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每到六七月,就遍布着离别的气氛。
那个一下课就在黑板上划着火柴点烟的长头发老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不再出现在校园里。他曾说“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儿”,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开。总之,他离开了。看来,当一个人想离开的时候,就一定会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儿。
从大一就盼着毕业离开这儿的人,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学校的各个角落都有穿着学士服在照相的学生,学校门口的小酒馆每到天黑就坐满了拉帮结伙去喝酒的学生,有人在抓紧最后几天谈恋爱,有人在利用最后几天分手。
有人目睹了冯艾艾在女生楼前和她的大一男朋友争吵,突然被他扇了一个耳光,冯艾艾转身就往宿舍楼里走,小男生又挡在路前,不知道在乞求着什么,冯艾艾硬往楼里走,小男生挡不住了,就跪在冯艾艾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冯艾艾也俯下身,像母亲抱着孱弱的孩子,跟着哭。
又羡慕又嫉妒冯艾艾的女生背地里诋毁她,说冯艾艾是破鞋,就知道乱搞。冯艾艾对此的回应是:“你又不是我妈,我又没搞你爸,你管我和谁搞呢!”
又过了些日子,冯艾艾和小男生彻底分手了。了解冯艾艾的人说,别看她男朋友换得勤,为了自己保鲜而频繁恋爱,但每次都很舍己。她带着大爱参与到生活中,为爱而活,却终不得意,无法获得稳定的爱,这也许要贯穿到她的一生中。
魏巍成了小款,来找邹飞喝酒,说自己把人扎了。
魏巍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和里面的警察盘道,其中一个警察是他小学同学的哥哥。后来魏巍被学校开除,该警察听说了,给魏巍打来电话,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做医疗设备的销售。魏巍去上班了,没打算长做,只想变个环境换换心情。没想到干上以后,竟让他欲罢不能,卖出一台设备能挣不少钱,干了一个月,他就成了想去哪儿都可以打车的人了。
因为经常随身携带数万数十万的货款,魏巍配了一把瑞士军刀防身。昨天坐火车出差回北京,对面坐了两个乡下小混混,脱了鞋把脚放在桌子上,白里透黄的袜底冲着魏巍和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太,熏得老太太直晕,血压都高了。老太太说了好几次,让小混混把鞋穿上,他们就是不听。魏巍也被熏得受不了了,说:“把脚拿下去!”
“不拿!怎么着吧!”小混混仗着自己是两个人臭牛叉。
这时火车到了一站,停下了,魏巍悄悄从兜里打开军刀,又说了一次:“把脚拿下去!”
“管得着吗你!”两个小混混喝着啤酒。
魏巍没再说什么,看着他俩干杯,当他俩把酒杯送到嘴边正准备仰头喝下的时候,魏巍突然掏出已打开的军刀,扎在坐外侧的小混混的脚面上,和桌板钉在了一起。
“你丫就一直把脚放这儿吧!”魏巍留下一句话后,跑下火车。逃出火车站,魏巍倒了几趟汽车,终于回到北京。那时候买火车票还不是实名制,使得魏巍没有因为见义勇为而再次受到严惩。
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魏巍一手端着扎啤,一手夹根儿烟,跟邹飞讲述着自己的计划:“别看我现在是个卖东西的,我的理想还是当一个作家,等我把钱挣得够什么都不干也能生活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写——我不能一边写着准备传世的东西,还一边想着怎么解决吃饭的事儿。”
“朵朵怎么样了?”邹飞问。
“还那样,就知道练摊,最近又琢磨着开个网店。”魏巍喝了一口扎啤说,“如果我当上了作家,或者她当上老板,只要一个实现了,我俩就结婚。”
“这两件事儿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高兴,只能把自己作为礼物奖励给对方。”
离校前的晚上,散伙饭开始了。酒过N巡,开始交流大学四年里自己最怀念的场景。
尚清华说他最怀念的是334教室靠窗口那排从前往后数第三张桌椅,高度、角度适中,坐上去很舒服,他在上面背过两千多个单词,做过几百道题,画了几十张图,好在未来三年研究生的生活还有它们相伴。
范文强说他最怀念的是每次包夜后走出网吧,迎着第一缕阳光,在早点摊儿前坐下,等着第一屉包子蒸出来,热气腾腾,再来一碗豆腐脑,让老板给卤里多放点儿蒜,吃完回宿舍睡一天觉。有时候他觉得就是为了这顿早点他才在网吧熬一宿的。
老谢最怀念的是坐在宿舍的窗前,揉着核桃,等着电火锅开锅,这个火锅对他的病在食疗上发挥着巨大作用。
有人怀念宿舍电脑硬盘里的片子,可惜太多太大,拷不走了;有人怀念教英语的女老师;有人怀念澡堂门口收澡票的外地姑娘;有人怀念宿舍那张已被睡出符合自己体型曲线的木板床;有人什么都不怀念,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大学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说到这里,开始有人哭了,并以点带面,影响到所有人。啤酒转化成尿水和泪水,肆意横飞。四年里积累的情绪集体爆发了。
还没哭够,众人也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稀里糊涂地就喝多了,散伙饭稀里糊涂地就吃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宿舍。
第二天天一亮,不等酒醒,就有人去赶火车了。
老谢看着大家收拾行李,把每个人送走,和每个人拥抱,并等着下一批同学的到来。
有人问老谢:“你估计再有几年你就能毕业了?”
