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我不禁伤心起来,在那里大放悲声。弄得这一帮捉刀杀牛的人,一个个在那里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这时站了出来,与我约法三章,才将我放了过去,允许我告别故乡,他们好安心剥牛。对他们有利的一个建议,反过来又成了他们控制我的一个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还要得到他们的批准。在我们故乡里,你呆下去的结果不是死不活,当你要离乡而去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约法三章。当然,这种困难的本身,反过来又增加了背离的魅力,这又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没关系了,故乡跟我没关系了,我离开了它,谁知它身上又闪射出了雾团一样的魅力。雾中看花,就像灯下看美人,我离开了你,我又开始想念你,同时我也不能便宜了你。当初你们对我设置的困难和障碍越大,现在的反弹力就越大。这也是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为什么这次又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也跟着他们卷土重来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闹一通,按说不是我老三干的事呀。我老三什么还没有见过?这样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种庸俗和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吗?它跟当初我告别故乡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驰呀。告别时他们不理解,卷土重来他们就理解了吗?不是一场闹剧吗?但是我没有办法,是雾和雨,雷和电,大地和蓝天,小草和鸥鸟,是一股风,是一口气,把我神使鬼差地给召唤回来了。你还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吗?你是冯·大美眼吗?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们的卷土重来和要将世界翻一个底朝天。我可不是异性关系者,我连同性关系者都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还得不时地提醒自己吗?日子越过越倒转吗?也许我就是老了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倒真不愿意活在现在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倒愿意活在过去,活在我的回忆中。现在的时间倒是离我越来越远,过去的时光倒是在我面前越来越鲜亮,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和六指的剃头汤。听,他们来了。但等他们真要来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迫害我呀。他们要跟我约法三章。两章都不行。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约九章呢?九章才显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约的三章有:一、离开故乡就是离开故乡,从古到今,离开故乡的多了,你不是头一份,也不是后无来者,女地包天花木兰还代父去从军呢,这也不算什么;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么告别仪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象你的去国和去乡不是自愿而是我们迫害造成的一样,这不光对我们的形象不利,就是对你,和你背井离乡的初衷,不也大有违背吗?这些就不要搞了。当然,我们这么建议,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说的人权。但这个世界上有你的人权,也得有我们的人权,如果你要搞这些,我们也不怕,但你必须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请。我们可以调马队嘛。我们怕它个啥子哟。──说到这里,你的大舅爷,还故作轻松地睨了我一眼,将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将二郎腿架在那里摇,观察我的反应。二、临走之时,即不搞仪式,这里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条二个问题:走就走了,也不要开新闻发布会,搞接见记者之类的活动了──「仪式」一词的含义包括任何的公开活动。你从打谷场可以路过,但请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同时你还要记住,这里也包括不要搞其它类似接触记者和散发消息的活动,譬如就不要搞什么书面发言了。想钻我们约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吗?做梦去吧,早给你提前堵上喽。有话没有了?有话就在这里说。说完,倒干净再走。在这里说还不算违法,一出这个屋,咱们可就军中无父子和军中无戏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法庭的证言。看着现在我是你大哥,违背约法三章我们可就不算亲人了。那时再在一起亲也没意思了。当然这还不是第二法的最关键所在。当你离开的时候,不让你开记者招待会,我们跟你约不约,我们都有办法;问题是当你告别故乡之后,我们手里的风筝线断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里让你把握之后,这时你开不开记者招待会,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质和信誉了。你在这说好的,不开,不在我们的打麦场上开,但当你到了新的故乡之后,在新的打麦场上,你又开了,开了不是说你新的故乡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车伊始,但你为了讨你新故乡的欢心,开始控诉起你旧的故乡,这就没有意思了。