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回到座位,菜已经上了两道。
“还记得国一的新生训练吗?我看到你害怕到进保健室休息,心里洋洋得意,所以下课就在走廊上大声说你以前曾经......以前的糗事。”技安张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但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问我呢?问我怎么没去洗衣店吃饭啊?难道没跟我吃到饭一点都不重要吗?喂喂喂,你可是要去非洲甘什么的两年耶!
“也不算,我国中三年没被记过也没打架,只是觉得那些爱耍狠的朋友很好玩、不会整天补习死读书,所以爱跟他们混在一块。高中又搬回台北后,我偶而还会回到以前的国中走走,看看以前跟我混一挂的几个学弟,以前没打架,回去倒是打了一次。”
泽于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没,我只是想到这道菜还有另一个名字。”我边笑边擦掉眼泪,说:“叫愿做薯泥更护花之沉默的羔羊。”
我才吃几口,技安张又捧来一个餐盘,打开,香气扑鼻而来。
“蝴蝶刀阿拓。”技安张拍拍脸,鼻血突然流了出来。
“抱歉,请问你是不是叫做李思萤?”胖侍者唐突地问。
这时我才想起阿拓的手机门号早已在一个多月前停掉。
“你真的是李思萤!我......我是技安张啊!”胖侍者高兴地伸出手。
“非洲?甘什么的?那是哪里?”泽于摸不着头绪。
难怪我一直想不起来是谁,因为我一直想抛去那段不堪的记忆。
“真是好久不见。”我虽不愿意,但看在我今天走狗运,我还是跟他握了手。
“对了,上了国中你跟我同班,但你为什么突然没再嘲笑我?”我好奇。
“以前的事就算了,反正你上国中以后已经收敛很多,我已经千幸万幸了。”我耸耸肩,阿拓说用十年后的自己来看当下,我站在现在看十年前的技安张,他小时候还是一样可恶、不可原谅,所以我当时讨厌他还是很有道理的。
“技安张!”我看着站在墙角等待招呼的技安张,他跑了过来。
“这红萝卜好诡异啊,居然长得像田螺,吃起来也像田螺。”我自我解嘲,笑笑又刺起一块红萝卜送进嘴里。
“你真是变了,我有时候还会梦到以前被你嘲笑哩,算了算了。谢啦!”我心情开朗,拍拍他的肩膀。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遇见你的时候会是那么快乐。”我拥抱技安张,又哭了起来。
“在社窝读书、吃泡面的时候,你一直都没注意到我常趁你不注意偷换筷子。”我闭上眼睛,泡面的蒸汽彷佛就在眼前:“只要偷换成功我就乐上好久,像小女孩终于遇见大明星笑个不停。”
我歪着头,又吃了一块。
“以前的事真是超级抱歉的,一直都没脸跟你说声对不起。我现在白天在学修车,晚上就到这里打工,刚刚看到你我还不敢相信呢,看样子从国中毕业以后你变漂亮好多,刚刚坐在你对面的应该是你男朋友吧。”技安张歉疚的表情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泽于满脸通红,但仍是绅士般微笑。
“那时你还在保健室,所以不知道。我在走廊洗手台旁边大声宣布这件事情时,有一个听说已经毕业的流氓学长碰巧回来乱晃,他无意中听到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一顿,我当然还手啊,不过他有够狠的,三两下就把我打到睁不开眼睛。”技安张露出痛苦表情,继续说:“他说如果被他知道有人敢再嘲笑你,他下次就把谁的牙齿一颗颗打断,如果不服气就去国三那问他以前的名号,那名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才是噩梦。”
“叫什么?”听到现在我已非常讶异,当然好奇陌生的救命恩人是哪位大侠。
“每天收到一罐仙草蜜的时候我都感动不已,还因此掉过三十六次眼泪。”我伸出手抚摸空气:“每天都有值得期待的美好时光,每天都在实现梦想,每天都离你,再更近一些。”
我愣住了。
“可不可以载我去一个地方,现在!”我擦掉眼泪:“然后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不敢睁开眼睛。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纠缠我的超级恶梦技安张!