老谢说:“我不估计,我有医院证明,上多少年都行,我是病人,上学是我的副业,养病才是我的主业。”
离去的人在老谢的电火锅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祝愿他早日康复。
另一段生活还没有开始,前一段生活已经结束。邹飞也得走了,开始收拾东西。大一时候找不着的磁带和书都从床底下出现了,还有一块鸡骨头,已经干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掉的时候是否还有肉。同时从床底下扫出来的还有几缕尚清华的白头发,这是他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见证。
邹飞收拾出来的东西堆了好几个纸箱子,入学的时候就一个包,不知道多出来的这几箱东西都是什么时候添的,看来自己确实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这些东西就是生活的印记。而当它们被打包在纸箱里堆在眼前的时候,也让邹飞确确实实意识到:大学的生活真的结束了!
老谢看着邹飞床板上堆满的大箱小箱说:“其实我不着急毕业,也是因为懒得收拾东西。”
收拾妥当,邹飞还有最后一件事儿没干,在床板上刻下几行字:四年
喝了多少瓶啤酒
记不住了
背了多少个单词
记不住了
多少个老师教过你
记不住了
看了多少部毛片儿
记不住了
但里面的人物
还牢记着
以后
把那些用不着的知识
忘了吧
把谁还欠你钱
忘了吧
别忘了
带走自己的东西
别忘了
留在这里的青春
别忘了
退掉宿舍的钥匙
领回押金
然后由老谢送出宿舍。
佟玥去英国的前一天,跟妈妈说出去见几个同学,晚点儿回来,其实是去找邹飞了。邹飞在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这次没有跟罗西合开,再有二十四个小时佟玥就要远赴大洋彼岸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感受着对方。随着飞机起飞时间的临近,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心里却越加复杂,知道说什么都晚了,结果已无法改变,只有眼前他们还在一起,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
两人又抱在了一起,汗水浸湿着他们的身体,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努力记住对方的味道,并把自己的烙印留在对方身上。
然后两人又头挨着头,看着天花板,默不做声,房间安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感情就像免疫力,有的时候不觉得它重要,一旦没有了,立马就开始难受了。现在邹飞觉得到自己就像免疫系统即将瘫痪一样,随之而来的将是佟玥离开后的不适。此时佟玥的脑袋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他能感受到佟玥脖颈的潮湿,汗水未退,他不知道日后臂弯里空空如也的日子是否好过。
“喝水吗?”邹飞问道。
“嗯!”
邹飞从床上起来,打开冰箱里的一听可乐递给佟玥。
佟玥喝了一口,把可乐递给邹飞,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你会吗?”邹飞接过可乐,这也是他关心的问题。
在摊开这个问题前,他们各自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而当他们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儿。
于是,这个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不攻自破,他们能对即将分开的生活少一份忧虑了。
上学的时候有老师出的问题,需要工作的时候有单位出的问题,工作解决了又出现两人即将分开的新问题,生活就是不断面临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迎接新问题的过程。
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题。会得题比较多的人,生活得能顺畅点儿,而邹飞发现自己无论上学时做题,还是生活中做题,都是会得少的人,不禁抱怨起生活的不公平:为什么要出AB卷,我拿到的是难的那份?