这就有点像刚娶了一个新姨太,在床上诉说你旧老婆的种种丑事和见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和一个有夫之妇上了床,还在那里刨根问底问她以前在床上对丈夫的感觉──问是可以的,问题她也回答了,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绿帽子都毫不知觉地让你们给带上了,还不够,还在那里像两个魍魉一样躲在阴影里对人嘲笑一番,你们自己的羞耻感哪里去了呢?我们说的,主要是这个意思。离开故乡之后,也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不要发言,不要有任何拋头露面的动作或者干脆连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让世界上的人,都有这样一个错觉,老三怎么不见了?老三就真的从此永远不见了。这样我们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别故乡吗?你不是在故乡活腻了吗?你不是要换一种活法吗?你离开故乡之后,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你和故乡从此两不知。你和故乡就这么断了线。你干脆就忘了我们,我们也忘了你。故乡就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你到外面之后,不管是对人口头说,或是填表填到籍贯这一栏,都不许再提和再填延津。从此延津和你一刀两断。小刘儿倒是在文章中不断写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来越出名了,但这个跟你老三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因为你曾经是他的老舅爷,还要拿延津说事。小刘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一切都斩断了包括任何的亲属关系吗?你要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曾经是你重外甥的脸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时候小刘儿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既然你告别了故乡,你就像蛇钻进了竹筒子一样,永远不能再回头,你还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乡,没有一个出处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现在好了,产生了一个意外,产生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你在世界上还真是卓尔不群。我们倒是在不经意或者如你所说的迫害你的情况下成全你了。呜呼。就是这么三条。希望你能答应。你答应了,你就可以马上走人;你不答应,你就别想动窝。现在一切主动权都还在你手里,但请你注意,现在在你手里,停一会可就不一定在你手里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活路还是要给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约法三章箍着,就好象一个潜在的政敌突然逝世了一样,我们会大松一口气;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下,我们一边放心地剥着牛皮,一边还要在你的尸体前,献上一段美丽的悼词。悼词可以由秘书长刘老孬来念嘛。我们有这个有利条件。虽然你们之间身份悬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着,但既然人已经死了,让秘书长作为亲属出现,别人也不会说出什么。悼词曰:刘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累百,不如一锷;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怎么样,我们这鉴定作的还可以吧?对于你出门在外,到异地异乡去寻找工作,不会有大的坏处吧?大哥就是这样,大哥做到仁志义尽;临走之时,我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你敢说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缺点吗?你是一个完人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我们不说缺点,我们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完人和足赤。当然这也不是纯粹为了你好,为了你好谋生和好找工作,我们还没有那么没心眼和那么善良;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和世界造成一种假像;让你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人才,真是一块料;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对用你的工作单位呢?让它一开始不知道你的底细,以为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个草包,这时对你的失望,他们会把对整个世界的气,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摆脱他们的责任和选人的无能。你在我们这里祸害了半天,现在也借这个鉴定到别的地方去祸害祸害别人去吧。你在我们这里上演了一场悲剧,到别的地方,也重演一次这样的悲剧吧。任你折腾千里,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以为风筝线断了吗?仍然在我们手里攥着呢。千军万马之中,我们取你的首级,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们,从此一笔勾销。你出门不要回头望故乡,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你──这又是多么好的歌词;我们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形同路人。还要做小儿女态吗?有那个时间和必要吗?这一套都显得过时了。