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的思想又转了弯,我们把不说的理由又狡猾地归结和固定为:时间过于久远了,一切都无可述说和无处打捞了──何况你撬开我们嘴巴的用意何在呢?当我们对流逝的年华匆匆忙忙进行概括和总结之后,你就好把我们当作傍晚发蔫的小白菜给分堆处理掉是吧?──这就是一句话的阴谋吗?我们能上你的当吗?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无法翻开的大书等你真翻开了那就是一部辉煌的可歌可泣的历史,但伤痕已经结痂了,历史已经尘封了,现在你还想让我们拨开历史的尘封揭开沉重的厚痂再一次露出我们血淋淋的创面和心吗?何况每一个创面和心都不一样,怎么能杂到一起呢?我们都经历过没男没女和生灵不分的时代,我们的后代都成了一群泥猴或是一堆屎克螂,你怎么还在追问和寻找千年之前的事呢?傻冒。我们当年还对历史微笑着现在我们就木然地对着你的讲台。我们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就很好。我们不再寻找过去的历史,我们不愿再生活在寻找和回忆之中。刚才如果不是一句话的限制我们还能勉强对过去说一下,现在你就是把一句话的限制取消了,我们也不准备说什么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恢复到当面而不是当年了。我们和当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们在会议桌前都正襟危坐,这时倒带着心平气和的微笑。刚才卷起袖子的,现在又放下了;刚才脱了西服的,现在又穿上了;刚才取下领带的,现在又系上了。一排出席会议的人个个西装革履,主持会议的人一下就露出了思想和就他们两个穿著长衫和短打扮的浅滩。刚才穿著的随意显示出一种平易近人和与民同乐,现在一下就显得对生活和我们太不负责任了。西服和长衫,成了敌我双方森严对垒的标志。就好象战场上不同的军服一样。一下弄得小路都有些犹豫了。刚才端盘子累得满头大汗也把扣到脖子领的侍者服给脱掉了,现在还要不要把那湿透汗水的端庄的白上装再套到身上呢?刚才我可不是赶时髦我是真的热了才脱下外衣,谁知后来不知不觉就裹到你们营垒的分别中去了呢?现在我是继续跟着老刘儿小刘儿一块往前走还是跟着你们众人一起往后退呢?我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主持会议的老刘儿会如何看而坐在会议桌前的人民大众又如何看呢?会不会弄巧成拙双方都不承认呢?──敌我双方的对立还是一种简单,夹在中间的小路就有两头受气的第三个层次的苦恼了。愁得脸上跟苦瓜似的。当他把苦恼传染给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心头也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故乡向何处去呢?我们该何去何从呢?当我们刚刚迈向学术新时代的时候,我们当头就遇到了这样至关重要的原则问题。──我们虽然不愿意回忆过去,但是我们还担心未来呢。这时我们倒难以决策了。当我们看到前面的光明和前途时,我们以为到了光明的新时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当我们走入这个时代的当口,我们才知道一切麻烦都卷土重来。不是一个事情的结束,而是另一个事情的开始。我们以前的一切希望和寄托转眼间就化成了泡影。我们本来想象学生考试完一样解放一下和唱一唱我们心中的歌,但是歌声还没有起,一根游丝一样的尼龙绳,又扼住了我们的咽喉。孩子,请跟我来。我们像木偶一样又被新的历史和时代牵住了鼻子。我们原来是一头牛或一匹骆驼,我们连挣扎一下的余地都没有。鼻钩钩就扎在你的肉里,一挣扎就扯动着你的肉和连动着你的心。你的鼻沟里的息肉越长越多,马上就要露到鼻外和翻到嘴唇上了。这时你的鼻梁再高有什么用呢?你的鼻沟再深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的呼吸已经不通畅了,你心中的太阳落不落还有什么实际价值呢?你的命运就系在一根细麻绳由或是一根枣木棍上。这时我们又知道,等到了末日审判的时候,不但是我们,就是刘全玉和小刘儿,也同样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看似你在台上我们在台下你主持着今天的会议我们来听你喝,从讲台的角度出发,你和我们有天壤之别;但是如果从尼龙绳和枣木棍的角度出发,我们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的阶级兄弟呢?倒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在一句话上和你过于认真和闹独立又有些小题大作了──看来它的意义也仅仅在赌一口气和争一口气上。但是令我们不放心和我们现在还不能和你们站到一起替你们考虑的前提是,我们现在这么考虑和认识了,我们一下就由微观达到了宏观,你们的认识是不是也同样进步了呢?如果你们这么认识了,我们就不和你们为难成全你们一次也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你们没有这样认识,现在我们就对你们妥协,你们不就把我们的这种让步看成傻冒和软弱可欺的表现了吗?我们不是一下就钻进你们的圈套和跌入你们的牢笼了吗?我们不放心的倒是这个。一句话不好总结我们的历史原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借口,真正的深刻的原因和背景还是我们对世界和你们整体的怛心和忧虑呀。我们是一群心重的人呀。就好象父母关系不好不但白天吵架一到半夜也吵架在这种情形下的儿女和小学生一样,我们不但在家里的时候担心,我们上学的时候也担心;我们不但白天清醒的时候担心,我们夜里做梦也担心。现在我们担心的就不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学习了,而是担心你们两个狗日的大人的一举一动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在你们不吵架的时候还团结一致地要检查我的作业、分数和在校的表现呢?女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怎么还会和你们一样挽起袖管和裤管,脱下西服把衬衫当短袖衫穿呢?那我们不就忘记自己的处境和忘记自己是谁了吗?