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他微微扬起了唇角,似乎是在笑。他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向我,还是向前庭里的众人。
我重重跌坐在椅子上,这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不会再看到那个人了,再也不会了,可是那么清晰地在眼前的人又是谁?眼睛已经模糊了,可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依然钻进耳朵里:“时间仓促,茶水粗鄙,还望诸位武林同道见谅……”
这是他在同众人讲客套话。
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叫:那是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有只手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慕颜的声音难得沉静:“你认得阁主?”
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是碰一碰就会碎的梦境吗?不是摇一摇就会不见了的幻影吗?
半年了,我连梦都没有梦到过他,我不敢梦。在梦里看到他,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孤寂寒冷的长夜,这种感觉,我一次都不敢要,一次都不敢要才能在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上活下去。
可是他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带着笑意站在众人面前,用他淡淡的语调说着些淡淡的客气的话——他回来了。
我站起来,撞撞跌跌一路推开人群向他走去,四周有斥骂声响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凤来阁的几位堂主全都站了起来。
我这个样子,像是个滋事的疯子吗?
不要紧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想确认一下那个身体是不是热的,确认一下那个活着的、会笑、会说话的人是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应该耐心等的,我该耐心地等他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完,到那个时候再悄悄和他私下相认。可是我等不了,每一个瞬间都那么长,每一个瞬间都要千回百转地质疑再确定,确定再质疑,我真的会疯了。
“你是何人?是你……”我已经走到前方的桌椅前,白衣的张月堂堂主苏倩拦了过来。
我越过她的手臂,去看那个仍旧坐在椅上的人,他侧着头,长长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点阴影,他用手扶住桌子,沉默着,终于还是慢慢站起来,轻点了点头:“让她过来。”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犹豫,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这个身体是暖的,他比去年冬天还要消瘦一些,他衣襟里的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暖暖的,夹着些微微辛辣的药香,不会错了,这个人就是他。
心里那个微小的火光瞬间膨胀了几倍,暖得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萧大哥。”
他的手臂没有迎上来,他就站在那里任我搂抱,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没有,厌恶的嫌弃也没有,他就是那么淡淡地看着我,就像任何一个淡定从容的江湖领袖,看着一个陌路人。
他把我从他身上推开一些:“你先去一边休息一下。”
眼前有些晕眩,难道他忘了我是谁?他都忘记了?
他又开口,声音依旧没有起伏:“苍苍,先去等一下。”
他没忘,我想要开口,他却已经转过头,声音里有了些暖意:“慕颜,你回来了。”
跟随在我身后走过来的慕颜点头:“嗯,我回来了。”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是阁主的……”
“一位故人。”冷淡而随意地回答,那个人把深黑幽亮的眼睛转到我脸上,“一位故人而已。”
萧焕,这个冷冷的、眼里依稀有属于江湖人特有的犀利冷酷光芒的萧焕,淡淡重复着:一位故人而已。
我把手从他身上放开,退后一步笑:“好的,我先休息一下,你们先处理事情,我等着。”
萧焕再不看我,转身对慕颜笑:“辛苦你了。”
