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天的事情,南昌与陈卓然没有交换一个字。他们走出公寓,骑车在正午时分的马路上,感觉到了阳光的热烈。他们骑出一长段路,方才说话。他们讨论去什么地方。陈卓然就提到海鸥这个人。
海鸥是陈卓然继父的病友。陈卓然去医院探望继父,继父的单人病房里坐着一个人,看他头上的白发,陈卓然险些叫出“叔叔”,转过脸,却是个孩子。这“孩子”的嘴是俗话说的“地包天”,笑起来,两排雪白的牙齿并齐了,下巴往前抄,又像老人了。眼睛呢,亮亮的,是姑娘的眼睛,白晳的皮肤,腮上的红晕,也像姑娘。等到他告辞要回南楼的普通病房,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回到孩子的形状了,大约一米五十七、五十八的身高。有一些鸡胸,但并不萎缩,相反,还挺神气,一种顽童的神气。陈卓然觉得有照顾他的义务,送他去楼梯口。经过走廊上的一扇窗,他站住脚,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然后握起来,收回到脸前,摊开掌,嗅了嗅,说:春天来了!再一撒手,放走了。陈卓然看着他,就像在看魔术师变戏法,而且,这个戏法和这个魔术师风格挺谐调。在这一扇朝西窗户前,投进来酱黄色夕阳里,他娇嫩的脸,佝偻病的身体和顶上的白发,就像是那种童话,比如“白雪公主”,那七个小矮人里的一个小矮人。陈卓然觉着他很可爱,不禁笑起来,他却严正道:是春天的气味,油菜花粉漫天漫地。陈卓然又有些悚然。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们是沉默着走完。他和陈卓然靠得很近,他的肩膀贴着陈卓然的前胸。这样的高度和贴近有一种依恋,像小孩子依恋大人,使陈卓然受了感动。后来,继父出院了,陈卓然还专来看他一次。南楼的病房是四个人一间,探视的时间里,人来人往便很杂沓,幸好有一个阔大的联通的阳台,两人就拉了椅子在阳台上坐。陈卓然不觉又一次发现这奇怪的小矮人的魔法。凡司空见惯的东西,经他一点,就变成一桩新事物。倒也不是化腐朽为神奇,而是显得诡异起来。
他指着相邻楼房山墙上的藤萝,问:这叫什么草?陈卓然回答:爬山虎。小矮人进一步问:它怎么能爬这么高不垂落?陈卓然答不上来了。他告诉说:在它的须上,有吸盘,植物其实是动物的一种,动物呢,也是植物的一种。陈卓然问,此话怎讲?他说:有一个谜语,只一个字“草”,谜底是什么?萤火虫,“草”字头底下一个“早”,晚上的萤火虫,天明就成了草。那么人呢?陈卓然问,人也是植物中的动物,还是动物中的植物?他当然能听出陈卓然调侃的意思,并不以为意,而是正色答道:人是菌类,从动植物的尸体攫取养分。陈卓然又感到森然,止住了话题。天已向晚,天边有了晚霞,光里面有一种红,慢慢洇染开来。小矮人伸出舌头,也像要接住什么,收回来,品尝一下,说:晚饭花开了。陈卓然说:你对植物有研究?小矮人笑起来,说:植物带有一种经院的空气,黑衣黑袍的僧侣在同子里,摆弄奇花异草,里面含有一种静思,就是修行的意思了。
小矮人出院以后,给陈卓然写过一封信,从信封上的地址看,他所住的公寓,和陈卓然家只隔两条横马路,临同一条繁华大街。他在信上写了些生病和养病的情形,陈卓然才知道,原来他比自己还年长一岁,本来应该上大学了,但从小体弱,患的是肺部的病,不停地休学,续学,再休学,再续学,勉强延续到高中毕业,便辍止了学业。他邀请陈卓然去玩,信尾处还提到他在盆里栽一棵忍冬,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所以,夏天来了。从签名,陈卓然知道他的名字叫“海鸥”。没等陈卓然登门拜访,文化革命开始了。说起来,认识海鸥已是上一年的事了。
海鸥所住的公寓大楼,是一座环形的建筑,占地一整个街区,于是,就有四排面向不同街道的公寓。他家的公寓正是面向大马路,又是在最高层的七楼,可说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像他这样,大部分时间在病榻度过的人,临热闹街市居住有一番好处,就是有看头。楼高风大,他不能到阳台坐,就在落地窗后放把圈椅,铺了毛毯,做他的观景台。从这角度望出去,望不到街底,却可望到对面大片的屋顶,从屋顶上的晒台,老虎天窗,可以窥见人家和生活。他看得很有兴味呢!但是,切莫以为他的生活是冷清的,他有朋友。等朋友来到,他的圈椅调个头,就好像镜头拉近焦距,将远远的小小的人和物一下子拉到近处,面对面了。而他的观景台则成了客厅里的上座。陈卓然和南昌进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是面向室内的状态,屋里有客人,各坐在椅子和床沿。
