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法院不远的地方,我摘掉帽子和墨镜,船放进衣兜。我摸摸后脑勺,我对着路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玻璃照,车窗上是一只凸尾巴鹌鹑。
我对传达室的人说我找涂夫。他问我叫什么名字。他给涂夫打电话,问他见不见一个叫欧阳宁秀的人。涂夫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现在流行这种发型?”这是涂夫见我的第一句话。
“大概吧。”我说,“涂夫,我有两件事向你咨询。当然都是法律方面的急事。”
“请坐。你说。”涂夫给我倒水。
“先说第一件。”我措辞,“我丈夫昨天拿菜刀去砍一个人。”
涂夫惊讶:“砍死了?为什么?”
“只蹭破点儿皮。”
涂夫松了口气:“仇人?那人是谁?”
“胡敬。”我说。
“叫胡敬的还不少。”
“不是重名,就是咱们班的胡敬。”
见多识广的涂夫站起来:“你是说,你先生拿菜刀去砍著名经济学家胡敬?”
我点头。
“为什么?”
“我先生怀疑我和胡敬有婚外恋。”
涂夫哈哈大笑:“这怎么可能!”
“他一意孤行,无论我怎么解释,他就是怀疑。”
“拘留了?”
我点头。
“想救他?”
我点头。
“只伤了胡敬一点儿皮?”
我点头。
“你先生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吗?”
我摇头,我问他:“拘留所的警察说,判十于年刑都有可能?”
涂夫说:“故意伤害,再加上胡敏是名人,有可能。”
“我应该怎么做?”
涂夫说:“除非胡敬出面替你先生开脱,即使这样,最少也会判他一年。”
我沉思。我在想我央求胡敬的成功率有多少。
涂夫问:“这事给胡敬添麻烦了吧?”
我叹了口气。
涂夫说:“只有受害者胡敬能帮你。另一件生事?”
帮我难以启齿,但我必须说:“我儿子和班上…的一位女生发生了关系,导致那女生怀孕。女生”的家长扬言要告我儿子强奸。我儿子会被判死刑吗?“
我没有提股票信息的事。
涂夫问:“是强奸吗?”
我摇头:“绝对不是。”
涂夫特肯定地说:“如果不是强奸,他们就绝对告不了。公安局和法院对这种事特有经验,只要盘问女方五分钟就能搞清到底是什么性质,还会以诬陷罪和伪证罪判他们。这件事你尽可以放心,让他们去告,结局肯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如释重负:“真的?”
“是真的。没戏。”涂夫说,“当然前提是令郎确实不是强奸。”
“确实不是。”我说。
涂夫看着我说:“欧阳宁秀,你是祸不单行呀,对了,前几天还有一次你先生骑车摔伤了人家。”
我站起来:“耽误你的时间了,谢谢你。”
“最近见米小旭了吗?过些天我请你们两个吃饭。”涂夫送我出门。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赶紧走。
我看表,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法院离急救中心比离我家近。我住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曲航还没回家,我不用回家给他做饭了。我乘坐公共汽车直接去急救中心。
到急救中心后,我没敢贸然去米小旭住的病房,我先到护士值班台询问。
“麻烦您,请问昨天来的一个叫米小旭的患者病情怎么样了?”我问护士。
护士看了我一眼,说:“她的病情比较严重,转到大医院去了。”
“转到什么医院去了?”我忙问。
“她的家属反复叮嘱我们,不让告诉来打听她的人。”护士耸肩。
我拖着沉重的心情缓慢走出急救中心,几辆内部健康的急救车驶出去,另几辆内部患病的急救车驶回来,医护人员在我身边忙碌着,收款台的护士收完款不停地向在急救车旁等信号的同事打着可以开始抢救了的0K手势。
我来到昨天胡敬夫妇往我头上喷狗血的地方,我看表,离殷市收盘只有五分钟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看地上的一趴蚂蚁。
我对于我和胡敬打赌获胜没有任何怀疑,但我估计胡敬未必会来。如果他不来,我如何去找他请他宽容曲斌?他会见我吗?就算见了,我怎么开口?
