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睡在翁信良脚边,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他喝了咖啡,会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无暇去想其他事。他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觉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事,应该有个交代,他又鼓起勇气拨电话给沈鱼,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鱼来接电话——
“喂——”沈鱼拿起电话。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沈鱼不再作声,她知道是翁信良。
翁信良拿着听筒良久,还是不知道怎样开口,终于挂了线。
沈鱼很失望,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来找翁信良。
“我已经替你找到房子,现在就可以搬。”
“这么快?”
“跟我同一栋大厦。”
胡小蝶发现了咕咕:“咦,这只狗是谁的?很可爱。”她蹲下来跟咕咕玩耍。
“是我的。”
“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养了一头狗?它叫什么名字?”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们走吧。”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开始怀疑咕咕的来历。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栋大厦,他住六楼。
“你回诊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它也留在这里。”胡小蝶抱着咕咕跟翁信良说。
“谢谢你。”翁信良说。
“你好像很不开心。”
“不是。”
“你后悔选择了我。”胡小蝶说。
“别傻。”翁信良说,“我上班了。”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带,无意中在狗带上的小皮包里发现一张字条,人们通常将地址写好放在宠物身上,万一它走失,遇到有心人,会带它回家。字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
胡小蝶依着字条上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
“喂——找谁?”
胡小蝶认出那是沈鱼的声音,这头松狮犬果然是沈鱼的,翁信良昨晚一定跟沈鱼见过面。
“喂——”沈鱼以为又是翁信良。
“你是沈鱼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胡小蝶,你记得我是谁吧?”
“记得。”沈鱼冷冷地说,没想到她竟然找上门,“找我有什么事?”
“你有时间出来喝杯茶吗?”
沈鱼倒也想见见这个女人。她们相约在金钟一间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要喝什么?”胡小蝶问她。
“水。”沈鱼说。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骆驼牌香烟。
“我要改抽另一只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欢我抽这么浓的烟。”胡小蝶说。
“是吗?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小蝶垂下头。
“你找我不是有话要说的吗?”
胡小蝶抬起头,泪盈於睫,这是沈鱼想不到的,失败者不哭,胜利者却哭了。
“对不起。”胡小蝶说。
沈鱼没想到她竟然向她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
“翁信良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我第一个男人。”胡小蝶说。
翁信良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沈鱼,她突然有些惭愧,因为翁信良不是她第一个男人,这一点,她输给胡小蝶。
“当天是我离开他,他受了很大伤害,去了日本多年,最近我们重逢。你知道,男人无法忘记一个曾经令他受伤至深的女人——”
沈鱼沉默。
“我也想不到经过了许多事情,我们终于又走在一起。”胡小蝶说。
沈鱼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本来是她做了她和翁信良之间的第三者,现在她却说成她和翁信良之间只是曾经分开一段日子,他们现在复合了,沈鱼才是第三者、局外人。她不过是胡小蝶和翁信良之间的过客。
“我知道你跟翁信良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日子,他也这样说。”胡小蝶说。
“他说的?”
“是啊。”胡小蝶说,“他是一个好男人,他不想伤害你。”
“这也是他说的?”沈鱼悻悻然。
“他不擅于说离别,所以他没有跟你说清楚便走了,他现在在我家里。”
“他不擅于说离别!”沈鱼冷笑,难道一句不擅于说离别,便可以一走了之?
沈鱼故作潇洒地说:“道别是不必要的。”
“你恨我吗?”胡小蝶问沈鱼。
“我为什么要恨你?”沈鱼反问。要恨,她只恨翁信良一个人。
“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羡慕你。没有他,我活不下去。”胡小蝶楚楚可怜地说。
沈鱼突然明白了翁信良为什么选择了胡小蝶,因为她软弱、温柔、需要保护,而她自己,看来太坚强了,翁信良以为她可以承受得住伤痛。坚强的女人往往是情场败将。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沈鱼问。
“什么事?”
“你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约会是谁提出的?”