这一天,两人没出房间,饿了就吃带来的食物,一直待到佟玥必须得回家了,才退了房,邹飞送佟玥回家。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宽阔的马路和林立的高楼,邹飞感慨着,北京这么大,竟然安放不下他们俩,或者说他俩的青春是北京承载不动的。
邹飞清楚地知道,北京无法满足他的成长需要,即使没有深圳的这家报纸,他也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只能说这个结果,是早已注定了的。
邹飞和佟玥妈妈一起去送佟玥。分别的话已经在今天之前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送行反而显得不像送行,更像是一起出游,来机场的路上笑语欢声,邹飞和佟玥都故意营造着快乐的气氛。
换完登机牌,妈妈说要找个喝东西的地方再待会儿,佟玥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怕坐下后就不想走了,执意让妈妈和邹飞回去,她一个人去安检。
妈妈和邹飞还是把佟玥送到了安检口,佟玥最后亲了亲妈妈的脸,然后当着妈妈的面,和邹飞接完吻,说了句“我走了”,便走向安检。
过了安检,佟玥又回头看了看妈妈和邹飞,冲他们笑笑,然后往登机口走。当她即将拐弯的时候,再次回过头,这次没有笑,冲着妈妈和邹飞摆了摆手,便消失在大厅的拐弯处。
这一瞬间,看着佟玥消失,邹飞头脑突然一片空白了,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随后他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觉得自由了。
邹飞很惊讶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对自己很陌生。
出了机场,佟玥妈妈问邹飞:“什么时候去报社报到?”
邹飞说:“应该今天报到,我想还是先送佟玥,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到那边自己留神!”
“您在这边也注意身体!”
这是邹飞和佟玥妈妈最后的对话。
两个月后,佟玥开学了,邹飞的实习期结束了。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两人分手了。
到了英国,学校替佟玥和同赴英国的同学找了房子,房东是个英国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七八间屋子,腾出五间租给他们一人一间。刚到英国,佟玥给妈妈和邹飞打电话报了平安,随后就陷入繁忙中,购置日常必需品、报装网络、淘二手电脑、熟悉校园、适应环境,总之,约好了和邹飞联系的时候总因为各种事情抽不出身,等终于安定下来了,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佟玥坐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和邹飞聊着天。
伦敦的中午是北京和深圳的晚上,伦敦的晚上是北京和深圳的早晨。这天早上,邹飞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终于和佟玥接上头了。两人互通了各自的生活起居,来不及聊更多关于工作和学习的话题,邹飞就下了,他得赶在九点前去报社打卡,即使有外景任务,他们实习摄影也要打了卡才能离开报社。两人约好邹飞下班后再上网联系,邹飞走后,佟玥也关了电脑上床准备睡觉,却睡不着,琢磨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两人中间的问题。
以前邹飞干什么都是在她的注视下,即使他因个人情绪而惆怅的时候,佟玥也能在他身旁陪着,知道他在想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邹飞工作的时候什么状态,下班后什么样儿,是否还会因自我的情绪而闷闷不乐,她一无所知,同样她的状况邹飞也一样一无所知。佟玥对这种情况感到恐慌。
晚上,邹飞推掉和同事的饭局,赶回去上网,结果却发现佟玥的留言,说导师临时有事儿把她们叫去见面,不知道几点才能回。邹飞一直等到困了,也没见佟玥上线,于是留言自己先睡了。
之后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要么两个人都忙,要么两个人闲下来的时间对不上。再次上网聊天,已经是佟玥到英国的第二十九天了。这次两人都没事儿,聊了很多,有好几次邹飞给佟玥发过去的词句是广东话,佟玥看不懂,要问什么意思。两人分开整整一个月了,邹飞说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要用广东俚语了。这时候,佟玥对邹飞有了陌生感。
