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飞一直没有佟玥的消息,和佟玥同学吴萍等人的联系也断了。邹飞的手机一直没变,如果佟玥想找到他,很容易,可是佟玥这几年都没联系过他,他知道,这是佟玥不想联系他,或许佟玥已经嫁为人妻,不便与他联系。
邹飞还记得佟玥的邮箱,是他十多年前给佟玥修电脑时帮她申请的,他试着给佟玥的邮箱发了两封信,未见回复,不知道佟玥是否还在用这个邮箱。
邹飞考虑了许久后,又去了佟玥家,如果开门的是佟玥妈妈或是她,邹飞已经想好了对策,就说正好路过,上来看看,再无它意。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小男孩,隔着防盗门问邹飞找谁。小孩五岁左右,邹飞一算时间,有是佟玥的孩子的可能,脑袋“嗡”地一下蒙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邹飞问。
“我妈妈不让我告诉别人就我一个人在家。”小孩警惕地看着邹飞。
“你妈妈呢?”邹飞问。
“我妈妈出去摊煎饼去了。”小孩一口唐山话。
邹飞放心了,知道这孩子跟佟玥肯定没关系,佟玥不可能在英国读研就为了回国摊煎饼:“你们家什么时候搬这儿来的?”
“我小的时候就搬来了。”
“以前这家人呢?”
“知不道,你得问我妈去。”
“你妈在哪儿摊煎饼呢?”
“在大街上。”
“哪个大街?”
小孩把他妈妈摊煎饼的位置告诉了邹飞,邹飞找到摊煎饼的妇女,问以前这家人的情况,是不是有一对母女,摊煎饼的妇女说她也知不道,房子是她从中介租的。邹飞又找到那家中介,中介说这套房源是他们从一个外地男子手里得到的,好像是他买的二手房。邹飞又给外地男子打电话,外地男子说这房子是从一对母女手里买的,买了好几年了,中途换了手机,她们的电话也就没了。邹飞问是否知道这对母女搬哪儿去了,外地男子说,她们好像是买了新房,着急用钱,所以比市价便宜就卖给我了,但新房在哪,我问了她们也没说。
这时,正好杂志社要做一期英国旅游的专题,打算派邹飞去趟英国。于是邹飞萌生了到了那边后,去佟玥曾经上学的学校再打听打听她的消息的想法。当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情后,会产生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和毅力。
到了英国,完成工作上的事儿后,邹飞去了佟玥所在的学校,说明来意,问佟玥毕业后去了英国的什么公司,学校能不能把佟玥留在学校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英国人了解了情况后,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这些是私人信息,我们不方便透露,除非您是警察,我们可以配合。”
无论邹飞如何软磨硬泡,仍未说动对方。英国人虽然没有满足邹飞的愿望,但是他们的做法还是颇让邹飞赞同。不像某些中国的物业公司,为了挣钱,把全小区业主的电话卖给房屋中介。
此趟英国之行,一无所获,让邹飞觉得他和佟玥或许真的结束了。然而,冯艾艾的出现,又给邹飞带来曙光。
2010年冬天,暴雪让邹飞在机场邂逅了冯艾艾。那个在面馆里看书、中性打扮、裹着头巾、留给邹飞一张纸条的人,就是冯艾艾。之后,两人取得联系,冯艾艾现在已经是心灵讲师了,不定期会去一些地方传道授业解惑。那次自杀后,冯艾艾接触到佛教,相见恨晚,并最终剃度出家,有了法号,更换了联络方式,和过去的生活断绝了关系。
冯艾艾告诉邹飞,佟玥已于去年回国,她们是在“心灵大讲堂”上遇见的,课后两人聊了许多,谈到了他。邹飞迫切想知道佟玥的消息,约冯艾艾见面,冯艾艾说:“先好好过春节吧,春暖花开会有时。”
2011年的春节来了。
街边公车站牌上有一场跨年演唱会的海报,上面的歌星没一个邹飞认识的,连他们名字里的字都有不认识的。一茬新歌手成长起来了,从父母给他们起名字用的那些字,就能知道,时代真的变了。
春节这几天,邹飞在家待的时间长了,无意中看到父母的养生书,发现自己曾经的生活习惯竟然跟医学上提倡的合理的习惯背道而驰,比如不吃早饭、熬夜、喝浓咖啡。由此可见,自己曾经热衷的,并不一定是对的,不光生活习惯,对社会的态度,想必也是如此。
邹飞现在能清晰地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按人类的既定路线,组建家庭、生育下一代、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条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完全按心里所想去生活,追求自己所追求的,在这条路上,人类看上去的正常要求反而不正常了。
毫无疑问,邹飞目前更亲近后者,事实也是如此,他一直在给自己活着,没有注意到世俗的规矩——比如到了一定岁数得结婚生孩子。之所以这样,除了他想完成自己的追求,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先自己活着看看,证明这条路的可行——只有信仰和不苟活、不低头、不放弃的原则,也能活得挺好,然后日后教育孩子:“看,你老爸就是这么过来的,没问题!”
