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秋,北京火车站。
一列火车冒着蒸汽,缓缓地驶进来。
车厢里,同一个座位上,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军装,戴着黑色军帽的留学生,剑眉虎目,一脸英气,他是京西胭脂铺晁信义的第二个儿子晁承兴。另一个也穿着黑色学生军装,却没有戴帽子,留着齐肩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辫子,白净斯文,眼神忧郁,颇有气质。他是王记胭脂坊王家栋的儿子王长庚。
一百多年以来,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在生意上就是死对手,两家明争暗斗,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七年前,晁承兴和王长庚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之后同时考入燕京大学,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一同留学日本,在异国他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晁承兴喜欢拳脚,好动。王长庚喜欢画画,喜静。晁承兴比王长庚大几个月。按道理,两个人不应该成为好朋友的,一是两家的世代积怨,再者就是两个人的性格不同。但是,两个人都是有知识的进步青年,他们的理念和上一辈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恰恰想修好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成为了好朋友。
当然,王长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喜欢晁承兴的妹妹晁冬雪,当时,晁冬雪在读高中……
王长庚站在位置上,伸手从货架上取行李,上面行李塞得太多,他一取,一个小箱子就要往下掉。王长庚“小心”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晁承兴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把箱子接住了。
晁承兴把箱子放在脚边说:“我估计我小妹和常大哥会来接我,你这么多行李,你家应该有人来接你吧?”
王长庚点了点头说:“我姐姐说开车来接我!”
晁承兴笑了笑:“哎!回到京城,我们反倒不如在日本随便了!”
王长庚默默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声:“再等一段时间,我们两家关系就好了。”
列车已经停稳,旅客们正在下车。晁承兴提了自己的两个皮箱,和王长庚说了声“再见”,便下了车。
站台上,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裙子、平底布鞋、齐耳短发、齐眉刘海、脸如白玉一般,一双大眼睛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年轻姑娘,扬了扬手,声音清脆得如珠坠银盘:“嗨!二哥,我在这里,二哥,我在这里!”
晁承兴抬头兴奋地道:“小妹!”
“承兴!”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凛凛一躯的汉子早抢到晁承兴的身边,一双大手接过了晁承兴手中的皮箱。
“家聚哥!”晁承兴和他拥抱了一下。他叫常家聚,常风的儿子,家传一身好武功,拳脚棍棒样样精通,最擅长使一把鬼头刀。十多年前,就来到晁家当保镖,有时候和晁信义送货、采购原料,曾几次杀退过强盗。晁承兴和常家聚脾气相投,话能说到一处,晁承兴的拳脚都是常家聚教的。
“好小子,身体壮了许多。”常家聚用拳头擂了一下晁承兴的胸膛。
晁承兴哈哈一笑:“家聚哥,晚上我们得好好切磋一下了!”
晁承兴几步跑到小妹晁冬雪的面前,伸出双手,抱住晁冬雪的腰,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周。晁冬雪如一只轻盈的燕子,优美地旋转了一圈。
晁承兴把她放在地上。
晁冬雪迫切地问:“二哥,你一个人回来的呀?怎么没有带一个嫂子回来?”一边说,一边却往火车门口望去。
晁承兴没有在意,道:“天下未定,何以为家,你要等嫂子,还得要几年呢!对了,你现在读什么大学了?”
晁冬雪笑吟吟地说:“北平师范大学。”
晁承兴道:“好呀!”
常家聚提着两口箱子一边招呼黄包车,一边说:“快点回去吧,一家人都等着呢。”
不远处,停着一辆福特小轿车,车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西装。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纤细,丹凤眼,柳叶眉,穿着大红旗袍、高跟鞋,花枝招展。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晁承兴兄妹,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知羞耻,成何体统!”
“大小姐,看到少爷了。”旁边穿西装的人喊了起来。
“快去接少爷呀!”花枝招展的女人道,“王小三,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没见少爷拿着那么多行李?快去接他啊。”
这个女人正是王家栋的女儿王胭脂,结过婚,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因为是招赘王家,孩子跟王家姓。但她丈夫几年前病死,王胭脂没有另外再招赘。
王小三是王家的司机。
王小三忙跑过去接王长庚的箱子。王长庚的目光一直跟着晁冬雪,晁冬雪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但她扭过头来,对他含情脉脉一笑……
王家,放了一通鞭炮,欢迎王长庚学成归来,之后摆了几桌筵席,工人们在偏厅,主人一家在正厅。偏厅有满满两桌,工人们猜拳行令,热闹非凡。正厅却清冷了许多,一张桌子才六个人,主位上坐着胡须花白、干瘦、颧骨高高突出、眼睛深深下陷的王家栋。左边坐着王长庚,右边坐着王胭脂和她十岁的儿子王大宝,对面坐着周氏和黑妞。王家栋的大房夫人李氏已经死了。
王长庚归来,一家人非常高兴,王家栋喝了几杯,黑瘦的脸上有了红光,他放下酒杯,长长地送了一口气:“长庚呀,父亲等这一天已经二十四年了,父亲老了,王家该你来撑了……”
王长庚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父亲,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喜欢画画,不喜欢做生意,生意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还是让姐姐打理……”
王胭脂满意地看了弟弟一眼,又焦急地看着父亲。
王家栋捻着稀疏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长庚,你以前不喜欢做生意,父亲也没有逼你,但是,早晚你要参与家中的生意,你要多跟你姐姐学习。”
王长庚点了点头。
王家栋继续道:“现在说的重点不是生意,而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结婚生子,为王家传宗接代了!”
周氏忙道:“长庚啊,你父亲已经给你看好了,京西百货行金掌柜家的闺女金小姐,年方二十,刚刚从学校毕业,漂亮能干、知书达理,和你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周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长庚已经惊叫了起来:“不行。”
“怎么不行?”王家栋、周氏、王胭脂一齐问道,只有黑妞自顾大吃大喝。
王长庚脸上一红,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才道:“父亲,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想应该慎重。”
王家栋奇怪地道:“怎么不慎重了?京西百货行是大商家,和我王记胭脂坊是门当户对,金家姑娘端正秀丽,又是读过新学的人,和你正般配呢!”
王长庚张口结舌。
周氏问:“长庚,是不是你有心仪的姑娘,你说出来,二娘帮你提亲。可你这几年不都在国外吗?就是有一个姑娘,都三四年了,人家还没出嫁吗?”
王长庚一张脸涨得通红:“这个……这个……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了,婚姻应该自己做主。”
王家栋脸上勃然变色,拍桌子而起:“什么?你要自己做主?这个家谁说了算,难道你翅膀硬了,就要飞了吗?”
王长庚忙道:“父亲,您别生气呀!您坐下。我是说,结婚是大事,怎么也得先见见面,熟悉熟悉,以后才有感情呀!”
王家栋愤愤地坐了下去:“感情?我和你大娘、二娘,两个三娘……不都这么过来的吗?还不过了一辈子?你是王家的人,姓了王就得结婚,多给王家生些儿女。”
王长庚连连点头:“父亲放心,婚是一定要结的,孩子也要生的,我刚从日本回来,也要休息一下嘛!”
