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估计得不错。主仆四人乘上兵船之后,果然一路顺利,再没有受到查检。不仅如此,由于船上那些兵校都是从前明的军队投降过来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说书的本领,就立即博得他们的热烈喝彩,并且从此缠着不放。结果一来二去,还真的从他们那里刺探到一些机密军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鉴于江南的战局吃紧,已经任命多罗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率兵南下,增援杭州,并向浙东和福建地区发动更猛烈的进攻。目前,清兵正在长江边上大事征集民船,准备供博洛到来使用。柳敬亭把这个情报告诉余、沈二人后,大家都紧张起来,觉得有必要尽快通知鲁王方面。不过,由于紫衣曾经说到,冒襄前一阵子就在海宁一带逃难,目前有可能前往宜兴去投奔陈贞慧,又使他们对老朋友的安危始终放心不下。加上余怀也很想探访阔别多时的陈贞慧,征求一下这位才略超群的兄长对时局的见解。结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东去报信,而余怀则带着亲随阿为绕道宜兴一趟,再从那里赶到浙东去会合。
现在,余怀主仆已经按照计划,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只小船,向宜兴进发。从丹阳往南的广大地区,历来都是水网交织、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而位于太湖和滆湖之间的宜兴县,也同样以盛产稻米、小麦、蚕桑和各种鱼虾蟹鳖著名。要在以往,到了这种开耕的季节,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来往,渔歌互答;两边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鸣人叫,忙碌着无数农夫的身影。可是,自从去年七月,明朝前职方主事吴日生在吴江起义,进占太湖之后,这一带便成了义兵和清军反复争夺的地盘。接连不断的残酷拼杀,弄得老百姓仓皇奔避,再也无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事,或者纷纷四散逃亡;本来是宁静平和的村庄,也因为一再遭到烧杀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废墟。以致到如今,当余怀主仆沿着滆湖边上一路南来,映入眼中的,只有一望无际的黄芦和苦竹,映带着成片成片被抛荒的田野。有时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见一点人烟,只有乌黑耸立的断壁颓垣、倒塌的桥梁,以及不时贴着船舷流过的、泡得肿胀的可怕浮尸。其中有些尸首因为被砍去了脑袋,水从腔子里灌进去之后,就变得直立起来,于是那半截的无头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过来,骤然一见,简直能把人当场吓昏。倒是那些野鸭、白鹭一类的水鸟,浑不晓得人世的苦难与凶险,依旧呱呱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好歹使这劫后的水乡,增添了几许令人心头发憷的生趣……
由于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怀对于战乱的残酷和可怕,还没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多少有点后悔这次本非绝对必要的旅行。但已经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结果,经过了两天一夜惊魂不定的航行,主仆二人才总算在太阳落山的时分,抵达陈贞慧的家乡——亳村。
这是远离宜兴县城的一个小村,紧挨在相邻的溧阳县边沿。一路上,由于满眼所见的尽是战乱死亡的残破的景象,余怀一直暗暗担心着:要是陈贞慧也逃亡他乡的话,那么很可能就会白来一趟了。不过,进入县城以西之后,却发现情形渐渐有些改观。特别是亳村一带,凭着位置偏僻,看来反而得以躲开祸劫。虽说眼下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田野上已经停止了劳作,看不见一个农夫,但土地已经犁开,秧田也一片嫩绿——开耕的景象仍旧随处可见。而在隐现于绿树丛中的一带草屋和瓦房的顶上,也照样升起了缕缕炊烟……这种情形,使余怀多少心定了一点。因此等乌篷船在村头靠岸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陈贞慧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无人不晓。没有费什么劲,主仆二人就被热心的村民带领着,来到老朋友的家门前。
“嗯,自从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马、阮二贼陷害,关进大牢里,我就见不到他了。后来只听说他同黄太冲、顾子方一道逃了出来,但也没能见着。那么经历了这大半年的奇祸巨变,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从刚才那些村民的模样看来,这一带也没能躲过剃发之辱,那么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还有,辟疆一家是否当真投奔到了这里?”在那个热心的村民替他们入内通报时,余怀一边打量着眼前建筑得颇为考究的门楼,一边多少有点不安地想。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为门内已经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于是,他迅速转过脸去,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躯和熟悉的圆盘脸,一颗心也因为激动而急跳起来。
然而,出来迎接他的却不是陈贞慧,而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着一个骨棱棱的鼻子和一双细长眼睛。他把余怀主仆打量了一下,行着礼说:“先生远来劳苦!有失迎迓,还望见恕——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贵干?”
