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每见我独自愁坐,总是叹息,倒有几分怪自己执意要把我带回现代一般。她就是那么笃定,如果我留在大唐,那个她从不曾见过的承基,一定会回心转意,依旧把我捧在手心,做他幸福的小妻子。
见母亲老这样为我烦恼,我自然很是过意不去,遂提出要出岛散散心。
母亲开始犹豫,继而道:“罢了,你年纪轻轻,一直困在这个岛上,只怕更看不穿了。四处走走也好。只是没有了岛上的灵力相护,你可得事事小心。”
我微笑道:“怕什么呢,那枚锁着我一缕魂的螭纹宝玉不是留在大唐么?大不了,再把我带大唐去!”
母亲一笑,点了头,算是默认。
问母亲是不是和我一起出去时,母亲却一口拒绝了。对于修行的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太暄闹了一些;何况翠璃岛有那么多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是难得的提升自己灵力的宝地,乃至祖母死去,也情愿葬在这里,而不肯让人送她回故乡。
在岛上休养了三个月后,我搭船回到陆地,然后改乘飞机在欧州、东南亚一带游览了数月,仍似魂不守舍一般,或许,少了那缕尚依附在螭玉上的魂,我真是不完全的吧。
无聊之,我飞回了我的故乡。
故乡景色并未有多大变化,只当日曾和景谦一起漫步的柳堤,又被重新修整过,增了绿化带,植了不少常见花卉。
我独自行走在那条柳堤上,心下正感慨时,忽见到对面行来的人中有个熟悉的影子,不觉心里一跳,忙走到路边的书报亭,深深埋下头去,装作正看报纸。直到那同样熟悉的温柔细语从身畔飘得远了,才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是景谦。
他正推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车,和一名女子缓缓向前行着,隐隐还有婴儿的呢喃,和女子的笑语,随风送来。
他曾爱我,很爱我,可终于也放开了。我又何必再增他的烦扰?
呆呆执着报纸,正出神之际,忽觉书亭的老板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才觉自己极是失态,忙将零钱丢给他,胡乱地抓起报纸就跑。
跑了一段歇下,随手抓起报纸欲扔,一眼瞥到一行黑体大字:“藏王陵部分陵墓发掘,疑为文成公主墓葬。”后面一行小字副标题,却是“部分出土文物已在藏王陵展览馆展出”。
我只觉一阵热血上涌。
文成公主!络络!
我毫无犹豫招来出租车,径奔机场。
络络,络络,我看你来了,纵然已远隔千年。
似乎心里总有种感觉,离络络近了,距大唐也近了,也许,距那爱我恨我的纥干承基也就近了。
两天之后,我已下了机,从逻些转车,直奔东南方的琼结县。藏王陵,就在琼结县的木惹山。这里不但是古代藏族的发祥之地,更是松赞干布的老家,气候适宜,地面阔朗,土地丰腴,山川景色亦是十分秀丽,自然条件非常好,无怪松赞干布会将墓址选在这里。
仿佛有什么在召唤我一般,一下车,我便不由自主地便往前走着,直奔藏王陵展览馆。
一切俱似回到久远的年代一般,陈旧的木器,锈迹斑斑的银器,保存完好的锦帛,写着誓约的羊皮……
似乎又有泪水在眼眶里转动。
迷离中,看到前方一大堆人正挤在某处玻璃架前,啧啧称奇。
我凑近一瞧,一时也怔住了。
很简单的唐朝仕女画,衣带当风,容貌秀丽,明媚丰润,一脸的安谧幸福。可那容貌却叫我越看越心惊,那,那分明是容书儿的画像!可容书儿,何曾有过那样的安谧神情?她似乎永远活得很累,永远在大唐的生活里痛苦挣扎,永远追寻不到自己的幸福。
她的幸福,从何而来?
而这样的仕女画,在我看值得惊讶,可别人又在奇怪什么?