见他们进来,主人很高兴,说道欢迎,欢迎,也不作介绍,只让他们随便坐。陈卓然坐去了屋里仅余的一把空椅子,南昌环顾一下,见床沿坐的是两个女生,便不想与她们去挤,在角落里一张小沙发坐下,一坐几乎就坐到了地上。那沙发早已松了弹簧,所以都不去坐。没有人注意南昌的窘相,都在热烈地说话,南昌一时没听进去,只听到许多个声音在房间这里那里响。他看看周围,看出家具摆设都很讲究,却也都陈旧了。床架呈弧度,茶几面呈弧度,五斗橱的边缘和镜子也呈弧度,但漆面则是斑驳的。装饰橱里放着玉雕,玉器,橱玻璃的裂纹用胶布巴着。窗帘是有流苏的,平绒磨凸了,露出织线的经纬,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还藏着灰,略一动它,便扬起来,在日光里飞舞。南昌家也是灰暗的,是简陋的灰暗,这里呢,却有一种华丽,一种褪色的、败损的华丽,似乎更加触目惊心。因为他坐得低,义是在角落里,看不见主人,主人被坐在床沿上的女客人挡住,他眼前是那两个女客人的侧影。
从侧影看,她们似乎要比南昌年长,事实上呢,很可能是一样,只是她们更成熟。南昌还不懂得欣赏女性,只觉得这两个女生的脸特别的白皙,就像上了釉的瓷器,有一层特别细腻的光亮。南昌周围的女生,风格多是比较简朴的,先是求学,后是革命,这两种生涯都容易减损女性的特质。此时,这完全不同的两个女生占满南昌的视野,令人都感到不安。他看见她们都穿的朝阳格衬衫,一个是粉红,一个是蓝,头发梳成短辫,辫梢和额发卷曲着,更显得发漆黑,脸雪白。而后,南昌又发现,在座的几位男生,竟也都有着白皙的肤色。他们身上的自衬衫也格外的白,军裤洗得格外清洁——他们都穿军裤,宽大的裤口扁扁地盖在鞋面上。不用说,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但是,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当下的时髦。当然,这两样完全可能合而为一。如今,这城市的摩登,就是由他们来担纲的了。他们都说普通话,这也标明了身份。以北方话为基础的普通话在他们说来,有着特殊的风格。他们比这江南城市的普通市民发声标准,用语熟练,流利得多,但南方语音的洇染又使他们明显区别于北方话。他们发音靠前,有更多的齿前音,因此也就比较轻盈,语速快捷。这种普通话,是这城市的干部子弟的语言,一听就听出了来历。南昌渐渐分辨出主人的声音,它音量不大,甚至有些轻,但却是那种具有穿透力的音质,发声松弛,可送到各个角落,使人们不由止了声,被吸引去注意力。他的普通话更为标准,几乎像是受过训练,但也不是北方的口音,北方的口音多少是浑重了。他遣词造句多来自书面,但并不显得咬文嚼字,而是很自然。他念屈原《离骚》的一句:“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然后解释古时的计量单位,一“畹”等于三十亩,而“九”和“百”,在中国语中又都是概数,意思是无限多,所以——你们想象,遍地兰蕙,何其壮观!南昌在语文课上,也学过《离骚》,那些字词在他读来都很拗口,意境也是抽象的,可此时,他却像看见了似的。
床沿上坐的女生略移开身体,落地窗前的光流淌过来,那是极充盈的光,光里面是一张细洁的孩子脸,在宽大平整的衬衫里面,也是孩子的身体。衬衫的布质在光里起了一层绒头,看上去,又硬挺又松软,似乎闻得见肥皂的清香。这房间的景象很怪异,旧成色的家具,亮自的男女的脸,流利的普通话,一个小孩子形状的大人,念着屈原的《离骚》……外面正进行着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这里,怎么说,多少是有些颓靡。那“小孩子”向落地窗侧过脸,举起手,奇怪地向了阳光照了照,就好像对着光看照片的底片。而他的小手,也是清洁的,粉红的颜色。然后他说,血管就像草叶的茎脉,但人有太多的蛋白质,蛋白质使人腐烂,人其实是处在慢性腐烂之中,人是一种菌类。他的话,南昌都听不怎么明白,只觉着无比怪异,而且,外面正是大革命的天下。草是洁净的——“小孩子”继续说,读过没有?林黛玉前世是绛珠草,书中有一句话,说她自打下地,就是药比饭吃得多,那时的药都是草药,潇湘馆里,成日价熬着一个药罐子,而且,林黛玉何其短寿,这也是草的性质,不是有俗语: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此时,就有一个男生质疑:您不是说人是在腐烂中吗?南昌注意他用了一个“您”字,这个尊敬的字眼一下子让这“小孩子”变老了,南昌发现这其实是个小老人。“小老人”回答说:正是腐烂,才使其长寿,短命是洁净的代价,昂贵的代价。听到这个残酷的原则,房间里的人却都笑起来。
