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喜入营六个月之后,还是托了一个来保定贩苇席的兆州老乡把旧行李捎回笨花。虽然离家时他对同艾说过,旧行李扔了也不可惜,但当他真的身处异地他乡时,才又觉出旧被褥的珍贵。这是一套由五彩线交替织成的“四蓬缯”①被褥。在笨花,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织“四蓬缯”。小时候他见别人家待四蓬缯时,就对他娘说,“娘,怎么咱们不织四蓬缯呀?”他娘就说:“费那事干什么,左不过是个被面呗。”长大后他才发现,他娘这么说,那是他娘不会织。向喜的娘应该算个笨女人,不会织布,饭也做得粗糙。贴饼子馇粥尚显不出“力拔”,遇到白面时,手下便不知所措。针线活儿更不强,做起活儿来粗针大线,自己的大襟上常显露着不该显露的针脚。四蓬缯离她更是遥远,那显示的是女人的心灵手巧。那不仅要有上好的棉花纺出上好的线,买上好的靛青、煮黑、绛红、鬼子绿,染出上好的线子,待到线子掏箸、递缯时女人须巧施手艺;线子上机后,女人更要手脚协调地穿梭引线,才能把经线和纬线巧妙地结合起来。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缯。
向喜每逢看见眼前这套四蓬缯被褥,便想起同艾,想起她从纺线、染线、浆线、掏箸递缯到上机织布的情景。他尤其愿意看同艾坐在织布机前那副前仰后合的模样,她身子弯下去,胳膊飘起来;身子直起来,胳膊又摆下去。她微晃着头,一副银耳环在昏暗的机房里闪闪烁烁。有四蓬缯的人家是一个标志:女人灵巧,日子滋润。同艾上机时,向喜故意对同艾的事业不动声色,只待同艾下机离开机房后,向喜才悄没声走到织布机前,抚摩起机上那一块云锦般的织物,满足着自己。
向喜托人把一套旧被褥捎回家,还捎回半年来他积攒下的五两碎银子。
转眼又过了四年。
向喜离家时,同艾身子笨了,向喜走了四年,他们的儿子向文成也四岁了。向喜在异地他乡给儿子取名文成。乡村人说虚岁,这年向文成五虚岁。五岁的文成和母亲同艾要去保定。此前,家里接到向喜捎回的家书。家书上说,按军营里的章程,如今他可以带家眷了。向喜从来没有忘记过坐在火盆前烤火的那一夜,她问他军中兴不兴带家属,那时他回答她说,他要是验不上,他和家眷还不是得坐在火盆跟前烤火。那时侯他拿不准。后来他验上了,带家眷就成了他的朝思暮想。他在信中写道:因军务累身眼下不能回家探亲,就让文成娘儿俩先来保定住些日子吧。待来日再将父亲母亲接于军中,儿再尽孝心。
信是写给鹏举的,鹏举念信连不成句,便叫过向桂,向桂也念得隔二片三,鹏举只好请来专人读信。这次鹏举没再犯糊涂,听完信,叫过文成说,这是你爹叫你哩,不见你的面还不知道你是个闺女还是个小子呢。快跟你娘去吧,别忘了给你爷爷买保定稻香村的槽子糕。向桂就说,还有槐茂家的酱菜。稻香村的槽子糕和槐茂的酱菜,向喜都往家里捎过。
文成听说爹叫他去保定,急着要过向喜的信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他人虽幼小,但聪明伶俐,还没进学堂,已经抓挠着向喜的旧书识了不少字。文成的相貌也随向喜,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也清秀。他的出生,给这个缺了向喜的家庭带来了结实的欢乐。
向桂送嫂子同艾和侄子向文成到保定找向喜。他们按照向喜的吩咐,在保定火车站下车,由一名拿蓝旗的护兵引荐,乘两辆洋车,穿过西下关,进大西门,又穿过西大街、东大街,出东门,来到东关以外的小金庄。这时二镇的人马大多住在保定东关以外的金庄、银庄。向喜住在金庄靠村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军事学堂的老同学孙传芳②住同院。他们两人是军事速成学堂步兵科头班同学,孙传芳毕业后曾被保送日本学炮科,向喜则在军中开始带兵。孙传芳学成回国,在二镇做教官,又遇向喜,二人便在金庄合租了一个农家小院。这里距军营教场不远,离保定城也只有三里。
同艾和文成的到来,给几年远离人间烟火的向喜带来了家庭的暖意。聪慧的向文成也给向喜的军营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向喜为儿子请了一位当地的私塾先生,教他、《弟子规》乃至上下。文成念书时,对眼前的文字总是过目不忘,深得教书先生的喜爱,丝毫不必向喜和同艾操心。
向喜和孙传芳入营以来很投脾气,相处如同兄弟。同艾和孙太太也相处得如同姐妹。每天上午二人就伴儿进东门到大慈阁下买回些时令菜蔬和鲫鱼、肉馅。保定地处府河和小清河交汇处,向东三十里就是白洋淀,因此保定人的生活习惯如同水乡,菜市上也不乏白洋淀的鲜鱼、鲜藕,连肉铺卖肉馅也用鲜荷叶包裹。向喜就待见同艾买回的用荷叶包着的肉馅。孙传芳常对同艾说,嫂子,你看喜哥就是改不了这老习惯,面对十个碟八个碗的宴席,也单挑带肉馅的这一样吃。同艾就说,走到哪儿也是个兆州人。同艾来到保定金庄,向喜先教她用肉馅包馄饨。先前同艾不在,向喜常和孙传芳去东大街馄饨摊儿上吃馄饨,那时他一边吃一边了解馄饨的做法,兆州人没吃过馄饨。现在同艾来了,他就教她擀皮、包馅,还告诉她馄饨包成了,鸡汤也熬成了。还有三样不可缺少的作料就是虾皮、紫菜和冬菜,就好比豆腐脑离不开韭菜花。他还告诉同艾,买紫菜冬菜要到西大街庆源祥,那里的紫菜是南货;虾皮出自白洋淀,遍地都是,不必挑拣。
