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别叫做亦恕与珂雪。
亦恕是学科学的;珂雪是学艺术的。
那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和场景呢?
就选在刚刚那家咖啡馆吧。
邂逅的时间是秋天午后,屋外有柔柔的风,路旁的树偶尔洒下落叶。
在第三片落叶刚离开树枝时,珂雪拿起画笔,开始在咖啡馆内作画。
而亦恕则在第三片落叶落地的瞬间,踩着第三片落叶,走进咖啡馆。
珂雪为了画沾在亦恕鞋底的叶子,于是她们开始第一次交谈。
就先到这里吧,我也要回去了。
这是我三天来最大的进度,真该感谢那个学艺术的女孩。
拿起桌上的账单,走到吧台结帐。
结完帐后,我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女孩没有付帐!
我是否要提醒老板这件事?毕竟喝咖啡要付钱乃是真理。
可是她给了我灵感,我算是欠了她人情,应该让她省下咖啡钱。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她没付钱。”我指着那个女孩离去的方向。
我的个性是非常直接,不喜欢顾左右而言他。
“你想帮她付钱吗?”
老板的声音低沉又干涩,好像把声音含在喉咙一样。
“今天的咖啡真好喝。”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直接面对问题,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捷运站的人潮。
自从试着开始写东西后,我很努力地观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四季的天空变化、屋外洒进的阳光颜色、树木的摇曳方向和幅度、便利商店员工的笑容、等红绿灯的人的表情、擦身而过的人的背影……
但我就是不会在捷运站内看人。
因为我老觉得在捷运站内移动的人,很像一个个罐头。
每个人都把自己包得好好的,外表虽然不同,但还是罐头。
罐头内的东西虽然有差异,但我的眼睛又不是开罐器,怎会知道里面是什么?
所以干脆闭上眼睛,摆烂不看。
我说过了,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下了车,回到我住的公寓。
刚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时,发现前面的矮桌上放了一迭纸。
第一张纸上写着:“荒地有情夫”。
这应该是我室友大东写的剧本纲要。
我觉得剧名很暧昧,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
正琢磨着为什么要叫做荒地有情夫时,大东正好回来。
“喂,你怎么取这种名字?”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名字很俗,是吧?”
“俗?”我很纳闷,“这名字不叫俗,只是有点限制级。”
“限制级?”
大东似乎也很纳闷,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那迭纸还给他。
“荒地有情天。”他念出来,然后问:“这名字哪里限制级?”
“啊?”我很惊讶,“不是荒地有情夫吗?”
“夫你个大头!”他站起身大声说:“荒地有情天啦!”
我不好意思地陪个笑脸。
其实这不能全怪我,大东写的“天”字稍稍出了头,看起来也像“夫”。
不过在这方面,我倒是满迷糊的,从小就是。
例如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老是念成《卖女孩的小火柴》。
我的个性有时跟穿袜子一样,根本分不清左与右。
“你的小说进展如何?”
大东把荒地有情天放下,转头问我。
“刚想好主角的名字以及一开始的邂逅而已。”
“太慢了。”他摇摇头,“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已经开始接吻了。”
“你又不用上班。”我不太服气,“可是我要上班啊,当然写不快。”
“上班?”他一脸不以为然,“你上班时大概都在偷看女同事吧。”
“你……”我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别人说中了糗事,就会开始结巴。
“对了,我女朋友晚一点会过来找我。”
“咦?她不是不理你了吗?”
“哪有。我们只是发生一些小误会而已。”
“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跟她下跪道歉了吧。”我贼兮兮地笑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是真理,女朋友代表爱情;你跟我不一样,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你会站在爱情那一边。”
“你……”大东也开始口吃。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说别人的糗事,就会口若悬河。
我再嘿嘿两声,就拿起公文包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没啥了不起的,只是床上会特别凌乱。
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事没事便躺在床上睡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自己死于安乐的话,就会想办法生于忧患。
打开计算机,整理一下思绪后,便开始在键盘上敲字。
我写得算顺,不过由于打字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写完要存档时,想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到适合的檔名,只好暂时先把檔名叫做:亦恕与珂雪。
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但大东的女朋友还没来,所以我还不能睡。
说来奇怪,别人都是女友要来时,把室友赶出去;
可是大东却是坚持要我在场。
大东虽说是我室友,但其实是我房东,这屋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他是戏剧系毕业,当完兵后,在广告公司待了两年。
但我刚搬进来时,他已经离开广告公司好几年。
这几年他作些广告文案和写些剧本过日子,一直待在家里工作。
我伸个懒腰,觉得有些累,走出房门跟大东说我要先睡了。
“你睡客厅好不好?”