王家栋看他态度好,气也就消了大半,叹息了一声:“长庚啊!父亲不是逼你,而是着急呀!当初,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想法和你一样。在这件事上,老是和你爷爷作对,老觉得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现在我后悔啊。我们王家,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怎么行?儿子啊,你不能再走我的老路啊。”
一说这,王家栋自己就急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只讨一房太太,生了那么多,为什么我讨了四房太太却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天不佑王家呀!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呀!”
周氏知道他一说这些就伤心,忙站起来走到王家栋身后,劝道:“老爷,你别担心了,长庚会处理好这个事情的。长庚人生得端正,又喝过洋墨水,想嫁他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就等着儿孙满堂吧!”
周氏给王长庚使眼色,王长庚恭恭敬敬地说:“父亲放心,我……会尽快结婚。”
王家栋不容置疑,狠狠地挥了挥手说:“我明年一定要抱孙子!”
王长庚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京西胭脂铺。
偏厅摆了四桌,工人们吃饭喝酒。
正厅一张大圆桌子,坐了满满一桌子人,主位上是腰板挺直、穿着绸缎马褂、一身富态的晁信义和妻子张淑梅。晁信义的右手边,依次是他的大儿子晁承志,三十多岁,精明能干,穿着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领结。另外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忠厚老实、不善言语的王连旺。
王连旺是王玉堂的独子,王玉堂和晁信义情如兄弟,十七年前,王玉堂夫妻相继去世。晁信义对王连旺视若亲生儿子一般,后来更把大女儿晁迎春嫁给他。王连旺在北平没有什么亲人,入赘到了晁家。
王连旺的身边是晁承兴和常家聚。
张淑梅的旁边依次是大儿媳妇刘玉芬和两个孙子,一个十岁的孙子晁佳威,一个八岁的孙女晁佳宜。大女儿晁迎春和她的两个孩子——晁佳美、晁佳豪。王连旺是入赘到晁家,所以孩子都姓晁。再旁边就是晁冬雪和花红蓝。
花红蓝的身份是晁灵珊的养女,也就是晁承志、晁承兴的姑姑。
常家聚是常风的儿子,他是以父亲常风和晁信义是结义兄弟的关系,称呼晁信义为叔父,张淑梅婶娘。他比晁承志、王连旺都大,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家聚哥。
在京西胭脂铺,只有晁信义和花红蓝知道常家聚的真实身份,但两个人都不敢说出来。
今天欢迎晁承兴留学归来,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吃喝一阵之后,晁信义放下手中的酒杯,严肃地道:“今天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桌子上立刻静了下来。
晁信义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过桌子边的每一个人,才道:“从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掌柜的那一天,到今天,差不多三十五年了,其中辉煌了十五年,平稳了十年,而最后十年,京西胭脂铺应该在滑坡,前几天我核算了一下账目,发现这半年几乎没有赚。”
“啊……”晁迎春惊讶地道,“父亲,我看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并不差多少,为什么会这样呢?”
晁承志脸色微微一变,他的手一颤,放在面前的筷子就跌在地上,他忙弯腰下去捡,并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冒出的汗水,这才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说:“现在物价在涨,我们的产品质量要求比较高,成本偏大,市场竞争又激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慌乱地看了父亲一眼。晁信义微微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现在的生意大不如以前,我们的对手越来越多,松下妆品这十几年的发展极其迅速,现在的人,很迷信洋东西,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反倒失去了信任。”
晁承志说:“一个松下妆品倒也罢了。这些年,王记胭脂铺的发展非常快。和我们搞恶性竞争。我们在哪里开分店,他们也在哪里开。”
晁承兴忙说:“松下妆品大敌当前,我们再和王记胭脂坊恶性竞争,那不是两面受敌?这个策略,有点问题。”
晁承志立即说:“你懂什么?商场如战场,你不和别人争,别人会和你争。我们晁家和王家斗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斗,我们早被他们打垮了。”
晁承兴说:“我听说,松下妆品进入中国的时候,其实规模很小。会不会是我们和王家恶性竞争,反倒给了松下妆品机会?”
“不懂就别乱说。”晁承志道,“松下妆品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得快,是因为人家有先进的技术,加上国民革命开始,大家都担心世道会乱起来,所以采取了收缩政策。松下妆品却赌国民革命会赢,而且中华民国建立后,肯定会开放对外贸易,所以提前布局。”
“商场如战场,这话是对的。”晁信义说,“不过,在这个战场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然,为谁而战,和谁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晁承志立即接过话头,道:“听到没有?松下妆品不仅从来不和我们斗,还和我们做生意。相反,王家和我们斗了一两百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难道还不清楚?”
晁承兴和晁冬雪本是挨在一起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王连旺和常家聚一言不发。
晁信义继续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事了。昨天,有一个美国商人,名叫史密斯,来拜访过我,他说愿意出资五十万美金,和京西胭脂铺联合办一个更大的妆品厂,双方各占一半的股份,你们说说,如何呀?”
“好呀!”晁承兴和晁冬雪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怎么好?”晁信义微微一怔,问道。
晁承兴眉飞色舞道:“父亲,美国科技发达,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而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才刚刚起步,两者的差距非常大。如果我们和美国商人合资办厂,利用美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科学配方,不仅产品的产量大大提高,质量也会提高,成本还会大大下降。而且,我们还可以和史密斯约定,由他负责将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我们就可以迅速成为一家国际企业。”
晁信义微微皱着眉头。
晁承兴继续说下去:“现在是新时代了,什么都在发展,应该顺应时代潮流,改变思想,不能抱残守缺。比如我们国家,就因为落后,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领了。同样的道理,京西胭脂铺如果不改进,迟早有一天,会与比我们先进、强大的公司竞争。那个时候,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晁冬雪喝彩道:“二哥说得太精彩了!”
晁信义看了晁冬雪一眼,把目光落在晁承志的脸上。晁承志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承兴的意见,京西胭脂铺是我们晁家两百年来列祖列宗挣下的家业,如果一旦和美国人合资办厂,就等于把京西胭脂铺拱手送人。那个时候,即使赚了钱,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晁迎春接着说:“大哥说得有道理,我们京西胭脂铺经历了多少风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能毁在我们的手中。”
晁承兴说:“大姐,这怎么是毁京西胭脂铺呢?恰恰是把京西胭脂铺发扬光大,京西胭脂铺要走向国际市场,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晁承志和晁迎春还想说什么,晁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了。然后把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红蓝妹子,你有什么看法?”
花红蓝不紧不慢地道:“中国的市场那么大,我们在中国都没有做到最大,又怎么做到国外去?何况,让美国人做国外的生意,我们信得过吗?如果我们派人去经营,又实在派不出啊。”
晁信义微微一笑,又问常家聚:“家聚,你说呢?”
常家聚一呆,他明显是一个局外人,晁信义问他,常家聚猝不及防,但只好站了起来,如实地道:“信义叔,我就是一个粗人,喜欢耍点拳脚棍棒,对生意经营一窍不通。”
晁信义笑了笑,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连旺身上:“连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连旺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茫然,直到晁承兴用手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慢慢站了起来,一脸为难的样子:“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连旺看了看晁承志,又看了看晁承兴,思索了一阵,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大舅哥说得对,二舅弟说得也对!”