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们这时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这时哑口无言。我觉得他们说的还真是透彻,他们把话都说尽了,说绝了,我还说个什么?但他们还是忽略了小小的一点,他们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一切,我可以在你们背着我搞出的三章上签字,我可以保证我不违反这一切;这你们可以放心和轻松了吧?但你们还是忘掉了小小的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自己,保证我自己不变化,但我不能保证历史。谁能保证历史会永远不变、永远按照你们的思路去发展呢?你们就能够保证历史吗?你们的目光也太短浅了。我们在历史面前算什么?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树下的一只小小的蚂蚁,就是草原上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后的一团乱泥。我可以保证我在常温下不变化,但是如果历史和天气、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风和霜发生了变化,我们该怎么样呢?人在历史和天气、时间和空间面前,看似一个活物,其实算得了什么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大海扬波,水珠能不跟着翻动吗?大树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蚂蚁吗?风吹草低,牛羊纷至沓来,它要低头吃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卧薪尝胆,但我不敢保证历史。他们看似聪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头来还是显得幼稚和稚嫩啊。他们不知道世界还存在这样一种辩证法:保证不变就是保证变,承诺了一切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他们也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他们自以为得计,在那里把陷阱给我挖好了,岂不知这个陷阱到头来装的是他们自己。历史就是一出戏,怎么不允许急转弯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几台马灯,还有戴着毡帽的老头在那里卖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着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没发,就在他们的约法三章上签了字。他们放心了,乐了,以为我上了当,他们可以安心地去剥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着走了。这时他们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着离开了戏院子和打麦场,把欢乐留给了他们。到头来怎么样?我承诺了我自己,我在没有违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誉和诺言的情况下,百年之后,又随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回来了。我是说过故乡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永远不回故乡了,我真的去国和去乡了,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已经是非故乡了。我可以不回故乡,我还不能随人回我的非故乡吗?我回非故乡,就是不回故乡。过去的故乡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见了它就没得恶心;但现在故乡日新月异地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让我去吗?当时你们的条件,不就是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吗?我没有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是你们。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们,你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们把我和历史玩到了一块。你们可以玩得过我,但你们玩得过历史吗?我是谁?我是历史的代言人和历史发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历史。当然,在我为自己和为你们充当历史的时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哪。这些暂时不说也罢,等我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再尽情地叙发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比起历史的许多伟人,我所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从这一点出发,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也就是我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敬请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过去的白云苍狗、过去的炊烟和老三了。你们也不要拿我的谦虚不当回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不太注重历史的人,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不得已而为之。我日常重视的,还是潜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视或容易忽略的富于诗意的东西,这才是支撑我活下来和继续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诗意是支撑我们的酒精。