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王的军队全线渡江的消息,使海宁的士民再度陷于惊恐与混乱。不过,战火最终并没有蔓延到那边去。真实的情况是:从十月初八到十五的八天内,战斗始终只局限在杭州南、东两翼的江边一带进行。而且东线的明军由于兵力不足,大多采取突袭游击的方式,虽然将士们作战英勇,也颇有斩获,但始终未能扩大战果。倒是南线战斗的规模比较大。特别是总兵官镇东侯方国安所部的主力明军,从富阳县沿江挺进,清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明军一直推进到杭州城外十里的地方。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闻报,亲自出城迎战,结果再次大败。方国安乘势挥兵掩杀,一直追到杭州城东南角的草桥门。如果不是碰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雨,说不定就会攻进城里去。纵然如此,这样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捷,已经足以使浙东官民众口哄传,极大地兴奋起来。于是,当“连战十日”的计划结束之后,鲁王便传下谕旨:定于十一月一日,在与杭州隔江相望的萧山县境内大阅兵马,以激励士气,显示军威。到时候,照例要论功行赏,对一大批将士加官晋爵;而作为这次阅兵的高潮,则是举行隆重的筑坛拜将仪式,任命众望所归的方国安为大将军,把各路军马统一交由他来统率。
今天,是十月三十日,已经收兵返回原驻地的各路军队,又纷纷按照命令重新开拔,向阅兵的地点——官山下集结。当然,也并非所有军队都来,而只是派出一部分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即便如此,在通往官山的各条大路上,也已经一天到晚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由号衣、刀枪和各式旗帜连缀而成的队伍,络绎不绝地蠕动着。显然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队伍看上去全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一边走,一边还扯开喉咙,用粗犷的嗓门唱起了歌:
弗见了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
别人笑我无老婆,你弗得知我破饭箩淘米外头多!好像深山里野鸡随路宿,老鸦鸟无窠别有窠!
瓜仁儿本不是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
正二更,做一个梦团圆得有兴!千般思,万般爱,搂抱着亲亲!猛然间惊醒了,教我神魂不定,梦中的人儿不见了,我还向梦中去寻!嘱咐我梦中的人儿也,千万在梦中等一等!
我做的梦儿倒也做得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他们自得其乐地吼叫着,吼完一支又一支,全不顾调门对不对,板儿准不准。前面吼声刚歇,后面又接上来,吼到肉麻撩人之处,还爆发出阵阵哄笑。
当然,也不是所有队伍都是如此。譬如说,来自驻扎在官山以北一线的绍兴、余姚、慈溪、宁波等府县的义军,情绪就远没有那么高涨。他们虽然也匆匆行进着,却明显地沉默得多,人数也少得多。说来也确实令人沮丧,自从朝廷决定实行“分地分饷”之后,作为临时招募而来的民军,他们便被挤对到只能靠“自行筹措”来维持的境地,结果粮饷的供应严重恶化,军心也迅速陷于混乱和瓦解。就在渡江作战的前夕,整营整营的士兵抛下武器,请求离开,留也留不住。到如今,本来多者上万、少者也有四五千人马的这六家明军,除了一两家情形稍好之外,其余的全都只剩下不足二千人,甚至更少。如果说,在“连战十日”期间,东面一线未能取得更大战果的话,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的处境和遭遇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很难对眼前的阅兵感到兴奋,也很难活跃得起来。
不过,对于也属于其中一员的黄宗羲来说,眼前这一切,他却是看不到的。因为他压根儿就不在队伍里,而是留在龙王堂的营地,没有前来参加阅兵。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从半个月前返回黄竹浦催饷,耳闻目睹了村中的种种情形之后,心情一直十分恶劣。加上随之而来营中的士卒严重流失,以致在渡江作战时,余姚明军中他们所统领的一支,几乎无所作为,与八月间那一场仗相比,可谓判若两军。这使他沮丧无奈之余,愈加感到愤恨难平。如果不是想到大敌当前,除了拼力抗争,杀出一条生路,可以说别无选择,他很可能也会甩手不干了。尽管如此,到了得知还要举行什么阅兵,并且要拜方国安为大将军时,他就觉得一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哼,姓方的是个什么东西!凭着手握重兵,把满朝文武全不放在眼内,专门排斥欺压我们民军,硬逼着朝廷‘分地分饷’的就是他!到头来还要我黄某反过来急颠颠地赶去给他捧场凑兴,休想!”因此,到了商议前往参加阅兵的人选时,黄宗羲就向孙嘉绩说明心情,执意留了下来。