“哦,学生姓余,名怀,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从留都来访他,相烦通报一声。”余怀说着,把拜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余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随即沉吟地说,“只是我家四爷不在家中……”
余怀不由得一怔:“怎么?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里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远来一趟不易,且请入内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请先生入内说话。”那人做出相让的手势。
余怀眨眨眼睛,只好停止追问,满腹狐疑地向屋里走去。
陈贞慧这个家,以往余怀还没有来过,只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亲陈于庭,曾经做过明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一位二品大员。因此他设想陈家也应该是高堂华屋,颇有气派。不过此刻,余怀却一点打量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他这一次冒着路途上的种种危险,老远地找到亳村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着同陈贞慧见上一面。不料陈贞慧却不在家!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如果竟然见不着,岂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这种惊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至从穿过门厅、天井,直到踏入堂屋,他都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听见身后发出呼唤,他才蓦地停下来。
那人先请余怀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之才,是府里的管家,有事尽管吩咐。然后就请余怀稍等,他自己拿着拜帖,匆匆走进屏风后面。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他重新走出来,行着礼说:
“适才,在下已经将先生到访之事禀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说:只因我家四爷不在,无法接待先生。万分抱歉。老夫人说:余先生远来不易,就请在寒舍盘桓几日,歇好了脚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陈之才出来的小半天里,余怀已经好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根本静不下心来品茶。直到屏风后面再度传出脚步声,他才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忽然听对方这么一说,他顿时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只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跌坐在椅子上。
“那么……”陈之才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不,”余怀一耸身又站起来,不甘心地说,“你告诉我,定生兄如今在哪里,我要寻他去!”
“这……”
“你说,在哪里?定生兄到底在哪里?”
“先生还是请先在寒舍住下,洗脸、用膳,再从长计议……”
“不,余某此次来,就是为的与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主仆二人今日就守在这里,直到得知他的行踪为止!”
这么断然表示了之后,余怀就当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摆出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神气。
看见他竟使起蛮来,陈之才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哎,大爷,我们这样子,成么?”等陈之才的脚步消失之后,阿为凑近来,有点担心地悄声问。
余怀皱起眉头:“嗯,等着吧。不过,我刚才瞧出来了——既然陈定生不在,就该把行踪告诉我,可他却支支吾吾。这里头只怕另有文章!他这不是又出去了么?必定是去报告主人了,且看他回来怎么说!”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为也就不再多嘴,依旧回到行李旁边守着。这么过了一会,只见陈之才再度出现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分别端着托盘,盘里盛着饭和菜,还有一壶酒。走进大堂之后,陈之才就指挥仆人把饭菜摆到八仙桌上,并且把灯点上,然后转身赔笑说:
“先生赶了一天的路,到这会儿,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经饿了。就请用膳,如何?”
余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那么这位阿哥……”陈之才转向阿为。
阿为同样不吭声。
陈之才看看他,又看看余怀,脸色突然变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两个仆人虽然莫名其妙,不过看见头儿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里又重新只剩下主仆俩。外面的庭院上方,天空已经全部黑下来,八仙桌上的酒饭却不断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到了这种当口,主仆俩说肚子不饿是假的。不过,当想到饱受惊恐,辛辛苦苦地赶到这里来,如果竟落得个连陈贞慧的行踪都得不到,实在未免太倒霉,也太亏本,余怀就仍旧强忍着饥饿,坚持不去碰那些酒饭。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随着饭菜凉下来,那香味也变得不似先前的强烈和诱人。在这当间,余怀主仆隐约觉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棂来窥看堂里的动静,于是他们愈加横下一条心,咬牙闭目,不动,也不说话……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的过道响起。接着,陈之才一步跨了进来。他对于刚才客人在屋子里的情形似乎了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审视桌上的饭菜,而是一直走到余怀跟前,拱着手说:“余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难。皆因我家四爷确实不在家里。不过刚才经在下向我家主人反复禀告,已有转圜之机。请先生即速用膳,然后随在下出门。”
余怀起先听说事情有转圜之机,心中顿时为之一喜;接下来却听说还要出门,又颇为纳闷。不过,他知道对方这么安排,自有缘故,便不再追问,连忙道过谢,招呼阿为过来侍候,匆匆扒了两碗饭,连酒也没喝,便丢下筷子。又按照陈之才的意思,让亲随留下,自己单独跟着管家,离开堂屋,向大门走去。
陈府的两名仆人已经提着灯笼,在码头上守候着了。等余、陈二人上了小船,他们便拔起竹篙,沿着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撑向着夜色迷茫的深处。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当小船行出一阵子之后,余怀忽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于是连忙向陈之才打听。
“冒辟疆先生?”陈之才摇摇头,“不曾来过呀!莫非他也要来不成?”