春节,邹飞在爷爷家过年。看到自己的侄子能满地跑了,曾经追着男生打闹的小妹妹已经挎上了男朋友的胳膊上街去买东西,爷爷这一年拄上了拐杖,这些让邹飞感受到生命的变化。
听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对话,这些家长里短在此时竟然有一种巨大的能量,让邹飞对生活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原来别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之前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不得不承认,人都是生活在社会关系中的——家庭关系和工作关系,这是人无法跳出去的。
以前邹飞以为自己和那些上班的同学不一样,他不用坐班,不必打卡,拍拍自己喜欢的照片,挣点儿稿费,是一种自给自足简单的生活。后来醒悟到,即便拍摄的画面本身跟商业无关,但这个行为依然是商业行为,除非自己不从杂志社拿一分钱。如果从社会有所得,必然要有所付出,人生本身就是一场买卖。社会是一个整体,人无法不借助他人而直接获得自身价值——个人价值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实现,一个人跟谁谈价值去。就像地球,可以自转,但甭管你怎么转,还是在绕着太阳转,脱离不了轨道。
邹飞想起了政治课里学的“价值”、“交换”等词,发现自打人类社会脱离原始以来,一直在为这些词所表示的那些事儿而忙活儿着。难道这就是人类社会的本质?
这个春节,邹飞想了很多事情,把许多以前不舍得放下的东西抛在脑后,同时,也带了很多新东西继续前行。
春节过后,邹飞最大的变化就是,决定给自己办理社保。他虽然给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多,依然算编外人员,不用坐班,不用开例会,只是有事儿就叫他过来商量商量,需要什么图片了就派他出去,有不多的底薪,主要还是靠照片的稿费。所以一直以来,邹飞就没有过三险一金,他也觉得这些不重要,看病、退休、养老金……都距离他遥遥无期,从没想过主动去缴纳。从毕业到现在,八年过去了,别的同学的社保已经有八年历史了,他的还是崭新的。
以前买东西的时候,中年妇女管邹飞叫小伙子,现在都叫他老爷们儿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还不老,但外表已经有了包浆。既然都是老爷们儿了,那就得干点儿爷们的事儿,不能再稀里马虎或像个孩子似的过日子了。
过完春节邹飞就三十岁了。现在每当别人问他年纪的时候,他无法再说自己二十多岁了,“三”字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不年轻了。如果六十岁退休,他已经过完一半了。前面的三十年过完就算了,怎么着就这样了,后面的三十年,他得多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在父母的劝说和自己的感悟下,邹飞带上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去人才中心给自己上社保了。不知道为什么,邹飞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这类事情,最不愿意进的地方,就是这种地方。
来办理的人不少,得拿号排队,看来大家都挺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的。那些坐在窗口后面的人,有长得一看就特事儿的那种大妈,也有一看就是靠关系进来的年轻漂亮姑娘。大妈态度蛮横,极不耐烦地跟办手续的人要着证件。年轻姑娘在阳光下垂着头,秀发散落,皮肤看上去很好,像剥了皮的葱白,如此白嫩肌肤将坐在这里直到也成为大妈。