“他。”胡小蝶说。
沈鱼死心了,站起来:“我有事要先走。”
“嗨,咕咕吃哪种狗粮?咕咕很可爱。”胡小蝶说:“我怕它吃不惯新的狗粮。”
“就让它尝试新品味吧,旧的那种它也许一直都不喜欢。”沈鱼有感而发。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它本来就不是我的。”沈鱼说,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可能有另一重意思,更正说:“我是说咕咕。”
“我明白。”胡小蝶说。
“再见。”
“沈鱼——”胡小蝶叫住她。
沈鱼回头。
“谢谢你。”胡小蝶说。
沈鱼失笑:“不用多谢我,不是我把他送给你的。”
胡小蝶目送沈鱼离开,她拿着香烟的手轻微颤抖,她从来就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她幸运地遇到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沈鱼相信了她的谎言。为了得到翁信良,她不择手段,上天会怜悯她,因为她是出于爱。
沈鱼在计程车里饮泣,她从来没有跟另一个女人谈判的经验,强弱悬殊,她输了。是翁信良主动跟胡小蝶来往,他不是被逼而是主动背叛她。她恨自己当天为什么主动爱上这个男人,她只是用他来过渡悲痛的日子。
胡小蝶用新的狗粮喂咕咕,咕咕好像提不起兴趣去吃。它挂念它的女主人。
翁信良回来了,看到放在桌上的新狗粮,跟胡小蝶说:“它不吃这一种。”翁信良拿出两罐另一只牌子的狗粮。
“哦,原来是这个牌子,我以后知道了。”
“你猜我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翁信良摇头。
“我出去替你买日用品。”胡小蝶指指地上十多个购物袋,“替你买内衣、牙刷这些日用品的感觉原来是很幸福的,我从前怎么体会不到?”
胡小蝶扑在翁信良怀里说:“不要离开我。”
她说来楚楚可怜,声线微弱却好像有千斤力,足以融化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马乐凌晨接到沈鱼的电话。
“你来我家,你快点来。”沈鱼在电话里说。
马乐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匆匆赶去,沈鱼来开门,马乐进屋后吓了一跳,厅里总共有十头几个月大的松狮狗,正在喝牛奶。
“你搞什么鬼?”
“我把积蓄全拿去买狗,一头六千块,总共六万块。”沈鱼忙碌地替它们抹嘴。
“咕咕呢?”
“还了给翁信良。”沈鱼说。
马乐蹲下来,问:“你见过翁信良?”
沈鱼摇头:“我把咕咕放在他门口就跑了,我害怕看见他。”
“你买那么多条狗干什么?它们长大之后,会挤不进这间屋。”马乐说。
“你为什么不骂我,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狗?”沈鱼问马乐。
“只要你觉得快乐。”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今天见过胡小蝶。”
“她怎么说?”
“总之我出局了。马乐,可不可以借钱给我?我想去法国探缇缇。我用四只小松狮做抵押。”
“不行。”马乐说:“我要十只做抵押。”
“好。”沈鱼说。
“你不回来的话,我会将它们统统毁灭。”马乐说。
“谢谢你。”沈鱼含泪说,“我会回来的。”
“你最好回来。”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沈鱼把鸟笼拿下来,“这只相思,请你替我还给翁信良。”
五天之后,马乐送沈鱼到机场。
“你不用急着回来。”马乐说:“我暂时还不会杀死你那十只小宝贝,但你回来时,要比现在快乐。”
沈鱼拥抱着马乐。
“这一次轮到你抱着我了。”
“是的,是我抱你。”沈鱼说。
沈鱼在直飞巴黎的航机上饮泣,缇缇怀着幸福的心情在空难中死去,也是坐这一条航线,她们会不会有相同的命运。沈鱼突然希望发生空难,她也死在这条航道上,如果是这样的话,翁信良大概会怀念她。可惜事与愿违,她安全到达巴黎。她不想回去了。她没有告诉马乐,她已经辞去海洋公园的工作。要是她想留在巴黎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缇缇父母经营的中国餐馆一定愿意收容她当个女侍之类。
一个月过去了,沈鱼还没有回来,而其中一只小松狮病了,病菌传染给其余九只。马乐抱着它们去找翁信良。
“你买了这么多条狗?”翁信良吃惊。
“这些狗全是沈鱼的。”马乐说。
“哦。”翁信良点头,“你们在一起?”