迷糊中听到了落款两字,忙去看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稳健清丽的毛笔字,经历了一千三百多年,依旧清晰可辨:落款,居然是“容书儿于公元644年6月”!
公元纪年!唐时哪来的公元纪年?而且还出现了阿拉伯数字!不叫那些考古的老夫子奇怪死才怪!
公元644年,应该是唐贞观十八年,而我,不是在大唐贞观十七年的五月去了香巴拉山,从此便回到了现代?
更可怕的是,我完全辨识得出,那字体,竟然是我自己的笔迹!
容书儿留在大唐了?可留在大唐的,不该只是一具躯壳么?真正的灵魂,不是已经回到现代了么?
如果我的灵魂真的还在大唐,那现在回来的我又是谁?
我是云溪月,还是容书儿?
“你是容书儿!容书儿!你快回来!回来……”恍惚间,我只听到谁在唤我。
是谁?承基,承基,是你么?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够向语音传来的地方。承基,我曾因你的恨放弃过你,但我现在不会再放弃,不管你对我,是恨,还是爱。我将会把我在你心头系下的心结,亲手解开。
一道道眩目的白光闪过,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模糊中唯一剩下的意念,就是追寻那个声音,那个一直呼唤我的声音。
承基,承基,我来了……
我拼命所有的气力,尽力向呼唤我的方向伸着手,努力向前够着,希望能触碰到一丝我熟悉的温暖……
……竟然,真的触碰到了。我如获至宝般搭住那手;那只手也迅速将我的手握住,接着是另一只手,那么温柔有力地包围住我的手,温暖,舒适,却湿润。
“容书儿,容书儿!是你吗?你回来了吗?”我的手被拉到某人的面颊,轻轻抚摩着,却不时让我的手扎到毛茬茬的硬刺,扎得有些生疼,不由让我呻吟出声。
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面色青白满颊短髭的男子正不敢相信般看我,嘴唇颤抖着,瞪着的眼睛因面颊的消瘦显得又圆又大,此时因惊喜散出奇异的夺目光彩来。
“承基!”我探出手指,小心地在他的面庞上轻轻滑过,感受他的温暖和固执,柔声道:“你该刮胡子了!”
承基一怔,面容上变幻了几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忽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原地转着圈儿大叫道:“容书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一定会回来!”
我给他转得头昏脑胀,不由呻吟道:“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纥干承基停止了转动,低头盯着我道:“放了你,你再跑了怎么办?”
傻小子,我便是要走,走的也是灵魂,你抱着我的身体有什么用?我翻着白眼,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化成了哽咽。怕他瞧见我的泪水,忙将脸侧过去,悄悄将泪水擦在他的衣服上。
纥干承基将我放到床上,仔细端详着我,笑道:“你哭什么?”然后一把将我拥在怀里,面颊与我轻蹭着,除了扎人的胡子,我还感觉到了那片潮湿,反问他道:“那你又哭什么?”
纥干承基几乎跳起来,道:“我才没有哭!为你这么个狠心的女人哭,多不值得?”
我垂下头,幽幽道:“我当日……确是待你不好。我太狠心了一些。”
纥干承基眼珠子红红的,怒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我什么都不怪,就怪你为什么就这么去了,都……都肯跟我那样了,还要离了我去,我……我可不是恨得要杀了你!”
我看着他赌气又有几得意般的神情,不由红了脸,深深低下了头。从醒来见到他神情,我便知他多半已知道了那晚我留宿在落雁楼的事,亦可见母亲说的对了。也许他那时恨我确实比爱我多吧,可若在爱的那边再加上一个砝码,天平就立时倾向爱的那面了。不过,倒是很好奇,纵是爱比恨多,又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舍官弃职,又跑到吐蕃来守我遗留在这里的身体,而且只怕守的时间不短,胡子都长那么长了!
纥干承基大约难得见我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只是痴痴看我,轻轻吻我的额,用很软很软的口吻跟我说:“不要离开我了,容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