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十月十五日,清早九点钟。
朱仑醒过来。
特别护士向我招手,随后转身去医护站。
「早,朱仑。」我从墙边沙发上站起来,笑着。像欢喜看到清早开出的小花。
朱仑伸出了手,我走到病床前面,握住她。「早,朱仑。」
「早,大师。」她轻声说。用力却又无力握着我的手。「我好像在医院里?」
「在振兴医院一二一二病房里,你现在躺的,就是两个多月前我睡的那间房的那张床。你看,朱仑,你多么幸运,在磺溪两岸的楼房里,你都躺过我的床。」
「我们的床。」她轻轻更正。
「对,我们的床。」
「我完全不记得我怎么住进来了。」
「你不容易记得,因为你病了。」
「我又昏倒了?」
「阿姨即时发现了,所以很快送到医院来,是我陪着一起来的。现在你醒了,好高兴,都放心了。我要赶紧告诉阿姨,只是现在她在飞机上。你的小表妹出了车祸,阿姨赶到美国去了,四个小时前她还在陪你,她陪了你一夜。美国非赶去不可,所以她请我来照顾你,她赶办了授权书给我,现在啊,由我照顾你的一切,一切由我管了,包括偷吃几粒冰淇淋。」
朱仑微笑了一下。「可怜的阿姨,真是祸不单行。小表妹情况怎样了?」
「只知道车祸住院,情况不明。」
「你也没睡好?」
「还好,昨晚十二点离开这里,今早五点就坐在这里,等你醒来。看你美丽的睡姿,并且偷看你美丽的文字。」
「文字?」
「阿姨为了多了解你脑部病情,找到了一包稿子,她说她没看,就给了我。」
「『朱仑十七帖』?」
「『朱仑十七帖』。十七岁以上的人对你很抱歉,没得你同意,就侵犯了十七岁的秘密。」
朱仑笑了一下。「那不正是你大师的希望吗?在虚拟上,你强暴了多少次十七岁的秘密?」
「最新的一次是对『朱仑十七帖』,啊,朱仑,你写得真好、真精彩,我好喜欢好喜欢看你写的,所以,结果是,你睡了一夜、我一夜没睡。」
说着,我用手势示意她看床头旁的小桌。摆了三本书、一叠稿纸、一支笔、一台小音响、三片CD、一只古典瘦花瓶、和一朵尚未全开的红玫瑰。那古典瘦花瓶,引起她的熟悉。我说:瘦花瓶是书房的一部分,也仿佛是书房的代表,不是来探视病人,是来陪伴她。不是从家里出门,是要带她回家。我又说:瘦花瓶认为,朱仑是个好学生,异想天开想跷课,结果跷到医院来,翘起又白又嫩的小屁股打一针,或一针以上。
瘦花瓶的言论,朱仑喜欢,她为之一笑。
「现在,我要听你谈话,上天下地的谈话、天南地北的谈话,我好欣赏你的文字和谈话,当然,还有别的,不过那种欣赏,可是要抓到警察局的。」
朱仑笑着,完全不像病人。「谈什么呢?」
「从最小的开始吧,比如说,谈一只小虫。」我要她多讲话,看她脑部状况。
「好吧,就从谈一只小虫开始。有一种小甲虫叫『报死窃蠹』,就是『报死虫』,英文叫deatcle,deatccle来报丧。别说我在幻听,我真的听到了『报死虫』。」
「你说的死来死去,很有学问,但要补充得黄色一点。要死吗?我又想起阿提拉和他的死法。阿提拉这个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他外号『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其凶悍可想。但他不死于沙场,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蒄(Ildico)花烛之夜,高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却真仙真死了!英文有成语『甜蜜死』(t deatcle卡嗒卡嗒来警告了,可能人类自己卡嗒卡嗒声音太大了,所以就阿拉阿提拉了。」
「看来有人向往那种死法。」
「如果两人一起死无望,一个人那样死法,是一种幸福。」
「男人的幸福?」
「女人也可以。女人可能更幸福,因为『受者比施者有福』。想想看,可能有三四亿的Leeuwenhoek(雷文虎克)一六七七年发现的,陪女人而去。除非这位女士碰到中国道教徒。」
「道教徒?」
「道教徒主张『固精不泄』,就是不射精;目的是『还精补脑』,不射出的精子会上升到脑袋里,发生滋补作用。」
「目的何在?」
「目的是『闭而宝之可长活』,可活得长命百岁。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让女人占了便宜。传说中的道教大人物吕洞宾,就是『八仙过海』中的老大,与女妖精上床,他『固精不泄』,采阴补阳;而女妖精也要采阳补阴,吕洞宾硬是不给。那晓得女妖精卡厉害,伸手到吕洞宾胁间一掐,吕洞宾应掐而倒,就予取予求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不射精,除了长命百岁外,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吃了亏。只是吕洞宾那次输了。」