一个窗口处突然有人吵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儿,举手之劳,而窗口后面的大妈不给办,说得照规矩办,窗口外也是一个大妈,说哪儿那么多事儿,捎带手不就办了吗。窗口后面的大妈说不是捎带手儿的事儿,这是规定。窗口外的大妈说,狗屁规定,你们来这里上班有几个是按规定进来的,有几个办自己的事儿也按规定了,规定也应该是对所有人的规定,而不是只对柜台外面的人规定,柜台里的人想怎样就怎样。窗口里面的大妈说,我们谁也没想怎样就怎样,你这事儿不归我们这管,只能去别的地方办。窗口外的大妈说,今儿你不给我办我还不走了。两人杠上了,领导赶紧从屋里出来调解,先批评了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好,然后问明窗外的大妈要办什么业务后,说这确实办不了,并把贴在墙上的这里可以办的业务指给她看。大妈明知办不了,还是假装看了几眼说:“你们总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这点事儿还分开办,还得让我往别的地方多跑一趟。”
“这您得理解,110是抓坏人的,120是救人的,119是救火的,您要抓坏人打120,人家肯定也帮您抓不了。”
“得得得,不办就不办吧,你也别说那么多了,我走了。”大妈理输气势不输,边走边大声宣扬,“他们丫的人生价值只有在折腾别人中才能体现出来!”赢得一群深有同感的中年人们赞许的笑声。
事情总是这样,制定规矩的人,说规矩的对象不守规矩;规矩的对象,总抱怨制定规矩的人瞎制定。
轮到邹飞了,他往窗口一坐,把东西一倒:“都在这儿呢,需要什么您自己拿。”
给他办理的人是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人好,还是毛病还没养出来,颇有耐心地告诉邹飞医疗定点医院、养老金档次、医保卡怎么用等问题。邹飞仍没听懂,为了不打击小姑娘的工作热情,均点头装作明白了,让签字就签字。
办完手续,邹飞在人才中心门口的饭馆吃饭,点完餐,正等着上的时候,进来一男一女。没桌了,服务员说只能和邹飞拼桌了,男的着急吃完上班,不想换地儿了,就跟女人坐在邹飞对面。
邹飞背对他们,男人坐下后,才看到邹飞正脸,认识。原来这男的是陈志国。
邹飞知道陈志国毕业后去了区政府下面的事业单位,没想到去的就是刚才办手续的人才中心,八年里没挪过窝。毕业后邹飞和他没再联系过,上学时候接触也不多,除了系里和团委又下什么通知了,陈志国转告邹飞,其余时候两人没怎么说过话,如今的陈志国穿戴上更像坐机关的人了。
认出邹飞后,陈志国更不方便换桌了,赶紧打招呼,并把身旁的女性介绍给邹飞:“这是我女朋友。”
邹飞点头跟他女朋友打招呼,陈志国依然一副爱张罗事儿的样儿,让服务员赶紧拿菜单来:“多年不见,今天在我单位门口碰上了,我做东,好好吃点儿,要不是下午上班,就跟你好好喝点儿了。”
后半句话邹飞听出陈志国风格依旧。
上学时候陌生,毕业后见了面反而热情了。菜上来了,聊得也挺开,这主要取决于陈志国超强的应变能力,什么话题都能聊。
先是互通了一些各自接触的同学的近况,然后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聊到陈志国的工作时,邹飞随便问了他点儿什么事儿,他先不解释,而是反问:“怎么着,你要办这事儿吗?”
工作多年,让陈志国养成了只要别人提个话头儿,他就以为人家要找他办事儿的习惯。邹飞对他的这种工作上的敏锐很是佩服。
“上四年大学学的,跟你这工作,有什么关系吗?”邹飞问。
“一点儿关系没有。”陈志国说。
“那你这四年大学不是白上了吗?”
