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飞很难在学校里找到快乐。好在大学的一半多已经过完,可以开始走出学校后情况能自然有所转变的期待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大三下半学期。
到了大三下半学期,突然觉得时间多起来了,下午基本没什么课了。有些人开始准备考研了,有些人开始在外面找活儿干了,范文强开始进一步思考自杀的事儿了。
范文强说:“柯本活到二十七岁,给了自己一枪,挂了。我再混几年也二十七了,可还在这儿待着,在这儿待着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待着没有一点儿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和粮食,还制造垃圾,所以,我敬重柯本。那些自杀的人,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值得去尊重,当然也有一些假装精神上有洁癖,依然活得很好的人,我只能佩服他们——精神和行动如此分裂,二者却能和谐地在他身上存在着。”
“那你想好遗言了吗?”老谢问他,“以及你的游戏机、望远镜等财产归谁继承?”
“我考虑到今天的结果是,还是算了,能好好活就好好活,不能好好活就凑合活吧!”范文强说。
“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吗?”老谢问。
“人家柯本生活都享受够了,死也划算。我呢,除了游戏比柯本打得多,别的都比不过他。这说明我和他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看清这点很重要,说明我正在逐渐看清自己。我现在发现,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这话有点儿装,但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所以我不是没有勇气,自杀了的人也不是就有勇气,说不定就是喝多了或者刚嗨完药,稀里糊涂地给了自己一枪。”
说完这番话,范文强钻进被窝,上了一个晚上十点的闹钟,准备养精蓄锐晚上去网吧包夜。“为了游戏事业,我也不会主动死的。”留下这句话后,范文强闭上了眼睛。
邹飞把余出来的时间继续用于思考人生。他发现自己的痛苦源于看待生活的方式,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标准要求生活,等待世界符合自己的那天到来,即使来不了,相信自己日后强大了也能让情况有所改变,或者至少把自己接触到的部分改变得顺遂心意。
此时他认为自己的这种要求,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有些人毫不拒绝或毫不考虑地就参与到生活中——比如那些学校安排什么课就学什么、安排什么书就看什么的学生,比如那些每天除了上下班似乎就不再有什么追求的大人们——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说得严重点儿,这比像范文强那样什么都不干还浪费人生。
邹飞的标准是,所过的生活,要能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懂得人生的路该怎么走的人,才不枉做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而现在身边的很多同学,虽然在接受着高等教育,具备了高深的知识,却不具备高等的文化,甚至一些人连基本的文化都没有。
邹飞认为自己对待生活是一种出离的态度——出离于生活本身,没有就为了吃饭睡觉和维持肉身在活着。直到多年后,他才发觉自己当年的错误,这种自以为的出离心,恰恰跟真正的出离心背道而驰,其实是一种严重的“自我”。由于过于在意这个“自我”,痛苦便自然而生。但此时,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在用脑子生活的人。
最近邹飞晚上经常出去喝酒。一般晚上十点,跟佟玥打完电话或把她送回宿舍后,邹飞就跟几个男生结伴奔赴小饭馆,喝到凌晨一两点,然后跳窗户回宿舍——看门老头儿为了不在夜里屡屡被晚归的学生敲门叫醒,便故意不把窗户关死,此事已在学生和老头儿之间心照不宣。
时不时就得喝点儿酒已成邹飞的习惯,说不清这是一种心理还是生理的行为。喝完了,世界就美好了,或者是自己就麻木了,忽视了那些不美好。
每次酒前和酒后,邹飞都认为:酒鬼的家属们不应该责备酒鬼,而应该试图去了解他们的痛苦。
有一次佟玥找邹飞,没找着,别人告诉佟玥邹飞喝酒去了。没过几天,佟玥给邹飞宿舍打电话,听说他又喝酒去了。第二天,佟玥问邹飞:“你出去喝酒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可说的?”邹飞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儿,“我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吧!”
“这么说你还有别的事儿没跟我说?”
“该跟你说的我都说了,你也都知道了,我要是事无巨细都跟你说,你还不烦死了?”