那队蚂蚁在搬运一粒体积比它们大数倍的面包屑,它们都很卖力,没有偷奸耍滑的。我估计这巨型面包屑进洞后,享用它的不是搬运它的蚂蚁,而是蚁后。
蚂蚁大概在地球上生存了少说有百万年,我估计没发生一例跳槽事件。
一个车轮使蚂蚁前功尽弃并死无葬身之地,那车轮停在蚂蚁身上。
我抬头,一辆汽车停在我面前。由于距离很近,我看不到车窗里的人。
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后退,胡敬打开车门下车。
胡敬和昨天比变了一个人,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欧阳宁秀,你好。我来向你道歉!”
胡敬不等我说话,他向我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躬。我看他还要继续鞠,忙伸手制止他。我说:“胡敬,你不要鞠了,我还有事求你。”
“什么事?”他问。
我说:“我丈夫可能会被判刑,我想请你为他说话,他是老实人,只不过一时冲动……”
胡敬愣了一下,说:“好说,好说,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你,胡敬。”我没想到胡敬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胡敬说:“欧阳宁秀,你的预测太准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翻过,也对八卦略知一二,你怎么能把八卦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从来没失误过?还能预测外国经济走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的?”
我不想和胡敬谈这个话题。我问他:“你太太没来?”
胡敬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她刚才打电话问我你预测对了没有,我说没对。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说她要来拿你的肾,我说算了吧。欧阳宁一秀,你说得太经典了,女人的三围确实是品质、勤劳和智慧,我太太根本没有三围,这我最清楚。”
我伸出双手揉自己的双耳。
“但你太太有十个手指头。”我提醒胡敬。
胡敬做了一个我说出来你绝对不会相信的动作,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说:“我太太的十个手指头比不上你一个手指头,你是金指头。”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承载金拇指的左手背到身后。
我说:“你在大街上这么和我说话,不怕有人认出你来?”
胡敬说:“我已经被解除证监会副主席的职务了,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
“为什么?”我吃惊。
胡敬苦笑:“还能为什么?米小旭告我告得有鼻子有眼。再加上你先生来找我拼命,我能不被解职?有多少人盯着股市!”
我觉得对不住胡敬。
我说:“胡敬,我对不起你。”
胡敬说:“没事,我本来就不想当。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我想起了国贸之夜,我摇头。
胡敬说:“你不想和我制定救助你先生的方案?”
我这才明白我不能拒绝和他共进晚餐,我产生了曲斌成为人质的错觉。
“我要给我儿子打个电话,他一个人在家。”
我说。
胡敬掏出手机,他竟然牢记我家的电话号码,他给我拨号。
“通了,给。”胡敬递给我手机。
我离开胡敬和曲航通话。
“曲航,我是你妈。找到工作了吗?”我问。
“找到了,是一家汽车销售公司,卖汽车,当销售顾问。”
“真的?太好了。”
“妈,我的身份证呢?明天去上班人家要复印我的身份证,我回家找不到。”
“……对不起……在我身上……”
“怎么在你身上?”
“……我去街道给你联系接收档案的移事……”
“你回来吃饭吧?我正做饭呢。”,“胡敬请我吃饭……”
“胡敬?”
“你听我说,我去向涂夫咨询过了,他说只有胡敬出面能救你爸,我要跟胡敬谈这事。”
“你一定要让胡敬为我爸说话。”
“我会的。你自己吃饭吧。别忘了关煤气。”
我回到胡敬身边,还给他手机。
胡敬给我开车门。我上车。汽车上路。正值下班时间,汽车的速度还不如自行车。
胡敬不着急,我觉得他反而嫌车开得太快。
“找一个近的地方吃吧。”我建议。
“我带你去一个我最爱去的饭馆,菜烧得很好。”胡敬说。
“你不回家吃饭,你太太不生气?”
