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月夜。
连月亮也十分红。
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
坑中有很多遗体,七歪八倒,手足折断,半崩塌的头,拦腰一截的身,胡乱地躺于泥尘中,目空一切。
看真点,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
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动也不动地坐着,凭吊他往昔的同袍。
真想不到,这亘古的秘密,因为天意,终于露了端倪。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新闻报告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
“解放后,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一九七四年三月,临潼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发现了秦兵马俑坑。秉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百折不挠,终于,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
“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估计探测到的,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未知部分,复杂到深不可测。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
“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设立了‘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并在一号坑原址,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被誉为‘世界八大奇景’之一……”
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
这二万多天过去了,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
不断地有战争,内忧外患;不断地有运动,波谲云诡。
一切的权力斗争,都是血腥而惨烈的。
事与愿违。
“是天下容不下他呢?抑或陛下在蛰伏中?”
蒙天放在寂静的黑夜中,思绪无定。原来这些已经是一种“回忆”。
他也在蛰伏中。
身手隐藏了,面目模糊了,他又再经历了一次焚书坑儒血流成河的惨剧——比任何一个中国人更早觉悟这只是“愚忠”。
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国不是他的国,君不是他的君,人海茫茫,他蒙天放,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冷眼旁观兴衰起跌,人间正道是沧桑。
岁月悠悠,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
——他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
为了一个缥缈的盟誓?
微雨天。
一辆辆日产旅游车,把游客送到兵马俑博物馆参观去。
俑坑中,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穿一件长袖白恤衫,卷起了袖管,架了眼镜,剪了个平头,拿着小小的扫子,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长久地蹲着,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
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拿着小扫小锉,干着同样的工作。他是个考古学家,大学教授,国家分配他来,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老郑道:
“领导很赞赏你,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就神了,活了。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
蒙天放一笑,无言。老郑又欷歔:
“咦,你也修了十多年吧?我就显老了,眼睛快不行了。”
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
“小蒙、老郑,吃饭了!吃好了再修吧,又跑不掉的!”
——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
这时,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队伍中有几个女孩,皮肤绯红,娇小玲珑,都是学生模样。正收了雨伞,在馆外拍照,叽叽呱呱的日语:
“哗!真伟大!”
“你看,原来是这样的,快来!”
说毕,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
“靖子!靖子!快来啊!”
她来了。
专心地欣赏着,若有所思,又不知是什么因由。发自内心地欣悦,恋恋不舍。她轻叹:
“真说不出来,我很喜欢呀!”
就在这个时候,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到食堂领饭去。这个工人,隔了高墙铁栏,一行行的甬道,一个个的俑像,那么远,但又那么近,咫尺天涯,马上在人丛中,把她认出来!
他如着雷殛。她说她会再来,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冬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诞生在异国,成了一个日本女孩,但冥冥中,还是魂归故里。
女孩瞥到他,自是认不出来。只羞涩单纯地一笑。似曾相识。
他很趑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