“那你为什么总出去喝酒呢?”佟玥发现邹飞身上仍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没有为什么,有人叫我,我就去了,就像有人叫我踢球,我就去了是一样的。”邹飞不愿意让佟玥知道自己因为和世界的拧巴而喝酒,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想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了他,他更不想跟任何人说。
佟玥知道没邹飞说得这么简单,但也没再问下去。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心灵空间,佟玥懂这个道理,到了邹飞那个空间的门口便停下了。
一晃又到考试了。邹飞虽然不喜欢考试,却也盼着考试,因为生活需要刺激,一学期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需要有人扔块石头打破平静,给生活注入活力。无疑,考试是个不错的打破缓慢生活节奏的方式,即使会挂科,就像打仗会负伤却仍无法阻止喜欢在这种行为中实现价值的人发动战争一样,邹飞也愿意接受考试的挑战。
夏天一如既往地热,书上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陌生,跟它们死磕的劲头也一如既往。
北京在这个时候成功申办了奥运会。当时邹飞正在教室里备战金属材料这门课,突然听到宿舍楼方向传来跺楼板和欢呼的声音,紧跟着是啤酒瓶噼里啪啦雨点儿般从楼上扔下摔碎的声音。邹飞赶紧跑出来问怎么了,以为美国又把祖国驻哪儿的大使馆炸了,学生要去游行了。一打听才知道,是申奥成功了。
此后的半小时里,酒瓶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千方百计地从各个角落找出酒瓶,用着全身的力气,向最坚硬的地方扔去。这些摔碎的酒瓶里,除了有用于庆祝的,还有的是因为有些人在生活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值得高兴的事儿了,就跟着一起摔俩酒瓶发泄一下。
没过多一会儿,中华世纪坛就聚集了各高校的大学生,摇晃着国旗、校旗以及所挂旗子已经不知去向的竹竿,配合着电视台做着庆典直播。这时候新世纪到来还没多久,世纪坛作为一个应景的建筑,颇受欢迎,重大庆祝活动均在此举行。电视上,大学生们挥洒着青春活力,为祖国欢庆。
七年后,当奥运会真的在北京召开的时候,当年欢庆申办成功的这些同学已经在北京工作几年了,开始抱怨奥运会给生活带来的种种麻烦,既在看热闹,也在发牢骚,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们是否会想到日后自己对奥运会是这种态度。如今的世纪坛已成为北京一座没落的建筑,鲜有活动在此举办,没什么人再提起它了。
邹飞想起八年前那次失败的申办,当时自己正上初二,刚刚发育,语文课本里还有一篇时任中国申奥代表团团长何振梁写给奥组委的信。八年一晃就过去了,真他妈快,自己已经发育完了,看来今后的中学语文课本一定会改成这回写给奥组委的信,或者把两封信放在一起,然后出一道思考题:试比较八年里写给奥组委的两封信,阐述中国申奥决心的变化与发展。
邹飞正感慨着,突然接到朵朵打来的电话,说魏巍打架被派出所带走了。
邹飞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魏巍已经被关起来了。听朵朵说,魏巍是因为边看申奥转播边喝酒的时候,和旁桌的英国青年发生了争执,英国青年因为伦敦输给了北京不服气,就在酒桌上历数中国的种种问题,扬言这些问题不解决,北京就不配办奥运会。魏巍借着酒劲涌起了强烈的爱国心,劝英国青年别不知道的事情乱说,英国青年则接着酒劲说自己的话是有根据的,于是两人掰扯起来。英国青年越说越兴奋,用汉语已经跟不上思维了,改用了母语,魏巍也听不太懂,光听英国青年说“Fuck”了,还手舞足蹈,冲着魏巍指指点点。魏巍受不了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就给了英国青年一下。到底是从西方文明国家过来的,英国青年打不还手,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拨打报警电话,脑袋都流血了还不忘用法律的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
魏巍并没有潜逃,边喝着啤酒边等着警察来评评理,觉得自己是为了国家的荣誉而战,不应受到惩罚。
警察来了,了解了情况后,把魏巍带上车。魏巍问凭什么抓他,爱国没有错。警察说出于什么动机他不管,但魏巍先动手打人,违犯了刑法,就得跟他们走。
邹飞说了很多好话仍没能见到魏巍,得到的答复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七天后就能见到人了。”
邹飞和朵朵从派出所出来,朵朵停在小卖部前,买了一瓶冰镇啤酒,喝了两口,然后突然砸在墙上:“操!”
邹飞安慰着朵朵:“七天后我陪你一起过来接魏巍。”
朵朵含着眼泪说:“我没事儿,申奥成功了,我庆祝一下。”
七天后,魏巍如期出现了。第八天,魏巍被学校开除了。教务主任和他谈话的时候,魏巍没有请求学校网开一面。很多人替他可惜,还有一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了,魏巍却觉得拿到了也没用,自己还是什么都不会,将来也不会去干靠有毕业证就能解决的那种工作。
申奥成功了,一个国家的命运和形象将随之改变,却无法改变这个国家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的命运。
大学的三年,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