「这种道教哲学可真精打细算。」
「所以呀,选男朋友要小心,回教徒、摩门教徒都好说,道教徒可要小心,他们在床上太自私了。」
「他们这样搞法,聪明吗?」
「道教徒可聪明得很呢,并且还有一部分满科学走向呢。比如说它把人分为『三丹田』『三黄庭』,其中上丹田与上黄庭指的是脑、中丹田与中黄庭指的是心,脑又叫『泥丸宫』,把脑以泥丸视之,可见它承认人是混蛋,这是我的解释。」
「看来『还精补脑』,补的对象是泥丸,怪可惜的呢。」
「这样补下去,越补越混。幸亏精子早随小便冲走了。老道们辛苦满床,空忙一场。」
「道教徒这么努力,只为了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怎么够,道教徒的终极目的是成仙。所谓成仙,形式很多,有的像毛女,身轻如飞式成仙;有的像彭祖,返老还童式成仙;有的像陶朱公,乘龙升天式成仙;有的像萧史,随凤凰而去式成仙;有的像王子乔,乘白鹤飞翔式成仙;有的像谷春,死而复生式成仙;有的像吕尚,尸解式成仙。最后一种,所谓尸解,就是死后下葬,棺内无尸,成仙而去。以上所说,不管那一种,都是要成仙。总归一句,就是有死后的世界。这种想法,其他宗教也大同小异,甚至单干户的但丁,都用一万四千两百三十三行的诗来加以构图。」
「你相信死后上天堂吗?」
「有天堂可上吗?」
「如果有呢?」
「有吗?要看你在哪儿。」
「你愿跟我上天堂吗?」
「跟你,我愿意。」
「没有我,你自己呢?」
「没有你,我自己没有天堂,也不相信。」
「为什么有我没我决定有天堂没天堂?」
「因为你是天堂。」
「法国哲学家说他人就是地狱。」
「沙特(Sartre)说的不对。要看他人是什么人、什么性别,要比较才知道。」
「我想,不必再比较了,涉及性别,比较到最后,有人永远是输家,因为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朱仑神秘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
「没有阳具。」
她点点头。「大师英明。」
「那么关键吗?」
「看看沙特那位博学的情妇那么厚的书,关键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就羡慕男孩子的、嫉妒男孩子才有的。」
「原来如此。那一辈子羡慕那『白星眼』沙特的。」
「我也羡慕你。你有强暴的快乐。糟糕!我被你感染了,不把强暴当成十恶不赦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至少在『大师式的强暴』上,最新结论:受者与施者同时有福。」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大师你大概想不到,有个十七岁的人愿意尝试你这句话。」
「看来你真的在叛逆,你居然赞成强暴自己。」
「我十七岁,我的叛逆行为有十七件,第一件就是,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朱仑望着窗外。
「医生说你该留在医院观察几天。」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手一指。「家就在窗外。家的窗外就是这里,从窗外范围看,这里也是家的一部分。」
「月亮也在窗外。我要在家里看窗外、不要在窗外看家里。」
「家永远是你的,只是暂时住医院几天。」
「住在医院里,就觉得家不是我的了。觉得家是夏洛瓦画里的那个法国模特儿的。」
我笑起来。「这倒是你回家的一个好理由,去把家的所有权抢回来。」
「打倒法国人!」朱仑说。
「看来你的病真是全好了,你有力气打法国人了。」
「还有力气吹『法国号』。」
「法国号的造型太不道德了,你使我想到动人的画面。」
「我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法国号,来追念她死去的朋友。」
「我也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别的。」我笑着。
朱仑会心一笑。「你打开了P字头的盒子,可是却放进欢笑。」
「看来吹法国号的,精神很好。」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
「医生说你有随时昏倒的可能,所以,要住院看看。」
「我昏倒了,会急救过来。我不怕昏倒。」
「可是,记录上这是你第二次昏倒。所以要查清楚。」