“她去了巴黎。”马乐说,“我只是代她照顾这些狗,她说过会回来的。”
翁信良心里有点难过。
这个时候,胡小蝶进来。
“马乐,这么巧?”
“我的狗病了。”
“哗!你一个人养这么多条狗?”
“寂寞嘛。”马乐说。
“我买了菜,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你真幸福!”马乐跟翁信良说。
翁信良知道马乐是有心揶揄他。
“来吃饭吧。”翁信良说,他有心讲和。
“好。”马乐明白翁信良的意思,毕竟他们是好朋友,为一个女人,而且是朋友的女人而翻脸,未免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我得先把这十头小宝贝送回家安顿。”马乐说。
“我们在家等你,这是我的地址。”翁信良把地址写给他,“七时正,行吗?”
“行。”马乐说。
“七时正见面。”胡小蝶说。
翁信良帮忙把松狮犬抱上马乐的车。
“沈鱼有找你吗?”翁信良问马乐。
马乐摇头:“她不会想起我的。”
“她在巴黎干什么?”翁信良问。
“我也不知道,你跟胡小蝶怎样?”
“我不可以再辜负一个女人。”翁信良说。
“你也只是辜负过一个女人。”马乐上车:“七时见。”
胡小蝶走出来,问翁信良:“你和马乐是不是有过争执?”
“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两个从前好像不会这样客气的,是不是因为沈鱼?”
翁信良给胡小蝶一语道破,无言以对。
“马乐总是爱上你身边的女人。”胡小蝶笑着说。
“胡说。”
“希望我是胡说吧!”
马乐把十只小松狮带回家里,逐一喂它们吃药,没想过自己竟做了它们的奴隶。他唯有把它们当做沈鱼的全部积蓄来对待,这样的话,他会很乐意承担这个责任。
电话响起,他以为是翁信良打电话来催促他。
“喂。”马乐接电话。
“喂,是不是马乐?”
这把声音很熟悉。
“你是沈鱼?”马乐兴奋地问。
“是呀!”沈鱼说。
“真是你?你在哪里?”
“我在巴黎。”沈鱼说。
“你还不回来?”
沈鱼没有回答,只说:“我在缇缇父母开设的中国餐馆里工作,现在是午餐时间,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跟你联络了。”
“你好吗?”马乐问她。
“好。”沈鱼说。
马乐听见她用法文跟客人说午安。
“我的十只小松狮呢?”沈鱼问马乐。
“它们生病了,刚刚带它们去看医生。”马乐突然想起自己说错了话,沈鱼该想到他刚刚见过翁信良。果然,沈鱼沉默了一阵。
“你什么时候回来接它们,我给烦死了。”马乐故意逼沈鱼说出归来的日期。
“我再打电话给你,拜拜。”沈鱼挂线。
马乐很失望,她连电话号码也不肯留下。
沈鱼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忙碌地应付午餐时间的客人,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便是忙,忙得回到家里便倒头大睡,不用再胡思乱想。她的确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马乐来。她唯一无法忘记的,是翁信良。这个创伤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可以痊愈。
沈鱼住在餐馆附近一栋楼龄超过二百年的大厦。下雨天,房间里四处都在渗水,沈鱼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开窗子,积水会自动蒸发,一天蒸发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邻单位的失业汉养了一条差不多三尺长的蜥蜴,样子非常可怕,看着它的皮肤已经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鱼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觉得大腿很痒,她掀开被子,赫然发现那条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吓得尖叫,走过隔壁,把那个失业汉叫出来,用一连串的广东粗口不停咒骂他。回到房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宁愿躺在有积水的地上,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时候,她觉得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给她的。她也妒忌缇缇,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而且死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几乎可以肯定是毫无痛苦的,而她自己却要受这种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胡小蝶弄了几个小菜给翁信良和马乐下酒,马乐吃得满怀心事,他挂念沈鱼。
“你们现在一起住?”马乐问翁信良。
“她住楼上。”翁信良说。
“我出来的时候,刚接到沈鱼的电话。”
“她好吗?”