我是一本打开的大书,这话多么富于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觉啊。三月不闻肉味,三月不知酒醉,卧薪尝胆的我,就该掩面啼哭了。没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黄汤挺尸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开,不知喝滑了口哪里收得住的感觉。告别和返回故乡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这些告别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没有诗意。我知道你姥爷最后成了一个欧洲学者,欧洲学者在研究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死心眼和爱钻牛角尖吗?我现在也学你姥爷一次:我在历史的长河里重视的是诗意而不是意义。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它是富于诗意的,我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人生自古伤离别,我要在我百年之前离开和告别故乡的时候,借这个机会,搞得它既有意义,又有诗意。我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以给我以后的卧薪尝胆和漫漫长夜增加点干粮和水。有了干粮和水,也就儿行千里不担忧了。故乡,在我离别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绝赋予我诗意吧。果然,故乡没有拒绝和辜负我。或者说,是我把这个离别搞得有声有色,千古绝唱,和故乡没有什么关系;故乡在这里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故乡我是这样,其实换个地方我也一样,客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意义。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或者干脆连人也没有了,只有声音、云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时哪里有人呢?人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人对于艺术,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什么性格、人物、典型和经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心绪,是离别和伤怀,是永远得不到的团圆和永远打不开的身体和书。小刘儿的书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取之处呢──当然从整体上来说那也是些肤浅和照猫画虎之作,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在他的书里面,所谓的人,竟都全部变成了符号。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在讲天赋人权的时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许多鲜血和代价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爷儿俩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我们俩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义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诗意上的相通。但能达到这点共识,在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我们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还真是湿漉漉的。
知道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早晨吗?问问你姥娘去,当时她作为一个小姑娘也在场嘛。让他谈一谈当时的感受和体会嘛。小姑娘的心绪,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离别时那敏感的春天一样。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体一样。你让她说有没有诗意。那才叫生死离别和感人泪下的电影镜头呢。说起电影,我不是看不起我们的影帝瞎鹿,一到离别的时候,他表演的那个做作和重复。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早晨和这样的离别体验的。房檐上挂满了白霜。割慈忍受,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他也没有遇到过好的导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导演。没有这样的离别经历,没有这样的导演,别说是搞电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还能搞到哪里去呢?他不来请教我,我也不会主动去告诉他,就让他这样错误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这么告诉你:我看过你的行文,你的离别写的,也并不是多么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写好对人的不重视,但不一定能写好对人的重视和写得出这么好的离别。离别对于你们的文学难道是不重要的吗?离别对于人的忽视也就是更大的重视难道是可有可无的吗?为什么我说你只写刘老孬等人是没有出息的呢?刘老孬这样猪狗一样人,除了给别人带来离别,他自己能会有什么深刻的离别?有体验和没有体验,在作品中达到的深度能是一样吗?我替你检查过,你为什么写来写去,总是让人觉得在作品中缺点什么呢?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这里。