陈卓然坐在落地窗边的书桌前,手里握着一个球形玻璃镇纸,表面之下是无数菱形,每一转动,便有光反射过来,他也笑着。南昌觉得,在这房间里,陈卓然也变了,变得,怎么说?变得轻松。关于草的讨论暂时结束了,“小老人”转向陈卓然说些他们之间的话题,其他人纷纷离座,在房间里走动。那两个女生脚下踩着一种什么舞步,跟随节拍,嘴里哼唱歌曲。最后,她们停在那一具玻璃装饰橱前,看里面的摆设。她们站立成那样一种姿势,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被搭肩膀的那个抬起腿,伸直了搁在椅背上,就像一个舞蹈演员在压腿,宽大的裤脚滑下来些,裸出蒙了白袜子的脚踝。南昌的眼睛不自主地落在这个脚踝上,由于脚踝的主人不时地绷直脚背,于是牵动了踝骨。似乎藏了一个极其精密又巧妙的机械装置,每一牵拉,就引起一系列的运动,多少可爱的小零件上下左右错落开,再又回复成原样。不知多少循环往复,那脚踝陡地收起,落下地,南昌一惊,醒来了。他们几个告辞走了,只留下陈卓然和南昌,房间顿时显得很空旷。现在,陈卓然才将南昌介绍给主人。南昌从沙发上爬起来,站到藤椅跟前,藤椅里的人几乎仰极头才能与南昌对视。南昌看见了他的眼睛,无比的清澈。这时,他又成了小孩子。他们握了手,南昌感觉到自己手的粗糙。那只小手贴住手掌时,有一种依赖的感情。他们在个人一同对了落地窗外望了一会,转眸间南昌看见这“小老人”的颈窝,在宽大的衣领里,颈子显得很纤细,上面有淡淡的蓝色的筋脉,“小老人”就像是个瓷做的精致的玩意儿。这里的一切都是精致的,可是,都是旧的。这个“小老人”,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来的呢?
他们看了会窗外,将目光收回来,也像方才的客人那样,在房间里四处走走,看看。在那具玻璃橱里,铺着无数指头大的玉雕:猫,狗,牛,羊,鼠,兔,各色瓜果蔬菜作物。以翠绿为主,也有淡紫,淡黄,赭红,光润可爱,但因其太小,又多,看上去不免是琐碎的。主人从藤椅上站起身,走到他们身旁,告诉说,这大多是缅玉。他拉开橱门,用手指拨弄一下,说,一对小象没了。陈卓然和南昌都一惊,他却笑了:又是小兔子的手笔!原来曾经失踪过一回,后来,“小老人”到小兔子家去玩,在他家的书橱里看见它们,没有告知,悄悄地拿回来了。今天,是第二个回合开始。陈卓然和南昌都笑了。“小老人”说,如果你们哪一位看见我的小象,请带它们回家。他说得这么有趣,他们两个又笑了。南昌感觉到这小人儿身上诡异的吸引力。他看看陈卓然,陈卓然也正看他,好像说,你看这可不是个宝贝!
从这天起,南昌就成了小老大——后来,他知道,朋友们都这么叫他,这诨名于他挺合的,他的大名,海鸥,倒是无人提起——南昌成了小老大的座上客,认识了小老大客厅里往来的人。陈卓然自己呢,就像把南昌托付给了小老大,不再出现,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南昌的生活里消失。小老大客厅里的人多是和南昌差不多年龄的中学生,曾经在运动初期参加红卫兵,随红卫兵潮落而退隐为逍遥派。他们彼此间迅速地相熟起来,甚至超过了与小老大的相熟程度。在那样的年龄段里,相差几岁就像隔了一代,何况小老大身体孱弱,而年轻人都是好动的,之间难免就有了距离。可是,也很奇怪的,小老大总归是他们的中心,起着一种引导的作用。小老大的客厅也是他们聚会的中心,他们时不时地来到这里领受一些教导。有时候,在别的地方玩疯了,有一段日子没去小老大家,猛然想起,便急急地赶去,好像怕错过什么似的。推门进去,小老大还是坐在老地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同时呢,多少也有些厌气,因是时光停滞的样子。
后来,南昌和小兔子做了朋友,也去了小兔子的家。如今,这些家庭都是小孩子的天下,父母大多关在“牛棚”,即便不在“牛棚”,也无力管理和教育,由他们去罢了。这样的好处是,小孩子可以自由发展天性,并且,广泛地交友,生活倒比正常时更加活跃。南昌在小兔子家里,果然看见一对小象,不是缅玉,而是象牙,白蜡蜡地立在台灯的绿玻璃罩底下,好像这就是它们的家。他不声不响地揣进口袋,下一回带去给小老大,小老大一看就乐得不行。他们穿梭着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候,他们会将这个游戏玩到街上去,就是将某件东西顺手牵羊,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东西,只是喜欢这游戏。他们最热衷牵走的一件东西是什么?是自行车的铃铛。他们神情坦然地挤进一排自行车行列中,回头对着看自行车的老头或者女人笑笑,一只手握住铃盖,掩住了螺丝刀的工作,不一时,一只铃铛旋下来了。他们再对看自行车的人笑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