“她一个人在缇缇父母的唐餐馆里工作,你去看看她。”
翁信良叹一口气,“我跟她说什么好呢?告诉她我现在和另一个女人一起?”
“你真的一点也不爱她?”
“她时常令我想起缇缇,我只要和她一起,便无法忘记缇缇,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跟胡小蝶一起,我不会想起缇缇。”翁信良说。
“我是问你有没有爱过她?”马乐说。
“有。”翁信良说。
“我还以为没有。”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翁信良说。
“沈鱼也许不知道你有爱过她,去接她回来吧!”
翁信良不置可否。
厨房里突然传出打翻碗碟的声音,因为来得太突然,把翁信良和马乐吓了一跳。
“我进去看看。”翁信良走进厨房。
胡小蝶打翻了几只碗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没事吧?”翁信良问胡小蝶。
“我什么都听到。”胡小蝶转过身来,凝望翁信良。
翁信良无言以对。
“去,你去接沈鱼回来,我走!”胡小蝶说。
“别这样!”翁信良拉着胡小蝶。
胡小蝶冲出大厅,走到马乐面前。
马乐看见胡小蝶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尴尬。
“这里不欢迎你。”胡小蝶对马乐说。
马乐知道她刚才一定偷听了他和翁信良的对话,他放下碗筷,徐徐站起来。
“小蝶!”翁信良制止胡小蝶。
“翁信良不会去接她的。”胡小蝶强调。
翁信良给胡小蝶弄得十分难堪,不知道怎样向马乐解释。
“我先走,再见。”马乐跟翁信良和胡小蝶说。
翁信良送马乐出去。
“对不起。”翁信良尴尬地说。
马乐苦笑离开,他觉得他是为沈鱼受这种屈辱,既然是为了沈鱼,这种屈辱又算得上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翁信良问胡小蝶。
“对不起。”胡小蝶哭着说:“我怕失去你。我怕你真的会去找她。”
“许多事情已经不可以从头来过。”翁信良说。
“我们结婚吧!”胡小蝶依偎着翁信良说。
翁信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结婚,他觉得自己目前一片混乱。
“你不想结婚?”胡小蝶问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
出乎意料之外,胡小蝶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反应而发怒,她温柔地躺在他的大腿上说:“我已经很累。”
“我知道。”翁信良温柔地抚弄她的头发。胡小蝶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她从来不会咄咄逼人,很明白进退之道。这样一个女人,很难叫男人拒绝。
“我明天向马乐道歉。”胡小蝶说。
“不用了。”翁信良说。
第二天,马乐在演奏厅练习时,接到胡小蝶的电话。
“昨天的事很对不起。”胡小蝶说,“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赔罪。”
马乐其实没有怪胡小蝶,为表明心迹,这个约会不能不去。为了迁就胡小蝶,他们在机场餐厅吃午餐。
“对不起,昨天向你发脾气。”胡小蝶说。
“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们面前再提沈鱼。”
“你很喜欢她?”
“不是。”马乐满脸通红否认。
“我知道翁信良仍然没有忘记她。”胡小蝶说。
“他已经选择了你。”马乐说。
“这正是我的痛苦,他留在我身边,却想着别的女人。沈鱼是不是在巴黎?”