“你不也没干本专业的事儿吗!”
“我当初就没好好学,压根儿就没打算干,可你们好好学了。”
“我好好学不就为了顺利拿到毕业证嘛,没本科的证,这工作就干不上,我也对造汽车没兴趣,现在再进我们单位,都得是硕士了。”
“你们不就是坐办公室吗,我看初中毕业就能干。”
“不然。”陈志国说着话不忘给女朋友夹菜,“这工作对情商要求较高,上有领导,下有基层,得金箍棒两头亮。”
邹飞深表赞同,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干这些事儿。
“你们这算公务员吧,用电是国家掏钱吧,能不把空调调得冬天进去得穿t恤,夏天进去得穿长袖吗,自己待着也不舒服啊?”邹飞对大厅头顶上那些无论阴天下雨下雪永远明亮的大灯也记忆深刻,“还有你们那灯,阳光充足的时候就别开了。”
“我们光顾着埋头工作了,没留意这些,舒不舒服的也都习惯了。”陈志国见女朋友的杯子要空了,又给倒上饮料,伺候得舒舒服服,总能想在前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这种感觉总让邹飞觉得不太舒服。
话题又转到陈志国和他女朋友身上,陈志国说和她是中学同学,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俩终于在三个月前确立了关系,“别人找媳妇,都找条件,我就不那样,坚持真爱,苦追了她多少年。”陈志国又给女朋友夹了一块鱼,“多吃点儿,今年虎年把婚结了,明年好生个龙子。”
并帮女朋友择着鱼刺:“我这都是伺候领导伺候习惯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领导。”
陈志国的话让女朋友听了心里甜甜的,嘴不知道是因为正吃东西的缘故还是高兴得,反正一直没合上。邹飞一想起陈志国上大学时候的样子,对刚才的话有了比他女朋友更深刻的理解。不知道人天生就这样,还是生存环境把人改造成这样。
看样子陈志国已把一切安排妥当,了然于胸。这样的生活虽然安稳,同时也失去了更多可能,让不打算和他一样度过一生的人并不渴望。
陈志国知道邹飞喜好文艺,当没话题聊的时候,便投其所好,聊了会儿文艺。陈志国说:“虽然我欣赏水平有限,但现在这些国产大片,我还真一个也看不上,头几天看了一个外国片儿,哪国的不知道,把我都看哭了。”
“你是眼睛看累了哭的吧!”
“真是感动哭了,不信你问我女朋友!”陈志国诚恳地说,“她也哭了。”
从陈志国身上可以看出,每个人都会把心拆成两部分,一部分面对世俗,一部分留给自己。这两部分各占的比例,决定了这个人以何种面貌面对世界——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更认证了这一点:好的文艺作品,并不在于对世界的态度怎么样,而是能给人积极、向上的力量——把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还是人,都能感动。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上班,没时间再去哪坐坐了,改天好好聚!”陈志国话里透出他们和领导吃完饭,必然还会再去其他场所待待的惯式,说完突然又想起点事儿:“对了,快校庆了,01年咱们大三的时候是四十周年校庆,今年是五十周年,到时候一定回去好好热闹热闹,我招呼人!”
四月到了。邹飞仍没等到冯艾艾的信儿,绷不住了,给她发去一条短信:“春天已经来了,花该开了,再等就秋天了。”
冯艾艾回了话,她正在海南参加一个活动,半个月才结束,如果邹飞着急,可先来海南找她。于是邹飞订了去海口的机票,他把此次海南之行命名为春暖花开之旅。
机场的摆渡车拉了三趟人,邹飞是最后一批登机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舱装满了,邹飞站在过道挪出一点儿空间方便自己放包。这时候一个着装体面的中青年男性走到邹飞身后,被挡了路,假装很绅士地说:“您放好了吗?”
谁都听得出来,其真实意图是:你……快点儿!