看样子真是转性了,长大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啊。
“嗯,那就不沾酱吧。”我的叉子剁剁切切,尝了一口:“这田螺果然很棒。”
转身要回座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算了,反正没有门号的是你不是我。”我自言自语,在镜子前整理长长的头发后,就走出厕所。
“不要介意,只是流鼻血,休息一下就好了。”技安张挥挥手,示意我回座。
“桑椹酱汁香煎鸡胸菲力,名字的长度跟它好吃的程度成正比。”泽于微笑,请技安张帮它分成两份。
“这蒜香红酒烩田螺虽然附有特殊的沾酱,不过我推荐直接吃比较有味喔。”泽于笑笑,也没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
技安张脸突然涨红了起来。
我承认一开始就对泽于一见钟情,也在每一次泽于换女友的时候小小心碎了一下,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能够在柜台后偷偷看着他、拿着拖把当忍者偷听他说话。
“你自己看看叉子上的是什么?”泽于笑着说,于是我看着叉子。是红萝卜。
“天啊,我怎么没有印象?你还是说了?”我惊讶不已,因为国中时期根本没有人重提我被野狗吓到尿桌子的事,那童年噩梦彷佛凭空蒸发似的。
我又笑了出来,笑到眼睛都流泪了。
“很棒吧,这里是我吃过最好的地方,我问过服务生,两个大厨都是从国外修业回来的,一个从意大利餐饮学校毕业,一个擅长法国菜。”泽于介绍着:“像这道卡布其诺香蕈奶油汤就是最好的意大利开胃菜,每次来都必点哩。”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少林足球里的轻功水上飘三师弟。
“这牛肉如果连筋都剁碎了,会更有血海深仇何时了的味道。”我喃喃自语。泽于忍俊不已,听不出我是认真的。
“啊?你在说什么?”泽于莞尔。
“哇!这道
手里握着毫无响应的手机。
“你今天晚上怪怪的。”泽于只好陪笑,耸耸肩。
然后,我感觉到唇尖柔软的触觉,还有异样颤抖的鼻息。
技安张彬彬有礼地靠过来,放下一个大餐盘,掀开。
“学长,谢谢你的晚餐,但我想我还是不适合你。”我看着我的爱情,哭着:“我的脑袋里现在只装得下那个不知道叫甘什么的地方,还有一个硬要过去那里的大笨蛋。”
“现在?在餐厅里?”泽于的声音有些腼腆。
“怎么了?还是你喜欢一道一道上?”泽于有些慌张。
泽于不可置信大笑起来,我不解。
记得当时铁头说出这道菜名,我着实笑了十分钟之久。
“我真是猜不透你。”泽于笑笑不以为杵,亲自帮我挖起一只田螺,放在盘子里。我吃了一口,肉稍微老了点,但我还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好不容易笑完,泽于跟我开始聊我的生活。
诡异的是,那胖胖的侍者就站在厕所前,似乎在等着我。
原来,早在我自以为是阿拓的救世主之前,毫无关系的阿拓,就已经拯救了我。
“从此以后我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我的鼻子就像中邪一样开始流鼻血,好像那几拳重新又砸在我的脸上,提几次流几次,实在有够倒霉。所以啊,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的糗事,却再也没有人敢提。”技安张拿起手帕塞住鼻子,坐在厕所前的石阶上仰起头。
泽于看着我说话,从他沉默却热切的眼神中,我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那个期待火焰般爱情的自己。
莫名的,心中异样感动,彷佛在时光隧道的另一端重新开启某种甜蜜的、命定的循环,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轻易拾起由衷寄盼的东西。
“风味羊排佐熏衣草薯泥。这道菜的肉边骨是精华所在。”泽于笑笑:“我喜欢所有的菜一次上完,除了甜点。”
“如果每天都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我就会高兴的老半天。”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技安张立刻点头,脸上表情像是放下多年大石。
“学长,你听过非洲有个叫甘什么的国家吗?”我擦掉眼泪,但没有用。
“泽于,你能够跟我说一声你很喜欢我,然后亲我一下吗?”我闭上眼睛,微笑:“我每天每天都在等待。”
我想打电话给金刀婶传话,却惊觉我从来没有过洗衣店的电话。
我笑了出来,这种菜名倒是挺有意思,但喝了一口却也还好。
结束了我的残酷记忆。
但我的心底,却已沉入一块巍峨巨石。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你的车如果坏了,我免费帮你修十次,就当作赔罪。”技安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车行名片,满脸亏欠。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他说,我睁开眼睛,眼泪正好落下。
泪水不断涌出。
就因为路见不平,他为素为谋面的我打了生平唯一的一场架。
“对不起,我一定要去查一下。”我全身发抖,站了起来。
“啊?你认识我?”我停下脚步,端详着他。
“我......我不明白?”泽于错愕不已,完全不能理解。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事还没写完,一直都没有写完。”我的泪水无法克制,不断流下。
泽于看着我,想要明白我正在说些什么。
国宾饭店的女生厕所也是五星级的宽敞,我站在洗手台前打电话给阿拓。
以前都是我听他说,现在他要求我让他多了解我一些。
我于是从刚刚踏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寒假开始说起,起先说得很简单扼要,但后来我又犯了自己说故事时的毛病,越讲越繁复,越说越长。
我没有办法言语,一块很重很重的东西天崩地裂轰在我胸口的某处。
想打给暴哥,想打给仓仔,想打给铁头,想打给小才,但同样的,我的手机里从来就没有他们的电话。我跟阿拓一向都是说去就去的。
我笑笑:“我注意到,粉红色纸条上的语句都特别令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