我们还是老实地把我们的西服穿上是正经。不然别人不笑话我们我们自己也要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了。我们连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都不知道虽然我们也知道就是到了明天也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它也远远不是事情的终结只能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哪里还有心思和你们一起总结昨天和深入前天呢?──我们真能像一个耋耋之年的老人一样由于年老体衰行将就木对现实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只好倚着墙根靠回忆自己的青春和风流往事度日吗?我们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我们起码还要在会议桌前保持我们的体面和尊严。不是现在还没到明天吗?不是现在还没到明天吗?不是现在还没回到昨天吗?钻不钻昨天的隧道和开不开明天大门的权力现在不还握在我们手中吗?就算你们真对我们好,让我们照一照过去的镜子是为了打扫一下身上的灰尘,看一看我们的形象有没有扭曲、歪曲和走形的地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形象的端正而你们不想从中捞取什么,但在我们的心里,在往昔的隧道里穿行一次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呢。因在我们的心里,已经结满了茧花。在茧花中穿行的苍蝇和在杏花上飞舞的蜜蜂可不一样──苍蝇在现实的意义上已经变成了标本。就算苍蝇没有扭曲,茧花也要把它扭曲。小刘儿没有把它扭曲,我们自己也要把它扭曲。何况在我们扭曲之前,小刘儿已经把它扭曲了。二度扭曲的形象,不就成了一根麻花了吗?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被历史扭曲的麻花。这时你还让我们回顾什么呢?不纯粹是为了寒碜我们吗?──当然,我们撞到小刘儿的笔下也是活该倒霉。虽然有我们的二度扭曲在后,但一开始从外形上,还是有他的一次扭曲在前──追根溯源,罪恶的发端还在他身上呀。怎么就对我们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呢?就是照猫画虎,他也一定要把我们歪曲成一条灰狗。就说那个牛根哥哥吧,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多么敦厚、诚实和有尊严感的人呀,哪怕背一个粪筐从街上穿过,我们也看到了他步伐的坚定──前边肯定有一泡狗粪在等着他;虽然英年早逝,也让人痛哉哀哉;但是到了小刘儿的笔下,他成了什么?不就成了一条人类不齿的灰狗了吗?小刘儿在幼时,牛根对他那么好,牵着他的小手,走在春风拂面的河堤上,他还那样恩将仇报,何况这些从小就没少得罪他的我们呢?再说小刘儿他爹吧,虽然老人家在生活中有些不着腔调、不知轻重、不知冷暖和不知高低,但再说什么也是他爹,可到了他笔下,这老刘儿怎么就成了一条见人咬人的癞皮狗了呢?──他怎么对狗那么情有独钟呢?画人不成反类犬吗?──他对他爹都是这样,何况对我们……但是,当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已经上当了。我们不是说不回顾和不评价我们的历史吗?现在怎么说着说着就上了套和评价上了呢?我们看到主持会议的刘全玉已经转尴尬为兴奋了,原来他的尴尬也只是一个引诱我们抒说的手段,让我们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当和说了起来。小刘儿也在那里做出真诚已经开始拼命记录,边记还边在那里频频点头,意思是「说得好,说得好」,鼓励我们说下去。但是我们已经惊醒了和觉悟了。我们马上闭上嘴又不说了。要说你们说反正我们是不说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刘全玉又失望了。
「说下去呀,怎么又不说了?」
我们就是不说,我们又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刘全玉长叹了一声,又鼓嘟着嘴开始在那里生气。小刘儿也茫然地将笔停在了空中,张着大嘴傻看着我们。我们都一齐低头喝了一口和出了一声我们的可乐。当大家共同在屋了里做着同一个动作和发出不约而同的同一种声响的时候,这种事实本身对于对方就又形成了一种挑战、威胁和逼迫。有利的情形和气氛马上又向我们这一方倾斜过来我们掌握着这个气氛我们坐在这气氛的黑云之上而刘全玉和小刘儿又被闷在了这黑云之下。我们在上边悠哉悠哉像坐在穿过云层的飞机上马上又见到了太阳,而呆在地面上和机场上的刘全玉和小刘儿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在那里干着急。他们着急还不仅仅是担心这满天的乌云马上就要下雨──说不定这雨下来倒是好哩,而是天空正好处于将下未下的状态让你心焦。天上到处都是云彩,你知道哪一块云彩能下雨呢?我们又齐声喝了一口可乐。这时我们发现不管是刘全玉也好,小刘儿也好,脸上的阴云倒是到了暴雨将至的程度了。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自暴自弃和破碗破摔呢?──在历史上这种先例也屡见不鲜,参加会议的人还没有什么,主持会议的人却先破碗破摔了。当年的老曹和老袁,当年的老孬和猪蛋,当年的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到历史的危难关头,哪一个不是破碗破摔对我们疯狂反扑当然最后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呢?他没辙的时候就是有辙──破碗破摔的时候,我们还真得防着这一头。他把一切都搞糟了,他搞不下去了,这时他往往会破碗破摔和撂下挑子就不干了,他扔下一个烂摊子就走人了。「真不行我还可以上吊嘛。」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选择。在他们破碗破摔和就要上吊的时候,我们反倒束手无策了。你们让我们回顾和总结历史,你们对自己扭曲的历史总结过吗?