他接着走到前方,面对众人:“感谢各位武林同道前来,是非曲直,在下想各位听完解释,自有公论。”
往下的事情很顺利,钟霖站出来指证现任轸水堂堂主厉惜言才是那晚带人去她家杀人的凶手,厉惜言被当场拿下,接着又牵出了不少那晚参与此事的人。
在到场的武林豪杰眼前,萧焕当场处置了厉惜言和叛乱的阁中弟子。
我站在庭院一边,看着眼前的人群,一直都没有动。
心里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经过一遍遍的确定,已经不再质疑了,他的确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正午炽烈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西山,我脚下的影子一点点变长,长过我脚下的台阶,再长过不远处的花坛,最后长过很远处的假山,这一天快要过去了。
我一直站着,当人群散去,偶尔会有人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年轻漂亮的侠女尤其多,她们的嘴角都抿着暧昧不清的笑,有蔑视在里头:这个当众扑上前去抱住凤来阁主的疯女人是谁?真是不知廉耻,现在让人家晾在这里晾了一天,真是丢人。
我把眼睛移到她们葱绿娇红的绣鞋上,不说话。
当黄昏的阳光洒在我眼前的那方青石板上,有双黑色的缁靴终于停在我眼前。
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萧焕开口:“跟我来吧。”
我抬起头跟着他,脚站久了,有些麻,动起来不太灵活。
他一路带我来到那座水榭中,掀开珠帘,走进内室,他坐在案后的椅子上,然后沉默了一下:“近来还好罢。”
我抬头看他,没有回答,他应该也没有希望我回答,这冷淡而客气的语调,他只是想说一句话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见面该怎么对你说,”他声音很缓,“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还有,让你明白。”
我看着他的侧颜,沉默着。
他接着说,声音淡然:“抱歉没有再去见你……但我有些倦了,所以不想再染指以前那些事情。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皇位我不会再要,如今我只想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笑,眼底是一片沉静:“一生保护你的那个约定,有生之年,我依然会尽力遵守。至于现在的这个化名,算是对以往的一个纪念。”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要再拖累我了。
我张了张口,我还能说什么?我想说的,不想说的,全让他说完了,再说下去,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毫无廉耻的向他伸手索取的乞丐。
我点头,扶着椅背站起来:“我知道了,我没什么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这么就够了,再会。”
抬腿想走,可是眼前却黑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我连忙爬起来,向他鞠躬:“不好意思,我走了。”
我逃一样的跑出那个房间,眼前有些模糊,天要黑了,院子里却没有点灯,慌慌张张也不知道摔了几跤,这个院子还是大得跑不出去。
匆忙间撞到了一个人,我的肩膀被牢牢抓住。
我抬起头,是萧千清,他看着我,突然笑了下:“苍苍。”
夜色里那双浅黛的眼眸中盛满了我所不懂的光芒,他抬起手臂,抱住我。
没有一句话,但我却平静了下来,接着就有泪水涌了出来,我抱住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膀中,深深吸了口气。
“苍苍……”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不管你怎么做,我在这里。”
我把他忘记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在庭院里站着,等待萧焕,而他则在等着我,直到现在。
夜色如水,我闭上了眼睛,拥紧身前的这个男人。
阳光很灿烂,玄武湖边的空地上人头攒动。
这是一块新被凤来阁买下的风水宝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现在这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尘土飞扬,摩肩接踵。
我挤在人群之中,我左边的那条大汉一直在吭吭哧哧地吐痰,浓痰“啪”一声掉在土里,他伸出脚去用鞋底来回擦。