“哦,不。”余怀说,稍微感到有点失望,不过随即暗想:“这么说来,辟疆也许还在海宁?”于是把这事放到一边。转口又问:“那么侯朝宗先生呢?闻得他与你家四爷是儿女亲家,嗯,他可来过?”
“侯姻三爷么,他却是来过的。记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爷刚从留都回来未久,他就来了。但那时到处传说大兵南下,人心乱得很,因此他住了几日,就急着回商丘去了。”
听说侯方域来过,余怀好歹放下了一桩心事:“这么说,原来扬州城破时他没有遇难,居然活着逃了出来,总算不幸中之万幸!”
心中这么想着,耳畔却听见陈之才解释似的说:“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爷拿架子,推托先生。今日这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爷的名头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着。记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爷还在的那阵子,杨龙友在姑苏杀官起事……”
“你说什么?”余怀心中一动,连忙回过头去,“哪个杨龙友?难道是杨文骢——杨龙友?”看见对方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惊讶地追问:“杀官起事?杨龙友他杀官起事了?”
“嗯,闻得当时大清朝已委鸿胪寺卿黄家鼐、通判周荃和一姓吴的参将,来安抚姑苏,苏府陈太尊、长洲李县尊俱乘夜弃官遁去。众人以为大事已定。谁知自镇江逃来的杨龙友,串同都司朱国臣假称谢赏,率营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黄家鼐三个,还有随从二十余人,俱绑出葑门外,即时斩首,并重新树出大明旗号。闻得士民响应者很是不少。当时方密之老爷的妹夫孙克咸相公也在其中。杨龙友便派孙相公来亳村,邀我家四爷出山,说是共谋大事。因我家四爷坚不应承,他才无奈去了。也幸亏我家四爷有见识,若不然,必定被他连累完了呢!”
“噢,后来呢——这杨龙友?”
“后来么,过不了几日,就听说留都派来了大兵,他料知抵敌不住,便带兵逃往福建了!”
杨文骢,既是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东林、复社方面有来往的这位好好先生,以往余怀和他的朋友们一向把他看成是个两头卖乖的滑头家伙,心中对他颇瞧不起,然而到头来,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举动。这确实大出余怀的意外……
“哎,这只是一遭,”大约看见余怀不作声,陈之才接着又说,“后来大清朝的新抚院士公到任,也要征召我家四爷出去做事;接着太湖吴日生又派人上门请他加入义军,还说要向浙东的鲁监国保举他。弄得我家四爷左右为难,因此干脆躲起来,任他什么人来,都只推不在。适才我见先生是他的旧友,远来难得,特地着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应允,才敢来与先生说。怠慢之罪,还望先生见恕才好!”
余怀“哦”了一声,也就直到这时,心中的疑团才算解开了,暗想:“原来如此!这么说,定生是决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了。不过,以他平日的为人,却似不该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隐情,待见了面时,我要问他一问!”这么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陈之才打听,只默默地浏览着远近纯净如画的夜色,倾听着两岸不时传来的夜鸟格磔的啼鸣。直到撑船的仆人说了一声“这便是了!”,他才转过头来。
不过,其实还没到达目的地,只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处低洼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沿着崎岖的山径继续往前走。直到进入了一个小树林,才发现黑暗中隐约有一点黄色的亮光。领路的仆人加快了脚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阵,那亮光渐渐大起来,清晰起来了。终于可以辨认出,原来那是灯光,正从一间小土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来。
“啊,我马上就要同定生相见了!马上就要见着他了!”余怀想,心再一次急跳起来。同时,听见陈之才已经上前敲门。
陈之才敲了两下,门内却没有答应。他回头望了望余怀,又接着再敲。谁知仍旧没有应声。他疑惑起来,用手推了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竟应手而开。于是他便一步跨了进去,同时叫唤着:“四爷,四爷!”不过,几乎是马上,他就转身探出头来,有点紧张地说:“咦,里面没有人,四爷不在!”