当你们的历史出现险境和扭曲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个上吊就完事了吗?你们不总结,现在把我们憋到这房子里让我们总结,别说我们总结不总结倒其次,问题是现在和我们坐在一起你们也要求他们同样总结的人里,不就有老曹老袁、老孬猪蛋、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吗?你们感到好意思不好意思倒在其次,现在你们当着他们的面再搞这个就等于当着秃子说和尚让他们脸上都感到臊得慌了。古老的游戏又捡起来了吗?一排一排的上吊绳,原来结的都是过去的历史的疙瘩吗?你们真是要上吊吗?刘教授和小刘儿,我们还真怕和真担心这个。当你们折腾和总结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害怕,当你们要总结自己和要处理自己的时候我们就着了慌。我的哥哥,可不能这样。你们本来主宰着历史,当历史主宰不下去的时候你们抽身逃脱丢下我们可怎么办?想到这里,我们又共同将头对准坐在讲台上的他们。我们对他们又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关注和焦虑。我们一个个都拉紧了自己的领带,生怕自己的领带会成为别人的上吊绳。这时可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刘教授已经站起来了。从刘教授的脸上我们已经看出了那种无数其它先人脸上见到过的破碗破摔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在说:「操,大家的事情,大家还不关心和总结,我给你们张罗半天还掏力不落好我图个什么呢?这还不成了公公背儿媳妇过河么?人都背过去了,她的乳房当然也耷拉和涌动在我的膀臂和后背上,就算我占了一些便宜,你们就不能考虑一下人的整体而只是局限在一个局部来说三道四和出来这么多的闲言碎语吗?我管不了历史我撂挑子还不行吗?我吃不了这碗饭我兜着走还不行吗?我动员不了大家我让你们只说一句话你们都不给我面子现在我不管了不让说了我主持不下去主办不了我不主持和不主办还不行吗?当一切都前功尽弃的时候,我按照前人和前辈的指引去上吊不就结了?」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可怕。虽然他做出的这些表情我们也曾经见过,但是他接着做出的动作也够也出我们意料的。本来你说上吊就上吊也就是了,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上吊,但是他怎么在上吊之前还有前人所没有玩过的花话和花样呢?他上吊之前,开始往下脱衣服了。这就让我们瞠目结舌和不知所措了。本来他穿的是一长衫,现在一脱下长衫就露出黑红的男奶和摇摇欲坠的大肚皮了。接着他又要往下脱裤子了。我们求求你教授,你不能这样做,你去上吊我们感到没有什么这也是人被逼到绝路上的人之常情,但是你现在这么做你的行为可让我们感到恐惧。但他不管这个,裤子也不由说地被他脱了下来。接着又毫不犹豫地往下脱他的裤衩子。接着就露出那片和我们一样被割过揽子的荒草地看似光秃秃其实到底带着被割痕迹于是就成了疙里疙瘩的丑陋的丘陵了。面对着这片荒原的丘陵,我们一下就草鸡了。教授一下露出了真相也使我们一下露出了真相。气氛一下就让教授给夺了过去。过去我们在云层和九天之上,现在我们就在机场和九天之下了。我们都以袖遮面。我们好后怕耶。事态的发展不但让我们感到出奇和吃惊,就是和他同坐的小刘儿,也一下感到瞠目结舌和不知如何是好了。怎么姥爷说脱就脱,在姥娘去世还没有多久的日子里?脱的意义和出路何在呢?但是这时姥爷和教授已经在叱喝他了:没看到人们的表情吗?没看到我一直在脱吗?没看到我脱的效果吗?就是这一切你不理解,看到姥爷在脱你就不会照猫画虎吗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呢?小刘儿这时一边学着姥爷的动作在那里解着自己的短打扮的扣子,一边战战兢兢地仍没有把握地问:
「姥爷,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样一下也脱光吗?」
姥爷这时满怀信心地说:
「不但是你,将来所有的人都要脱光!」
接着他又对哆哆嗦嗦躲在幕后的小路说:「现在可以放气了。」
小路哆哆嗦嗦地问:「可以放了吗?」
刘教授微笑着和有些讥讽地看了我们一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路就仍掉托盘给我们放气。这又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我们既没有料到刘全玉,也没有预料到小路。还是主持人比我们成竹在胸呀。看着他和我们一块尴尬尴尬的地位在云层上下换来换去,我们以为世界就这样感性地和线性地发展下去了,没想到在刘教授的内心深处,还有最后一招和最后的探戈在等着我们呢。当我们按着自己感情和思想的渠道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然和自由地流淌想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的时候,没想到我们的姥爷早给我们安排好了最后的归宿。我们还是没动脑子,我们还是没动心思。虽然我们畅快了,我们自发了,我们自在和自由了就好象我们过去有揽子的时候不知道控制自己和照顾对方一样,一切都是按自然出发的,没想到我们的对方恰恰在这个时候理性地托出了他最后收拾和俘获我们的全盘计划和阴谋。他开始让小路放气了。而且不是一个管子而双管齐下等我们以为是双管齐下的时候他又开始多头齐下,这可让我们着了慌和发了毛。我们一下就控制不住局势和我们自己的感情了。我们是从感情出发和把它当作起点,到头来我们又栽到和崴到自己感情的泥潭之中。到底是教授呀,到底是有理智呀,他在事情之前怎么一下就看穿了我们我们一开始还傻呵呵地以为看穿别人呢。这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人间智能呀。我们一下就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了。气还没有放,我们就知道我们这支队伍马上要全军覆灭了。我们现在强撑着把事情做下去,无非就像一场游戏和战争一样,当对方还没有要求我们签投降书裁判还没有吹终场哨时,我们也只好尴尬地陪着别人把这场游戏和战争玩到底和进行到底罢了,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大局已定和大势已去,但主动权包括能不能投降的主动权并不在我们手里。