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水作证回来以后,刘川开始了出监教育的学习,原定进行的国际法考试被无限期拖后,因为在考试之前,北京闹起了SARS。
SARS疫情的发展快得出人意料,从刘川回到天监的第四天起,北京市监狱局下令封狱。在对监狱的每个角落进行彻底消毒之后,从监狱领导到各级管教,统分了三个班次,A班封闭在狱内,B班在狱外备勤,C班回家休息。犯人居住相对密集,得了病又不能分散到社会救治,一旦集体感染非典,后果可想而知。
封狱之后,在狱内执勤的A班等于判了一个月的“刑期”,在“刑期”之内,连监狱长邓铁山算上,任何人不得走出这座深牢大狱。但出监教育学习班却给学员们做了安民告示:凡刑期届满的服刑人员,仍将依法按期释放,不会违法多押一天。
参加出监教育学习班的犯人,剩余的刑期都在两个月以内。出监教育和入监教育当然不同,学员的心情兴奋而且轻松,学习的课程除了国内外时事政治,政府近年来新颁布的一些法令法规之外,还有许多更加实用的内容。比如怎样择业,怎样上户口,北京市区道路及周边交通的变化,交通规则的某些调整,等等,都有教员授课和正规考核。还有SARS!回到社会后如何做到“四早”,如何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随地吐痰该当何罚,当然还是自觉不吐最好。几乎所有的学习内容都关乎未来的生活和工作,因此大家的学习态度不用督促,个个都很自觉。只有刘川依旧有些沉闷,常常坐在课堂上若有所思。没有了老钟,自由将临的快乐已黯然减半。
学习班的课程并不很紧,出工干活也不经常。和三分监区的正常安排相比,节奏显得不那么紧张,自学时间也较充裕,刘川因此而有了更多的机会冥思默想。他把自己几年来的大墙生活,仔仔细细做了回顾,把头脑中那些片片断断的记忆,缀连成完整有序的篇章。在他脱胎换骨的每个关键阶段,老钟的音容笑貌,都与澎湃的记忆同在。还有冯瑞龙,还有庞建东,还有对他不错的每一个队长。他们表面上常常板着面孔,当众训话官腔十足,但在内心深处,都给过他极大的耐心和理解,宽容和照顾。
还有小珂。
小珂对他怎么这么好啊,好得如同兄妹手足。
出监前拥有足够的时间,足以把三年中每一个细节一一咀嚼。他甚至回忆起在运动会期间,有一次球队提前到食堂吃饭,他看到孙鹏顺手偷拿了回民灶的两只生鸡蛋,与球队的中锋敲开喝了,说是生鸡蛋最补。刘川和孙鹏同在一个互监连保小组,互相负有揭发举报的责任,但一举报除了孙鹏肯定会被重扣外,说不定还会丧失球队队员的资格,刘川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了哥们儿义气还是球队的荣誉,总之那次冒险替他瞒下。这事后来幸未东窗事发,时过境迁刘川也不再想了,时至现在重新记起,想来竟觉愧对钟大。
他还想起刚从入监教育分监区分到三分监区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沉闷,少言寡语,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只有陈佑成黏在身边极力规劝:小子,你得说话,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说话。你看古人发明的这个狱字多么讲究,两边是犬,中间是言,古人算把监狱看透了,那就是两只狗夹着一个会说话的人!
陈佑成那一阵没事就爱给刘川洗脑,他告诉刘川:监狱要想把咱们改造好了,其实就靠一条,就是把你的人格彻底毁掉,让你不把自己当人了,改造也就成了一半。刘川那时还不知陈佑成有个以挑拨离间为乐的烂嘴,只当他的话深入浅出,充满哲理。从他一踏进监狱大门之后,精神压抑就无时不在,监狱和看守所非常不同,看守所的压抑尚可承受,而监狱里的气氛,每一寸都有重量似的,压得人难以喘息。那时他确实不敢再想人格二字,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做人。虽然他仅仅背了五年刑期,但和无期徒刑的心情几乎同样,一天到晚度日如年。他上过大学,当过警察,做过老板,从小父母娇惯,人比天之骄子,一旦沦为阶下之囚,猪狗不如的感觉就比别人更甚,所以那时候陈佑成的“点拨开导”,在他心里几乎句句是真。
回忆也是一种总结,如果总结他这几年,他在监狱这所学校里真正学到的,还是对人的认识。是老钟让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缺陷,找到了人格的含义,找到人格与尊严的关系,于是他解脱了压抑,重拾了信心,生活的快乐从此俯拾皆是。
老钟对他说过:坐牢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游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本能和修养,才能适应各种环境,才能在最坏的环境里自强求生。
老钟对他说过: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老钟对他说过: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
老钟对他说过: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一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一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
老钟还对他说过:真诚、规矩、谦恭,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只要做事真诚,谨守规矩,待人谦恭,任何环境,都能容你。
老钟还说:刘川,你能做到吗?