你过去写他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除了给他们带来好处,除了你自己误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写作从这篇开始,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将过去的毛病给改过来。我再声明一遍,让你改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写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今后和将来,赶紧问一问你姥爷去吧。他在欧洲常讲的一堂课,就是《最后的离别》。虽然他在那里讲来讲去并不是为了事实和讲课本身,而是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为了炫耀他的个人奋斗而博得欧洲人的一声喝彩,为了迎合和媚俗,为了在那里生根开花而故意说些过去的东方的往事和个人家族史,一句话,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们大家,不是为了我而在课堂上讲到了我,虽然他也不是只讲到我,我在他所叙述的个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当然你们占的也不多,他长篇大论主要还是讲他自己,但我们还得承认,他别的地方也许讲得跑了题,加了许多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在最后的离别或东方的离别这一段上,讲的还是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每讲这一段,就会轰动整个欧洲学术界。本来他的课没有多少学生要选,但一到这一课,教室的门窗玻璃都被挤碎了。别的教授在这一天就别想上课,谁撞上这天谁倒霉。这成了你姥爷刘全玉的一个保留节目。为什么他在欧洲还能混下去,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这一课。一招鲜,吃遍天,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他这一堂课讲得这么精彩呢?为什么到了别的课上就黔驴技穷呢?不是老刘在别的课上水平低,叙述起别的往事发生了叙述上的问题,而是他的和你们的,我们家族和别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没有什么精彩和可炫耀于人的地方。这不是你姥爷的水平问题,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这里产生问题的关键还是事实本身没有太多供我们感情过滤和留下情感积淀的酵母。就好象一团豆腐渣,你再在那里过滤,也过滤不出豆汁来了。而我的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鲜奶,就是一碗温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莲子羹,你端起来喝就是了,你端起来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课堂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照讲,不需要进行任何艺术加工和艺术创造,就是一堂生动感人的令人唏嘘的情感教育课和忆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诗,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纯的一汪湖水,它是还没受人玷污的一个少女,怎么能不感人呢?怎么能会不引起轰动呢?说起来你姥爷应该感谢我,他在欧洲的饭碗这么牢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被炒鱿鱼,倒是在学术界还混出些个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叙述方面的专家,如果没有我的这段往事给他支撑着,他今天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那个意大利人的比萨饼店或日本人开的汤面馆里刷盘子或是喃喃自语呢。当然,由于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个社会的人,他的亲人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些好处和益处,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无形的,这也很正常;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因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狱里也高兴,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刘全玉,当你的教授去吧。不要问它是怎么来的和怎么稳固下去的。这是我的态度和大家风度。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种态度和风度,却反过来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盘全被人占去了,到头来倒是给我弄得没有立脚之地。他们把我的态度和风度,当成了软弱可欺。刘全玉说,这段离别的经历,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们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刘全玉自己的。当然一开始他还说得含糊一些,说得没有底气一些,说是家族中某一个人的,后来说着说着说滑了嘴,几年之后,就变成他自己的了。他把历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轰动,渐渐都集于一身。你说他没有手段,是个傻子,这时还真露出些才能和灵机一动呢。过去他拿我精心策划的离别去欺世盗名我没有什么,后来一听到他这样恬不知耻地把贪天之功都归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气了。我是要上诉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誉权、著作权和肖像权的。