我们在深入中挣扎,这时可真让我们憋了一口气。它不但淹没了我们的身,同时也淹没了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心。姥娘,什么时候才是大好晴天才能让我们把我们潮湿的心灵和思想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和翻一翻呢?才能拿着棍子敲打敲打和抖落抖落呢?眼看着它就发了毛和长了虫子了。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虫子叫什么。能叫你一声什么好呢?你一下就到山梁上,你义无反顾和连头也不回,连让给你唱一首送行的山歌和民歌的时间都不给我留。于是我们的心怎么能不是千疮百孔和让虫子给咬穿了洞呢?我们托着和抖落着我们的心,我们默默地在人群和集市上穿过。夜壶早已经从门头上摘了下来,我们失去了家乡的标志所以我们找不到家。这个时候让你总结一下过去你为什么还对这种机会视而不见和置若罔闻呢?我们甚至对我们刚才的所作所为都有些后悔了。这时光着身子的刘全玉教授有些得意又有些痛心地对我们说:你们以为我们是为了我们而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吗?你们对夜壶和有明显标志的时代难道真的不怀念吗?本来是一洼简单的渠水,怎么会不需要一个明显的渠道和前边一株红高梁的标志呢?这个时候不明白的不是你们倒是我们了。本来我们认定结局就是这样了,没想到现在你们后悔了;本来我们以为你们就要顽抗到底我们已经放气了,没想到你们开始回心转意感到自己又需要怀念和寻找了,又要总结自己的过去和夜壶了。但闸门已经拉开了,蒸气已经放出去了,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就是你们如何承受的问题了。这时四个屋角的所有汽阀已经全部打开。蒸汽很快就喷发和弥漫了全屋。我们听到汽阀发汽的「扑扑」声和有个别汽管爆裂露汽的「滋滋」声,我们开始在恐惧中面面相觑,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我们一下就到了一个庞大的洗澡堂里。池子里冒着「滋滋」热气的水一直在往上涨。一会儿就漫过了我们的鞋底和我们的脚脖子。我们也痛恨自己呀。为什么一次次要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才能明白呢?为什么上一次事情结束的时候我们总是咬牙切齿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地发誓下次再不这样了,但一到下一次事情来临的时候,我们马上就重蹈覆辙和顺着原路回去了。我们是一头没有记性的驴呀。本来我们的自身和行动已经离开了家,本来驱使和驾驭我们的主人已经弃了车也不知这个不值得怀恋的旧主人哪里去了其实这样寡廉鲜耻的东西去了正好就当他去球了也就是了──本来车上已经没有人了,但是我们拉着这思想的空车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踏着暮色,我们又掉转头顺着原路回来了,又回到了那个过去的混账的总是把我们领到斜路上去的主人的家。我们的思想为什么总是挣脱不了牢笼?我们的行动为什么总是不能还原自由?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脚?我们怎么总是既像驴又像鸡一样本来我们已经到山岗上山岗上鲜花遍地野食也遍地但到晚上我们又伸着脖子一伸一伸地回家了呢?这时水已经快漫着了我们的大腿和我们缺乏揽子的下裆了。我们这时所能做的,也就是赶紧慌里慌张和刘全玉教授和小刘儿一样脱掉我们的衣服──虽然我们不是长衫而西服领带脱起来和解起来比他们复杂得多,但是我们为了摆脱暂时的衣着尴尬,我们还是麻利地把它们脱了下来。不是到了洗澡堂子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时刘全玉教授早已经对我们不管不顾自己下到大池子里泡着去了。没有的揽子的下部自由地飘荡着一丛水草。他还在那里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冷冷地看着我们呢。我们慌里慌张地脱下了我们的衣服──在脱衣服的过程中,我们一下又出现了自我竞争和比赛的场面──这和刚才在会议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样,刚才是看谁腰板挺得直,现在是比赛谁能把这身正而八经的皮早一点给扒下来。好象谁早一点扒下来,谁刚才穿的就不是西装而是长衫或短打扮或干脆没穿衣服一样。还没等刘教授动手,我们自己内部就分化了。不是分化在理论、理智和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而是在一个澡堂子里看谁的衣服脱得快的比赛上。不时传来你的衣襟缠住了我的裤腰,你的领带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争吵。有的已经大打出手了。最明显的是俺爹和他刚刚在严肃时期还是好朋友和亲密战友的白蚂蚁又开始抢一个木墩,到底谁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而打骂和撕拽起来。先脱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后脱下的,自顾自地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跳到大池子里去了。先跳进去的马上像刘教授那样躺倒在水中接着像水貂一样将头在水面上转来转去也就放心了,后脱衣服的就担心池子里的位置一会儿会不会给人占满而没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面前。不但池子里的位置重要,还有喷子下面呢?一会搓背的时候能不能占到一个板凳呢?搓过泥打过肥皂冲过脑袋接着能不能占到一个竹床再让人泡一壶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别了穿衣服的过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琐碎、浮躁和纷争之中。我们从理论和理性上不愿意回到过去,但是当我们面临着现实的时候马上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就回去了。