马乐点头。
“这个早上,只要知道有从巴黎来的飞机,我都担心会有一个乘客是沈鱼。马乐,我是很爱他的。”胡小蝶咬着牙说。
“我不会再跟翁信良说沈鱼的事。”马乐答应胡小蝶。
马乐不想错过沈鱼打来的电话,他特意向电话公司申请了一项服务,可以把家里的电话转驳到传呼台,那么即使他不在家,也不怕沈鱼找不到他。
过了两个月,沈鱼依然没有打电话来,那十头小松狮的身形一天比一天庞大,把几百尺的屋填满,马乐逼不得已把其中五只寄养在宠物酒店,三只寄养在朋友家,只剩下两只。他去过海洋公园打听沈鱼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她去法国之前已经把工作辞掉。马乐恍然大悟,她大概不会回来了。
月中,他收到沈鱼从巴黎寄来的信。信里说:
马乐,你有没有读过希腊神话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海神波塞冬有一个儿子叫阿里翁,是演奏七弦竖琴的能手。
一天,他参加一个在西西里的泰那鲁斯举行的音乐比赛,得了冠军,崇拜他的人纷纷赠送许多值钱的礼物给他,那些受雇来送他回科林斯的水手顿时起了贪念,不独抢去他所有的奖品,并且要杀死他。阿里翁对船长说:“请准许我唱最后一支歌。”船长同意,阿里翁身穿华丽的长袍,走到甲板上,以充满激情的歌曲求神祗保佑。
一曲既终,他纵身跳入大海,然而,他的歌声引来一群喜爱音乐的海豚,当中一条海豚把阿里翁驮在背上。当天夜里,他就赶上那艘船,好几天就回到科林斯。海豚不愿意跟阿里翁分手,坚持要把他送到宫廷。在宫廷里,它在荣华富贵的生活中,不久便丧掉生命。阿里翁为它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然顿悟到原来我是神话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载他一程。我不该和他一起生活,我会因此丧掉生命。
马乐,那十头松狮是不是已长大了很多?麻烦你把它们卖掉吧,那笔钱是我还给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经还给他?
信封上没有附上地址。
马乐望望鸟笼里的相思,他一直舍不得把它还给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将它暂时据为已有。现在,是把它物归原主的时候了。马乐让它吃了一顿丰富的午餐,然后把它带去给翁信良。
“我以为沈鱼把它放走了。”翁信良说。
“她临走时叫我还给你的。”
翁信良把鸟笼放在手术桌上,相思在笼里拍了两下翅膀,吹出一连串音符,是翁信良对着海豚吹的音符。
“为什么它会唱这首歌?”翁信良诧异。
“这是一首歌吗?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它带回家之后,它便一直吹着这一串音符。或许是有人教它的吧。”马乐说。
翁信良知道是沈鱼教它的。他曾经教她吹这一串音符,这件小事,他并没有放在心里,可是,她却记着了。翁信良把鸟笼挂在窗前,相思仍旧吹着那一串此刻听来令人伤感的音符。这个女人对他的深情,他竟然现在才明白,他从来没有好好珍惜过。
马乐把每一场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会门票寄到巴黎给沈鱼。信封上写着巴黎唐人街中国餐馆沈鱼小姐收。马乐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标新立异,希望引起邮差注意,将信送到沈鱼手上。本来他可以问翁信良缇缇父母的餐馆的地址,但他答应过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鱼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对沈鱼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他宁愿等待她快快乐乐地回来。那十只松狮他并没有卖掉,他期望它们的主人回来。
偶尔他会跟翁信良见面,但坚决不再到他家里作客。
“沈鱼有没有消息?”翁信良问他。
“她写过一封信回来。”
“你和胡小蝶怎样?”马乐问翁信良。
“很好,很平静。”翁信良笑着说。
“或者她比较适合你。”
窗前的相思又吹着那一串恼人的音符。
“总是时间弄人。”翁信良说。
“你有没有读过希腊神话里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马乐问翁信良。
“没有。”
“你应该看看。”
当天下午,翁信良跑到书局买了一本《希腊罗马神话一百篇》,找到了海豚救了歌手阿里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马乐自己看到的,还是沈鱼叫马乐通知他看的?沈鱼是那条在危难中救了他的海豚,现在他们却分手了。
翁信良当天夜里打电话给马乐,问他:“沈鱼是不是回来了。”
“她也许不会回来。”马乐说,“她回来又怎样?你想再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吗?”
