华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回大学桥,但我得回野桥一趟,去看看三伢他爹。”
许红康被三伢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心中难过,说:“我也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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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应届生时或许还有些冲动,学习,要报答祖国,报答人民,一待补习,一下子就现实了,一句话——为自己奋斗!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手中。考不上,你就会失去一切,大学不会可怜你,人们不会可怜你。孟、常两人深知其残酷性,更是玩命般苦读。可是“为自己奋斗”虽然能带来动力,但若有若无的又有那么些烦恼。烦恼何故?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便苦闷,苦闷便喝酒。
林、许二人走后,他们一直苦读到晚上十点,然后喝酒,一直喝到十二点。第二天是星期天,又一直睡到中午十一点。
正睡得香,忽然屋门被敲得咚咚咚山响,两人宿醉未醒,烦得要命。
“谁呀!吵人!”孟超然咕哝了一声,翻个身又睡。
“该不会是你们的笑面虎吧!”常弘扬睁开了眼睛。
“今天星期天,他来干嘛!”
孟超然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叫:“开门,是我,林明华。”
“呀!”常弘扬急忙爬起,“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孟超然打开了门,林明华一见他们就哭了,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啦?别哭!”
这一劝,林明华哭得更厉害了,常弘扬焦躁起来:“有人欺负你,我去揍他!”
林明华抬起泪眼:“周启……周启……死了!”
孟超然只觉脑袋如遭一棒,胸口热血上涌,整个儿呆住了。常弘扬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孟超然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笑笑:“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我上次见他还好好的,才一个多月。你听错了吧?”
年轻人不习惯接受死亡,不习惯死亡的突如其来,一个劲儿地猜测着,可是心里却越来越沉。林明华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是真的。”
“真的!”孟超然神色大变,冲动地抓住她双肩,喉头已开始哽咽,“他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淹死的。到沁河里洗澡,淹死了。”林明华抽泣着说。
孟超然呆若木鸡,没想到那天在沁河岸上谈论河里屈死的鬼魂,竟会应在自己好朋友的身上。常弘扬拨开他的手,扶林明华坐下:“你详详细细地说说。”
“昨天下午,我回了家,打算去找周启,我妈说他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在地里干活,跟他爸爸生了场气,说去河里洗澡,一下去就没上来。”
“周启……周启……”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痛哭声。孟超然擦擦眼泪:“不行!我要去看他!看他!呜——”
“我也去!”常弘扬到水盆里抹了把脸说,“我们现在就去。”
孟超然点点头,洗了洗脸,走出屋子。门前花圃中,六月雪已经残了,风一吹,洁白的雪花片片摇落,坠入泥土。这种花分五瓣,形似五星,纯白无染,孟超然小心地折了两枝完整的花儿,递给常弘扬一枝,自己那枝插在了西装的上衣口袋上,常弘扬也插在胸口。林明华含泪瞧着。
“走吧!”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林明华,大步离去。
又过了沁河,望着滔滔不断的流水,孟超然心潮翻滚:沁河!沁河!还记得我离开你时说的话吗?为何你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又要带给我死亡的痛苦?为什么?想着,想着,眼泪已无声地流下。
车上众人见他俩胸口插着白花,虽然奇怪,也没人敢问什么。车又到野桥,两人下了车,直奔周启家。虽然周启死了一个月了,想必当初也轰动全村,一些儿童和老人见他俩插着白花走向周家,远远地跟来围观,到了门前,围观者已有三四十人。
两人还没敲门,家里人已听见动静出来察看。前面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后面是个同样年纪的男人,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拉着那个小姑娘,一看门前这架势,一齐愣了。
“我们是周启的同学。”孟超然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认识你,你上次来过。”那小姑娘指了指他,告诉长辈们。
几个人一听,看见了他们胸前的白花,齐声哭了起来。周启爹擦擦眼睛,把两人让进家里。一切如旧,除了墙上风吹日晒斑驳不堪的一块白纸,完全找不到死亡的任何印记。人,是永远少了一个。
“谁来了?谁来了?”里屋传来苍老憔悴的声音。
周启妈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里屋响起咳嗽声:“吊祭启儿的?同学?我见见……我见见……呜——”哭声响起。
“这是……周启的爷爷吗?”孟超然问。
周启爹嗯了一声:“小启死后,他就一病不起……可怜……当了一辈子医生。”脸上也流下了眼泪。
孟超然走进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脸颊深陷,骨瘦如柴。周启妈搬过两张凳子,两人坐下。常弘扬说:“您好好休养,别伤了身子。”
“养啥呀!启儿没了,我还活啥呀!”老人老泪纵横,周启爹进来一劝,老人又冲他发起了火,“都是你!你逼他干啥!孩子第四批志愿报的人多,竞争激烈,没考上,他心里痛快吗?你非要他去滩上拔草。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他对那些花花草草有多爱惜,长这么大,拨一棵草他伤一回心。你没出息,不学医,不继承我的药铺,我们爷儿俩南南北北什么山都跑遍了找草找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咳……咳……”
周启爹赶忙捶背:“爹,你歇歇吧!”