当我们起了纷争和议论的时候,我们接着不就要总结过去了吗?不就要纠缠历史了吗?──这也是刘教授收拾我们的办法之一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刘教授一下就达到了他的目的。这时我们也看到他终于放心地躺在那里开始闭着眼睛单纯地享受关热水的浸泡了。他终于放心的躺在那里开始闭着眼睛单纯地享受着热水的浸泡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不拿我们当回事了。他现在只考虑如何将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冲头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够了。他有资格比我们单纯。他完全可以把刚才所有的担心和烦心,现在一股脑摔到我们头上。当我们一批一批前赴后继像鸭子一样跳进池子,我们一下就糊里胡涂地回到了过去。我们本来已经往前走了许多,现在又糊里胡涂地回去了。接着我们又发现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不但我们脱了衣服跳了进去,连过去的我们的所有妇女,现在也脱掉长裙和晚礼服像企鹅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水。我们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异性关系的地步了吗?这个时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制,身体下部你能控制吗?幸好我们已经在另一个阶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烦,才没有出什么大事。但是妇女对我们还是有些诱惑呀。她们的下身虽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们的上身呢?她们美妙的乳房,还像茄子一样在那里滴溜溜着呢。就好象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废墟上还停着一辆辆废弃的坦克和一条条风吹日晒的战壕呢。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敢说我们不去总结过去和历史了。我们的心情和刚才已经大不一样了。我们早就想着和盼着这一天了。怎么还不总结呢?让我也说一说过去的美妙时光吧,我心里憋着一肚子话要说呢。这个时候开始进行总结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就不是后退而是前进,就不是面面相觑的水貂而是像鸭子一样要滔滔不绝。已经不允许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车已经到站了,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上挤,你不干点损人利已的事情,你还上不去这班车呢。这时刘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全场就剩下一个小刘儿还在那里傻愣愣地不谙世事的变化停留在原来的地步呢。看来他是要被我们从车上挤下去了。他的眼镜片已经被蒸汽给打湿了。他眼镜之外的我们全是一片模糊。他既看不清刘教授在历史之中的从容镇定历史在他的手中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看不出人民群众早已经由刚才的当家做主再一次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他考虑的是他现在怎么办。跟着那一群人跑好呢?现在是1942年的饥荒或是1893年的战争呢?他是跟着小刘儿呢还是跟着雨果呢?小刘儿再一次胡涂了。他衣服倒也脱了,但他丑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时候又在那里犹豫不决。当我们和刘教授心心相通的时候,倒是小刘儿不上不下又在那里拖我们的后腿。这个时候我们对小刘儿就有些愤怒了。当然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当我们在世界上都没有揽子的时候,我们看到小刘儿的身下还吊着一个罕见的麻烦,就好象当年我们都有麻烦的时候看到一个太监在空空荡荡地做着女人的动作操奶奶腔说话一样让我们感到别扭别说我们别扭当他和我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别扭一样,现在小刘儿和小刘儿我们就都是这种别扭心理了。问题是他越是怀着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们当年在台上演出一样,演得越是砸锅,下场的时候就越是容易下错台走错门到门前就碰了头。现在我们越是替他害羞,小刘儿露着让人见笑的揽子──真是改天换地和时代不一样了──就越是对自己该不该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进退两难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摆在什么位置;越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揽子埋藏到水中只好那么明显和豁亮地露在上面。这个时候他知不知世界的变化及我们和刘教授心理的改变倒在其次了。对我们来说这是大事,但对他自己来说,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他的揽子。这时他后悔当初在麦田钓鱼的时候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一招失算,全盘皆输,历史回头与他清算,现在就出现了这种窘境。更让人发窘的是,现在已经到了学术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时代,他还到哪里去寻找当年已经丢弃现在血迹早已晒干和蒸发分化了的镰刀呢?找补都没地方找补,抽身都没退步的余地。当年那只飞舞的蝴蝶呢?我的那个柳条编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腾的小腿呢?