翁信良无言以对。
“这个周末晚上有演奏会,你来不来?有一节是我个人独奏。”马乐说。
“来,我一定来,你还是头一次个人独奏。”翁信良说。
“那么我把门票寄给你。”马乐说。
“不,我怕寄失了,我们约个时间见面,我来拿。”翁信良说。
翁信良约马乐在赤柱餐厅吃饭,那是他第一次跟缇缇和沈鱼吃饭的地方。
那天赴约之前,他去了海洋公园一趟,探望很久不见的大宗美小姐。
大宗美的助手告诉他:“你来得真不巧,今天有一条海豚在石澳搁浅,大宗小姐去了那里。”
他刚刚认识沈鱼和缇缇的时候,也刚好有一条海豚搁浅,已经是两年前的事。
翁信良走到海洋剧场,今天的表演已经结束,他到池畔探望力克和翠丝。力克和翠丝好像认得他,凑近他身边摇尾。翠丝的肚子有点微隆,训练员告诉他,翠丝怀孕了,明天开始要将它隔离,避免其他海豚弄伤它。
“哦。”翁信良回应着,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力克和翠丝的爱情已经开花结果了。它们曾经是他和沈鱼的爱情见证人。
离开公园的时候,翁信良经过跳水池,他猛然想起,这一天,他为什么先到海洋剧场而忘了跳水池呢?每一次经过公园,他都先到跳水池,因为那里有缇缇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最爱的女人是缇缇,其实他并不了解缇缇,只因她的骤然死亡令他无法忘记她。但沈鱼走了以后,他一天比一天思念她。她在他身旁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察觉。
这天晚上,他和马乐喝了很多很多酒。
“你不用打电话给小蝶,告诉她你跟我一起吗?”马乐说。
“她从来不管我的。”
“那你什么地方都能去?”马乐笑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能去,除了巴黎。”翁信良笑说。
“你有没有试过一觉醒来,发现你爱的人并不是那个睡在你身边的人?”翁信良问马乐。
“我没有试过召妓。”马乐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翁信良大笑,“她不再睡在我身边,我才知道我爱她。”
“你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马乐问翁信良。
翁信良沮丧地点头。
马乐把两张演奏会的门票交给翁信良:“你和小蝶一起来。”
翁信良独自坐计程车回家,在电台新闻广播中听到今天早上一条海豚在石澳沙滩搁浅的消息,他觉得那好像是沈鱼从远方带给他的信息。回到家里,他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胡小蝶拿了热毛巾替他敷脸。
“你为什么喝得这么醉?”胡小蝶问他。
翁信良蜷缩在沙发上,胡小蝶用热毛巾抹去翁信良脸上的眼泪。
马乐在阳台上拉奏艾尔加的,两只松狮是他的听众,不知道在巴黎唐人街的沈鱼会不会听到。他想,她大概真的不会回来了。每一次演奏会,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已经半年了。
周末晚上,马乐穿好礼服准备出场,观众鱼贯入场,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来,坐在前排位置。翁信良那天喝醉之后患上感冒,几天来不断的咳嗽。全场满座,只有第一行中间的一个座位空着。
马乐向着空座位演奏,沈鱼是不会回来的了。他的独奏其实只为一个人演奏,那个人却听不到了,翁信良忍着咳嗽,脸都涨红了,但他不想在马乐独奏时离场。
马乐独奏完毕,全场热烈鼓掌。
“马乐好像进步了不少,感情很丰富呢!”胡小蝶跟翁信良说。
马乐为一个人而奏的音乐却得到全场掌声。
大合奏开始不久,翁信良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
“我出去一会。”他跟胡小蝶说。
“你不要紧吧?”胡小蝶问他。
“不要紧。”
翁信良走出演奏厅,尽情地咳嗽。走廊的尽头,一个他熟悉的女人出现。
“你好吗?”沈鱼问他。
翁信良不停地咳嗽,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再见沈鱼。站在他面前的沈鱼,消瘦了,漂亮了,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眼神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眼神很活泼,今天的眼神有点幽怨。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拿着一个精巧的黑色皮包,她从什么地方来?她一直在香港,还是刚从遥远的巴黎回来?