“我不歇!孙子的同学来了,我就是咳死也要说明白我孙子是怎么死的!是你逼的呀!你让他拔草,他不拨,你骂他,他拨着拨着哭了,说:‘我比一棵草还不如!’他要去沁河里洗澡,恁大的水,你咋不拦着?啊!”
“爹,我拦了,他不听,低头就跑!”
“呸!你咋不拦去?过了一会儿,就听河边干活的人说启儿掉进水里了。踩脱了,沙岸塌了。他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我就捞啊!沁河水大,没人敢下去,请来水性好的人,孩子已经不知道冲到哪儿了。我找人绑了木排,水太急,放不下去,人一下水就冲得老远。我那可怜的孙子,还会有活路吗?”老人捶首痛心地说着,“可就是尸体,也得捞啊。有人从村里拉来了两三条船,用木梁连在一块儿,七八十个人抓着船踩在水里,一步一步踩,直找到半夜,找了三四里才找到我那孙子呀!”
老人泣不成声,呜呜地痛哭。孟超然又安慰了一阵,走了出来,告诉周启妈:“我想去坟上。”
周启妈擦擦眼泪:“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不了,我们现在就去。”孟超然拦住她,“可不认得地方。”
周启妈叹了口气:“我不能去他的坟,我让小静带你们去吧!”
小静从身后钻了出来,扯扯孟超然的袖子:“我带你去。”
两人随着她出了门,向东而去。一个老婆子见了,叫住他们:“你们等等。”说完跑回家里拿出一卷锡箔纸递给他们,“拿去给小启化了罢。”
“谢谢。”两个向她深深一躬,老人吓了一跳,忙摆摆手。
向东出了村就是连片的竹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三人顺着竹间小道踏着竹叶往里走,进入竹林深处,一重重一根根的竹树错落成一片竹墙,到处是粗大的竹树,与外界隔绝了视线。小静往里走了将近百米,指着前面一座青砖砌成的丘冢,说:“就是这里。”
棺材就停放在地面,用砖石封闭了起来,丘冢前放着个破烂的花圈,孟超然有些发呆。小静说:“这就是启哥哥的坟。”
“为什么不埋进地里?”常弘扬问。
“启哥哥是在立秋后18天内死的,不能动土人葬,只能丘起来。”
“一直这样……丘着?”常弘扬心中难过。
“爷爷说,除非给他娶了鬼妻,否则永远不能动。”
孟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厚厚的竹叶上,摘下六月雪,插在坟前。常弘扬也跪下插上,他看见竹林深处似有隐隐的几点坟头,问:“那也是坟吗?”
“那是我们家的祖坟,姓周的都葬在里面。”
“为什么周启孤零零地葬在这里?”孟超然凶狠地问。
小静吓了一跳:“老人们说,没活过四十岁死了,不能埋进祖坟,只能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埋了。爷爷说他死了想和哥哥做伴,这才破例丘在了祖坟边。老人们还反对呢,说哥哥算夭亡,不孝。”
孟超然心中酸苦不由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竹林,惊飞了林间飞鸟,扑噜噜地振翅。
“周启……周启……你知道吗?你窝窝囊囊活了十九年,生前是一根草,死后别人也不把你当人!周启……啊!哈一哈一哈一周启……你告诉人们生命的起源,可你的生命却被人随意地践踏。你告诉人们怎样去爱护生命,怎样去爱护小草,可在他们的眼中,你还不如一棵草!狗屁一样的陈规旧俗,狗屁一样的风俗禁忌,却把你孤零零地放在这里,任你的尸骨被虫子啃被蚂蚁咬。你说,人活一生,是不是就为了死后喂蚂蚁?我们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混蛋!你说呀!干嘛沉默!你活着已经沉默得太久,老师们瞧不起,成绩上自卑,你都忍了,都沉默了。你死了,为什么还要沉默!王八蛋,你说呀!我还等着你去河口,我们再奋斗一次呢!你说呀!”
孟超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常弘扬伏在地上呜呜痛哭,悲惨的气氛弥漫竹林。
“周启……周启……你那一腔的抱负呢?你那一腔的才华呢?你死了吗?啊?你明明说变化就是生命,你的尸骨在腐烂,你的血肉在被虫蚁吞吃,你也在变化呀!你的生命呢?你起来呀!起来,我们再奋斗!起来!起来!我们再奋斗!”