“我和她是貌合神离,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离婚是迟早的事。”
我扭头看胡敬,他和昨天判若两人。
我说:“米小旭病得很重。”
“是吗?”胡敬没再问。
“你父亲怎么样?”
“很好,他移植肾后,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我还得感谢你,没有你,米小旭不会捐肾给我父亲。”
“你不用再为让你父亲吃你的屎内疚了。”
我的话里有刺,我不满意胡敬对米小旭的漠视。
不知胡敬是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不理我,他说:“其实这种事在文革中不算什么,只不过我这人心重,老放不下。知道柳亚子吧?文革前夕,中国革命博物馆举办文物展览,其中有柳亚子的两颗玉石印章,一颗印章上刻的字是:‘前身弥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
我吓了一跳:“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儿子的儿?柳亚子疯了?”
我得承认,我爱听胡敬说话,他博学。
胡敬笑了:“柳亚子刻这枚章,不是骂毛泽东,而是夸毛泽东。”
我恍然大悟:“他是形容斯大林是世界人民的大儿子,毛泽东是世界人民的小儿子?”
胡敬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追尾:“在古文里,‘儿’有‘孺子’和‘男儿’的含义,是一种尊称。用今天的话说,有男子汉的意思。弥正平就是东汉的弥衡,他认为在东汉建安初年京城众多的精英中,只有孔融和杨修真正出类拔萃,弥正平就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祖德。’文举是孔融的字,祖德是杨修的字。”
我说“原来柳亚子是在用自己的学识夸赞毛主席和斯大林。”
胡敬边开车边说:“邹容在《革命军》一文中也这样夸过华盛顿和拿破仑是‘大儿华盛顿,小儿拿破仑。’大小是以年龄划分的。”
我根据国情猜测:“柳亚子在文革中因此倒楣了?”
“柳亚子1958年就去世了。中国革命博物馆的李馆长由于展出柳亚子的这颗印章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
我想起了我母亲,我不说话了。车窗外的堵车把车流变成死水一潭。
一个小时后,我和胡敬才坐到餐桌旁。
胡敬点完菜后,我发现他看我的眼光不对。
我用目光询问他干吗这么看我。
胡敬口吃着说:“欧阳……我知道我下面的话会让你吃惊……我还断定你会由此误解我……是势利的小人……但我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说出来……我是执著的人……欧阳,我从上小学就暗恋你,但我一直没有机会。
昨天当你和我太太在一起时,我才发现她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你才是我的真心所爱……”
我吐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控制自己不吐。我还想起了毕庶乾对曲航下的圈套。我们母子确实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我们不会傻到前仆后继见套就钻。
“你不舒服?晕车?”胡敬拿出无微不至的关怀姿态。他给我递纸巾,甚至直接给我擦嘴角。
我很清楚,胡敬是看上了我的“八卦”绝活儿。有我向他提供百分之百准确的股市和经济走势,他胡敬拿诺贝尔经济学奖还不易如反掌?
我故意问他:“你想怎么办?”
胡敬以为我就范了,他说:“离婚,和你结合。”
我看着他,用目光给他做核磁共振。
“胡敬,我告诉你一句话。”我说。
胡敬凑过来。
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瞧不起你。”
我站起来要走。
胡敬说:“不想救你先生了?”
我坐下了。
一个人过来坐在我们的餐桌旁,我和胡敬抬眼看,是胡夫人。
“怎么,不欢迎我?扫了你们的兴?”胡夫人冲我冷笑,“看来我要向你先生道歉,他应该于劈死胡敬!”
“你跟踪我?”胡敬勃然大怒。“
这不叫跟踪,是拯救你!你身为副主席,竞敢包二奶!”胡夫人声色俱厉。
“我已经被免职了!”胡敬亮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
胡夫人愣了片刻,说:“只要你的档案不拿到街道去,我就不会让你顺了心!我找你的领导告你,有人能管你!”
我突然体会到报复的快感,昨天还是她和胡敬联手对我横加凌辱,今天就变成了她势单力薄畚如丧家之犬。
我伸出自己的九个手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看。
她被激怒了:“胡敬,你丢不丢人?就这么个处理品你也不放过?”