老钟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刘川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倾情呼喊: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刘川也对自己呼喊:你一定要做到,一定遵守誓言!
二○○三年,八月十一日,刘川站在天河监狱凤凰涅塑像面前,默立良久,然后,他在冯瑞龙的陪同下,第一次自己步行,通过铁网围出的隔离地带,走出隆隆开启的监狱大门。
虽然非典疫情已经过去,但为万无一失,封狱的命令尚未解除,因此冯瑞龙不能走出那条隔离地带。他只能目送刘川稳健平和的背影,随着缓缓闭合的灰色铁门,消失在高墙电网之外。
外面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蓝,空气清新饱满,刘川扛着自己的行李,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裤,走向狱前那条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那套崭新的衣裤,连同一双崭新的胶鞋,都是他托冯瑞龙花一百元钱从外面买回来的。他被捕时穿的是医院的衣服,被捕后即被看守所的囚服代替。现在出狱,一身穿戴只能现买。冯瑞龙前一个月一直在狱外备勤,两天前才结束了上岗前的隔离观察。接替了那批连续一个月未曾出监的B班干警上岗值勤。他把那身新买的衣裤鞋子交给刘川的时候,离刘川刑满释放的日子,仅剩十几个小时。
犯人刑释出监的穿戴,通常都由亲属置买。亲属们也会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监狱门外,迎接自己重获自由的亲人归来。这一天当然没人来接刘川,除了他病在轮椅上的奶奶,他没有其他亲人。他曾想到,也许小珂会来接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猜测,小珂和他非亲非故,但她在他的心里,与钟大一样,已亲如家人。可惜一天前他从干警们的闲聊中偶然知道,小珂作为C班干警,在他出狱的两天之前,已经和冯瑞龙一起走进高墙电网,并且将在这座深牢大狱,坚守整个炎热的夏末。
北京的八月,天空高远,颜色透蓝,迎接刘川走出监狱的,虽然无亲无故,却有爽朗的微风轻轻拂面。清风让他全身的皮肤都酣畅地呼吸起来,把形单影只的伤感化解为无,肩上的行李仿佛也失去了重量,全身的重负无碍他大步如飞。
刘川的行李确实很大,行李中除了入监前在看守所盖的被褥之外,还有他在狱中穿了几年的内衣毛衣,内衣毛衣都是季文竹买了寄给他的,再破再旧也不能丢弃。同样,必须带走的还有那些函授考试要用的书本,还有尚未用完的肥皂牙膏,还有已经很旧的洗脸毛巾,还有从生活卫生科他的账上取出的一千余元现金。这笔现金对他非常重要,他要用它给奶奶买点东西,在他尚未找到工作之前,还要靠它维持生活的必需。
他把一切还能使用的东西统统带上,出狱后的生活无法预知,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四班的犯人见他如此“财迷”,无不慷慨地解囊相助,把自己用不着或不想用的东西,倒垃圾似的都送到他的怀里。刘川但凡觉得今后用得上的,一律作揖收下——半块香皂、四分之一筒牙膏,穿过的毛裤,都打进他的行李。只有班长梁栋,没把这种馈赠当做处理废旧物资,他从阳光超市专门买了两双袜子,原封没拆地交给刘川,以做送别。
他还把那只带盖的塑料水杯也送给了刘川,因为刘川要带走他的“玻璃”。
还有那棵长势旺盛的文竹,也被装进了一只手提袋里。
于是那捆行李就打得又大又沉,于是刘川还斜背了一只挎包,包里装着他的“玻璃”,于是他的手上还提了一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棵经风历雨的文竹。
他带着如此沉重的“家当”,居然步行了四十分钟,一路未停地走到京开高速的辅路,气喘吁吁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
他知道他应该进城,但他不知道进城之后,又该去向哪里……
公共汽车从六里桥驶出了高速路,驶入了拥挤的西三环,时隔三年零一个月,刘川终于又回来了,又看到了热闹的北京城。
三年零一个月,一千一百二十六个晨昏,那个高墙电网的深牢大狱,是他苦海慈航的方舟,那些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贪污盗窃走私贩毒的囚犯,是他同船过渡的伙伴。现在他已回头是岸,岸上人潮如水,他却无家可归。
他原来的家,早被法院拿去抵债,他租住的房子,早就超过了租期,他的奶奶,住在郊区的养老院里,他在这个广厦万千的城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他怀里揣着一份天河监狱开具的释放证明书,他还需要到他家原来所属的派出所去开具一份户口注销证明书,他还需要填写一份入户申请书……这些手续其实并不麻烦,麻烦的是,他到哪里入户?入户需要一份由亲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单位为他出具的住房证明,而这份证明,他又该找谁弄去?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人潮车海中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该在哪一个车站放下自己,连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车子经过航天桥时他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视线中潦草地划过,刘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旧的行李,决定在此下车。