邹飞最讨厌这种装得有风度的人,真绅士不会着这会儿急的,说不出刚才这种话,哪怕他直接说“先让我过去”,邹飞都会给他让出路,但是他来这套,邹飞也犯起浑了。
“没有!”邹飞故意拖延时间。拧劲儿一上来,自己先觉得没什么意思,跟这种人犯不上,便放好包,让他过去了。
翻开飞机上的报纸,毫无意外,跟每天看到的一样,又有某地局长受贿被抓,又有靠下三路加露上面的两点的艺人走进大家的视线,又有某地出现自焚抵抗暴力拆迁的事件。事件的主角换了,时空变了,但起承转合完全一样,总像在老戏翻拍,人类难道不能干点儿有创造力的事儿吗?
不能因为有人拒绝搬迁就得丢了命,这事儿受谴责的必定是拆迁方,但邹飞看不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的事儿。报纸的时评专员把拆迁一事儿完全写成了法西斯行为,各种描述人性黑暗的词语都用上了,邹飞看完有个疑问:这些写评论的也应该有人的老家面临拆迁吧,难道他们就愿意世世代代住在陈旧潮湿的房子里,难道那里的每个人都舍不得家乡的一草一木?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年轻人要去大城市工作,在大城市买房,愿意有一个大城市的户口,并让下一代在大城市接受教育?这些人买房的时候,想没想过,这里也曾有过老住户,是他们的房子被拆了,腾出地方给你们盖了房?又不想自己家被拆,又想着自己当个大城市人,好事儿能都让一个人占了吗?
报纸再往后翻,还是各种让人头疼的事儿。不知道是现在的社会真的问题太多了,还是以前也这样,只是没报道出来。除了人祸,还有天灾,这两年人类生存的空间似乎和危机画了等号,没消停的时候。自食其果,这词是形容不懂事儿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也必将是形容人类自己的。自打人类出现,除了让生产工具更先进了,什么时候懂事儿过?
下了飞机,邹飞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一对看上去还是学生的情侣也在登记。服务员让出示证件的时候,男生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份证——登记的时候能看出年龄,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身份,是在校学生。
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将号码输入电脑,很职业,为了显得没看破他们,还问“退房的时候您开发票吗?”
男生摇摇头,拎着一大桶饮料和一大袋吃的。
服务员说:“如果不开发票房价还能优惠您十块钱。”
男生又点点头。看样子家境不错,还在上学就能接受几百块一天的房价。
服务员又礼貌而职业地推荐大床房,说房价和两张单人床的标准间是一样的,男生同意了,和女生对视了一下,心里感谢服务员的善解人意,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服务员说如果办会员卡,每次住店能享受八五折的优惠。
“办吗?”男生问女生。
“办吧!”女生小声说道。
看来他们对这份感情充满信心。
服务员用完身份证递还男生,男生接过身份证,如释重负,和女生准备上楼。这时女生的手机响了,跑到一旁接:“妈,我在学校呢!”
此情景让邹飞想起了佟玥,以前还得跟罗西拼房,现在一个人能住好酒店了,开发票也有人报销了,一起住店的人却没了。
男女生先上了楼,邹飞随后办完手续上楼,等电梯的时候正遇见男生下楼,空着手,应该是去买东西了。一想到他可能去买什么了,邹飞在心里会心地笑了笑,进了电梯。
住下后,邹飞给冯艾艾打了一个电话,约好明天上午去见她。
第二天,楼下一大早就开始放炮,有人在酒店结婚摆了酒席。邹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让自己的生活出点动静儿:出生怕不被人注意到,用哭引起注意;结婚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儿,非得招呼来一大群人;死了也怕不被注意,吹吹打打,还要办丧事儿……干什么都得轰烈烈的,安安静静的不行吗?