「我看查不清楚了。巫主任走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巫主任?」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巫主任。我感觉他知道你知道他,我感觉你知道他却假装不知道。我感觉你知道这有一个大秘密,手术后装在我的大脑里。像REVELAtION(启示录)第六章第七第八节所说的:ure say, 「Come!」 And I sah.(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时,名字叫作死。)现在,我的大脑告诉我,揭开第四印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小朋友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里的。
「那就带我回家吧,回家就不胡思乱想,因为可以胡作非为,回家可以发起中法战争、回家可以跪下来做使大师快乐的事……怎么样,你去跟医生说,我们中午就回家。」朱仑摇着我的手。
我诡谲的笑起来。「好吧,我去跟医生说,十二楼的病人要急着回家吹法国号和……别的,要发起中法战争,所以,请让她出院。」
「好极了,你去说,立刻去说。」
「你是出院了,可是我被扣留了,因为振兴医院说我有精神病了。」
「可是,你还是要去说,你不说,我就恼了,像林妹妹那样。」
「医院方面认为你的病情太复杂又很严重,可以预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晕倒。林妹妹啊,真的困难在这里。」
「又要动脑部手术吗?」
「上次手术的结论是,手术后三个月到半年是观察期,但永远不会再动手术了。这个结论是第一流的专科医生做的,他就是给你开刀的巫主任。」
「巫主任?一直没见到他。」
「恐怕见不到他了。可以告诉你,巫主任在为你做过手术后三个月,神秘自杀了。」
反应是冷静的,朱仑沉默了好久。她仿佛在追忆什么,但追忆不出线索。她摇摇头,仿佛放弃了。突然间,又恍然大悟似的,搭上了线。
「有一句话,我要小声跟你说。」缓慢的,朱仑向自己动着手指,示意我贴近她。我凑过去,耳朵贴向她唇边。她抓住我的手。「好奇怪,在冥冥中,我感觉巫主任对你说过什么。」
「你以为我认识巫主任?」
「你认识他吧?好奇怪,我感觉你认识他。」
「你的感觉好神秘。」我站直了身体。
「仿佛是missing link,从巫主任那边断了线,却从你这边接上来。Suddenly, to place。」
「你的感觉好神秘。」
「好奇怪,他为什么自杀?」朱仑在自言自语。
「你感觉呢?你感觉他为什么?」
「我的感觉是,巫主任不是为了『失败』而自杀,他是为了『不可知』而留下一个谜,像一张白纸。」
我听到了,为之一震,我想到巫主任留给我的那封信,打开只是一张白纸。
「也许,」朱仑补充,「也许不是白纸,而是画面的另一半。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画家萧照、夏珪,他们以一半的空白,衬出另一半的构图。说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他只显示白纸,要别人显示构图。我到底生了什么病,要背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也说不清的一大堆病。病不止一种,太复杂了。医生说复杂得可以成立一个以我名字为病名的病名——『朱仑症』。所以啊,严格说来,是白纸。就如同一则笑话说的,一次宴会上,一位女士发现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牧师)和一位rabbi(法师)中间,这位女士说她好像是『旧约』和『新约』中间的一页,「I feel as testaments.」牧师听了,说:『那一页,通常是一纸空白。』「the page, madam, is usually a bland!」好像一个大谜团,其中有一张『台风眼』式的空白,只不知道是我、还是巫主任。」
「听来好像你很了解巫主任。」