晁信义说:“真难为你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地道:“岳父大人说得对!”但随即就明白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岳父大人说得不对。”
大家一愣,晁冬雪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晁迎春狠狠地瞪了王连旺一眼,但王连旺一脸茫然的样子。
张淑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以前晁家人少的时候,雇佣的工人住在前面院子。后来晁家人丁兴旺起来,晁信义就在京西胭脂厂旁边新修了一栋三层洋楼,让工人们居住。
花红蓝和常家聚在前院有自己的房间。
晁迎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房间,王连旺跟了进来,晁迎春用手狠狠拧了一下王连旺的胳膊,责怪他:“你真不会说话呀!跟我父亲怎么能那样说?”
王连旺愕然:“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甩开他,坐在床头生闷气。
王连旺看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礼:“迎春,你说得对!”
晁迎春气得跳了起来,跺着脚骂道:“以后不许你说这两句话,明白吗?”
王连旺一呆,想不明白自己说这两句话怎么就惹得妻子不高兴了?也不敢问,口里说是,心中却在想: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回到卧室,坐在卧室的书桌前,一言不发。张淑梅给他端来了一杯茶,说:“信义,喝口茶,醒醒酒!”
晁信义说:“我又没有喝醉!”
张淑梅温柔一笑:“没喝醉就润润心。”
晁信义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忽然重重地把茶杯搁在书桌子上。张淑梅脸色微微一变:“信义,你怎么了?不高兴?今天是承兴回家团聚的日子,一家人有三年没在一起了。”
晁信义哼了一声:“都是你生的好儿子!还有好女儿。”
张淑梅忙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劝道:“孩子们有孩子的想法。”
晁信义怒气未消:“他们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怎么就忍心把祖宗的家业白白送给人家?”
张淑梅说:“孩子们不懂事,也就说说而已,这家还不是你做主,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会反对呀!”
晁信义道:“他们不懂事?那么多圣贤书就白读了,还留洋,洋人的东西不见得就有多好。首先从想法上就错了,洋人是洋人,我们是我们,怎么就要把洋人和我们搅和在一起呢?这个家以后不能让承兴当。”
张淑梅惊讶地道:“信义,你都想好了吗?”
晁信义回头看了张淑梅一眼,心中一阵内疚,忙站起来,握着张淑梅的手,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我能不急吗?淑梅,你嫁进晁家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张淑梅惊愕地望着晁信义,眼眶之中泪水在幸福地滚动着,嘴唇动了动,哽咽道:“怎么又说到这里来了?”
晁信义把她搂过来,张淑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信义,晁家能有今天,多不容易呀!承兴也是你儿子,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的?”
晁信义道:“你啊,太单纯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吧,自以为是,争强好斗。总以为王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以为把王家斗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我说过他多次,他就是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小的这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却没一点实际的东西,全是空的。”
张淑梅说:“孩子还小,以后会慢慢懂的。”
“还小?”晁信义有些不满地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撑起整个晁家了。”
“那不一样嘛。”张淑梅说。
晁信义立即反问:“怎么不一样?”
张淑梅想说那时晁家遭了大难,你不想撑起这个家,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现在,晁家的家业比以前大了几倍,怎么会一样?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可能引起晁信义的反感,只好吞了回去。
凌晨四点,常家聚打开京西胭脂厂后门。马棚边,水伯已经套好马车,人端坐在车上,手里举起一根赶马鞭子。
水伯就是三十多年前冻倒在京西胭脂铺门口的木井松。
木井松一直在京西胭脂铺运水,大家都嫌他的名字怪,后来有人叫他水叔,渐渐就叫出了名。轮到晁家晚辈,都开始叫他水伯,反倒是真名被人忘了。
多年前,水伯在运水途中,遇到一个要饭的女子,饿得快死了。他好心,把那个女子捡了回来。张淑梅见到这个女子,心里喜欢,就替水伯做主,让他们结了婚,并且在后院给他们一间房,让他们安了家。
水婶的老家在云南,她好像不太适应北京的气候,在北京的时候少,倒是在云南的时候多。来到北京,最长的时间,没有住过半年,反倒在家乡,一住就是一年的时候都有。
水伯是个不多话的人,几十年来,只知道埋头干事,后来的一些工人,还误以为他是哑巴。水婶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水伯很像,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因为他们不怎么说话,在京西胭脂铺也没有朋友,大家也就不太关注他们,对于水婶的来去,几乎没有人过问。
水伯刚进晁府的时候还年轻,看上去应该比晁信义大不了一两岁。那时,晁信义动过念头,想让水伯学点技术。可水伯坚称自己没文化,学不了,送水就挺好。晁信义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再没有提起。
常家聚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京西胭脂铺,只要不陪晁信义到外地收购原料或者送货,就负责京西胭脂铺和京西胭脂厂的安全,防火防盗。刚开始的几年间,他抓住了几个企图偷盗的贼子,一顿拳脚,打得贼子跪地求饶。之后,名声在外,居然没有贼子敢来了。
常家聚打开后门,习惯性地对水伯说:“水伯,去运水了呀?”
水伯也总习惯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一抖马鞭子,两匹马就拉着车,缓缓驶出后院。
常家聚等马车离开之后,又锁上门,继续巡逻。
早上,晁承志西装革履,来到后院。以前,晁家的后院是生产车间,自从在宛平建了厂,后院只有一部分生产晁家胭脂的核心原料,其他的地方做了仓库。现在,仓库又辟出了一间,做了车库。这些年社会上多起了一个时髦玩意,汽车,权贵之家先后都有了自己的汽车。对于这种新机械,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得这东西跑得那么快,很不安全,还是老祖宗的轿子好。可是,又有些实际的问题,确实需要汽车。比如去宛平的工厂,来来去去的极不方便。王家先买了车子,晁承志又不断地在父亲面前提起,晁信义才点头,买下一辆福特车。
打扫清洁卫生的吴妈正用布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一见晁承志过来,立刻堆起一张笑脸:“大少爷,您出去呀?”
晁承志点了点头,上了车,开车出门。这些年京西胭脂铺的摊子越来越大,晁信义的年龄也大了,有些顾不过来,很多事就交给了晁承志,晁承志因此挑上了重担,成了大忙人。他驾驶汽车,驶出京西胭脂铺,走了不远,经过一个路口时,发现路上围了很多人,还听到哭喊打骂之声。
晁承志按了几声汽车喇叭,围观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大路中间,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正对一个年轻的女子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小贱人,敢不听老子的话,打死你。”坐在地上的女子双手抱着脑袋哭喊:“爹……你打死我吧!你别卖我!”两个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一脸凶相的粗壮汉子,双手叉腰,不住冷笑。
那个女子忽然挣扎起来,一头撞向晁承志的车,但被那老头儿一把抓住女子头发,拽了回去,骂道:“小贱人,想死,没那么容易!”又从后面踢了一脚,把女子踢倒在地上,继续踢打。
晁承志看不下去了,刹了车,打开车门下去,一声大喝:“住手。”
那个老头儿浑身一哆嗦,果然住了手,回过头来。是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獐头鼠目,小山羊胡须,穿的长袍半新不旧,肮脏不堪。一双手还抓住地上姑娘的头发,那一双手如鸡爪子一般。
旁边的人们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晁承志一看这老头儿,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西街万记胭脂店的老板万宏福。曾经经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胭脂店,后来沾染上赌博和抽大烟的恶习,败光了家产,现在居然要卖掉自己的女儿。
万宏福认识晁承志,瞪着一双小眼睛,梗着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喝道:“我认得你,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我打的是我万家的人,不是你京西胭脂铺的人,关你什么事情?”