被炮声吵醒,邹飞就从床上起来了,下楼吃了早餐,吃完坐在餐厅喝了会儿咖啡,还挺舒服,对于早早就起床了的抱怨也没了。有些事情,焉知非福。
看时间差不多了,邹飞就去了冯艾艾住的酒店。到了后,冯艾艾让邹飞在楼下稍等会儿,她跟人说几句话就下来。
邹飞在大堂踅摸了一圈,发现楼梯那能晒到太阳,便在台阶上坐下。
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堂巡视过来,很客气地跟邹飞说,楼梯这儿不让坐人,那边的沙发可以随便坐。邹飞听从了,站起来坐到沙发那边。以前他会抱怨他们太事儿,现在他学会尊重对方的规则了。
等了会儿,冯艾艾下来了。邹飞远远地就看到她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依然裹着头巾,中性打扮,步履轻盈。
“好久不见!”邹飞站起身,冲冯艾艾微笑道。
“你还那样。”冯艾艾走上前。
“你变样了。”邹飞说。
冯艾艾一笑:“去那边安静的地方坐吧!”
两人在旁边的咖啡厅找了地方坐下,差不多五年没见面。冯艾艾右手拿着茶水单看,手腕白皙光洁,想必自杀时留下的那道疤应该在那只手腕上,邹飞往她的左手腕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一串露在外面的佛珠。
点了喝的,冯艾艾拿出一本书:“送你一个见面礼。”
“我来得急,忘了给你带点儿什么了。”邹飞拿过书翻了翻,是一本佛教的书,里面夹了一朵莲花的书签,他很难相信上学时天天渴望爱情、渴望灿烂生活的冯艾艾竟然出家了,“几年没见,你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
冯艾艾已经习惯回答这种问题了,又一笑:“我没想信佛,只是想看清这个世界,恰好佛教的一些观点印证了我的所想,给我了很多的启发,用它的说法,或许这就是佛缘,于是我和它就成了朋友。”
邹飞看得出,冯艾艾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真的从中获得了快乐。
“那你以后就一个人了?”邹飞问。
“我们是幸运的,生活让我们可以选择,虽然有的人选择让人失望,但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而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地活着,所以,为了那些人,我们也应该选择不让人失望的活法儿,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对我、对他人,都是积极的。”冯艾艾说。她现在除了自己修行外,还会参加一些交流活动,宣讲佛法的智慧,启发现代人如何能放下执著,消烦减压,轻松生活。
“那你先跟我说说,我怎么感觉我活得这么累啊?”邹飞说。
“你是不是总想着过你渴望的那种生活,或者是进入那种生活状态,但是总实现不了?”
“没错!”
“你应该用出离心去生活……”
“我是用出离心啊?”邹飞打断冯艾艾,“别人都融入了生活,都把日子过得挺好,我感觉我还没找到要过的日子呢,还不够出离吗?”
“我说的‘出离’不是这个意思,‘出离’在佛教里的意思是,‘自我’希望世界迎合自己,把自己的所求看得过于严重,而人应该稍微偏离‘自我’的要求,这才是‘出离’。”
“可是我要是不坚持‘自我’,就随波逐流了,就芸芸众生了,就一辈子平庸下去了,就把自己的一生糟蹋了,刚才你不是还说,既然咱们有选择的机会,就选择一个有价值的活法儿。”
“可是什么是有价值,什么是‘自我’呢,佛教说的是‘无我’。”茶来了,冯艾艾端起杯喝了一口,“你可以把我送你的那本书翻到书签那页,把倒数第二段看一下。”
邹飞照做,看到了这段文字:“真实的‘我’,独立存在的‘我’并不存在,所以我们所失掉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我们并不是失去了一个真有存在的‘我’,这就是了悟空性。了悟空性时,我们感觉有点危险,可能认为自己掉在了虚无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掉进虚无,反而我们会开始了解到我们所认为具体实存的东西,均来自自己唯识所现之投射,而它的本质则完全是空的。只不过它看起来好像我们真的堕入了虚无中而已,因为‘我’已经完全不存在的关系。”
邹飞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不觉一震,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不让自己被这些事情控制,这样你才能真的是在生活。不存在随心所欲,一是本身就没法儿随心所欲,二是越这样想,反而离随心所欲越远。”
“可是人不能被动地活着啊,有些事情需要你去设想和创造,如果只是顺其自然,倒是不用较劲了,但那永远到不了理想状态。”
“所谓的理想状态,既存在,也不存在,是一种‘自我’的幻想,说白了就是一种自我的欺骗,让自己纠缠于它,如达不到,便心生各种负面情绪,其实是挖了一个陷阱,结果自己踩到了。你可能认为自己在认真生活,别人都在混,但别人之所以对社会不抱有你的这种期待,在当今社会也能生活得挺好,并不是人跟人不一样,而是他们没给自己强加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就是说只是生活,不特意追求什么样的生活?”邹飞苦笑道,“这么说还是我错了?”