「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为我两次开刀的主治医师。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只是感觉他又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尤其今年五月第二次开刀后,总是感觉这位名医离我很近,他的表情怪怪的,好像发现了一个帮他寻找什么的工具,又像我是一个风筝。现在,他自杀了,我该像是断了线的了。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是感觉上有点纠缠。另一方面,我仿佛觉得我的病不太会好了,这次住院醒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次昏倒,没有再动手术了,如今知道巫主任自杀了,我恍然大悟了一切。我仿佛坐在一边,等待第三次昏倒,我准备我不再醒来了。」
「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又轻轻抚摸着。「好好养病,等待医生们弄清楚病情,治好,回家。」
「我想我现在就要回家。」
「医院方面怕出事,不放心让你回家。」
「阿姨既然授权给你了,你可以做主,要医院同意我回家。」
「医院方面的专家意见,我们要尊重,他们不放你回去。」
「你跟他们说。」
「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说。」
「可是,我一定要回家,就算四五个小时,也要回家一次。这样好了,你去替我请假,请假五个小时,让我回家一次。这个要求应该很合理。」
「听来还算合理,问题是回家五个小时的必要性。会被问到,病情这样不稳定,离开医院五个小时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就是,我要五个小时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世界。那是我最后的愿望。」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我会去跟符副院长说,说你私藏了许多美金在家里,不太放心,要回家看看。为什么要看五个小时呢?因为要一张一张数,所以,要请假五个小时。」
「符副院长会帮忙吗?」
「应该会。」
「他也有美金吗?」
「没有你多。」
「你怎么知道我有美金?」
「你必须有,不然就变成我说谎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美金?」
「他若没有,就不能跟你比赛了。」
朱仑在笑。她被我用美金手法,转移了悲凉。
*
*
*
我找到院方,院方的答复是:「出院?医院方面是不赞成的,因为专业的判断是:下一次昏厥就在眼前,而所谓昏厥,就接近死亡。当然,院方也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大师,你知道,民间的一个近乎迷信的风俗,人走的时候,要躺在家里,不要躺在外边,医院是外边。所以,要出院,医院会配合。」
我告诉院方:「出院,完全没有迷信的原因,只是女孩子喜欢家里、喜欢回到家里。她既然有这样的愿望,病也这种情况了,她喜欢就好吧。」
最后,符副院长拍板定案:「病人高兴就好,就顺着一次她的意思吧。不过,五小时一定要送回来。五小时以后我还在医院,亲自等大师送她回来。」我保证了。于是,二○○七年十月十五日午后一点,我们回到了家。
朱仑先回到自己家里,半小时后,她携带「细软」过来了。「细软」,只是一些纪念品,有照片簿、有小熊、有铜制沙漏,还有拍立得照相机。还有她自用的钢笔,是二○○六年Montblanc(万宝龙)riters Edition(文学家系列)的限量笔,纪念Virginia oolf(维金妮亚·吴尔芙)的,用到这种款式的钢笔,是文化水平极高的象征,世界的名牌种类太多了、太多了,可是只有钢笔才文化。这些「细软」以外,还有一个古典小镜框,框框里的,竟是我的照片!
「你在干什么啊,朱仑。在跷家吗?」
朱仑一笑。「应该不是跷家,只是希望这些东西放在这房子里。一如Virginia oolf所盼望的,『一间自己的房子』(A Room of One’s Own)。当然,也要一个『葬花团』(Bloomsbury Group)。」
「你指他们那个文化人雅集?」
「是啊,每星期四一次。他们至少包括了吴尔芙和她妹妹、画家贝尔(Vanessa Bell);她们的丈夫:作家兼出版商的吴尔芙(Leonard oolf)以及艺术评论家贝尔(Clive Bell)、还有经济学家凯因斯(Keynes)、小说家福斯特(Forster)、传记作家斯特雷奇(Lytton Strac)。」
「你记得好熟。不过,在这没有文化水平的岛上,这一票人,只有你和我,还有个林妹妹。」
「写『红楼梦』的文学家,他写林妹妹林黛玉,没有模特儿吗?真的模特儿林黛玉,就是他爱上的真的人,不是吗?」