当然,这些事情我过去都没有做──我在过去的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也没有条件做;但现在有条件了,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说话和翻案的机会了──这也是我诸多要翻的案、诸多要算的帐中的一款。至于将来怎么翻和怎么算,我现在先不说,说也没有用,一切留待将来去做──我已经胸有成竹,我酝酿了对他的致命的一击,到时候看我一刀剥了他的画皮和驴皮,让他原形毕露,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我现在只给你说那段离别是如何感人。我们把刘全玉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祸心给剔除掉,单看他是如何叙述这段离别经历的──我们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当时策划和导演的水平了。当然,就像刘全玉在课堂上把我当成他一样,你在读这段文的时候,就把他当成我吧。因为他在叙述当中,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赶紧唯唯,说这个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非我们自己胡涂,不明就里,才在那里相互区分,岂不知这种区分有多大的意义呢?回首历史,我们能区分出千千万万死鬼们魂灵的不同吗?我们只是知道在我们前边,还有数不清的前辈和人罢了。他们整齐或混乱地排着队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着,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阎王爷路上没老少,提着包袱,挎着儿女,推着独轮车,像1942年咱故乡的逃难队伍。看看中是怎么写的?──当然,,也是在三舅爷的启发下写的──您当时说的是只言词组,但对作者就有启发;启发是博大而精深的,写出来的,也只是您启发的一鳞半瓜罢了,和您的本意相比,还是显得肤浅得多呀──您说呢三舅爷?三舅爷见我说的还有些道理,满意和欣慰地笑了。这时谦虚地说:也不能为了抬高我自己,就对作者全盘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还是写出来了嘛。接着又严肃地提醒我,说你在看下边这段文字的时候,还得注意刘全玉说话的表情。他坐在哈佛、伦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学的讲台上时,穿著传统的中国对襟月蓝褂子,掩腰的黑棉裤,下边扎着裤脚,脚下蹬着一双圆口布鞋;脸上是回首往事的严肃表情,一手夹着马包肉,一手捻着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这时的刘全玉,吃了几天洋饭,竟也变得碧眼紫髯,鹤发童颜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这时刘全玉就威风八面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站在了我们面前的讲台上。讲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俺姥爷刘全玉还真是给锻炼出来了,对这掌声置若罔闻,显得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只是微笑着扬起一只小手,往下压了压我们的掌声。接着也显得颇有大家风度,讲课之前不先讲课,而是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打量我们;打量得我们低下了眼睛,还不讲,先喝一口他自带水杯中的茶(喝茶的习惯,俺姥爷倒一直还保持着),又悠悠然地点上了他的一支马包肉(吸烟的习惯已经有所改变,由旱烟袋改成了马包肉),吸一口,吐出来,然后又捻上了他的紫髯,这时才打开课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带着我们一块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这一课的题目叫《最后的离别》
它是欧洲讲坛上的最后保留节目
我一般是不大讲起它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最后的情感就是最后的停留
最后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后
呜呼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理论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切都发生在我和我的亲人们身上
虚构早已经过时
你们跟着我
才活到了实实在在的过去
我们的心灵早已虚空和中空
惟有刘全玉的往事
是我们最后的实在和依托
我们上了诺亚方舟
我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航程
但这还不是我们课目的全部
单是这样还不完美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内容
而不讲究形式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货色
而不讲究包装
如果是这样
我仍是个一般的教授
我与他们的最大区别
就是在找到悲伤内容的同时
还找到了一个叙述悲伤往事的完美形式
这就使内容和形式达到了统一
这就使往事出现了一种和谐的美
当然我也不是唯美主义
我是为了脸上闪亮的泪珠更加晶莹
是为了使严肃的表情更加深沉
这个形式是什么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说
也不是哲学
也不是诗
当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课堂上一般的罗里啰嗦和扯闲篇
我叙述的是东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东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游
它是青海花儿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东南沪剧
它是戛然间刺破天空的一只鸟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卖艺脚腿上绑的一只木鱼
它是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