已经习惯了每天都看到对方的日子,现在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吃了什么饭、在想什么、心情怎样,却还要惦记着他。与其这样,不如没有这个人,至少能心无旁骛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佟玥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想法而苦恼,又更为这样的生活而苦恼,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心情做,进退两难。
有一次同事过生日,邹飞跟他们去唱歌,喝得有点儿多,碰到了手机,打到了佟玥那里。佟玥正好没事儿,以为邹飞正在网上——这是他俩的约定,一方可以上网的时候,就电话对方一下,对方挂掉便表示知道了,此时也可以上网,对方不接便表示此时无法上网。那时候昂贵的通话和短信费用让恋人们不得不学习地下党人用各种暗号接头。
佟玥挂了邹飞的电话,打开电脑,却迟迟不见邹飞的影儿。这时候邹飞的电话又打来了,佟玥挂掉,又在网上等了会儿他,仍不见上线。邹飞又第三次碰到手机,佟玥以为邹飞有什么着急的事儿,便接了电话,没人说话,听到的却是KtV包房里唱歌喝酒掷骰子吵闹的声音。佟玥并没有想到是邹飞碰了手机,没人说话更让她着急,挂了电话又重新给邹飞拨过去。
手机铃声淹没在包房乱七八糟的声音里,邹飞一无所知地跟同事玩着骰子喝着酒,佟玥打来的电话没人接。这时候佟玥猜想到可能是邹飞刚才碰了手机,但是她想不出邹飞在跟谁喝酒,男的女的,喝的是珠江还是他爱喝的燕京。
邹飞没时间上网和她联系,却跟别人喝着酒,但这也是他正常的应酬,无可厚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务而没时间联络邹飞。佟玥顺着想下去,渐渐觉得两人的缘分已尽,从自己决定来英国的这一刻或者从邹飞决定去深圳的那一刻起,两人已经走不到一起了,再或者两人本身就有缘无分。
这一晚,佟玥睡不着,躺在床上纠结地想着她和邹飞该怎么办。此后的三天,佟玥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三天里就没怎么睡过觉了,直到第四天天亮的时候,佟玥觉得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
佟玥给邹飞发了一条短信,字不多:“抽个时间,咱俩应该好好聊聊。”
邹飞收到短信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最近两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儿,疏于联络,确实应该好好聊聊了。
约定了时间,两人在网上见了面。邹飞一上来就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这边的情况,佟玥却鲜有回应,也不主动询问。当邹飞问到佟玥她那边情况如何的时候,佟玥说:“不怎么样。”
“出什么事儿了?”邹飞没想到佟玥如此回答。
“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好不好?”
“咱俩这样还像男女朋友吗?”
“确实联系少了。”
“这样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以后每天无论有什么事儿,都抽出时间联系一下,实在没时间也至少两天联系一次。”
“真执行起来不可能做到,之前咱俩也不是不想联系。”
“那你说怎么办?”
“你还爱我吗?”佟玥问。
“干吗这么问?”邹飞说。
“我想知道。”
“应该爱吧!”
“应该?那就是不爱了,如果爱的话,不会说‘应该’的。”
“别瞎想。”
“有些问题必须要想清楚。”
“那你还爱我吗?”
“我现在没心情谈爱与不爱了。”
“你怎么了?”邹飞意识到佟玥的变化。
“咱们分开吧。”
“为什么?”
佟玥跟邹飞说了自己这几天里的想法,邹飞也觉得再说两人是情侣,那就骗人骗己了。佟玥的很多事情他也开始不了解了,佟玥跟他聊天时无意中提到的那些英国地方和吃的东西,他也闻所未闻。
“可是我还爱你怎么办?”邹飞并不甘心。
“其实你爱的是自己,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即使曾经爱过我,也是你那时候个人感受的需要。”佟玥指出邹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这一点。
被佟玥这么一说,邹飞再结合去机场送佟玥那天当她消失在眼前时自己的那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受,觉得或许自己真如佟玥所说。
“也许吧!”邹飞不得不承认。
“分手吧!”佟玥郑重其事地发过来三个字。
邹飞沉思了半天,回过去几个字:“以后咱俩还能在一起?”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吧!”
“有空的时候在网上给我留个言吧,跟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有困难就告诉我。”
“先别联系了好吗?”
“万一想你了呢?”
“那也别联系,试着把我忘掉。我已经在试着忘掉你了。”
邹飞没说什么。
“答应我!”