“大哥哥,你别哭了,别哭了。”小静被吓得战战兢兢,过来扶他。
常弘扬擦擦眼泪,刨开地上腐烂的竹叶,清出一片空地,将锡箔纸点燃,浓重的汽油味儿和烟雾散上半空。
两人坐了很久很久,偶尔轻声地和周启说两句,偶尔指天划地咒骂一番。看着林间暗了,孟超然问小静:“你能带我到沁河边看一看吗?周启出事的地方。”
小静点点头,领着他们离开竹林。两人一步三回头,孟超然含泪告别:“周启,你休息罢,我每年都会来陪你聊天的。”
沁河滩上,又是残阳如血,又是燕子斜飞,盘旋在满目的长云下,唧唧叫着,仿佛在哀哭着苍天为何裂开了这么大的伤口,染红了整片天空。水势已不如盛夏时那样大了,潮水落了近2米,两岸耸立出突兀的沙岸。落潮后的沙滩长长一片铺向远方,近水处斜斜地铲入水中。
孟超然来到周启落水的地方,只见高岸突起,草色青青。他俯视着下面的河水、沙滩,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周启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静吓了一跳:“他……来洗澡,掉下去淹死的。”
“不对!这里根本不是洗澡的地方,他是自杀的!”
此话一出,常弘扬全身一震:“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这里的岸这么陡,这么深,根本就没有缓坡。咱们从小就在沁河里洗惯了澡,我问你,你如果是周启,你会选这么一个地方洗澡吗?再说,他也在河边长大,这里的水有三米多深,他又怎么不知道,连衣服也没脱就下河洗澡?”
常弘扬心里突突直跳,因为他说的全是事实。他仔细察看地势、跳下沙滩端详着河岸内部,半天才说:“你看,这处的沙岸本来就不结实,草根才长了半尺多深,而岸壁也让水淘挖得凹进去很深,上面站个人,的确有可能塌了。他爷爷应该不会骗我们的。人死了,他们也会查查是怎么死的,当时河岸刚塌,沙断面还是新的,他们应该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
孟超然叹了口气,小静叫着说:“启哥哥不是自杀的,不是!他要自杀,爷爷当时就会气死的。”
孟超然想想也对,周启若是自杀,只怕老人的反应是痛恨,怒其不争而不是一味的哀痛,一味地埋怨他爹。可是,谁又能知道,周启站在这道岸边时,望着滔滔河水,没有自杀的念头呢?这个,只怕永成悬疑,再无明白的一天了。
他仰望如血的长空,缓缓地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林芷霞的老师,专业的画家。他自称童心老人,非常善良。他就生长在沁河边,沁河养育了他。他在全国各地奔波了几十年,画尽了名山大川,可是没有给沁河留下一丝墨迹,他说他对不起沁河。六十多岁了,又从沁河的源头跑到人黄河河口,打算为沁河画一幅全景,叫《沁水行吟图》。可是还没等动笔,他就突然死了。临死,还念念不忘要我为他的《沁水行吟图》写一首长诗。如今,周启也死了,也是在沁河上。我就以一首长诗来祭奠他们,献给已逝的死者,献给未死的死者。有纸和笔吗?”
“没有,咱们来时太匆忙,什么都没带。小静,你有吗?”常弘扬问。
“没有,我没拿书包。”小静回答。
孟超然望着岸下水边细细的沙滩,手一指:“我就写在那上面,让河水把沙滩上的诗行带走,送给周启,送给韩先生。”
他跳下沙岸,折了根三春柳枝,在潮湿的沙滩上写了起来,写一行退一行,边写边笑,边笑边流泪。常弘扬和小静站在高岸上望着,只见沙滩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一直铺了百余米,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长诗。孟超然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已熬尽了全身的精力,抖抖手中树枝,再也没力气抛出,一拳砸地,三春柳插入沙滩,长风吹来,碎叶飞舞,宛如一枝灵幡。他哈哈大笑:“我答应韩先生要写一首震古烁今、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这便是《沁水行》!”说完伏在沙滩上放声痛哭。
常弘扬抱着小静跳下沙岸,到近旁观看,边看边念:
〖君不见,沁河流水来天际,寂寞到黄河。
君不见,三春柳送三春色,碎叶逐逝波。
沁河一去八百里,扬尽青沙荡尽泥。
沁堤遥遥三千丈,半是遮掩半迷离。
青史亦如此,了了无痕迹。
隋唐运河分南北,秦晋粮船达东西。
此间浩然英雄辈,荒草悠悠白云低。
秦晋成尘隋成灰,千古杳杳不可闻。
朝来夕死皆过客,千秋如坟几人垂?
天下之人无心肺,谁为几滴伤心泪?
相思谁见明月地,痛哭犹闻沙岸声。
自古多情皆如此,散发涂泥赤脚行。
横目人世上,落魄北风中。
众人皆笑我,我何太多情?
天与地,谁似我?千夫指,气磅礴。
蹉跎十年人间客,黄鹤为我从天落。
怅然如梦归霄汉,天涯万物皆消磨。
谁沽长霞与清风,谁披白云缀寒星?
明月流光催白发,人世千秋万代情。
壮士志在千万里,为人何必一身轻!
壮者求其利,少者求其名。
天地雾瘴里,渺渺一书生。
我行沁河上,我当沁河风。
狂笑歌一曲,倾我半世情。
怆然千丈泪,献与何人听?〗
小静毫不明白,呆呆地瞪着。常弘扬满腔悲凉,一言不发。整个沙滩上只听见水鸟的鸣叫,孟超然呜呜的哭声。苍天滴血,长云斜垂。
惟有你这滔滔不断流水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