它是鸡在粪堆里的闲言碎语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刘全玉心中一段伤心的往事
(刘全玉的这段开场白,已经使我们这些听课的人耳目一新。接着当然又是掌声如雷。我们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讲课,都这么给我们唱民歌多好。)
说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农民刘全玉
(这时三舅爷又在下边捣我的胳膊,已经使我有点厌烦了。他说:
「其实是郭老三。」
俺姥爷这时已经发现学生们中间有人在交头接耳,「啪」「啪」两个粉笔头扔下来,准确无误和经验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爷的头上,吓得我们赶紧把头缩回来。我责备三舅爷:
「都是你闹的。」
三舅爷说:「他这是心虚,他这是镇压!否则怎么不敢让人说话?」
这时学生开始向我们发出嘘声。我脸上一赤一白的,羞于与郭老三待在一起,让人看着我似乎是他的同谋。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释,因为事情的前前后后,枝枝叶叶,解释起来只好我自己又开一堂课。我说不得众人,只好恼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两个到了舞场跳舞,都没人邀请她们,她们在那里相互恼怒一样,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让人安静地听下去吗?」
郭老三仍在那里不知羞耻地说:「那得有一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他说:「你得把刘全玉听成郭老三!」
我苦笑着点点头。郭老三才安静下来。这时他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我摇了摇头,知道了郭老三为什么会被亲人和人类拋弃。既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也顾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听刘全玉接下去唱。)
农民刘全玉
有了大困难
全玉就全玉
决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说话,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该去赌钱
赌钱欠人账
欠了一百万
不是人民币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认账
才是郭老三
(这时郭老三在那里目瞪口呆。我问:「你还说是你吗?」
郭老三傻了一样,在那里摇头:「记得我当时没赌钱呀。」
我不禁「噗嗤」笑了:「这下露出本来面目了吧?」
郭老三还在那里愤怒:「操他大爷,这肯定是嫁祸于人!一下还是一百万!」
从此不敢再认领,不敢再说话。刘全玉见自己的阴谋得逞,在讲台上不露声色地笑了。这样下来,我们才听了一个安静课。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爷。他在大事面前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愧为一个欧洲教授。我是欧洲教授的后代。我对周围的学生,也左顾右盼了一下。咱们就安静地听俺姥爷唱歌吧。)
欠债就还债
父死子也还
拉斯维加斯
台湾南朝鲜
大年三十夜
全家泪涟涟
妻离又子散
爹娘又翻脸
青灯古佛旁
剩一个郭老三
(郭老三这时在台下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别提我的名字,那决不是我!」众人大笑。)
全玉无计施
出门往外看
一天大风雪
呼啸压人脸
背起酒葫芦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开张
人家也过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爱莲
过年去拉煤
半路无法还
找人修好车
已经到年关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边
夜路蛇黑黑
前边不见天
远村起鞭炮
家中无油盐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爱莲
一个姑娘家
怎好欠人钱
凄凄夜归庙
债主堵门前
无钱还爹账
只好当丫环
进了朱漆门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饭
脸上是风霜
手上是皴斑
到处是血口口
无法动绸缎
物质身体苦
就这还不算完
东家起歹意
还要摧残俺
记得那一天
半夜猪喂完
摸黑回下屋
钻出个大汉奸
汉奸要奸人
俺却也不敢喊
挣扎就入港
这算不算强奸
一个处女身
爆炸顷刻间
我在那里哭
他在旁抽烟
寒月照泪光
黑暗星火闪
我变母老虎
他变傻大憨
从此通来往
强奸变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账是扯蛋
就当养小蜜
傍着一大款
白天像鸟出笼
夜里像虎出山
两情相洽洽
跳舞彭嚓嚓
骑驴去赶集
碰着俺二姨
二姨羡慕我
感叹红颜过
原来一脏妞
现在堪风流
早知是这样
我也去上当
上当还不算
出国到处转
转来又转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
红男绿女闪
看花了你的眼
绿女还不算事
红男就得了趣
床上闪了腰
地下找不着
赌徒不要命
得了爱滋病
接着一扩散
顷刻就完蛋
夫去妻归来
家里去打牌
人生须从头
我老汉去喂牛
上边奉老母
下边事嫂叔
光棍一条人
要求并不高
一天活干完
坐下吸袋烟
母牛在倒草
全玉在洗澡
洗完换睡衣
小牛情依依
人间苦难重
往事事重重
从今变单纯
就说喂牛偎牛这一门
不招灾不惹祸
草屋里边乐哈哈
外边的世界再精彩
全玉我也不出来
清早起来我敬个礼
世界世界我对不起
人说媒涉及性
装聋作哑我不应
女兔唇地包天
早看透你们的黑心肝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凭媒人说破嘴
老娘哥嫂大哭闹
我脚踩门槛微微笑
人说我是后现代
其实我是心破碎
我与你们不相干
你们也别找麻烦
乱世红颜洋酒绿
再别想把我的帽子绿
梅毒霍乱爱滋病
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相比较人和畜
还数小牛最干净
上次上当太大意