同艾在保定做馄饨,也给向文成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许多年之后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妇秀芝做,做出来却不是样儿。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说,“你擀的可不是馄饨皮,是鞋帮儿吧,挺实倒是挺实。保定的馄饨皮可不是这样。”秀芝问保定的馄饨皮什么样,向文成说,“保定的馄饨皮比窗户纸还薄。”秀芝就也打趣道,“那你拿我擀的馄饨皮做双鞋吧。”每逢这时,深谙此道的同艾就在一边只是笑着不说话,心想,擀馄饨皮,那是要保定乾义面粉公司的“双鱼”面呢,就这一条,笨花人就休想,再细的罗也筛不出“双鱼”面。
中午了,向喜从操场操练回来,便闻见厨房里煎熬着的鸡汤正香。他想,这又是同艾在做馄饨了。他不进厨房,径直进了正房,背着手对文成说,“成,过来,看我给你买了个什么。”正在炕上念书的向文成放下书跳下炕来说,“我知道,准是个猴爬杆。”向喜说,“你怎么知道?”文成说,“村西小庙里住着个做猴爬杆的老头儿。”果然向喜从背后举出个猴爬杆,用手按了一下麻秸秆上的竹眉子,一只一拃长的小猴哗啦一下便爬上了秆顶。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说:“别忙,先背《弟子规》,背过《弟子规》再玩猴爬杆。昨天背到哪儿啦?”文成说,“父母呼,应勿缓。”向喜说,“对,就接着吧。”文成背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向喜一边听向文成背书,一边用掸子掸着马靴上的尘土说,“对是对,还得会讲。”文成就说,“爹娘叫你,你就赶快答应;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点儿;爹娘说你,你就好好听着;爹娘教训你,你别还嘴。”向喜听儿子讲解,暗自点着头,心说这讲解哪里像出自一个五岁孩子之口。却又故意对文成说:“对是对,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娇似的说,“不能。”向喜装出恼怒的样子说:“唔?怎么不能?你这是怎么说话?”文成就说:“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说得对不对。要是不对,就不能听。”向喜说:“书上说的是先听再说对不对。”文成就说:“得先看对不对,再说听不听。”同艾来了,对向喜说,“别难为孩子了,刚五岁。”向喜说,“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了,比成还小一岁。”同艾又觉得向喜的话也有道理,这时候也不能偏袒儿子,就换个话题,招呼向喜父子到厨房吃饭。
孙传芳也从校场回来,正在院里槐树底下喝茶,听见向喜教育向文成,便冲着正房说,“喜嫂,说说喜哥,成还小哪,给孩子立的规矩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也别净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还没有火车呢,还没有电灯呢。”说话间向喜已经来到当院,接上孙传芳的话说,“馨远,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鹰一样没个管束。”孙传芳说,“喜哥,你看你的家乡话又带出来了,不能叫撒鹰,官话叫放风筝。我这个山东人听得懂撒鹰,人家保定人就听不懂了。要说改口音你真还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说,“那保定话也不那么中听,说话带‘儿’,‘面条儿’,‘煤球儿’。”同艾说,“可比兆州话听着绵软。兆州话一句话就能撅倒八面墙。要不怎么你一喊操连当兵的都笑你。”向喜说,“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听清楚就是了。”孙传芳说,“喜哥,嫂子说得对,她是不好意思说我,我的山东话,你的兆州话,咱都得改。我当教官,张嘴说话也有人笑我。”