晁承志一声冷笑:“大路不平众人铲,各位,他这样下狠手打自己的女儿,还要卖掉,还有良心吗?还算人吗?”晁承志把目光转向围观的人。围观的人们愤怒了,纷纷指责万宏福。
万宏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上的姑娘乘机爬起来,跪到晁承志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大腿,哭诉道:“晁家大少爷,我是万云珠呀!我爹要把我卖到妓院,你救救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晁承志见过万云珠几次,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这个时候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也就动了恻隐之心。
万宏福又伸手来抓万云珠的头发,想拽她回去。晁承志一手抓住万宏福的胳膊,用力一扭,喝道:“放开。”
万宏福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晁家少爷,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廉耻的老家伙。”
旁边双手叉腰冷笑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晁承志的肩膀,说:“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吧?”
晁承志道:“正是,这位兄台是?”
凶汉一声冷笑:“晁大少爷,我叫胡七,胡就是胡天胡地的胡,七就是排行第七,在西门香满楼跟吴天大哥混口饭吃!万老头儿欠了我大哥一千块,约定让他女儿抵账,我可是有契约在手的。”
胡七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要制伏一个女人易如反掌,虽然他是无赖和恶棍,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带走万云珠,而是逼万宏福,让万宏福逼万云珠乖乖跟自己走。岂料这个姑娘性子刚烈,宁死不从,无论万宏福怎么下狠手,就是不答应。胡七担心把万云珠弄回去,姑娘上个吊什么的就鸡飞蛋打了。一看晁承志出面来管闲事,心中就暗暗一喜,想狠狠诈晁承志一笔。于是狮子大开口,说万宏福欠了他老大一千块,实际上万宏福只欠了三百块。
万宏福动了动嘴:真狠,明明我才欠三百块,怎么就欠一千块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胡七瞪了他一眼,还晃动了一下拳头。
万宏福吃过这拳头的亏,不寒而栗。
“不就是一千块吗?我给你。”晁承志轻蔑地看了胡七一眼。
胡七大吃一惊,挤出了笑脸:“晁大少爷真痛快,是条汉子!”心中却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怎么就没说一万块呢?反正他是有钱的主儿。
万宏福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群一片静寂。
晁承志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子,拉开,里面是一沓沓钞票,此时,中华民国已经禁止了银圆,发行了纸币。
万宏福看到那么多的钱,连眼睛都看直了。
晁承志从钱夹子里拿出几张钞票,对胡七道:“把契约拿来。”
胡七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契约,晁承志随意看了两眼,接过契约,把钞票给了胡七:“现在这里与你无关了。”
胡七嘿嘿一笑,抱了抱拳说:“晁大少爷,胡某佩服,后会有期,告辞!”
万宏福尖叫起来:“她还是我万家的人,和我有关!”旁边几个路人用手指戳他的脑袋,吐了他一身唾沫:“老东西,老不要脸,老不死的。”
晁承志晃了晃手中的契约,道:“你看清楚了,你女儿我已经买下来了,给你二百块,有多远滚多远!”
晁承志扔给万宏福两张钞票,万宏福抓起钞票,夺路落荒而逃,他去追赶胡七去了。
晁承志把还在地上哭泣的万云珠搀扶起来:“姑娘,你回家去吧!”
万云珠又跪了下去:“晁大少爷,我的家已经被父亲卖了,无家可归了,我会做胭脂,你就收留我吧!我不要钱,只要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觉得不妥,自己贸然带个年轻姑娘回去,父亲会怎么想?妻子刘玉芬又会怎么想?而且现在生意不太景气,家里也不需要帮手。
万云珠见他为难,低下头去,眼泪簌簌滚落。
晁承志问:“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万云珠道:“有一个姑姑,在山西。”
晁承志给了她一些钞票,认真地说:“我家不方便收留你,你去投奔你姑姑吧!”
万云珠接过钱,想再给晁承志磕头,但被他一把拦住:“你快走吧!如果你爹要来找你麻烦,就到京西胭脂铺找我,契约在我手上呢。”
万云珠千恩万谢而去。
万宏福在一条小巷内追上了胡七,气喘吁吁地喊:“胡爷,胡爷。”胡七回头一看,瞪了万宏福一眼。万宏福立刻靠着墙壁站住,露出谦卑的笑容。
胡七疑惑地道:“老东西,是你喊胡大爷?”
万宏福小心翼翼地道:“是。”
胡七恶眉一扬,脸上的横肉抖动着,大拳头一晃说:“老东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万宏福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他一看到胡七的拳头就心惊肉跳,不敢往下说。
胡七咧开大嘴一笑,几步就走到万宏福的前面,堵住了他的退路,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东西,你以前也是我们的老顾客,怎么也算有点交情,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万宏福心跳得更快了,越来越害怕:“我不说了。”
胡七变得更和颜悦色:“说,我想听。”
万宏福哭丧着脸:“我不敢说。”
胡七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相识,但说无妨!”
万宏福看他一改往日的凶狠形象,头脑一时发热,居然脱口而出:“我真说了。”
胡七笑道:“说。”
万宏福道:“胡爷,我只欠你们三百块,但晁家大少爷给你一千块,多的钱我能不能分一点点?”
胡七还在笑,笑得很古怪,并点了点头说:“见者有份,应该分你!”
万宏福心头一喜:“胡爷真是大好人。”
胡七脸色忽然大变,一声厉喝:“好你妈个头!”砰的就是一拳,打在万宏福的面门,顿时鲜血飞溅,万宏福的头撞到墙壁上。
胡七继续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还敢和你胡七爷讨价还价。”一边骂,一边又踢了几脚。
万宏福哪里有还手之力,口中喊道:“胡爷饶命!胡爷饶命!”
胡七又是一顿拳脚,骂道:“你喊胡爷饶命,胡爷就饶了你狗命,胡爷岂不是没有了面子?偏不饶你!”
万宏福又喊:“胡爷……不要……饶命……”
胡七狠狠又是一拳:“还嘴硬,难道比胡爷的拳头还硬?胡爷试一试!”
万宏福渐渐没有了声息,人也不动了。
胡七停了手,用脚踢了踢,万宏福没有反应。胡七暗叫不好,老东西被打死了,抬头一看四周并没有人,立刻拔腿就跑。
莲花池公园,枫树红叶如火,王长庚左腿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画笔,他的面前支着一张画板。
前面,晁冬雪站在两棵枫树之间,微微扬起头,几片枫叶轻轻地飘落到她的脸上。
王长庚画笔如飞。
晁冬雪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她掉头嫣然一笑:“可以了吗?”
王长庚放下画笔,抬头看了看晁冬雪,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了。”
晁冬雪欢快得如一只百灵鸟,飞到王长庚的身边,蹲了下来,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欣赏着画板上的画。
晁冬雪一张白玉般的脸渐渐绯红,她悄悄看了一眼王长庚,却发现王长庚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一碰,立刻如触电一般,各自移开。
晁冬雪低声问:“这画的人是我吗?”