“谁也没错,本身也没有对错。”冯艾艾冲旁边经过的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笑了笑,继续说,“就拿咱们上学的时候来说,你们男生都是愤青,因为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易怒、暴躁,后来走上社会,想要的东西陆续得到了,没有可愤怒的事情了,也就变得平静了,但是日后一旦出现一样你渴望但得不到的新东西——不仅是物,也包括感情和感受,愤怒又会生起。”
“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没有什么是你必须得到的,这些东西都不存在。”
“我……怎么不存在,它们不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那里吗,比如我坐的这把椅子和你手里的那杯茶?”邹飞一下蒙了。
“这些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包括我们的身与心也是如此,它们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本性都是空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不太懂。”
“比如我喝的这杯茶,它是由杯子、茶叶、水组成,然后被我喝了,缺少一项,就不成其为‘我喝的这杯茶’,而在我们坐到这里之前,‘我喝的这杯茶’是不存在的。同样,你对生活的各种感受,也是因眼耳鼻舌身意和外界的接触而产生,它们本身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有感触,难道不对吗?”
“思考不等同于智慧,没有正念的思考,只是心在茫然地游荡,必然会造成烦恼。”
“那什么是正念呢?”
“空性就是。”
“这话就够空的。”
“除了空,本来也没什么,你还想知道到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没有真相,总想着一定存在一个‘真相’,就永远不会找到真相。”
“什么都不想,那跟当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比傻子的什么都不想多了智慧。”
“什么是智慧?”
“了悟空性就是智慧。”
“怎么又扯到‘空性’上了。”
“因为空性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落在‘空’上,也就是‘无’。”
“但我们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都是‘有’。”
“每个人都会对生活有感触,心理的和身体的,‘有’没关系,但不要执著于这些感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冯艾艾语速平和,“以前我渴望爱与被爱,渴望体内流淌爱的激情,现在我平静了,真正获得了大爱。”
邹飞能感受到冯艾艾说的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的。
“没有对外物生攀缘之心,不思善也不思恶,心无挂碍,这才是真的自由自在,这比我们上学时追求的自由自在——按自己所想而要求生活来满足我们——高级多了。”冯艾艾又说。
邹飞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听冯艾艾继续说:“如果人生有一段是从黑暗到光明的阶段,那么每个人都像一列经过山洞的火车车厢,早进去的车厢,早出来见到光明,晚进去的晚出来,反正都得经历这段黑暗,大家的用时、经历,都差不多。”
“想想那时候真够傻的,我还不想活,要是没活下来,就经历不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了。”
“人生就是,以前我们经历的是喜怒哀乐,今后我们将经历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和念头随时会发生,了解它,不执著于它,否则我们就被它们牵着走,生起各种无明,无法获得快乐——我说的不是自我欲望满足后的快乐,而是没有所缘的快乐,一种平静祥和的状态。”
邹飞一言不发地听着,冯艾艾突然停下来:“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听烦了?”
“没有,你说吧,我爱听。”邹飞还在琢磨着那些话。
“那也不说了,还是说说你最想知道的吧!”冯艾艾让服务员给茶杯里加了水,“我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见到佟玥的。”
“她回来几年了?”
“那时候已经一年多了。”
“她之前一直在英国?现在干什么呢?你们都聊什么了?”邹飞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