同艾先带向文成去厨房吃饭,孙传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树荫下喝茶,说起军中的事。向喜问孙传芳说,最近有传说,军中要发双饷,不知是真是假。孙传芳说,这和南方的战局有关。武汉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南北双方都把武汉三镇当作兵家必争之地。孙传芳说,依他的判断,不久武汉必有一场恶战。旗人荫昌③抵不过武昌的民军,袁宫保④早晚还得出山。袁宫保一出山,咱们二镇肯定要开拔南下,南方的局势非二镇莫属。上午统制王大人⑤来八标训话,也暗示过袁宫保就要出山⑥了。向喜说,莫非咱这个小院住不长久了?孙传芳说,依我看,这便是军中发双饷的缘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从河间会操后,二镇已经是一支举国瞩目的新军,南方的局势还少得了咱们?
两年前袁世凯的新军在河间的会操,是一次对新编陆军的大检阅,那次的会操声势浩大,新军分成南军北军,南攻北御,在河间交战。参加会战的官兵达四万六千余人。演习结束后,又举行阅兵式,许多外国使节和军事观察家也赶来观看。作为“攻方”的二镇更是出尽了风头,充分展示了袁世凯操练新军的成就。之后,袁世凯曾上书皇帝称:……此次会操非第以齐步伐、演技击、肆威容、壮观瞻而已,盖欲以饬戒备、娴战术,增长将士之实力,发扬军人之精神,熟悉于进退攻首之方,神明于操纵变化之用……
向喜和孙传芳都是因在河间会操表现出色而被提拔的。
这时同艾又在厨房招呼向喜吃饭,她还对孙传芳说,“他馨远叔也过来吃吧,成他婶子回山东老家了,护兵又做不好饭。”孙传芳说,“今天不吃了,护兵已经从东大街义春楼叫了白肉罩火烧。”同艾说,“以后他婶子不在,就别让护兵叫饭了,饭馆里的饭吃的工夫长了还上火呢。”说话之间义春楼的伙计提个食盒进了门,向喜起身往厨房走着对孙传芳说,“既是真叫了饭,你就还吃你那‘四两罩半斤’吧。”保定义春楼的白肉罩火烧最出名,四两罩半斤是火烧和肉的比例搭配——四两肉罩半斤火烧。
今天同艾没做馄饨,砂锅里煨出的鸡汤是炖萝卜用的。迎门饭桌上已摆好一盆鸡汤炖萝卜,三碗大米饭,还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黄豆。保定四周土质肥厚,水源充沛,适合种植各种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酱园这样的腌制行。这春不老也是俗话说的保定三桩宝中之一桩——保定府三桩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种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腌菜里的五香疙瘩头;菜缨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递给向喜一把羹匙,让他尝萝卜汤的咸淡。向喜尝了尝说,不咸也不淡。还说,这灯笼红萝卜的味儿和老家的象牙萝卜就是不一样。西下关就有卖萝卜籽的,明年春天应该买点捎回笨花,让向桂学着种。同艾说,成他叔叔挺灵,学干什么都行。向喜轻叹了一声说,就怕不学,人没有学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几口汤又问文成,你长大了学点什么?文成说,做猴爬杆吧。向喜说,没出息。同艾说,让成学什么都行,就是别离家忒远了。文成问娘,远了就怎么了,向喜催促说,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还带你下府河摸鱼去。
府河在金庄村南,河道并不宽阔。但河水清澈见底,河里游着白条、泥鳅,也有鲤鱼擦底游过,常潜藏于水草中。闲暇时,向喜常带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鱼,二镇的士兵也常在那儿洗澡游泳。
这天向喜带向文成来到府河边,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里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河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当他再次露出水面时,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冲着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别往河当中走,这儿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东壕坑的水可深!苯花村东有个大壕坑叫杨家壕,平时干涸,只待雨季时,全村的积水夹带着树叶、乱草乃至猪、羊的粪便一起涌用壕中。