「真相不明。曹雪芹应该有个林妹妹的血肉之躯,再发展出许多林妹妹式的可爱。当然是那一时代的标准,多愁善感,非常病态。那个时代的女人,可爱的条件许多都被推翻了。谁还喜欢『三寸金莲』呢?身体上的『三寸金莲』我们扬弃了,还有思想上的『三寸金莲』,也要扬弃。『三寸金莲』指小脚、缠足是对身体上束缚的具体象征,也象征对思想上的束缚。以林黛玉为例,她的多愁善感是病态的,虽然有小说的张力。例如花谢了,花瓣落了,她小姐就悲哀起来、就哭哭啼啼,把花埋葬,并以『葬花诗』自悲身世,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在思想上的缠足、裹小脚,是病态的。也不是说花不可以葬,但那只是文字之美而已,英国吴尔芙他们『葬花』是雅趣,林妹妹就是玩真的了。林妹妹是病态的,新时代的林黛玉,应该脱离病态,展现另一种可爱。」
「你要的是穿上牛仔裤的林黛玉?」
「也要的是脱下牛仔裤却看不到内裤的林黛玉。」
「林妹妹辣妹了。」
「辣妹太没大脑了,林妹妹可是有大脑的。有大脑多么重要。又唱又跳又扭又叫都不够,有大脑才算美女,否则只是美的过动儿而已。你正确的认同了这钢笔上的女人,但别认同过度。她最后也过不了关,自杀在River Ouse(奥斯河)里了。」
「请放心,我活不到自杀的年纪。」
「十七岁也有自杀的,那英国诗人。」
「哦,你指tterton(查特顿)?」
「除了他还有谁?唉,我真考不倒你,你全知道。」
「他是十七岁自杀的。吃砒霜。他是神童。他最神的是十二岁就伪造十五世纪一个假牧师叫thomas Rowley(劳利)的古文件,把当时英国骗得团团转,但他一开始,好像不是骗人,而是为自己建造一个幻想的世界。」
「你说得对,后来弄假成真了。他还造假古董呢,真是神童,和你一样。」
「这神童在写诗追念他朋友时,诗中提到他自己。
Feterton e’er knew,
S s of ransient peace;
But melanchose few,
And ture comfort cease.
(清欢知几许,
宁静每多磨,
悲情盗残尽,
馀慰不可得。」
「完了、我完了。」我摇摇头。「本来还可以跟你谈几句Cterton,结果你背出他的诗来,我跟不上你了。」
「你忘了我是美国学校的。」
「美国学校学生,除了你以外,有谁知道这冷门诗人?」
朱仑笑了。「大概没有了。」
「所以呀,你也是神童。你们都十七岁。」
「你暗示我也在十七岁自杀?」
「自杀?自杀只解决了这辈子今生今世的问题,却没解决下辈子来生来世的问题。按照佛教信仰,自杀的人,来生『不得复人身』,就是自杀是要被惩罚的,下辈子使你变成这变成那,只是不许变成人了。所以古代宋武帝要杀晋恭帝,拿毒药给他喝,晋恭帝不肯喝;宋文帝要杀彭城王,也拿毒药给他喝,彭城王也不肯喝,意思是说你可以杀我,但是不能逼我喝毒药,喝毒药这种死法形同自杀,自杀会毁了我的来生,我保护不了我的今生,但我要保护我的来生。」
「佛教有这种信仰?」
「有这种信仰,并且不止佛教独家。」
「那我要信佛吗?」
「有自杀可能的话,好像不妨信一下、不妨为来生变成什么,设想一下。」
「来生变成什么?你先说,变成什么?」
「我不信这类鬼宗教,我没有来生。」
「如果我有呢?来生就见不到你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最好放弃来生。」
「你大师真聪明,你在用答案作弄问题。每次看你学贯中西,我也来一次表演好吗?要不要听?」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
「那我就表演了。希腊神话中P(戈登结),神谕能解开这个结的方能为亚洲之王。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看到这个结,大家看他如何解开,他却挥剑一劈,以劈成两半解决了问题。公元前三世纪,秦国的皇帝送了一条玉连环给齐国,说你们齐国人有智谋,能打开这玉雕的连环吗?大家看太后如何打开,老太太拿出锤子,迎头一敲,以敲碎玉连环解决了问题。两个故事,不谋而合,多么有趣。两个故事有同一个教训,就是:聪明人可以用答案作弄了问题。聪明又有决断力的人,用奇异的答案解决了恼人的问题。」
我鼓了掌。「朱仑学贯中西,讲得真好!这种『学贯』,是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都赶不上的,这是我们自然人的最后骄傲,不是吗?」
「我们的最后骄傲,除了学贯中西外,我们还可以有我们自然人的演算方式,可以打败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我可以以表演举例吗?」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我鼓掌。