王长庚反问:“不是你是谁?”
晁冬雪一脸娇羞地说:“我有这么漂亮吗?”
王长庚低声说:“我真恨我自己。”
晁冬雪一惊,问:“你怎么了?”
王长庚痴痴地说:“我真恨我学画的时候不努力,不能画出你的美丽……你人比画美丽多了。”
晁冬雪咬着唇说:“骗子,说谎话骗我开心呢!”
王长庚摇头道:“我说的话句句是出自心中!”
晁冬雪抿着嘴偷偷地笑:“这画要送给我吗?”
王长庚道:“嗯!我们先说一会儿话!”他伸出手,牵着晁冬雪,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脚下是一层厚厚的红叶,风中飘着红叶的清香。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手牵着手。
很久以后,王长庚有些忧郁地说:“我父亲要给我订婚,京西百货行的金小姐。”
晁冬雪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微笑道:“很好呀!百货行和王记胭脂坊门当户对,你们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长庚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更门当户对。”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才不门当户对。”晁冬雪说。
“那是为什么?”王长庚问。
晁冬雪说:“是针锋相对,是处处作对。”
王长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晁冬雪问:“你叹什么气?”
“我们两家的事,真是说不清楚。”王长庚说,“其实,我父亲不想和你们晁家斗。”
晁冬雪不解了,问“你父亲不想斗,可为什么又斗得这么凶?”
“我不敢说,怕你不高兴。”王长庚道。
晁冬雪眼睛一瞪,道:“说。”
王长庚看了晁冬雪一眼,说:“是你哥要和我们斗。”
“我哥?”晁冬雪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王长庚连忙说:“还有我姐。我听说,我姐其实喜欢你哥,你哥好像对我姐也有点意思。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闹翻了。”
晁冬雪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王长庚说:“后来,你哥就处处和我们作对,现在搞得我父亲也动气了。”
晁冬雪突然意识到,她和王长庚相爱,还真是一个错误。以前只是觉得两家大人之间有些误会,或许慢慢可以解决。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哥哥和王长庚的姐姐,还有这一重恩怨,自己一旦将事情说出来,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风波。
王长庚也觉得有些棘手,牵着晁冬雪的手,不知不觉就用了力。晁冬雪大概是觉得疼痛了,立即抽手,却没有抽脱。王长庚意识过来,连忙松了松手,扭头看着她,脸上一红:“疼吗?我不是有意的!”
晁冬雪一脸绯红:“你未婚妻呢?你不是说你父亲给你提亲了吗?”
王长庚摇了摇头说:“不行啊!我都没有见过她,我……”
晁冬雪嗔怒道:“你去见一面不就认识了?”
王长庚连连摇头说:“不行啊!我……”望着晁冬雪的脸,张口结舌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从日本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晁冬雪脸上一喜,心中又忧:“这事怎么说呢?我估计,如果对家里人说,恐怕只有我二哥支持我!”
王长庚也显得忧心忡忡:“我家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要不,我们一起逃吧?”
晁冬雪大吃一惊:“你说我们一起逃?”
王长庚道:“是啊!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晁冬雪沉默,王长庚也默默无言。良久,晁冬雪轻轻地道:“如果我们一起逃了,你家里怎么办?你家里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王长庚有些失神:“反正我也没有管家里的生意,家里不还有我姐嘛!只是我爹……真的会很伤心的。”
晁冬雪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暂时等一段时间,委婉一点把我们的事情让父母知道,看他们有没有通融的可能!”
王长庚感激地看了一眼晁冬雪,说:“也只好如此了!”
晁冬雪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王长庚忙说:“我天天在这里!”
晁冬雪嫣然一笑,款款起身,王长庚也站了起来,温柔一笑:“闭上眼睛。”
晁冬雪芳心一颤,微微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腰上一紧,人也腾了起来。却是王长庚双手抱着她的腰,把她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晁冬雪张开双臂,像大雁一样地飞翔。
玉泉山半山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路边,王胭脂和王小三从车上下来,钻进了路边的枫树林里。
树林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枫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王胭脂走在前面,王小三走在后面,不时东张西望,嘴角泛起急不可耐的怪笑:“大小姐,就在这里吧!”
王胭脂哼了一声。
王小三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王胭脂。王胭脂打了一下他的手,笑骂道:“污手。”
王小三的手并没有拿开,而是伸进了王胭脂的衣服之中,一边往上乱摸。一边把鼻子凑到王胭脂的脖子之中,贪婪地嗅着,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王胭脂口中继续笑骂道:“王小三,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啊?”身体却如泥一般软在王小三的怀里。
王小三抱起王胭脂,放在地上,一边撩王胭脂的裙子,一边嬉皮笑脸地道:“我不怕天打五雷轰,虽然我们都姓王,但同姓不同种嘛!”
王胭脂用手狠狠地拧王小三的大腿根部,娇滴滴地骂道:“真是禽兽不如!”
王小三厚颜无耻,扬扬得意道:“大小姐,我都禽兽不如好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很欣赏我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嘛!”
王胭脂又拧了一下他的大腿:“别在嘴皮子上逞能!”
完事之后,两人回到车里,王胭脂坐在副座上,用手帕抹了抹脸,掏出一个水粉盒子,对着车的镜子补妆。王小三伸长脖子,来嗅她的脸。王胭脂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王小三的嘴巴上。
王小三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啧啧嘴说:“大小姐,你下手真狠,翻脸真快!全不顾刚才鱼水之欢了?”
王胭脂又给了他一巴掌。王小三坐在驾驶座上,也不躲闪,只是嘻嘻地笑:“打是亲,骂是爱,我喜欢。”
王胭脂正色道:“王小三,我早对你说过,除非我约你,否则,不准你乱说乱动。这个事情想要长久,就得乖乖听我的话,该动的时候才动,不该动的时候,连想也不能想。”
王小三也严肃了起来:“大小姐,我是你裙子下的一条狗,我听你的话,该动的时候就动,不该动的时候,我可以想你,反正别人也不知道我想什么。”
王胭脂板起面孔说:“想也不行。”
王小三道:“是。”
王胭脂看他绝对服从的样子,就换了个好脸色说:“这还差不多。”
王小三道:“大小姐,你说过,等老爷子过世之后,你招我入王记胭脂坊,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胭脂看了他一眼,嗔怪道:“我的身子已经给了你四年了,你还不放心?”
王小三脸上笑得如绽开的花朵:“放心,我放一百个心。”
王胭脂往座椅上一躺,说:“快点回家。”
王小三发动汽车,吹了声口哨:“回家。”
王小三把车开回王记胭脂坊大门口,王胭脂下了车,进入店铺之中,只见王家栋正和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外国人在茶几前交谈什么。外国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牛仔服装、铁塔一般的黑大汉,双眼犀利。
王家栋一见王胭脂,忙招呼道:“胭脂,你过来。”
王胭脂走过去,王家栋介绍道:“这位是美国来的史密斯先生,后面是他的保镖阿里先生,这位是我的女儿王胭脂。”
史密斯四十多岁,白色西装西裤、白色皮鞋、白色衬衫、红色领带,一张长脸,鹰钩鼻子,成熟稳重,嘴角是友好的笑容。他立刻站了起来,微微弯腰鞠躬,彬彬有礼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胭脂小姐,真高兴认识你,你真漂亮!”