这次我可得注意
前生前世难描画
至今想起我后怕
闭上门闭上口
说明心中多少愁
得注意不止性
日常生活也别乱动
点灯火我小心
水坑面前我留神
见到蚂蚁我绕着走
见了屎克螂我握握手
闭上门我养牛
草气牛气到心头
心也静神也静
谁也不碍着谁的命
这世界歪着理
走来走去你不得底
你在家中小心坐
平地就会起风波
我与小牛夜里睡
碍着你们谁和谁
夜里睡五更起
照样给你们去犁地
看着小牛拉不动
我拉根绳子在旁边挣
活干完再回家
一马平川的大坷垃
夜里回来卸了套
我喝米汤她吃草
吃的草下的奶
鲁迅都知她不该
看着她倒草我不忍心
将我的米汤倒槽中
小牛的舌头不舔汤
倒去舔我的黑脸膛
舔着舔着就泪水下
抱着抱着就感情发
出了槽上了床
她的舌头绕音梁
从夜晚到五更
不知不觉天就明
天就明得下田
一夜不睡力气短
力气短活难完
主人脸色就难看
先是风言风语起
接着就是叫家里
声色俱厉给你谈
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娘哥嫂旁边站
架着膀子当笑谈
连羞带气来了病
小牛一病卧槽中
卧槽中好可怜
屎尿都在身下边
就这样还不算
不给抓药不给看
如此这般不人道
不由我这人不气恼
我这人面平和
真正生气了不得
三天我也不吃饭
绝食抗议在槽前
看我绝食牛辛酸
哭不出的眼泪又打衣衫
抱她头我也哭
为了爱情到髓骨
看着绝食很痛苦
其实我也很幸福
听我话她放悲声
感动天地和朝廷
朝廷下旨给地方官
要给看病和花钱
地方官责主人
老娘哥嫂才乱纷纷
到槽中抬病体
去到卫生院打点滴
斗争胜利我欢喜
旧梦重圆在眼前
没想到太天真
朝廷救不了这小民
他远隔十万八千里
偶尔听谈这话题
一激动动感情
下了旨意救人命
世上他臣民千千万
今天就不再说昨天
何况他自己还有事
公事私事床上事
一天憔悴回宫去
哪里还顾刘全玉
刘全玉与小牛
卫生院里又犯了愁
打点滴没药费
我街上卖血给人类
小牛床上好感动
病好我再给君效命
地里家里我忙活
你躺着享受就是了
互敬互爱如春风
玩笑之中就好了病
谁知平地起风波
最后一瓶点滴出了祸
主人老娘和哥嫂
看我们病好他气恼
黑暗之中鼠开会
黄鼠狼要定鸡的罪
嘁嘁嚓嚓定阴谋
还在比赛谁最毒
接着买通卫生员
点滴瓶里下毒丸
毒丸里边藏砒霜
砒霜之中又藏刀枪
小牛还在床上笑
血管之中就起枪炮
这时也有点怪小牛
病好还在瞎娇柔
点滴打了好几天
一到扎针就舒坦
原来如同咖啡因
扎针扎得上了瘾
住院住得牛堕落
早点出院就没这祸
事情都得两面说
鸡和黄鼠狼都有责
我也没有及时劝
弄得小牛完了蛋
小牛盯着点滴瓶
说滴完我就换笑容
然后跟你回家去
草屋恩爱举案齐
一年跟你床上闹
两年生个小宝宝
小宝宝是杂交
两人优势一身挑
智力像你力像我
看谁还敢闹鬼火
人牛之间一交流
还耳聪目明大背头
如今关系先开河
定比人间火上火
佛祖刘邦和阿斗
全是生灵岸上走
主人哥嫂谁敢动
动了儿子要他的命
这样小牛说着玩
说得我也换笑颜
扎针我也不再说
只要她从今能改过
人非圣贤犯错误
知错就改和好如初
说着说着说回来
好象当初谈恋爱
一来二去大松心
忘了瓶中有原因
小牛还在瞎喜欢
滴着滴着脸色变
由红到白到叫唤
由青到紫到瞪眼
口角流血七窍生烟
事情前后就眨个眼
弄得全玉大吃惊
张口结舌哭不出声
毒如蛇蝎狠如狼
你让全玉咋下场
杨枸枸开花三月天
哥哥我为你打白幡
原以为能和你走西口
谁知恩爱不到头
不知你魂魄到何方
知道我就跟你到边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世界对我成了一片
告别了小牛我回草屋
物在人亡我受不了
草叉叉槽头草还温
从今后我半夜不再起身
青草米汤由热到凉
全玉我吃饭没心肠
月亮星星我重看见
被窝凉来屋外暖
月黑风高我绕村走
徘徊踯躅到天尽头
天尽头没有路
大哭而返心迷糊
心迷糊还不算
有人伤口之上还撒盐
小牛已亡身已死
哥嫂还吃肉要剥皮
心中胆怯到我面前
假惺惺要征求我意见
事到如今我无所谓
要剐要吃都很对
我说对他们慌
说我迷失要疯狂
我微微一笑对他们说
这是悲伤的境界过
有了这话他们放心
当天就点火煮牛筋
就在点火炊烟起
我牛屋睡得好踏实
远处飘来牛肉香
梦中氤氲到故乡
故乡开着异花草
那故乡不是这故乡
五更起来蒙蒙亮
我心平气和来化妆
化好妆卷铺盖
背在身上好松快
然后打扫这牛屋
一根草节也不留住
干干净净出了门
从此世界上没我这个人
说是平静又悲伤
一行清泪挂脸上
说是走人这就走
往事如烟烟如斗
这时想起哥嫂娘
他们恶毒又善良
恶毒我都全忘记
善良我又重记起
以德报怨人两面
要我负人我不干
吃亏是福挂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我发烧
哥嫂带我贴膏药
还有一次去滑冰
冰炸掉进大窟窿
眼看挣扎没了命
是谁救全玉出黑洞
是嫂娘解裤带
一条红绸飘过来
老嫂如母哥如爹
一日三餐锅饼贴
端起碗就吃饭
脱下衣服有人管
瓜果李桃树上跳
哥嫂带我去打枣
长大怪自己不争气
与小牛唱上了床上戏
近小牛疏哥嫂
哥嫂气得发高烧
一意孤行不改变
最后下场是完蛋
哥嫂就是做手脚
非男非女也不糟糕
说到头怪自己
一切都怪刘全玉
有悲伤藏心里
不与哥嫂去争执
现在出走别故乡
临走不能不答腔
不辞而别这样走
哥嫂得知会犯愁
想到此到前院
哥嫂还在睡梦间
窗户纸一薄层
轻轻拍来叫姓名
俺的哥俺的嫂
全玉向您来报到
感谢以前的吃和穿
养育全玉五十年
襁褓一直到老汉
给哥嫂添了大麻烦
过去就是生嫌隙
一切也都怪全玉
现在五更我要走
特来向您揖个手
揖个手还不算
我跪下向您道个歉
碰着地我磕头
你们保重我就走
这时俺嫂的良心发
隔着窗户哭上了
他叔他叔你不要走
五更不明你到哪里头
就是牛死你伤心
再买一个给你伴黄昏
怪我以前做不到
妇道人家你别计较
你别走我就起
起来向你作个揖
等她起来往外看
空空一个大场院
接着追到村外边
一道道路儿通向天
白杨依旧雁依旧
不见了全玉我的亲口口
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井
打捞了河儿不见你影
要说我心狠在过去
现在你心狠在别离
谁小时候不尿裤
小妹妹我家住三十里铺
哥哥走西口扔下了我
让我的心里话向谁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牛粪多
你看着好暖和
坐船你坐船边
你不要坐中间
船边有水和山
说不定你又恋人间
最后你到欧洲
山水和故乡旧
告别了小母牛
当上了大教授
现在你在课堂
讲起了这一章
学生们在下边
听了也好悲伤
花花世界好
肤浅深刻少
听了这最后的告别
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鼓掌挂泪花
发个大倭瓜
如是真伤心
下学期发奖学金
听了无所谓
课堂打磕睡
最后又不鼓掌
劈头一巴掌
……
……
可想而知,一群肤浅的学生,这时在课堂上掌声雷动。我旁边的郭老三这时又犯了嫉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