“好吧。”
“你是男人,说到做到!”
“好!”
“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
邹飞还想说点儿什么,佟玥的头像已经黑了,下线了。
关了电脑,佟玥冲着窗外独自发呆。她想起大学入学第一天自己在楼顶上画的那幅画,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手拉手走出校园的背影。但是,她却没有做到,一个人走出了校园。
此时窗前的佟玥已泪流满面。
佟玥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和邹飞分手的事情告诉妈妈,直到妈妈问她邹飞的情况,她才说两人已经没联系了。
佟玥以为妈妈会得意地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没想到妈妈从此不再提邹飞,还让佟玥想家就回来,学可以不上。佟玥倒是真想回家,她觉得只有妈妈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只有妈妈值得依靠,但她不想就这样一无所剩来英国转一圈就回去,至少要拿到毕业证。她是个要强的女孩。
两个感情上的失去者,抛开母女关系,平等地面对面,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聊了很久。妈妈也心疼昂贵的越洋电话费,但是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
在了解了佟玥的想法后,妈妈支持佟玥完成学业。她以自身的经验告诉佟玥:女人要独立,要有自己的事业。
邹飞的昂扬斗志因为佟玥的离开而一落千丈。他渴望在纷乱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渴望实现自身的价值,渴望和佟玥的美好爱情,渴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几种愿望是撑起他的未来的柱子,佟玥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现在这根柱子没了,即使那几个柱子还在立着,但未来已经塌了,那几根柱子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邹飞知道这种结果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造成的,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开始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白天干完该干的工作,晚上就出去和朋友同事吃消夜。
南方的夜晚,温暖、潮湿、喧闹、孤独。
邹飞试图让自己麻醉,忘掉佟玥,忘掉痛苦,但很难如意。这时候佟玥的形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这时候佟玥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以往更重了。
在一次酒醉后,邹飞给佟玥打了电话,被佟玥挂断了。邹飞又打,只想听听佟玥的声音,但是佟玥又挂断了。邹飞以为自己再打,佟玥会接的,没想到这次佟玥关机了。邹飞借着酒劲,给佟玥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说自己如何想她,然后攥着手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邹飞没有得到佟玥的回复。又等了几天,邹飞仍没有得到佟玥的回音,再打她的电话,已经换号了。
邹飞知道,这次佟玥是下了狠心了。他了解佟玥,在这点上,他俩很像:自己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无论对错。所以他俩之前才能因性格的种种相投而走到一起。
现在和邹飞分手成了佟玥认定的事情。
邹飞最后还是没有留在深圳。两个月后,实习期结束,报社给了邹飞一份为期三年的正式劳务合同,五险一金俱全,提供单身宿舍,根据业务水平会定期安排培训和旅游的机会。邹飞没有签。
当熟悉了这座城市,知道去哪儿该坐什么车了,知道哪家饭馆的什么菜好吃,知道哪家KtV什么时段便宜的时候,这座城市所带来的新鲜感就消失了,而它的文化又没深厚到像北京那样,即使很熟悉了也仍能品出滋味儿,邹飞已然觉得这座城市索然无味——或者说自己不适合这座城市,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在这里生活得多姿多彩。
更主要的是,他的生活目标因佟玥的离去而发生改变,现阶段他不需要一份多有前途的工作,他觉得自己需要疗伤,需要朋友、家人的陪伴。
邹飞又回到了北京,虽然这里暂时没给他准备好未来,但是他知道,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未来,别处给他准备好的并不是未来,只是一段新鲜而已。
不久后,邹飞又找到了工作。那天他没事儿干,溜达到家附近的公园,见门口贴着招聘启事,就回家拿了一张简历过来面试。
办公室主任接待了邹飞,拿过简历什么也没看,先问了一句:“为什么来我们公园应聘?”
“正好路过,看见这儿正招人。”邹飞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常来这儿玩。”
主任面试了很多人,这个回答最让他满意,他相信,一个对这里有感情的人,是不会对这里的工作稀里马虎的。他点点头,这才开始看邹飞的简历,边看边问:“你会做什么工作?”
邹飞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只好说:“需要我做什么工作?”