现在,孙嘉绩已经率领大队人马出发多时,黄宗羲把留守的士卒重新作了调整部署,又处理了一些杂务之后,本想坐下来,最后再校阅一次那部由他新编的《鲁监国元年大统历》,以便呈交朝廷颁布实行;但是因为心情烦躁,终于还是抛下笔,带上黄安等几名亲兵,离开住所,沿着营地慢慢走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薄翳浮荡的天空上,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临着。从北岸吹来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揪扯着人们的衣衫,也摇撼着远近灌木丛光秃的枯枝。因为这一带正在打仗,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离,如今偌大一片河滩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只有几只白色的沙鸥从钱塘江那边飞来,侧着身子匆匆掠过,一转身,又扑扇着修长的翅膀,消失在烟波浩渺的远处,使萧瑟寂寥的天地,好歹增添了一点活跃的声息……不过,黄宗羲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皱着眉毛,闷闷不乐地走着,同时想象着孙嘉绩率领队伍,经过大半天的跋涉,不久将要抵达指定的集结地,投入检阅前的准备。只不过,身为堂堂督师的孙嘉绩,手中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疲兵弱卒,一旦站在方国安、王之仁率领的正规军旁边,肯定会愈加见得寒伧、可怜、微不足道……“哼,孙硕肤他们也真够窝囊。这次浙东举义,明明是他们带头闹起来的,鲁监国也是他们一手定策迎立,可是全不知因势施为,改弦更张,仍旧一味因循旧习,唯监国一人的意旨是从,惴惴然以奴仆自处。怎么开导,他也不听。结果,让方国安、王之仁那帮将帅轻易把持了大权不算,连兵饷也全给对方霸占了去,自己分不到半点儿,到头来竟成了个光杆子督师!如此谋国,还有什么指望?”这么想着,黄宗羲的愤懑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踩踏在沙地上的脚步也更加粗重了……
不过,他终于转过脸去。因为他听见,从右前方的河滩上,那一排接一排的窝棚当中,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嚷。那些供士兵们住宿的窝棚,是用竹子和芦苇临时搭成的,过去因为兵多,偌大的河滩上曾经密密层层地搭了个满。到如今,不少已经被推倒、拆掉,变成了御寒的柴火,剩下的也成片成片空置着。这些窝棚,大都搭得相当简陋而且低矮。士卒们必须弯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到了人一离开,那里很快就成了野狗的乐园。它们呼朋引类地钻进里面寻找食物,调情斗殴,拉屎拉尿,甚至生儿育女。害得士兵们经常要像狩猎一样,前攻后堵,下死劲往外轰赶。现在,黄宗羲发现,那里正聚集着一群士兵。他们手中拿着枪棒,散落地摆出围攻的阵势,在那里大呼小叫。看样子,必定又发现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
“哼,这才叫现眼报呢,一旦倒了霉,连野狗也来欺侮我们!”望着手忙脚乱的士兵,黄宗羲默默地想。忽然,他激动起来,伸手夺过亲兵拿着的一根长枪,转身向窝棚大步奔去。
“散开!都散开!到那边去,到后面去!”他一边高声叫着,一边朝那些士兵做着手势。“是的,我非要把那些可恶的东西逮住,狠狠揍一顿不可!”他恼恨地想。
“在哪儿?是这里吗?啊?”当冲到士兵们站立的地方,他瞪着眼睛追问。
“禀老爷,小人们也说不准。”一个长得矮墩墩的兵回答。
“那么你们……”
“小人们刚才走过这里,听见哗啦一响,又乒乓一声,便过来瞧瞧,却又不见影儿,八成是那畜生怕赶,藏起来了。”
黄宗羲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窝棚,发现它搭成长条样,左右各有一个门进出,便用长枪朝那几个士兵一指:“你、你,还有你,到那边去!你和你,到后边,都把牢了!”说完,也不等回答,他就弯着腰,从右边的门钻了进去。
这是一间已经弃置了的窝棚。棚顶是用竹子支起来的,地下也铺着竹子,平日士兵们就并排地睡在上面。大约因为天冷,所有的窗洞都被封住,里面变得黑幽幽的,只有从门口的方向透进来一点光。黄宗羲依稀看见,棚子里乱堆着一些禾草,还有各种被丢弃的破坛烂布。地上东一摊西一团地布满了各种可疑的物事,一股浓烈的屎尿的臭味从脚下散发出来,直冲鼻孔。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那几个士兵为什么迟迟不进来搜查。不过,就此退出他也不甘心,于是侧起耳朵听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便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之处,走过去,举起长枪,朝那些禾草猛然一戳,没有什么反应,又接连再戳了两下,仍旧没有动静。“嗯,刚才外面大叫大嚷的,那畜生自必已经走掉了!”他想,随即把枪杆向横里一搅,打算就此退出。谁知,就是这最后一下,禾草堆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直滚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
黄宗羲反而吓了一跳,忙不迭向后跃开。不过那东西显然更加害怕,它匍匐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像在叩着头,同时发出“军爷饶命!军爷饶命”的叫声——原来是一个人!
黄宗羲这才定下神来。“你是谁?”他用长枪逼住对方,厉声喝问。
“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良民百姓?良民百姓怎么会钻了这里来?”