「那我就表演了。我也很阿基米德的,不过我不要一个『支点』,我只要两条荒谬。任何人给我两条荒谬,我就可以算出他的年纪。一个笑话说,有个数学老师,一天出了一道难题给班上学生:『一列火车每小时走六十公里,一条毛虫在同样时间内爬十英尺。』老师问:『同学们,从这个题目,请你们算出我的年纪。』学生们都难住了,有个小男生却站起来说:『老师,你是三十四岁。』老师说:『对了,我正好三十四岁,请你告诉同学们,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小男生回答说:『我有个邻居,他十七岁,他疯疯癫癫的,你一定是三十四岁,因为你比他疯一倍。』(I een. be ty-four, because you are twice as crazy.)看到了吧,只要有荒谬的两条,我们就有荒谬的答案。」
我笑起来。又鼓了掌。「不过,对十七岁的邻居而言,」我神秘停了一下,「不需要两条荒谬,只要一大条荒谬就够了。」
朱仑一无表情的望着我,突然间,说了一句:「t’s crazy, man, crazy.(太棒了,哥儿们,真棒毙了。)」
「一大条荒谬是什么?朱仑,它是什么?」
「让我用一则笑话答复你。某君,以猜谜专家自居。一天,他出题让朋友猜:『有个东西,上顶着天、下顶着地,是什么?』那朋友说:『慢着。在我回答你以前,你先答复我这谜题:有个东西,上面朝东、下面朝西,是什么?』猜谜专家想了半天,猜不出来,说:『我猜不出,到底是什么?』那朋友说:『其实我的谜底和你一样,只不过我把它放平了而已。』」
我鼓掌大笑。「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朱仑啊,你的智慧、你的聪明、你的口才、你的反应、你的博学,真是博学……都是超级的、超第一流的,和你在一起,我超快乐超快乐超快乐,我超快乐得想死去,像那playboy大色狼,美国电影明星Errol Flynn(埃洛·弗林)死的时候,有十七岁、A 17-years-old girl在身边。」
「A 17-years-old girl陪他死了?」
「没有,看他死了。」
「你快乐得想死去?」
「死去,死在超快乐里。」
朱仑面露傲色,对我一笑。「『死去,死在超快乐里』,你知道吗?这种幸福是一种特权,只有有这种特权的,才能享有,大师啊,你没有这种特权。」
「可是,没有特权就不能超快乐及至于死吗?我不相信。我要一个超快乐的死,这是我的愿望,我要用诗意写我的愿望。」
「用诗意写愿望吗?我倒早有准备了,一种写法应该是:Live young, die sudden and leave a good looking corpse.活得年轻、死得突然、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你喜欢吗?」
「写得真好,洒脱而凄凉,只是你这么年轻,死亡对你太遥远了,你写得太遥远了。」
「遥远的突然来到,也是人生啊,也是人的一生啊。」
「就算这前提成立,孔夫子也认为还是关心生吧,他说:『未知死,焉知死?』生我们都不全知道了,死我们又怎么能知道。」
「孔夫子说得对,死我们不能知道,但我们可以知道死的模样。不是说死后灵魂会离开尸体吗?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灵魂往下看我的尸体,是什么模样,我希望我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a good looking corpse。你呢,如果我死了,你看到的我,不是也要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吗?」
「如果真有这种情节,我想我应该不止于『看到』,我会更多。」
「更多?」
「更多。意思是应该有多于看到的情节。」
「悲哀?」
「不是。」
「欣喜?」
「不是。」
「悲欣交集?」
「也不是。应该有更高层次的、更复杂层次的。比如说,一部分的我流在你尸体里面,一同随你一起漂亮;比如说,你成为尸体的-ing中,我是参与者。你这么关心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也同样关心,但对我说来,并不止于看到,只是看到,对这样的美丽太失敬了。」
「大师啊,你真是好情人,你如此romantic,并且,从你对我的谈话中,我深刻感觉到你的romantic气质,甚至激情到要『强暴』你的情人,当然那种『强暴』是一种性爱的花样,你的cic吗?」说着,朱仑从「细软」提袋中拿出一张纸,递了给我,原来是她写的诗:
还魂
我必须赶赴天堂,
天堂在等我护照。
当我在升起、升起,