翁信良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把咳嗽声压下去。
“你不舒服?”沈鱼问他。
“是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刚回来。”沈鱼说。
“很久没有见面了。”
“是的,很久了。”
“你好吗?听说你在缇缇父母的餐馆工作。”
沈鱼想起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想起那个失业汉放在她床上的大蜥蜴,笑着说:“日子总是要过的。”
翁信良垂首不语。
这个时候胡小蝶从演奏厅出来,想看看翁信良是不是不舒服,她看见沈鱼了,也看到垂首不语的翁信良。胡小蝶的震撼不及翁信良来得厉害,她没想过沈鱼会不回来,她是随时准备沈鱼会回来的,她从不轻敌。
“你没事吧?”胡小蝶把手放在翁信良的背部。
翁信良用手帕掩着嘴巴,企图掩饰自己的失神。
“我先进去。”沈鱼走进演奏厅。
胡小蝶站在翁信良身旁默不作声。
“进去吧。”翁信良说。
看到沈鱼站在演奏厅后排等待休场时入座,马乐兴奋得用眼神向沈鱼打招呼,沈鱼向他挥手。翁信良以为,沈鱼已经飞到马乐身边了。
马乐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沈鱼会出现,打从半年前头一次寄演奏会门券到巴黎给她,每一次,马乐都失望。在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她竟然回来了,坐在他原先为她安排的座位上,微笑祝福他。马乐第一次感觉到他的音乐里有一种来自最深心处的激情,使他几乎忘了他是管弦乐团的其中一位表演者,沈鱼是其中一位听众。他好像单单看到台下有她。
翁信良坐在沈鱼后面,几乎嗅到她头发的气息。她的头发已经很明显没了那股泳池消毒药水的气味。他没想过竟有一天他要从后面看她,而另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偌大的演奏厅,仿佛只有三个人存在——他、沈鱼和胡小蝶——一个解不开的结。
演奏完毕,全体团员谢幕,观众陆续散去,偌大的演奏厅,这一刻真的只剩下三个人——沈鱼、翁信良、胡小蝶。马乐从后台出来,打破了这个僵局。
“沈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你好吗?”沈鱼说。
“好,你呢?”马乐说。
沈鱼微笑点头。
“我还以为你收不到我寄给你的票子。”
“你只写巴黎唐人街中国餐馆沈鱼,唐人街有很多中国餐馆呢!”沈鱼说。
“我没有你的地址嘛!你怎么收到门票的?”
马乐忙着跟沈鱼说话,着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直站着的翁信良和胡小蝶。他很后悔邀请他们来,如果知道沈鱼会出现,他一定不会叫他们来。
“怎么样?刚才的表演精采吗?”
“你最精采是这一次了。”
“是的,是最精采的一次。”马乐含情脉脉望着沈鱼。
翁信良看得很不是味儿,跟马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哦,好吧。”马乐说。
“再见。”翁信良跟沈鱼说。
目送翁信良跟胡小蝶一起离开,沈鱼心里的酸味越来越浓,她好不容易才可以看似从容地面对这次重逢。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来,所以我请了他们——”马乐说。
“不要紧。”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样收到我寄给你的门票。”马乐问沈鱼。
“唐人街不错是有很多中国餐馆,但派信的邮差是我们餐馆的常客。”
“那么说,你一直也收到我的信?”