“你说什么?”余怀吃了一惊,连忙紧迈两步,跟进屋子里。
这是一间很小的土房子。进门的一间,刚刚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侧的一间摆下一张床之后,也几乎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可是,不管是外间还是里间,确实都没有陈贞慧,只有桌上的油灯,依稀照亮着四面粗糙的墙壁,也照亮着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宝。
“咦,这是什么?”陈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样东西从桌上拿了起来。
“余淡……”他出声地念道,随即“哦”了一声:“是信!是给余先生的信!”
“什么?给我的信?”余怀更加意外,连忙接过一看,果然,信封上写着“余淡心社兄亲启”,正是他所熟悉的陈贞慧字体。那淋漓的墨迹还未曾干透,看来是才写下不久的。
“嗯,定生为何要给我留下信?他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么疑疑惑惑地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开,就着灯光看起来。信并不太长,但措辞却十分明确。大意是说:得知老朋友来访,感到十分高兴,本打算立即赶回村里相见。但后来想到目前的处境,又踌躇起来。因为经历了这场兴亡巨变,他已经看透人间的污秽浊乱,决心从此归隐田园,奉亲课子,再也不参与任何世事。但是却偏偏被名声牵累,仍旧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从军,或劝他出仕,使他穷于应付,不胜其烦。现在余怀找来了,目的是什么呢?他估计也无非是上述两种。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所不能答应的。那么与其空费唇舌,最后弄得不欢而散,倒不如暂退一步,为日后留下再聚的余地。因此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临时走避,以不见面为好。也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余怀十分失望,甚至大为生气。但希望老朋友能体察他的苦心,给予原谅。在信的最后,陈贞慧是这样写的——
贞慧不才,亦深知大义所在。虽力不能挥鲁戈以返日,惟夷齐首阳之章,靖节东篱之志,未敢或忘。风雨如斯,大难未已,他日执手,恐未可期。若天怜幽草,微命得全,则十年之后,如能待我于秦淮水阁,当有别一番感慨也!只此定约,兄无笑弟太痴耶?
余怀看着看着,一颗心不由得紧缩起来。还在前来的船上,他就已经从陈之才口中得知陈贞慧离家避客的原因,并对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极颇不以为然,还打算见面之后,好好劝他一劝。没想到,甚至在他来到门口之前的一刻,陈贞慧却临时决定干脆照面都不打,使他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对方对时局估计的悲观,情怀的阴冷,态度的决绝,都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以陈贞慧的过人才智,高远见识,为什么竟然会这样呢?莫非他认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推进着的抗清复明大业,都是没有用处,不可能成功的么?正是这种揣测,有片刻工夫,使余怀的情绪受到猛烈冲击,以至于目瞪口呆,那拿着信的双手,却止不住簌簌发起抖来。
然而,他这么一抖动,出乎意外地,从信封里又抖出来一张纸条。陈之才眼明手快,马上从地上拾起来又交给他。余怀机械地接过,举到眼前,只见上面只写着两行字:
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斗;清国可恃者武功,而所难在文治。欲知天下大势,成败兴衰,当各视其兴利除病之效为如何耳!
余怀的心抖动了一下,隐约觉得陈贞慧的这句谶语似的话里,包含着某种复杂而又极重要的东西。但急切之间,却又琢磨不清。他迟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怀中。但是毕竟心有未甘,于是转过身,走出门外,用双手笼着嘴巴,向着浓黑如墨的暗夜,张开喉咙叫唤:
“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
可是一连喊了七八声,陈贞慧始终既没有出现,也没有回应——看来真的已经断然离去了。当那声声呼唤没入丛林深处之后,传回耳中的,只有风吹草响,以及四下里响个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鸣……
终于,余怀失望地回过头,看看跟出来的陈之才,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