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那个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进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从这里搬到酒仙桥去了,又从酒仙桥搬去了和平里,也许又从和平里,搬到了一处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经买下了一所高档的公寓,公寓里面已经装修一新……
刘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扫过,有几分心酸,有几分留恋。巷口的那间小卖部以前就有,刘川就用这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
居然,电话通了。
刘川一听到季文竹熟悉的声音,额头上就立刻布满了紧张的汗珠,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会好得如此凑巧。他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那感觉几乎不像面对久别的爱人,倒像面对一个新来的队长。
他说:“文竹,是我,我是刘川。”
“刘川?”电话那边,有点疑惑,有点发蒙,“哪个刘川?”
“就是刘川啊,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你是刘川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这是从里边打出来的吗,你这是监狱的电话吗?”
“我出来了,我刑满了,我这是在你们家门口打公用电话呢,就是航天桥你原来住的这边。”
“你出来啦?”电话那边的声音惊喜地抬高,可以想见季文竹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你已经出来了吗,你彻底没事啦?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让刘川的心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抚慰,让他禁不住激动得热泪双流。
他强压声音,不想露出一点哽咽,他说:“文竹,我,我想见你……”
他终于知道,这一天的阳光为何如此明媚,这一天的微风为何如此清爽,因为这一天就是他时来运转的日子,因为季文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在航天桥是吗,我马上找个车去那儿接你。我在亚洲大酒店呢,今天中午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开机仪式,你来看看吧。中午我们就在这儿吃饭,你过来好啦。”
半小时后,来了一辆捷达轿车,在这间小店的门口,接上了刘川和他的行李,还有他的玻璃文竹。
亚洲大酒店刘川以前来过,不知是因为这里刚刚做了装修,还是刘川在狱里呆得太久,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目不暇接。来接他的是剧组里的一个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有点晕头转向。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看来她又要饰演主角,要不然也不会发一句话就有人那么老远开车过来接他。他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不敢向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寒酸得格外刺眼。他不得不自惭形秽地龟缩在后面的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他和季文竹之间,已相距太远,一个是刚刚蹿红的明星,一个是刚刚刑释的囚犯,他们之间,已有天壤之别。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问完本剧的创作制作,话题又转向明星生活。关于生活的提问大都比较善意,语气多是恭维与祝贺。但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的心跳蹿到喉头,又从喉头沉入丹田,沉得心肌发梗,凉气贯顶。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记者在问季文竹新婚燕尔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夫君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刘川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他的狱中三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季文竹已不是过去那个到处租房到处找戏的北漂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那种生活将牵引她攀上事业之巅,而演艺事业无止境的收获,不正是季文竹最大的人生目标吗?