“走岔了路!小人是走岔了路!”那人继续叩头如捣蒜。
黄宗羲半信半疑,为了审个明白,便把长枪一摆,命令说:“走,到外头去!快点!”待那人畏畏缩缩地挪动身子,他又隔着棚壁高声说:“外边的听着!这里逮着个人,你们可都把住了!”
外面的士兵自然听到棚里的对答,因此齐声答应。果然,等那人一露头,他们就一拥上前,把他按住,送到尾随而出的黄宗羲面前。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看清楚俘虏的模样。原来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脑门秃而亮,穿着一身黑色衣裤,还打了缚腿。显然是在窝棚里折腾了半天的缘故,他的瘦脸上满是污迹,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还沾着好些禾草。此刻,他那双小眼睛正从眉毛底下胆怯地窥伺着,仿佛想弄清自己的处境。
“嗯,你是何人?”把对方打量了一番之后,黄宗羲冷冷地再度发问。
那人连忙双膝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小人陈、陈九,西兴人氏,世代良民,今日本、本想去长山走亲戚,因走岔了路,遂致、遂致误闯大营,还望大老爷宽恕!”
“胡说!你不是良民,是鞑子的细作!”
“老爷息、息怒,小人不、不是细作,实在是良民百姓!”
“既是良民,为何不堂堂正正问路,却要躲进窝棚中?”
“小人见了、见了许多兵爷,心中害、害怕,故此……”
从被逮住起直到这一刻,那陈九始终缩作一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黄宗羲心想:“瞧他老实巴交的,不大像是歹人,也许确实是误入营中?”于是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看见对方都答得上来,他便终于缓和了口气,说:
“此处是军营,眼下在打仗,乱闯进来,捉到是要砍头的!知道吗?念你是初犯,今次姑且饶了,若然下次再捉到,必定严惩不贷——可听明白了?嗯,去吧!”
陈九起初还有点发呆,当终于明白过来,就“啊”的一声,伏在地上,连连叩着头:“多谢大老爷开恩饶命!多谢大老爷……”说着,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走。
“哼,本该搜一搜他身上才对!”黄安在一旁嘀咕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他连忙说,“哦,不错!你们快叫住他,上去搜一搜!”
几个士兵答应一声,立即奔过去,重新把陈九喝住,围住他上下搜摸起来。出乎意外,这一搜摸,也如同刚才在窝棚里一样,居然就有收获——很快地,一封书信就交到了黄宗羲面前。
“怎么,当真还带着信?嗯,也不奇怪,既然出门一趟,自然……”这么疑惑着,黄宗羲就接过信函,瞧了瞧封套。起初,他还不怎么在意,然而,当他的目光变得稍为专注时,却像被毒虫螫了一口似的,差点没跳起来。因为封套上赫然写着这样一行字:
而下面的落款则是:罪员马士英拜呈
“什么?马瑶草!居然是马瑶草!”他不胜惊愕地瞪大眼睛。早在清兵挥兵南渡长江、逼近南京时,身为内阁首辅的马士英就不战而逃,致使明朝在江南的防线顷刻瓦解。后来听说他逃到了杭州。但是到了住在杭州的潞王献城投降之后,就再也没有马士英的消息。有人传说他死了,也有人传说他投降了清朝。连月来因为戎马倥偬,黄宗羲也没有工夫再打听,唯有把一口恶气藏在心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头子又重新冒了出来!
“好啊,原来你是给马瑶草送信的!”他逼视着被重新押回来的陈九,厉声质问。想到自己刚才几乎受骗上当,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在身份败露的一刻,那陈九虽然显得慌了手脚,但随后就镇定下来。他不再下跪,说话也不再结巴,而是抬起脸,直望着黄宗羲,面无表情地回答:“不错,学生陈九如,是马阁老的旧识。今日受他之托,要将一封书信亲手交与孙大人。不料来迟一步,孙大人已经赴官山阅兵……”
“放屁!”黄宗羲勃然大怒,“什么马阁老?是马老贼!我问你,你既是要送书与孙大人,为何如此鬼鬼祟祟?马老贼在书中到底说些什么?啊!”
“这个——”陈九如淡淡一笑,“学生可就未得其详了。学生只知道,马阁老——还有阮圆海阮大人,现今都在镇东侯的营中。镇东侯对马、阮二老十分优礼,不日便要奏请鲁监国,下旨起用了!”
镇东候,就是如今深受鲁王倚重,准备拜为大将军的总兵官方国安。听说马士英竟然躲进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还有阮大铖,黄宗羲的脑袋“嗡”的一下涨大了,浑身的血也沸腾起来。一种噩梦重临的感觉攫紧了他。他瞧着手中的信函,恨不得立即撕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说些什么。但信是给孙嘉绩的,到底不能私自拆看,咬了几次牙之后,他只好猛一挥手,喝令士兵:
“你们给我把这狗贼拘管起来,无我之命,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释放!违者军法从事!”
说完,就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匆匆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和黄安分别骑上快马,加鞭奔驰在前往官山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