永别了肉身,永别了音容笑貌。
我忍不住回看肉身,
我觉得心惊肉跳。
我看到肉身上的「赤裸」,
肉身,正在被「赤裸」强暴。
我想我该快快返回,
与肉身重合、再造。
毕竟我和它曾属一组;
毕竟它和我同是一票。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太好了,写得太好了,朱仑。照这首诗的逻辑,情人对你尸体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正当性。同时,你死那天,有太多的天堂,你最后上了天堂,可是别忘了,上天堂前你做的事,正是天堂。」
「是不是天堂,恐怕要上帝说了算。」
「如果上帝这样窄化天堂的定义,我会把这诗加一段。使最后两段变成: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抱歉啊,上帝,请慢点宠召,
因为我正在投『赤裸』所好。
上帝啊,不信,请来参观,
参观小屁股一路上翘。」
朱仑看得掩了嘴,一副快乐的模样,大概她想到她翘起来的小屁股、迷人的小屁股。她也想到她在诗里的黠趣,多么可爱的女孩子,临死还要赶回给男人in她,多么可爱!
「问题是,你回来,可能发生『管夫人现象』,两块泥,混在一起,『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I have you in me and me in you.)上帝就苦恼了,因为等你也白等,你开始赖床,不肯回去了。」
「像十九世纪诗人Cop clay in thy hands,多巧啊,管夫人西方也有。」
「啊,我的学贯中西!你的学贯中西!」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她说我前面这首诗的确把她写得好可爱,但太「性好男色」了,她有这样「荒淫」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她一死就不会还魂了。我说:「你根本不会死、不会灵魂出走,因为你的灵魂正在为我『性服务』。天堂不在太空,天堂在床上。」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我们要严肃一点。我死的时候,你真的那样对我尸体吗?」
「我想我会。」
「那就是说,你要『尸奸』美丽的尸体?」
「那不是『尸奸』,因为那时你还活着。」
「可是后来死了。」
「可是,一开始并没死。而是从生到死的一个过程。」
「是『强奸致死』?」
「绝对不是,正好相反,是『强奸招魂』,把你救回来。什么叫死,其实它有四个观点:第一种是『心肺观点』。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第二种是『全脑观点』。把植物人视同没死;第三种是『大脑皮质死亡观点』。以脑功能做判定标准,把永远昏迷不醒视同死亡;第四种最浪漫了,是『灵魂观点』。是『灵魂离开了』。这种灵魂出走、人就死了的定义,是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最早提出的,在正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也不谋而合。笛卡儿甚至点破灵魂存在于松果体,人死了,就离开了,或者说,离开了,人死了。」
「那我呢?我算那一种?」
「你算活得好好的一种。你没死啊。」
「但我——」朱仑停下来,眼望窗外,「但我总觉得我会很早很早就死掉。」
「如果这是真的,证明了公元前三百年雅典剧作家Menander(米南德)的定律:蒙神爱者早死、神爱者夭。」
「he gods love dies young.」朱仑补上一句。
「问题是,你不是蒙神的爱,而是先蒙人的爱。所以呀,没那么容易就给神抢去。」
「被人爱是不算的,要被你爱的人爱才算。」
「这也是个好标准。」
「在这个标准下,我发现只有神离我最近。」
「被神爱,不是远近问题,而是生死问题。神的问题是他们要的是青春与死亡。而人的问题,要的是——」我没说下去。
「是『强暴』。」
我点点头。「是『强暴』。」
朱仑又神秘了。「大师啊,刚才你说『死去,死在超快乐里』,我说你没这种特权。不过有好消息,你有另外一种。」说着,朱仑倒来一杯水,从她的「细软」提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上面印的标示是VIAGRA(威而钢)。
我静静看着,笑着。朱仑打开纸盒,从四颗包装中拿出一颗,喂我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