过去和一切,都让小刘儿后悔莫及和潸然泪下。呜呼,俱往矣,往事竟是这样不堪回首。小刘儿在池边竟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但是他的这点马尿,哪里能引起我们的同情呢?谁让你当初那么聪明呢?谁让你当初为了表现自己甩下众人呢?过去表演够了,现在落到这样的处境和下场(包括舞台上的)就是活该。我们对过去还没有计较,你倒先在这里没完没了了吗?接着我们就对他感到愤怒了。本来我们心理上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现在你还想把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历史包袱和负担再转嫁到我们头上吗?不流眼泪还不是一种社会和大澡堂的现象,我们可以视你不见,现在你当我们的面把泪水流出来了,哪怕你仅仅是为了获取我们的同情但从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我们的思想负担单是这一点我们就不能答应和接受呢。──当然事后想起来,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是不是存在把对刘教授放水放汽让我们脱衣服下池子我们只好束手就擒接着只好回忆和总结历史的愤怒也变相撤到了小刘儿头也未可知。他们两毕竟是一头的,我们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我们倒是和小刘儿没什么差别了。当然这一切也像小刘儿的流泪一样历史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已经是大局已定和大势所去趋了。我们只好去回顾和总结我们的历史了。我们已经到了这种氛围和蒸气之中。可怕的教授比我们高明的地方还在于,这一切都还显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们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结果。就像我们刚才宁死要拒绝历史一样,现在我们一下又自己钻到历史里出不来了。我们得回忆,我们得总结,那里有我们的青春、生命和16岁的花季呀。拉开一段距离回头看也许更有审美情趣呢──比这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捞哇。审判是什么?审判就是对过去的计较。老曹老袁,俺爹白蚂蚁,前孬妗和冯大·美眼,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我们相互交叉和多头交叉,如果说单个交叉还是一种加法那么多头交叉可就是一种乘法和几次方的问题了,我们相互之间的恩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我们以为刚才的云层是什么呢?为什么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机场呢?原来就是我们的恩怨和我们的冤仇的聚集呀。我上一辈子不知欠了你什么了,你非在这一辈子来讨还吗?是一段不了情吗?想到这里,我们就觉得对历史和过去,确实不能不总结和不回顾,忘记过去就是意味着背叛。我们不能了结和不管。这样了结和不管就不单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问题,首先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想到这里,就像当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样,我们就不再对勾起我们思索和回忆、总结和了结──不总结怎么能了结呢?────的刘教授那么愤怒和反对了,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多亏了他老人家的提醒。他到底是一个发达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历史眼光是怀着一腔热血要对我们负责到底的态度,才来对我们诲人不倦和义无反顾呀。死也要把我们拉到明道上。刚才我们还打什么后坠和后墩呢?还哭着喊着好象人家要把我们送到虎口似的。现在想过来了,想回来了,我们跟着刘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开阔地;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看过去的自己,都为刚才的短视和无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我们就是一群护着头不让大人理发的孩子嘛。能原谅我们吗?全玉大爷和姥爷!想来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也不会跟我们计较。刚才你不是已经用自己的不计较、用自己的蒸气和洗澡堂子向我们说明问题了吗?我们不要感谢这牛屋,这长衫,这饮料,这小路,这托盘,这水管,这水阀,这蒸气和这洗澡堂子,你们让我们洗的可不是我们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们的心。洗心革面,才使我们有了一个新我,虽然这新我是用走回头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我们就是不感谢小刘儿。我们倒是从现在开始要盘查一下小刘儿,我们跟历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因为是他在操作和书写着我们的历史。我们在历史上穿著戏装的时候是那个样子吗?就是是那个样子,那也只是一台戏你就当真了你就那么天真你怎么只看戏台而不见生活呢?就好象一个服装展示会看着模特穿著篮子和草筐在台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们对服装和身体的想象能力看我们的身体到底能负担些什么和挂靠些什么你就真的把这篮子和筐子给穿到大街上去了吗?是你的无知呢还是你的别有用心呢?说刘教授跟他是一头的,现在看刘教授倒跟我们是一头的现在他也站到我们的立场上来共同对付和考察小刘儿了嘛。好了,小路,发复印件吧,发前两卷吧,就在这热气蒸腾的洗澡堂子里。