主任也想了想,发觉更难以回答,便说:“很多工作。”
“您具体说说,免得我做不好的时候您才发现招错人,我不是什么都会。”
这时候主任看见邹飞简历上的特长后面写着摄影,便问:“你会照相?”
“会点儿。”
“这些照片怎么样?”主任指着一张靠墙立着的Kt板问道,上面贴着一些摄影爱好者以该公园为题拍摄的照片。
邹飞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些照片,又扫了一眼:“不怎么样。”
“哪儿不好?”主任听到否定的话,立马来了兴趣,看来是个不固步自封、渴望进步的人。
“没看出哪儿好。”邹飞说。
“你能比这个照得好吗?”
邹飞笑了笑:“好不好是相对的,我认为好的别人不一定也认为好。”
“嗯,似乎有点儿道理。”不知道主任是认同邹飞的话,还是想进一步试探他。
“我就是随便一说,我也在摸索阶段。”邹飞不想把自己说得如何玄乎,结果干起来狗屁不是。
“你会电脑吗?”
“您指的是哪种会?”
“处理这些文件。”主任把桌上打印出来的各种文件给邹飞看了看。
“这些没问题。”邹飞翻了翻那些文件,都是用office做出来的,“编程什么的干不了。”
“编程用不着,我们公园也没什么程可编,排班休班有人干。”主任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大后天正好是礼拜一,也是1号,你过来报到吧,把手续办了。”
“我还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原先这个职位的人查出有病了,以后来不了了,你先坐他那个办公室吧,需要你照相了你就照照,不需要的时候就公园里转转,看看怎么能把公园弄得更好点儿,有想法可以跟我说。”主任又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对了,报到的时候把你的毕业证原件拿来,我们主管单位是园林局,规定再招的人都得是本科以上学历的。”
事情就是这样,本来一个初中毕业生就能做的工作,非得找一个大学生,只要有毕业证,不管你的大学是怎么过来的,哪怕你的知识水平还不及一个初中生。
出了门,邹飞想,或许这就是上了大学的好处,能有个证。
邹飞来公园上班的时候,正是公园的淡季,除了有年票进来免费不进白不进的老头儿老太太,公园里没什么人,工作上也没什么事儿。邹飞坐了两天办公室后坐不住了,就拿本书找片草地或找张长椅,躺上面晒着太阳看书。慢慢地,他知道几点钟躺在哪张椅子上能晒到太阳,躺在哪个树下能避雨。
有时候他躺在长椅上睡觉,听着随身听,耳机依然习惯只戴一个,另一只耳朵空着。时常还会想起佟玥,除了喝多了那次,邹飞没再联系过她,因为答应了佟玥的话:“你是男人,说到做到!”
虽然上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情做点儿属于自己的事儿,但是邹飞在这儿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摄影的特长也鲜有用武之地,越待越虚无。
一次单位聚会,主任喝多了,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大学学的是园林设计,毕业的时候也踌躇满志,心想怎么着也得在北京弄个公园把苏州园林盖过去,怀揣着这个伟大理想,我来到这儿工作,除了每逢国庆元旦能弄点儿花草设计设计,用到自己的专业,平时就是干待着。”
主任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想想也是,公园本身就是个安逸的地方,要是忙得热火朝天,那还能叫公园吗。我这人还有个爱好,就好喝个茶看个报,这里的工作恰恰极大满足了我的这一爱好,于是我的理想随着喝下去的茶水都顺尿走了,心安理得地在这扎了根,一待就是三十年。”
邹飞知道他如果一直待下去,将来毫无疑问也会成为主任他们现在的样子,这是他所不希望的。既然没打算在这儿一辈子干下去,不如早点儿离开,好能早点儿开始贴合自己的生活。
于是又在即将转正的时候,邹飞递交了辞职报告。主任看完邹飞的报告说:“理解你们年轻人,在这儿待不住是应该的,不过最近快年底了,单位决定给每个人配一台笔记本,方便工作——虽然并没什么工作,前提是至少要在这儿再干一年以上,诱惑还是很大的,你要能留下,我们也暂时不用再找人。”
邹飞想了想,还是没留下。他也渴望一台笔记本,但为了一台笔记本,把自己一年的时间搁这儿,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