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6月27日 星期一 风和日丽
我断断续续的,做了很多个没有具体情境的梦,猛然醒来时,觉得这一觉有一辈子那么长。睡意彻底消失前一秒,我还想要陷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因为我知道,但凡睁开眼,我就会看到几个硕大的当日主题词:分手,背叛,炒鱿鱼。
我想要侧过头看看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恍惚间,觉得天花板也比平时要高,原来,一整晚睡在了地板上,落枕了。
我挺着脖子,僵着一张脸,战战兢兢的出现在公司里,前台小姐神情诡异,且埋头作劳碌状,这说明大老王今天一反常态的准时出现在公司里了。
果然,我刚坐到座位上,坐我隔壁的死同性恋王小贱就转过头,面无表情的通知我,大老王在召唤。
我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同时另一个自我也在积极的为我做着心里辅导和安慰,即使不开除你,你都是应该自己辞职走人的,还会有什么情况,能比的上你惨遭失恋还要在婚庆策划公司工作更悲凉?
我目不能斜视的出现在大老王面前,大老王目光揣测的上下扫视我两圈,然后劈头盖脸嚷道,“憋着劲儿想骂我憋多久了你?”
我看不见大老王的表情,因为我站着,他坐着,我即低不了头,目光又不能大幅度下调,努力往下看,最多也只能看到鼻尖,一不小心还对了眼。
大老王默默的看着我,然后终于忍不住了,“你丫干嘛呢?”
我结结巴巴的说,“王,王总,我能坐下说么?我落枕了。”
大老王给了我两个字作为答复:“活该!”
我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你给我个理由,说说为什么昨天我得跟孙子似的让你骂。”
“……我失恋了王总。”
“……”大老王愣了三秒,然后说,“活该!”
我被大老王骂的很舒坦,因为大老王但凡还愿意骂你,就证明你这个人的生存价值还有迹可循。
“哪个傻逼把你甩了?”大老王接着说,“是上次年会来的那个半秃子么?丫配不上你,你就当之前误入歧途了。”
大老王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我们人人都爱他。
大老王的好是那种无性的老派的好,在这个时代非常罕见。虽然他人刚刚四十上下,但每次走进他办公室,我总有种走进小时候外公房间的感觉,他的人和他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但又觉得心里很妥帖。每次跟大老王谈事之前,我总想跟他先要块糖吃,就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气质。关于这一点,公司同仁们也曾热烈讨论过。美术组的小野猫CICI,混了半宿夜店,恍惚着到了公司,才想起来手上还有很急的单子没做完,当下就惊了,赶了一天,也没赶完,只好去向大老王如实相告,敲门进去的时候,大老王正背对着她迎着斜阳看着小津安二郎,转身看到CICI,便拍拍沙发,说,“一起看,我泡了普洱茶,还有海苔饼干。”CICI战战兢兢的坐下以后,大老王便不理她了,继续专注的看片子,CICI便也跟着一起看,看着看着居然还看进去了,两人一会儿咯吱咯吱的嚼海苔饼干,一会儿餟一口普洱茶,这一幕被闯进去交报表的同事看到了,便掏出手机默默的偷拍了一张,并取名为天伦之乐发给了大家。时至今日,CICI提起那个下午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被大老王教训了一通,我回到了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傻广东仔又开始把脸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这个想法太鸵鸟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对面做设计的小可又开始对着屏幕自言自语,刚开始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恐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阅读困难,但凡是字,就必须读出来,我已经不下100次听到他目光严肃的盯着屏幕念叨:用户名……哦(打字声。)密码?哦……(打字声)。
前台的36C善良妹又一次的把盒饭热过了头,闻着熟悉的从茶水间传出的塑料味儿,我知道,又一个上午安全而无害的逝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和留言。
我手捧着手机,目不转睛的看足了半个钟头,连按键里各个污垢藏身的具体位置,我都了然于心,但手机始终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我担心是手机坏了,或是同我一样,一遇到重大事故,脑子就不好使了,于是我重新开机重新关机,但无论我怎么折腾,手机都没有反应。
我宣告放弃,心中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恨意,这对狗男女,即使我不要道歉不要解释,但昨晚我转身而去时,精神状态是多么的暴怒和扭曲,即使没有跑去轻生,持刀抢劫或是杀人越货也都保不齐,难道你们都不好奇我是否还在人世,难道都不能够发条短信咨询一下我“你好,请问你还活着吗?”
气愤中,隔壁的王小贱神情严肃的转向我,开口说道:黄小仙,你没事儿吧?
我下意识的说,”好的不得了。干嘛?”
王小贱漠然的说,“那你能别用腿撞隔板了么?你一撞,我这边儿就跟着颤,你看,水都撒出来了。”
王小贱也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他恨我我恨他。
此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心里却住着一个敏感脆弱而幼稚的十四岁小姑娘。刚进公司时,他那柔弱娇嫩的风姿,迷倒了一大群负责保洁的中年妇女,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纯度百分百的GAY,我对GAY没意见,反而很有爱。但是我身边这个GAY实在太不一般,和他共事,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两个人大大小小吵过的驾加起来,差不多要和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一样多。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CICI,从一个小时前就开始化妆了,还问了我七八次,今天的绿色眼影会不会衬得她眼袋很浓烈。
五点半一到,大家便纷纷化作鸟兽散,不出五分钟,办公室顿时只剩下一股股青烟,和我。
我站不起来,心里是那种,很苍茫的慌张,就像是“风吹草低,却始终不见牛羊”的那种慌张。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明确的知道,没有人等着我,那个人不会在楼下大堂一脸不耐烦的等着我。今天,明天,永远。
我慌张的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墙,想摔东西,想要放声尖叫。我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要和谁说说话,是个人就好,能回应就好。
但长长的联络人名单上,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忘情沉溺于恋爱时,种下的恶果。
落地窗外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我低不了头,只能盯着前方建筑的信号灯发呆。办公室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厚,我站在窗前,大剂量的慌张静默的在我身后排成一排。
这种慌张,令我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思还悲凉,起码,他在快要抵达山顶时的那一刻,心里还会一半侥幸一半雀跃,但等着我的惩罚,却是每天一睁眼,只能看到标注着日期的一个接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默不作声的,等待着我纵身一跳。我不能接受从今天起,将要在不可预期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傍晚,会一个接一个向我袭来,我也将毫无知觉的消化掉无意义的每一天。
像复印机一样,开机,复制,复制,不断复制,直到被关闭上电源,那样的一天。
脖子越来越疼了,那是因为它支撑的脑袋因为沉重无望而快要自行脱落了。
突然,身后的白炽灯一排排的亮了起来,扭不过去头的我只好侧耳倾听,有呼吸声!这儿有活人!我激动的几乎要喜极而泣,于是猛一转头,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啪”一声。
脖子就这样好了,但站在不远处的保洁大姐不知原委,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然后教训道:加班也要开灯噻,给老板省什么钱咧?
就这样,保洁大姐为我分手后的第一天,带来了一个痊愈的脖子,和一个光明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