我站起来:“胡敬,咱们走!”
胡敬义无反顾跟我走,胡夫人坐在地上大哭撒泼。
天已经黑了。我和胡敬钻进汽车后,胡敬一把抓住我的手,他把嘴凑过来。
我啐了他一脸吐沫。这也是一种吻。只要和吐沫沾边儿,都算吻。随地吐痰是吻地球。我推开车门下车时,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胡敬也下车,他说:“欧阳宁秀,咱们做个交易:我为你先生说话,你向我提供几个我需要的经济信息。怎么样?”
我说:“可以,但只能电话联系。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到路边叫出租车。
我进家时,看见曲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放着他做的饭菜。
曲航醒了,他说:“妈,你吃饭吧。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说:“头发这样凉快。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曲航笑:“爸被拘着,你跟胡敬一起能吃得下饭?”
我大口吃儿子给我做的没味儿的饭,极香。
曲航告诉我,那家汽车销售公司的主管挺欣赏他。公司的人告诉曲航,销售顾问的职责是说服顾客买汽车。干这行,形象最重要,这形象不是长得好那种形象,而是让顾客看了觉得厚道可信,敢掏钱。长得特好的人反而容易让顾客起疑。曲航的形象属于老实巴交能让顾客打开钱包那种。
第二天,曲航兴致勃勃去上班。我在家拿他的账户买卖股票。中午,我去拘留所看曲斌,曲斌不见我。据一个警察说,检察院正准备起诉曲斌,曲斌会移交到法院去。我问他是哪家法院,警察说了涂夫所在的法院的名字。我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下午,我在家给涂夫打了电话,告诉他曲斌的案子在他所在的法院审,涂夫说他会关照曲斌的,他还叮嘱我一定要让胡敬为曲斌说话。
此后的几天,我每天轮流去全市各大医院打听米小旭,我无功而返。邻居告诉我,有个男人来找过我几次。我判断是胡敬。
这天下午,我刚进家门,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
“我是毕庶乾。亲家母你好。”对方说。
我不说话。
“你神了,我的四百万已经变成七百万了!
我要给曲航买一辆汽车!“
“我们不要。”我说。
“我需要新的信息。”
“我已经说过了,只有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报警了?”
“随你的便。”
“欧阳宁秀!你的儿子葬送了我女儿的前程,如果你不给我股票信息,我不会放过你和曲航!”
我忽发奇想。我说:“能让我考虑五分钟吗?”
毕庶乾高兴了:“你是明白人。五分钟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找出证券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用金拇指挨个测股票。一个名为“台江笔业”的股票脱颖而出:后天破产。
证监会已经出台了上市公司破产国家不再管的政策。
我恶狠狠地坐在桌子旁等毕庶乾的电话。我要给曲航报仇。要给曲斌报仇。真正激怒曲斌使他丧失理智的是毕莉莉怀孕导致曲航被学校开除。
毕庶乾很守时。
“想好了?”他问。
“你不能告曲航。”
“这要看你怎么做。”
“买台江笔业。”
“涨停几天?”
“从后天起,连续涨停两天。不要告诉别人。”
“我一定要给曲航买汽车,谁也拦不住。”他得意忘形地说。
放下电话后,我的眼睛也往外喷了一次天然气火焰。有敲门声。我估计是胡敬,我不能开门。不依不饶地敲。
我在门后说:“胡敬,我不是说了吗,以后咱们只能电话联系,我不想见你了”
门外说:“我不是胡敬。我是米小旭的丈夫。”
我赶紧开门。门外是米小旭的丈夫,他捧着。一个骨灰盒。
他说:“米小旭昨天死了。她在遗嘱里说,她的骨灰安放在欧阳宁秀家。”
“小旭死了?怎么会?”我放声大哭。
他把骨灰盒放在我手上,说:“善待小旭吧,确实是你和胡敬害死了她。否则我不会让你和胡敬好过的。恶有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