“有房间不睡,睡客厅干嘛?”
“你睡客厅的话,我可以唱歌或说故事哄你睡。”
“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拜托啦!”大东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在的话,她比较不会骂我。”
“我在客厅睡的话,她还是可以骂你啊。”
“不会的,她会怕吵醒你。”
“那我还是可以回房间睡啊。”
“不行啦。你房间隔音太好了,外面发生凶杀案也吵不醒你。”
“要我睡客厅可以,不过我要抵一天的房租。”
“好,没问题。”
“而且我醒来时,要看到我的早餐。”
“你别得寸进尺喔。”
“那我回房睡了。”
“你早餐的饮料要牛奶还是豆浆?”
“豆浆好了。”我走回房间拿出枕头和棉被,躺在沙发上说:“烧饼上的芝麻,黑的要比白的多;油条要酥脆,不要太软。”
“是。”
“跪安吧。”
“混蛋。”大东骂了一声。
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捉弄人,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觉到天亮,梦里并没有听见大东被骂,醒来后只看到我的早餐。
漱洗完后,我开始找袜子。
对于袜子这东西,我始终是迷迷糊糊的,常常找不到另一只。
后来干脆所有的袜子都买深色无花纹的,只要凑两只穿即可。
虽然深色有很多种,但幸好色差都不大,不易被发觉。
不过即使袜子看起来都一样,我却开始分不清哪些是该洗的?
哪些是刚洗完的?
穿上两只袜子,再穿好鞋,却发现身上穿的是短裤。
只好再脱掉鞋子、脱短裤、换长裤、穿鞋子。
通常要出门前,我一定会提醒自己要细心,不要遗落东西没带。
但还是常会忘了某样东西。
今天还好,忘了带的只是早餐而已。
其实我上班的地方,刚好在那家咖啡馆附近。
以前每次下班经过咖啡馆时,都会学大禹,过门而不入。
直到我的下班时间从五点半提早到四点半,我才偶尔进去喝咖啡。
因为公司状况不太好,但老总又不希望裁员而造孽,所以从上个月开始,我们每天少上点班,但月薪也少了几千块。
为了弥补这失去的薪水,我开始帮大东工作。
但我能做的有限,除了帮他处理一些杂务外,顶多在他肠枯思竭时,帮他想想广告文案或是广告的slogan。
像护肤中心的“人尽可肤”、面膜广告的“人尽可敷”。
有次广告公司要找个畅销作家拍洗发精广告,我还跟他建议:“我就是用这种洗发精洗头,愈洗愈有灵感”这个文案。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东都没有采用我的建议。
虽然如此,他还是会依据我的贡献程度,酌量抵销掉几天的房租。
最近大东接了一个电视台的编剧工作,每天忙着写剧本。
他们那个编剧团队常常要开会,开会的时间也不一定。
一来我不会编剧;二来时间上不能配合,原本是帮不上忙的。
不过有一天我跟他坐在客厅看足球赛时,他问我:“篮球、棒球、网球等等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足球却是黑白相间?”
“喔。”我随口说:“足球本来是白色的,但因为老是被人踢来踢去,久而久之被踢成瘀青,所以才会变成黑一块白一块。”
他转头看着我,打量一会后,说:“你有天分喔。”
“什么天分?”我也看着他,“踢足球吗?我太老了。”
“不。”他说:“你的想象力不错,应该有写小说的天分。”
“是吗?”
“嗯。小说的英文叫fiction,原本就有想象的意思。”
大东拍拍我肩膀:“怎么样?要不要写写看?”