蒸气会把书给打湿,但书上也不会说我们什么好话,打湿又有什么要紧?于是小路像刚才托着拖盘发饮料一样,无非刚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着领结,现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样身上围着一条白围巾,穿著一个日式的木呱嗒板像日本女人一样迈着小碎步开始在澡堂里穿行给我们发书。小刘儿看到这种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样,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庄的灯光和夜壶一样,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罢,这不还有人烟吗,这不还人来嘛──马上就止住了刚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为笑和将身子滑溜到大池底。揽子不见了。精神一点一点恢复了,眼里有亮光了──他终于缓过劲来了。好嘛,发我的书了。不管接下去出现什么情况,这管前边对我怎样地不利,不管你们出于什么原因和动机,也不管马上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我只能顾住眼前了,我只能过上一天说一天了,现在我见到给人民发我的书不管这书你们怎么看我看着这形式和仪式我就高兴。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书给武装起来了吗?接着他一下就忘记他和我们的区别似乎我们已经是一伙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没有了揽子似的──揽子沉到水下就没有了吗?这时在水上飘浮的,倒也和我们一样成了一丛水草──开始在水面露出一个头和我们一样像水貂一样东张西望。但是水貂还是不一样呀,我们的转头已经显得十分成熟了,而你还在那里像一个乡下水貂一样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呢。何况我们在池子里浸泡的时间也不一样。当我们尽情浸泡的时候,你拖着揽子在那里不上不下;现在我们浸泡够了浑身已经像一只红虾手指在身上一动泥卷马上纷落。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离开这池子去占一个大条凳让搓背的小路给我们从上到下和从里到外彻底清理一遍的时候,你倒是刚刚觉悟要下池子呢──当他像水貂一样下池子的时候,我们已经像鹅子和鸭子一样要纷纷离开自己的水坑拍打着翅膀上岸了。还没有容他对世界的好奇打开天窗,我们已经争先恐后「扑啦啦」地飞出了屋。单为这个,他再一次对世界感到沮丧。但是到后来上吊的时候他倒把当时的沮丧诗意化了。他说:
「我在空无一人的池子里并不感到沮丧,因为我把你们争先恐后的上岸,看作是为了争先恐后抢到我的书。」
小路给成群结队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着打肥皂和到喷子下面冲干净的我们人手一册发了两卷书。当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有拿起来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来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结果再回头看原因先过将来再回头过现在和过去的。这就看各人习惯的不同了。不看我们还没什么,一看我们就觉得我们真应该看,我们真不该这么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命运和过去交到我们不相信和对面不相识的人手里。看着小刘儿也挺老实呀,我们就在车站把我们的行李甚至我们的孩子暂时托付给他了,没想到等我们刚刚转过头来,他已经把我们的行李和孩子给拐走了和倒卖了。现在我们看着他的书,就好象我们在车站看到他背着我们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闪呢。转眼他在人群里就不见了。我们哭着找不到我们的行李和孩子。何况我们的盘缠我们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们的心还在他背走的包袱里呢。我们失掉了我们的盘缠和思想,我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怎么往前走?我们失掉了我们的心,今后我们可怎么活呢?我们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说我们像小刘儿一样是一个傻冒了吗?我们失掉了我们的过去哪里还有我们的现在和将来呢?不看这两本书我们还能活下去,一看这两本书我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们一下就义愤填膺了。我们真不知道我们的身影留在我们的身后会是这样。连牛根都在那里抱着脑袋哭了:
「我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呀。我平时跟小刘儿关系不错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候,一到了书里,他就把我变成了一条狗呢?」
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炸了窝和哄了场。除了牛根,我们故乡还有女免唇和卡尔·莫勒丽这样的人呢。还是教授对我们好呀。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让我们看了看我们的原形和原状。这还开什么讨论会呀,我们就一边搓泥和淌泪,一边把它变成诉苦会和斗争会就是了。一边躺在一条长凳上让人翻来倒去地搓泥,一边声泪俱下地开始诉苦,在这充满澡堂子味道的世界里,不也别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吗?问题是我们不单对小刘儿有仇和苦,还有我们之间呢?我们之间过去也相互看着不顺眼呀。看着是一本书,原来是一本本的血泪帐。小刘儿呢?小刘儿这时还浑然不觉地在大池子里飘水草和沉浸在刚才发书的兴奋中呢。他哪里想到这就是他恶贯满盈之后走投无路的开始呢?