刘川没有再听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他的这身土气的装束,连服务员都不由侧目耳语,但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又能看出他们并非在议论他的衣服,他们似乎是在诧异他的表情,刘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那天晚上刘川去了季文竹的新家,那是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东直门那一带这几年变化很大,季文竹在刘川下午打给她的电话里说了半天,也没让他搞懂具体走法。于是,还是由那位热情的剧务开车在约定的地方接他,一直把他送到那幢公寓楼下。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的婚纱彩照,新郎和新娘一样浓妆艳抹,扮嫩扮得有点做作。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但她既然能派剧组的剧务开车来接刘川,至少说明,她请他来,并未瞒着她的那位丈夫导演。
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他脱了胶鞋的袜子上,隐隐有些走了一天路的汗酸。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死了你就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以后就养假的就行。”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刘川一律简短回答,并不额外发挥。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多了,脸上的表情也训练有素。也许演员都该这样,生活如戏,每一刻都是表演的练习。
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刘川说:“好。”
他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他下午给季文竹打电话求见,说好就是要送她一盆花,没有其他事的。
季文竹也站起来了,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为了这个时刻他曾经几死几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他爱的女孩,熨帖着胸膛,他靠了这个幻想,一步一步从黑暗中爬出来,找到人间的曙光。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而且就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拥抱比他几年来朝思暮想的还要轻盈,还要优雅,优雅得几乎彬彬有礼,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觉——这也许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拥抱,这个拥抱也许和他的想象并无不同!于是他想哭,想把几年来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给她听,但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用背书一样的声音哑声说道:“好。”
在享受幻觉的同时,理性始终不至彻底枯死,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他向路人询问了酒仙桥的方向,一直步行了很久很久。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被他拥有,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流连,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张望着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他坐长途汽车走京昌辅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望着窗外的蓝天黯然发呆。奶奶老多了,只有哭声没变。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着奶奶像孩子似的抽泣,抽泣得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则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
奶奶的嘴角绽开了笑容,但双颊依然老泪纵横。奶奶后来对刘川说道,她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一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就是在刘川父亲病逝的时候,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像见到刘川回来这样感慨。她对刘川说,在她住进养老院的半年之后,她突然变得没有信心,因为她预感到自己可能熬不到刘川走出牢门,熬不到刘川过来接她,她预感到她永远见不到刘川了,她预感到当她咽气的时候,身边将没有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她的一头银发就开始脱落,她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腰杆挺直,坚强乐观的老太太了。这三年要不是小珂和钟天水常来看她,要不是小珂逢年过节把她接走,让她还能感觉到孙子的人脉,她也许真的等不到此日此时,他们祖孙在阳光之下重逢相见。
这一天刘川一直在养老院里陪着奶奶,祖孙之间,如恋人般温存相依。从小,奶奶就爱他,他也爱奶奶,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难解难分。
中午,养老院开过饭以后,刘川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走回奶奶的房间。他在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从城里赶来。那位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刘川,刘川叫了她一声阿姨,他认出这位不速而来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亲。
这一天的下午,小珂的母亲和刘川一起,推着刘川的奶奶,走出了养老院的大门,她是受了小珂的委托,到这里来找刘川,受小珂的委托,来接他们祖孙进城。
刘川出狱的那天,小珂刚从备勤转入执勤,将在监狱封闭工作一个月。她不愿让母亲到监狱门口去接刘川,她不愿意把自己对刘川的特殊关心,暴露在监狱的同事面前。她悄悄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让她第二天就到郊区的养老院去,她断定母亲在那座养老院里,一定能见到无家可归的刘川。
小珂的母亲把刘川祖孙接到了刘川曾经租住过的那套房子,她告诉刘川,这所房子原来租给了一个开饭馆的老板,每月的租金也还合算,但两个月前小珂执意不再和那人续约,执意把房子腾空等刘川回来。她说刘川刑释之后一时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和奶奶久别重逢,却无法团圆,她对母亲说,她不想让刘川出狱后过得比狱中更难。
刘川回来了,他曾经以这里为家,他曾经在这里避难,奶奶也在这里住过,还在这里度过了今年的春节。
他回来了,他想,他如果挣到足够的金钱,他一定要再把这里租下,在他的下意识中,与他家原来那幢经历了恐惧和破坏的华丽的公寓相比,这里拥有更多的温情,这里更像一个安定平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