“可是我没写过小说。”我跟他摇摇头。
“谁学过抢银行?但第一次抢银行的人,还是可以抢到钱啊。”
“这比喻好怪。”
“别管这比喻了,反正写小说像吃香菇肉羹一样简单。而且如果写得好的话,也许可以赚到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房租喔。”
“真的吗?”我想了一下,“那倒可以考虑看看。”
“不必考虑了,就写吧。”大东说,“不过小说的主题必须是爱情。”
“爱情?”我摇摇头,“我没什么经验,怎么写?”
“写推理小说的作者杀过人吗?写武侠小说的作者是武功高手吗?”
大东笑了笑,“所以写爱情小说的人,干嘛要有丰富的爱情经验?”
“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
“你写完后,我再改编成剧本,说不定有机会拍成电视。”
“听起来好像不错。”我还是有些犹豫。
“当然不错啊,而且女孩子容易对写小说的人产生好感呢。”
“好吧。我试试看。”
我的个性是如果举棋不定,就会让女孩子帮我下棋。
我毕竟是学科学的人,遇到问题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收集资料。
我到租书店租了很多小说来看,试着研究小说这种东西。
小说跟我以前写的研究报告差异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
像什么“刚强的骑士坚毅的外表中有着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
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词重新排列组合,改成“冷峻的骑士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毅的嘴唇”,和“坚毅的骑士冷峻的外表中有着刚强的嘴唇”,好像也不会差太多。
我还看过“坚定的骑士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忍的个性和坚毅的神情”,这种一路坚到底的形容词。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
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的在静静的海边悄悄的等着你轻轻的来”。
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
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
要不是那个学艺术女孩的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文包,心情很轻松。
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
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
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
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
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
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
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
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
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念出:“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个字念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
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
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
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
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
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都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
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
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
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
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
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
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
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
今天也是如此。
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
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
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
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
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
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
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
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
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
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文包,跟着离开。
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
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
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
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
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
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
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
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
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
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
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
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
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
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
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
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视线开始四处游移。
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
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
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
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
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
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
“啊?”
“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
“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
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
“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
“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
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
“间谍脸?”
“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
“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
“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
“感觉呀。”
“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
“你的眼睛太奇怪了。”
“可能吧。”她接着说:“很多动物也未必光靠视觉来辨识个体呀,它们可能靠声音,也可能是气味。如果你养过狗就知道,你再怎么易容或戴面具,你养的狗还是可以轻易认出你来。”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们毕竟是人啊。”
“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来,“从人们的眼睛看出去,狗呀、猫呀、猴子呀、老虎呀,它们的脸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我倒是想起一部电影。
黑泽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长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瞒过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亲人甚至是妻子,但却无法瞒过武田信玄的爱马。
“对了,我有画你哦,要不要看?”她摊开桌上的画本。
“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咦?我的脸有这么方吗?”
画中人物的脸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边还长了几条触须。
“这是我的感觉呀。”
“我的脸明明是圆中带尖,怎么感觉也没办法感觉成四方形的吧。”
我将视线离开画,问她:“你会把一颗鸡蛋感觉成一本书吗?”
“这跟形状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你这个人的感觉而已。”
她的手似乎拿着一只隐形画笔,在空中画来画去,然后指着那张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做事呀、个性呀都是硬硬的,线条不够smooth。
所以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脸”。”
“可是我又没留胡子,怎么会有这些须须呢?看起来好像……”
“好像狗是吗?”她很开心,“你也有这种感觉吧,这就对了。”
“对个……”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画得像狗,我当然会感觉到一条狗啊!”
她笑得更开心,身体抖啊抖,抖落很多笑声,“昨天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很努力找寻某种东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处嗅呀嗅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像条狗。”
“我不是说你像狗。”她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到狗的特质而已。”
听她狗啊狗啊的说,我心里有些闷。
虽然我爸也曾说我像狗,不过那次是因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钱。
我仔细回想昨天在这里找灵感的样子,真的会让人觉得像狗吗?
想着想着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时,刚好接触到她的目光。
“又感觉到狗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现在的感觉像……”
“像猴子吧。是吗?”
“没错。”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
“你跟我妈的感觉一样。”我笑了起来。
我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妈的意见一致,我就会很高兴。
“对了,你刚刚在找什么?”
“笔呀。”她有些沮丧,“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带笔。”
“我也是很迷糊喔。”
“是吗?我感觉不出来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话,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哦。”
说完后,她发现咖啡没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你在做什么?”