「我先说!」
「我先说!」
大家开始举着手争先恐后地要第一个控拆和拆苦。还是我的冤仇深呀。还是我的委屈大呀。大家的手举得像森林一般。这个时候我们的主持人刘全玉教授也刚搓过背像一个泥人一样从条凳上坐了起来,刚才他还对我们束手无策,现在看到这种情形,一下推开小路,又反客为主地端上了架子。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他一起身,泥雨横飞,申请发言离他近的积极分子,这时都落了一脸和一身。有的还一下迷了眼睛。但这些迷了眼睛的人现在连擦也顾不得,一边憋着流出的痛泪和痒泪,一边还在那里盲目地举着自己的小手嘴里不停地和着众人说:
「我先说!」
「我先说!」
好象谁先说,谁的苦就越大;谁越是对小刘儿前两卷有意见,谁的形象在书中就越被扭曲本来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于是现在就不是诉苦,而成了某种形式的比赛了。而世界上一旦出现比赛和赌气,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倒是要马上变形和扭曲了。就像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身体和动作一样。我们在赛场上就已经不是我们就好象我们在舞台上就已经不是生活中的我们而是根据剧情的变化和发展来塑造和改变一样。我们本来是要挑破一场戏,但在挑破这场戏的过程中,我们又开始了另外一场比赛和开锣了另外一场戏。用另一场戏来总结上一场戏,这本身就含着连环套和戏中戏呢。闪回用得太多了吧?回忆中的人怎么又插上一段回忆呢?如果说我们的刘教授在他的聪明和智能之外还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样的错误和闪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连环套就只是套中我们吗?就没有套中他自己吗?但是事后刘全玉教授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在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做的,本来我是不想放气和放水的,本来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场戏的同时再开锣另外一场戏的(这话说得太夸大自己了吧?当初恐怕你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在开锣另一场戏吧?用另一场戏来总结上一场戏,这戏和总结的本身能有什么区别呢?),本来我也想象刚开始那样,大家脱掉西服恢复到生活本相我们轻松活泼地坐在桌子前总结不成吗?但是不成。条件创造好了,大家就是不总结。这个时候我就发现了大家除了像他们说的对往事过于疲劳和伤心不愿再揭开那块伤疤之外──当然也含着某种程度的赌气──更大的成份是一种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戏中和入戏的时间过长中毒太深了。从艺术的角度看──对于过去讲,当然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境界这也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人戏不分的情形;我们在以前的戏里都不一定能达到这种境界,我们也是动不动就出戏和跑戏;现在煞戏了,散场了,我们应该回到现实生活中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戏了。我们一下人戏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这个时候大家倒是一个个仰着头深沉地看着月亮。我们总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过了点和错了车,我们的行动总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达到我们的极致。──大家的情绪还在延续,我能怎么办呢?大家个个打着领带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里一个个鼓嘟着嘴都不发言的本身和场面不就是一场戏吗?倒是我还穿著生活中的宽松的长衫。我倒是占了个宽松,你们倒是在那里紧张了。一言不发的本身就说明他们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一下在戏中出不来不知从何说起罢了。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这里有一个前提是,当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个人正常的时候──说到这里我倒和你们一样对小刘儿产生了愤怒,他在众人深思和入戏的过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别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了?给他姥爷出什么主意或是提什么建议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连他自己的麻烦都思考不清和处理不了,他连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过来,你还能指望他帮你敲打非洲鼓吗?本来我是不想把一个回顾的会议变成一个声讨会,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但是当你和小刘儿这样一个矬包和窝囊废结伴的时候,你看到他终于受到众人的攻击和围攻,你在旁边也为你窝囊的结伴感到一种解脱和解脱之后的解气呢──当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个正常的时候,当所有的演员都没从戏里醒过来就你一个人醒过来的时候,当所有的醉鬼都还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办法来处理场面是不可能的。你除了对世人进行倒退和妥协也找不出别的办法了──这时你还不能让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协的手法,手法的实施还得让世人不知不觉;你在给他们动手术的时候,还得给他们打一针麻醉药和昏迷剂。你除了也倒退到戏里、醉里和梦里没有别的办法。你除了让他们倒退到历史里他们才可能总结历史。你想让他们回忆起痛苦的往事,你只有给他们砍一道新的伤疤。本来已经到了学术和文雅时代了,我已经不想再搞这一套而想和他们平等了;你对他好他觉得不正常,你坑他骗他他倒对你感恩戴德。单是为了这个,不也值得我们长歌当哭一场吗?当然这样说的本身又是另一种入戏了。长歌当哭还不是一种戏的境地吗?但是我的这种入戏和他们糊里胡涂的入戏又有本质的不同。于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只能给你们放气和放水了。我只好把一个好端端的会议室变成洗澡堂子了。这时他们只好把西服除掉──本来在他们刚进场的时候我穿著长衫就曾笑吟吟地让他们除掉西服,但是那样的除掉他们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后不又一个个穿上了吗?不穿上就成了异已分子。那样的除掉他们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们就一律无话可说了于是就争先恐后就除掉了。你让我对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让他们退回到戏里、梦里和醉里,让他们在戏中戏中来入我的连环套。这样他们倒是在泥雨里争先恐后地要诉苦了。我是多么地想仰天长啸和掩面大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