但一池浑黄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挡苯花人下壕游泳。苯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时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脱个精光,在壕坑里扎猛子游水,从这里游到那岸。他们所掌握的游泳姿势叫狗刨儿,两条胳膊在前一刨一刨,双脚在后头只管扑腾。也能前进,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儿”着自己在水中潜泳找鱼,又不时抬起头对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别往深处走,好好站在那儿等我。我看见条鲤鱼,大的!”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鲤鱼的诱惑,还是冲着河水中的向喜走过来。清凌凌的府河水齐住了文成的膝盖;清凌凌的府河水齐过了文成的“小鸡儿”;清凌凌的府河水没过了文成的腰。这时他突然一个趔趄陷进一个旋涡,文成不见了,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喜终于发现府河里少了向文成,他挣扎着向岸边游来,发疯似的在水里狗刨儿着找儿子,却不见儿子的踪影。有几位游水的二镇士兵也过来帮助打捞寻找,最后有人在下游百米开外找到了向文成。一个二镇八标一营的兵认出了眼前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绵软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说,原来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顾不到自己的体面,蹲下就“窝别”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文成的胸脯用力压,一股股清水从孩子嘴里流出来。一群裸体的大人终于把一个裸体的小孩救了过来,但从此以后,向文成就不再是从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庄的炕上,一躺就是半个月。他能呼吸,能进汤水,却不省人事,不认父母。孙传芳从西大街厚生堂请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孙厚春先生为文成诊病。孙先生说,这孩子的病是“冷攻热淤”所致。向喜和同艾问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孙先生说,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会落下残疾,丢一点身上的东西是免不了的。
后来,孙先生的话应了验,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说话答理儿如同从前,但他的左眼枯了。仅存的右眼看东西也像罩着一层窗户纸。他看什么都要凑近着去看,近得不能再近。
许多年过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边的长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只不再饱满、明亮的左眼,心中都会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实在不该带儿子去府河摸鱼。向文成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不埋怨父亲,一生留恋他那段美满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仿佛,保定虽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开。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远明澄,河里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鱼永远清晰可见。他看世界就像儿时看府河。
①.四篷缯:一种工序蘩复、织工高超的织物。
②.孙传芳(1885—1935),字馨远,山东历城人。北洋陆军重要将领,直系。1925年后为东南五省联军司令。
③.荫昌:满族,清光绪时的陆军部尚书。
④.袁宫保,即袁世凯。
⑤.王英楷,北洋陆军第二镇统制。
⑥.指袁世凯在戊戌变法被贬后的二次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