王胭脂心花怒放,美国人的“你真漂亮”只是一种绅士的赞美,但王胭脂听到耳朵里却非常受用。
史密斯又殷勤地为王胭脂拉开了一张椅子,礼貌地说:“胭脂小姐请坐。”
王家栋在一边有些不悦:这是我王家,你来的是客人,怎么就反客为主了?但毕竟留过洋,也没有把这事情放心里去。
丫环给王胭脂端了一碗茶来,王胭脂端起茶杯,眼光却落在史密斯身后的保镖阿里身上。阿里高大、强壮,脸如黑炭,肌肉显得孔武有力。王胭脂的目光慢慢往下移动,最后落在阿里的腰上,仿佛被一块吸铁石吸引住一般,移动不开眼睛,想入非非了。
史密斯和王家栋谈了些中国的风土人情,很自然就聊到了胭脂水粉上。史密斯由衷地道:“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许多神奇的工艺,比如胭脂……”
王家栋假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史密斯先生觉得,京城的胭脂谁家的最好呢?”
史密斯会意地一笑,说:“京城之中,最有名的就是京西胭脂铺与王记胭脂坊。”
对于这一点,王家栋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事实。不过,在王家栋的心中,王记胭脂坊就是要比京西胭脂铺强,王记胭脂坊只是欠缺了一个机会。
王家栋继续问史密斯:“史密斯先生,以你之见,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谁家的质量更好呢?”
史密斯成熟老练,他只需要回答王记胭脂坊的胭脂比京西胭脂铺的好就能满足王家栋虚荣的心,但他并没有这么回答,他说:“以我之见,京西胭脂铺和王记胭脂坊的产品质量基本上相差不大,但是经营的理念不一样,所以,其中就有了差别!”
王家栋吃了一惊,问:“什么理念?”
史密斯认真地道:“就是选择的客户是谁!京西胭脂铺走的是高端客户,也就是社会上层的客户。而王记胭脂坊则是中层客户,无形之中,王记胭脂坊就处于一个不太有利的位置,总被京西胭脂铺压制。”
王家栋脸色一沉,心情不爽:我好好招待你,你怎么能说我王记胭脂坊的短处?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国佬说的是实情。
王胭脂也听到了这番话,才把目光从阿里的身上移到史密斯的身上。她还不清楚这个洋人的来意。
史密斯也看到王家栋的脸色不太好看,微微一笑说:“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再是王家和晁家争一日之短长。不知王掌柜看出来没有,日本对中国人的企图,而且是大企图。你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日本。在现在的局势下,就算你斗赢了京西胭脂铺,意义也已经不大。相反,你斗败了京西胭脂铺,或者京西胭脂铺斗败了你,都是在帮日本人的忙。”
王家栋一听,浑身一震。这一点他多年前就看清了,也因此专程找晁信义讲和。那以后的几年间,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确实是和平共处了十几年。让他没料到的是,晁承志一上来,又和王家斗上了。王家栋一时迷糊了,不知是晁信义的主意,还是晁承志自作主张。依他看,这事如果是晁承志自作主张,晁信义应该阻止才对。既然晁信义没有阻止,说明他是支持儿子的。
而自己这边,胭脂也开始帮他打理生意。到底是年轻人,遇到京西胭脂铺和自己打价格战,胭脂就气得跳脚。搞得王家栋一时也犯了糊涂。现在史密斯的一席话,猛然将王家栋警醒了。
王家栋问:“那么,史密斯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史密斯端起茶杯悠然喝茶,并说了一句:“王掌柜家的茶真香呀!”
王家栋心急如焚,又问了句:“史密斯先生,正所谓旁观者清,您说得很对。现在,无论是王记胭脂坊还是京西胭脂铺,都被松下妆品追赶,眼看就要超越了。以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是好?”
史密斯慢条斯理地道:“联合发展!”
王家栋一怔,问道:“如何联合发展?”
史密斯继续道:“你和我联合发展,我投资建立一个生产工厂,引进美国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你出配方。你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京西胭脂铺在产品质量上比我们差,价格上比我们高,他如何与我们竞争?”
王胭脂忙道:“这不是要我们把家传的配方给你们吗?”
史密斯道:“不是给我们,是我们合作,利润平均分成,实际上我的投资更大,风险也更大一些。”
王家栋哈哈大笑:“史密斯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明白了史密斯的意思,连语气也变了。
史密斯道:“王掌柜的,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王家栋坚决地道:“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史密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的晁掌柜和王掌柜一样,固执!可能你们中国人的想法真的和我们不一样,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王家栋不冷不热地道:“不送,两位慢走。”
史密斯和他的保镖阿里走出了店铺之后,王胭脂冷笑了一声说:“父亲,这洋人想得倒美,三言两语就想骗我王家两百年的家业。哼!也没照照镜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家栋气愤愤地骂了一句:“可恨!”
王胭脂附和了一句:“是可恨。不过,姓晁的更可恨。”
王家栋看了女儿一眼,道:“何以见得?”
王胭脂说:“如果不是晁家和我们斗,让松下妆品钻了空子,我们王记胭脂坊早就是中国最大的妆品集团,何至于会这样?”
王家栋道:“这个洋人真是可恨,居然是先到晁家,然后才到我王家,分明就是瞧不起我王家。”
王胭脂咬牙切齿地道:“就是,洋人有什么好东西?”
王家栋长叹一声,说:“现在,日本人的野心越来越大啊。那个松下长生,我是了解的。当年,他也是先去晁家,然后找我们王家。被我们两家拒绝后,他就把松下妆品开到了我们家门口。”
王胭脂说:“我想到一个主意,可以打败松下妆品。”
王家栋眼前一亮,问道:“什么主意?”
王胭脂说:“把晁家搞乱。”
把晁家搞乱算什么好主意?王家栋看了一眼女儿,没有说话。
王胭脂以为父亲鼓励自己说下去,便道:“我有办法把晁家搞乱。只要晁家一乱,我们就可以趁乱做两件事。第一,搞到晁家的配方;第二,抢占晁家的市场。只要晁家的市场被我们占了,松下妆品怎么和我们相比?”
如果能拿到晁家配方,王家栋自然乐意。问题是,晁家败了,晁家的市场份额真的能为王家所有吗?这一点王家栋没有想清楚,所以他不便对此表态。
“父亲,姐姐,我回来了。”王长庚一手提着画板子,一手提着支架,走了进来。
王家栋看到儿子身上的那些东西,皱了皱眉道:“正经事不做,一天到晚只知道玩。”
王长庚脸色微微一红:“我到公园写生,就是做正事啊。”他知道父亲不赞成自己画画,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立即道:“你们谈正事吧,我先回房去了。”
王长庚从两个人身边走过,由店铺后门进了前院。
王胭脂哼了一声:“不务正业,生意不做,写什么生?”