沈鱼点头。
“为什么现在才肯回来?”
沈鱼说:“这一晚是你个人独奏表演嘛,可惜飞机误点,我错过了,对不起。”
马乐看着沈鱼,他已经等了百多个日子,今天她竟然为了他回来,这当中意味着她决定接受他的爱。他不能自己,紧紧地拥抱着沈鱼说:“我爱你。”
“马乐,对不起——”沈鱼惭愧地说。
马乐恍然大悟,双手垂下。
“多谢你关心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不用说了。”马乐沮丧地坐在椅子上。
“我今次的确是为你回来,除了缇缇以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我不想利用你来陪我度过痛苦的岁月。你应该高兴,我终于坚强地站起来,终于肯面对现实,虽然我心里仍然爱着那个人。”
马乐低头不语。
“马乐。”沈鱼坐在马乐身边:“你会明白我的。”
马乐望着沈鱼,良久不语,他终于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他长得比我英俊?”马乐苦笑。
“别问我。”沈鱼苦笑。
马乐站起来:“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那么今天晚上,你住在什么地方?”
“回去跟爸妈住。我以前跟他们关系不好,在巴黎这段日子,才明白只有亲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失恋也有好处。”
“你要不要探一群朋友?”马乐问沈鱼。
“朋友?是谁?”
“你忘了你有一群狗朋友?”
“松狮?你不是把它们卖掉了吗?”
“还没有。要不要看?”
“好呀,现在就去!”
马乐带沈鱼回家,两头松狮扑到他身上,每只有百多磅重量,它们已经不认得沈鱼了。
“哗,已经这么大只了!还有其他呢?”
“这里放不下,其他的寄养在宠物店,有几头放在朋友家里。”
“马乐,谢谢你。”沈鱼由衷地说。
“你有什么打算?”马乐问。
“如果海洋公园还要我的话,我想回去。”
翁信良和胡小蝶在计程车上一直默不作声。胡小蝶一直垂着头,她看得出,翁信良仍然惦念着沈鱼,当天,她用了诡计把他从沈鱼手上骗回来。她以为翁信良爱的是她,但她终于发现他爱的是沈鱼。
车子到了大厦门口,两个人下车,翁信良拉着胡小蝶的手。胡小蝶感动得流下眼泪,她刚刚失去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沈鱼在岸上发号司令,力克首先跃起,跳过藤圈,随后的四条海豚一一飞跃过去。沈鱼跳到水里,跟力克一同游泳,力克把她背在身上,凌空翻腾,全场观众鼓掌,其他训练员也呆了,他们没见过力克表演过这动作,只有沈鱼见过。那夜,力克背着她,翠丝背着翁信良。
这是今天最后一场表演,观众陆续散去,观众席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沈鱼挥手,他是翁信良。
沈鱼没想到她和他竟然再次在海洋剧场见面。沈鱼跑上梯级,来到翁信良面前。
“马乐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是的。”
“你好吗?”
“你来这里就想问我这个问题?”
“不,有一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沈鱼凝望翁信良,她知道不该期望他说什么,但她却希冀他会说一句动人的话,譬如:“我爱你”或“我们从新开始好吗”之类。
“对不起。”翁信良说。
沈鱼咬着牙:“我们这段情,就用‘对不起’来做总结?”
翁信良无言。
“我说不出你有什么好处,缺点却有很多。”沈鱼说。
“我读过海豚救了阿里翁的故事。”
沈鱼苦笑:“给你什么启示?”
“我希望你快乐。”翁信良由衷地说。
“谢谢你。”沈鱼说:“我从前以为我们无法一起生活的原因是你太坏,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太好。”
“你还戴着这只手表?”翁信良看到沈鱼戴着他送给她的那只海豚手表。
“是的,这只表防水。”
沈鱼从翁信良身边走过,一直走上梯级,离开剧场,把她爱过的男人留在微风里。她不敢回头望他,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不能让他看见。她记得翁信良说过,味道总会随风而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