“续杯呀。”她说:“我这样比,老板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续杯。”
她低头将视线放在画本时,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笑着说:“这张画的主题就是迷糊。”
图中一个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开床单,似乎朝床底下找东西。
“迷糊?”我想不通图名的涵义。
“你看看,她左手拿着什么?右脚又穿着什么?”
“都是拖鞋吧。”
“是呀。但她竟然还在床底下找拖鞋,这难道不迷糊?”
她笑着笑着以致接不下话,于是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她只要同时想到左手和右脚各有一只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终没办法同时想到手和脚,她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
“你在画自己吧。”
“对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于是常犯迷糊。”
“看不出来。”我也笑了笑。
“我常常要坐电梯下楼时,却是按了朝上的“△”。”
“为什么?”
“因为电梯在一楼,所以我要叫电梯上来,然后载我下去呀。”
说完后,她一直笑。我也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笑。
因为我总是看到她专注地凝视窗外,所以很难联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质。
印象中学艺术的人要嘛颓废、要嘛前卫,似乎没看过迷糊的。
而且我觉得艺术家的思考比较轻,于是逻辑啊、想法啊,总是飘啊飘的,很难掌握落点和方向。
不像我们这一挂学科学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
思考要转弯时,也是硬邦邦的,而且还要考虑弯道的离心力。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
“真的吗?”
“嗯。我常常在手心写字,只要随时摊开手心……”
说着说着,我朝她摊开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东忘西。”
“你手心有字哦。”
“是吗?”我将手心转向自己,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市政府开会。
“哇!”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于是叫了出来。
我从椅子上弹起,朝她说:“我先走了。Bye-Bye。”
转身欲奔跑时,差点撞到正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的老板。
老板双脚钉在地上,身子微弯并后仰,避过我的正面冲击。
很难想象沉着冷静的人会有这么柔软的腰。
“你还没付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
看来整间咖啡馆内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钱,冲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
到了市政府后才发现,公文包放在咖啡馆没拿。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
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
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
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
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
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
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
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
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
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
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
“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
“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
“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
“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
“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
大东这话说得没错。
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
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
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
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
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
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
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
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
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
“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
“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
“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
“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
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
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
“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
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
“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
“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
“为什么?”
“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檔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
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
“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
“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
“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
“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
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
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
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
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
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
我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
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
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
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
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
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
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
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
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
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
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
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文包的亦恕。
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
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
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
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
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
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
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
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芯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模拟鸟类的飞翔动作。”
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
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
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
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
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念:“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
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忘了多久后睡着,但总之是睡着了。
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
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
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
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
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
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
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
“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
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
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儿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
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儿园时就喜欢拿刀子的?
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
“你好啊,周在新先生。”
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
“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曹小姐还在,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是很疑惑。
“我当然是跟你说话啊,周在新先生。”
“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办公桌,问他:“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失忆?”
“你才暂时性失忆咧!臭小子!”
老总似乎很激动,拿出一份传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页,“你自己看!”
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
“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念完后,问我:“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
“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
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
“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
“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
“你马上给我消失!”
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
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说。
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
“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吗?”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
“你念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
“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
“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念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
“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
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
“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
“喔。”
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
“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
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
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
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
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
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
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
搭讪吗?不可能。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
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
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
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
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
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
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
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
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
“什么事?”
“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很好啊。”
“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
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
“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
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
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可以啊。”
“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
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
“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
“你还是处男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
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层空间了。
“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
“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
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
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
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
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
真是够了。
“画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
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
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针插满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
“这是我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
“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
“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
“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
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
“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
“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
“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
“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
“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
“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
“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
“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
“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
“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
“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
“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
“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
“真是辛苦你了。”她说。
“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
“我……”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
“可是……”
“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
“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请客,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低头看了看图,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麻痒。
她的眼睛应该有点像天线或雷达之类的东西,能探测外界的细微扰动,于是能轻易捕捉无形的感觉。
不过她的眼神始终又柔又软,隐约可看到荡漾在其中的水波。
水?
没错,她的眼睛应该具有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可以燃烧氢分子,然后再与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终于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么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