王家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胭脂啊,这个家业只有你继承了,我只指望你弟弟多给王家生几个孙子。哎!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京西胭脂铺店铺门口,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司机跳下车,拉开车门。
一只红如火焰的高跟皮鞋缓缓地踩在地上,一袭白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礼帽,鼻梁上架着墨镜,手提着一个红色坤包,时尚、美丽的小姐下了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款款地走了进去。
司机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林小姐,我到老爷处去,一会儿回来接您。”然后上了车,不慌不忙地把车开走了。
晁承志正站在柜台内,一眼就看到白裙飘飘、仪态优雅的林小姐走进店铺,心中怦然一动,忙走出柜台,迎了上去。林小姐人还未到,一股清香飘入晁承志的鼻中,沁入心扉。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瞬,各自移开。
“小姐,您先请坐,喝杯茶!”店家接待贵客,都是先请入座,茶水招待,然后才谈生意。晁承志见她打扮时尚,气质高雅,自然热情招待。
林小姐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就在店铺里的茶几前优雅地坐下,不慌不忙地取下墨镜放在茶几上,头上的帽子则放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晁承志和她并肩而坐,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茶几。晁承志抬头看了她一眼,长发呈波浪形状披在肩后,眉毛如画,眼睛清澈,肌肤如玉,一个伙计端过两杯盖碗茶,先给林小姐面前放了一杯,然后给晁承志面前放了一杯。
晁承志双手端起茶杯,恭敬地道:“小姐请用茶。”
林小姐左手托起茶杯,右手两根如青葱一般的手指捻着茶盖子,徐徐送到樱桃小嘴边,轻轻吹了吹,才品了一口,然后慢慢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晁承志看着她的优雅动作,不禁心神不宁。林小姐忽然抬头,发现晁承志正看着自己,嫣然一笑。
晁承志手上微微一哆嗦,忙低下头去。
林小姐柔声道:“你就是京西胭脂铺晁大少爷吧?”
晁承志忙回答道:“鄙人正是晁承志,还没有请教小姐尊姓芳名?”
林小姐落落大方回答:“我叫林水儿,两个月以前才从欧洲回来!”
晁承志一听,肃然起敬:“一看林小姐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失敬!失敬!”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晁家大少爷是取笑我呢。”
晁承志忙抱拳:“不敢,不敢。”
林水儿又是嫣然一笑:“晁大少爷,我在英国三年,英国的美容妆品很有特色,但是,怎么也不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这不,一回家我就赶过来,挑选一点妆品。”
晁承志受宠若惊,心花怒放:“谢谢小姐厚爱,请问小姐需要什么产品?要不要到柜台去看一看?”
林水儿没有动,淡淡一笑,说:“看就不必要了,我知道京西胭脂铺的产品,雪泥水粉、眼妆、胭红、嫩手霜,每样来两打。”
晁承志站起来说:“林小姐请稍候,我这就去给您打包。”晁承志亲自到柜台,选好林水儿需要的妆品,放在一个精美的礼盒里,双手捧着过来,放在林水儿面前的茶几上。
一个伙计拿着一个账单,递给晁承志。晁承志接过账单,放在礼品盒子上,微微一笑说:“林小姐,我给您打了个八折。”
林水儿嫣然一笑,说:“谢谢晁大少爷。”低头看了看账单,打开坤包,从钱夹子拿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晁承志。
然后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林水儿脸色微微一变,站起来往外看了看,自言自语了一句:“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晁承志知道她说的是司机,忙道:“林小姐,如果您要早点回去,我送您一程如何?”
林水儿微微一笑,说:“如此劳烦晁大少爷,我心中过意不去!”
晁承志站了起来:“林小姐稍微等候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一会儿就来。”
林水儿嫣然一笑:“谢谢!”
晁承志将汽车开出来,绕到店铺门口。林水儿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边,身边是一个伙计提着一大包妆品。晁承志把车停在林水儿身边,伙计先帮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坐在副座上。伙计把妆品盒子放在后座上,晁承志才松开油门,问道:“林小姐,往哪边走?”
林小姐说了个地址,晁承志只是知道个大概,详细的地方并不知道,但心想林水儿应该知道,也就没多问,两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晁承志抬头一看,是一座气势恢弘的王府旧宅,门外两尊大石狮,朱漆大门,大门上一颗颗铜钱大小的铜钉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门楣上有一个金匾,上书四个大字:庆亲王府。
晁承志暗暗吃惊:难道林小姐是庆亲王的后代?可他怎么能姓林呢?
而林小姐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笑道:“这是我外祖父曾经居住的地方,我妈是庆亲王的外孙女。哎,这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晁承志知道,清朝灭亡之后,满清的王公贵族很多都移居到天津,甚至海外。满清那么多王公贵族,有几个子孙后代也就不奇怪了。
晁承志把车停在门口,先下车为林水儿拉开车门。林水儿微微一笑,下车之后就去扣门上的门环,很快,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小姐回来了?”
林水儿点了点头,回头一看,晁承志手里提着妆品盒子,走了上来。
林水儿道:“劳烦晁大少爷帮我拿到里面。”
晁承志道:“没关系,举手之劳。”
两个人进了门,晁承志才发现,是一个五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头发银白,穿的衣服也是前朝的服装,低眉顺目,两个人一进去之后,她就关上了大门。
晁承志跟着林水儿进入客厅,客厅很宽敞,但显得冷清。红木的桌子、椅子、茶几,无处不流露出曾经的辉煌。
晁承志把妆品盒子放在茶几上,林水儿回头对他微微一笑道:“晁大少爷,你请坐,我们家难得有个客人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晁承志家中算有钱人家,但他还没有喝过咖啡,只听晁承兴和晁冬雪说过咖啡,是洋人的东西,就和中国人的茶一样。
晁承志坐在椅子上,只片刻,林水儿从厢房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上两个精制的杯子,中间一碟白糖。林水儿把一杯咖啡放在晁承志的面前,把另外一杯咖啡放在一边,把白糖放在两个杯子之间,然后坐在晁承志的旁边。
“晁大少爷请!”林水儿娴熟地端起一杯咖啡,用里面的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晁信义也依照他的样子,端起杯子,用里面的勺子搅动几下,然后尝了一口,感觉味道怪异。
“苦吗?要不要加点糖?”林水儿随口问了句。
晁承志摇了摇头说:“不用!”心中却在想,这咖啡如此味道,洋人为什么喜欢喝?
林水儿道:“欧洲人习惯喝咖啡,就和我们中国人喝茶一样,这其实就是一个习惯问题。”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欧洲是个什么样子?”
林水儿道:“欧洲工业高度发达,处处有汽车,人们出行都坐汽车、火车。欧洲有电影、大戏院。”然后说了许多晁承志不曾听说过的东西,晁承志有些呆了,感觉在林水儿的面前,自己就仿佛一个白痴一样。
这个时候,他有点怨晁信义,为什么没有送自己到国外留学,自己如果留学,就一定知道许多东西。
两个人正说着,晁承志听到大门外有拍门声,刚才那个开门的老太婆又去开门。林水儿笑道:“我父亲回来了!”
果然,大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三个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脑后都拖着长长的辫子。
最前面一个干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老者,穿着丝绸长袍马褂,左手托着一个精致的罐子,里面偶尔传来一声蛐蛐的叫声。他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晁承志。
晁承志知道,京城之中,一些王公贵族喜欢玩斗蛐蛐,这个一身富贵之气的老者显然玩的是蛐蛐。就看他手中的罐子,也是价值连城了。
林水儿忙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我的父亲,这位是我的朋友,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晁承志。”
晁承志先抱拳施礼:“林老爷。”
林水儿的父亲林老爷脸上有了点笑意:“原来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果然一表人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是皇家贡品,好东西呀!”
晁承志忙深深鞠躬:“谢谢林老爷颂扬!”
后面两个老者却显得有些矜持,只是微微对晁承志点了点头。林老爷道:“晁大少爷,你们聊,我们玩一会儿牌。”
三人径直坐到客厅的八仙桌前,那个老佣人先端来一副天九牌具,放在桌子上,然后给三人端来了茶。林老爷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罐子放在桌子上,三人玩起牌来。
晁承志想告辞了,但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想和林水儿多待一会儿。林水儿身上有一股新潮、时尚的气息深深地打动了他。
林水儿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晁大少爷,会玩牌吗?”
晁承志点了点头说:“会一点。”
林水儿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就是天九,地牌、人牌、和牌,九点八点……我小时候经常玩,要不,你过去玩一会儿,我帮你看牌。”
晁承志一怔。
林水儿假意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继续道:“也就随便玩玩而已!”
晁承志笑道:“可以呀!”
林水儿对林老爷道:“父亲,晁家大少爷也想陪你们玩玩,欢迎不欢迎呀?”
林老爷和另外两个老爷一起抬头看了晁承志一眼,林老爷道:“好啊!晁家大少爷既然有如此雅兴,老朽们求之不得。”
晁承志走过来,坐在空的一方,林水儿让老佣人搬了个椅子,坐在晁承志的身边。
林老爷给晁承志介绍:“这位是刘老爷,这位是王老爷,以前都是开钱庄的掌柜。”
晁承志忙站起来,恭敬地施礼:“原来两位是生意场上的前辈,失礼!失礼!”
再一次坐下之后,晁承志才知道,三人玩的是轮流坐庄,彩头最少五十,大不封顶。晁承志想,自己是堂堂大少爷身份,不能在三个老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没有赌博过,心想,只要有分寸,不至于输太多,更何况,林水儿还在旁边看着,更不能让她看不起。
天九的玩法是三十二张骨牌,每人两张,叠牌之后,由一个人摇色子,然后按照顺序拿牌,翻开比大小,很简单。
几圈牌之后,晁承志居然赢了几百块。林水儿在一边称赞:“看不出来,晁大少爷这么厉害呀!”
晁承志笑道:“我就是运气好而已!”
林老爷微微一笑:“晁大少爷别谦虚呀!”
刘老板输得最多,很不服气:“现在说输赢为时尚早呢。”
结果又玩了一圈,轮到晁承志坐庄,洗牌之后,晁承志摇了个色子三点,按照顺序拿牌之后,晁承志是一个憋十,一点都没有,赔了三家,一下子把面前的钞票赔得干干净净。
“晁大少爷,要不要我给你拿点筹码?”林水儿关心地问。
晁承志从口袋里拿出皮夹子,里面还有不少钞票,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把牌差而已。但连续几把牌之后,晁承志不仅仅输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三人几千块,因为他的钱不够赔。林水儿不容分说,拿出自己的坤包,放在晁承志的面前。
晁承志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见林水儿脸色平静,嘴角是一丝微笑,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晁承志暗想,果然是皇族的后裔,见的场面大,自己怎么能让她看扁呢?
晁承志对林水儿说:“谢谢林小姐。”然后把里面所有的钞票拿了出来,数了数,足足有两万。
晁承志赔了三人,林老爷连连点头:“晁大少爷人中翘楚,英雄本色,令老朽想起多年前一个朋友。”
刘老爷和王老爷也纷纷称赞晁承志,晁承志脸上微微一红,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不能丢了面子。挺直了脊梁,继续坐庄。又是连输几把,晁承志输得精光。
林水儿关心地问:“晁大少爷,还需要筹码吗?”
晁承志一咬牙,说:“再来两万。”
林水儿果然回房去拿了两万给晁承志,晁承志在洗牌的时候,林老爷脸色有些异样。刘老爷迟疑了一下:“林小姐,俗话说,人熟理不熟,你借这么多钱给晁家大少爷,如果晁家大少爷赢了能还你,万一他又输了怎么办?”
林水儿笑道:“我没想过,输了就输了吧。”
晁承志脸上一红:“难道刘老爷怕我还不起这钱?”
王老爷慢条斯理地道:“四万块对于京西胭脂铺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刘老爷说的不是钱,而是这个理。”
晁承志道:“我写张欠条可以吧。”
林老爷、王老爷、刘老爷不置可否。
林水儿迟疑了一下,有些愠怒:“晁大少爷是有名声的人,谅不会赖这点小账!”
晁承志忙道:“林小姐,你拿笔和字来,我写张借据,确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理的问题。”
刘老爷点头赞道:“晁大少爷果然是有原则的人,老朽佩服。”
林水儿拿来一支钢笔和一张白纸,晁承志写了借据,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继续玩牌,很快他又输光了。这个时候,晁承志心中有些明白,自己似乎跌入了一个圈套。
他不敢再借钱赌了。
四万块,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水儿送晁承志出门,安慰他:“你今天运气不好,改天来吧,我那钱你也别急,慢慢还我就是。”
晁承志一言不发,上了车,林水儿还站在车边,对他优雅地挥了挥手。晁承志有些恍惚,究竟是自己跌入一个圈套呢,还是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差?林水儿这么高雅、时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骗子呀!
一个晚上,晁承志心神不宁,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欠了林水儿四万块钱,无论如何也要还的,他能动用的钱最多五千块。如果用多了,肯定会被父亲发现。
这又如何是好?
第二天上午,晁承志找了个借口,开车去了庆亲王府,敲开门之后,开门的还是那个老佣人。晁承志说是来还林小姐钱的,老佣人就让晁承志进去,在客厅等候。
不多久,林水儿就从内室出来,依然穿着白色齐地长裙,仪态优雅、高贵,浅笑吟吟:“晁大少爷,那点小钱,何必如此着急呢?”
晁承志脸色一红,这个时候他就打消了自己被骗的想法:林家是王公后裔,有的是钱,自己就是运气不好,赌输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晁承志站起来,认真地道:“林小姐,我今天只能还你五千块钱,余下的钱我会在三个月内全部还清,我已经写好了借据,希望林小姐谅解。”
林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晁大少爷,说这个话就是见外了,如果手里紧,只要你开个口,多少都行呀!”
晁承志羞得无地自容,从口袋里拿出早准备好的五千块钱和还欠三万五千的借据。
林小姐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微微一笑:“晁大少爷稍候,我去给你煮杯咖啡。”
晁承志客气了一句:“不必了吧?”
林水儿转身飘然而去,很快又端来两杯咖啡。晁承志有了昨天的经验,喝起咖啡来有模有样。林水儿对钱的事情闭口不谈,只说一些生意经营、美容养护之类,晁承志的心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他心中明白,欠钱的事情绝对不能让父亲和家里的任何人知道。林水儿不追债,三个月内,可以想办法把钱全部还清,神不知鬼不觉,以后再也不敢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