我前边那个光头的游方僧,正在啃一只猪蹄,“吧嗒吧嗒”,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我身后那个浓妆艳抹,腰别两根峨嵋钢刺的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随着她不耐烦地扭动腰肢,恶臭一股股传来。
“下一个。”我们正前方那个临时搭建的凉棚下,一个人恹恹地说,他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条蓝缎绶带,那是凤来阁坛主的标志。
“来了。”我前面那个游方僧把猪蹄抛开,用袖子一抹嘴,乐呵呵迎上去。
“姓名,门派,经历,会什么武功?使什么兵刃?”凉棚下那个坛主连珠炮一样问,他瘦脸剑眉,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经斑白。
“洒家名叫鲁提化,师出五台山,江湖人称杖破九州赛智深……”游方僧唾沫横飞。
“不要对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号,”那个白鬓的坛主不耐烦打断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看遇到了行家,那个游方僧讪讪住嘴,从身后摸出一支禅杖,那禅杖是精铁铸造,通体乌亮,在地上一放,立刻把土地砸出一个坑。
能使这么重一件兵刃,要有些真本事。
那游方僧面有得色,斜了白鬓坛主一眼,“呼”地一声,把禅杖轮成了一个满圆。
劲风快要刮到身上,我连忙后退一步。
霎时间,那游方僧就把一条禅杖使开了,一杖杖虎虎生威,沙石顺着劲风乱舞,黄土漫漫中那个闪亮的头颅好像陀螺。
我捂上鼻子再跳开几步,想起左边那条大汉搓痰的样子,这土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脏东西……
幸好不大会功夫,那游方僧把一套杖法使完,立杖站定,擦了擦头顶冒出的汗,得意地看向那白鬓坛主。
白鬓坛主一面用手扇着面前还未散去的尘土,一面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站着的女弟子:“小雪,给他看看你的杖法。”
那个被称为小雪的女弟子应声出来,向游方僧抱拳行礼:“大师,请借禅杖一用。”
游方僧愣了愣,看看小雪纤弱的身形,脸上露出点不屑,把禅杖递过去,呵呵笑:“小娘子,八十斤的精铁咧,可不要压坏了你的小手。”
小雪拱手:“谢大师。”她轻巧伸手,纤瘦的双手也没见怎么用力,粗重的禅杖就移到了她手里。
小雪先是把禅杖在空中慢悠悠转了个圈,道一声:“献丑。”然后她的身形就动了起来。
那条白色的身影像是刹那间展翅而起的白鹭,黑铁连成一片,如同在她双腋下插了羽翼。这么笨拙粗大的一条铁杖,在她手里就像一条柳枝,一片飞叶那么轻盈。
杖风旋转起来,地上的黄土因风而起,全都有灵性似得围绕在她四周,没有一丝一毫飞落出去,这杖风一点也不威猛,但在这密不宣泄的杖风中,有一股寒意从中慢慢溢了出来,就连这烈阳照耀下的黄土地上,也似乎吹起了幽幽的寒风,寒意凛凛弥漫,四周的人像是忘了呼吸,定定的看着那道惊艳的身影。
禅杖蓦然静止,黄土颓然散落,小雪立身还杖,一身白衣洁净如初,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沾染,她用双手托住铁杖奉还游方僧:“星日堂舒清欢舒坛主座下方初雪,献丑了。”
“方初雪!”旁边早有人叫了出来,“可是方家的人?”
游方僧早看得双眼发直,这时呵呵干笑了一声:“原来是杖法世家方家的人,洒家可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惭愧。”他嘴里说着惭愧惭愧,脸上还是嬉皮笑脸,连一点惭色都没有。
我暗暗叹气:这酒肉和尚脸皮倒挺厚的。
那个白鬓的舒清欢冷笑了一声:“我不要只会吹牛的草包,下一个。”
我瞟瞟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的游方僧,就算这和尚不讨人喜欢,这位舒坛主说话还真不给人留情面。
想归想,舒清欢面前这一队的下一个人就是我了,我绕过游方僧走上前,冲面前人笑了笑:“舒坛主好。”
舒清欢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自来熟的架势,皱眉看我一眼:“名字,门派……”
我接过话头:“名字凌苍苍,门派我师父也没告诉过我,经历嘛,以前跟着别人混饭吃,后来自力更生拿官府的花红银子,会的武功挺杂,指法掌法略懂一些,最擅长剑法,可惜佩剑刚给折断了。用什么兵刃么?前面不是说了,是剑,不过已经断了。”我笑笑,“跟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不用再重复一遍问题。”
舒清欢挑了挑眉,眉峰间依然冷若冰霜,声音也还冷漠如初:“很好,那么你自认为可以做些什么?”
我笑:“武功好名望高的人凤来阁固然需要,但手脚伶俐脑筋管用的跑腿小厮也是要的吧。”我说着环顾一下四周,“其实我觉得这么把人晾在空地上,像挑壮丁一样挑弟子,就算凤来阁声望再怎么高,真正的高手还是不屑来的。”
舒清欢冷哼一声:“你的看法倒多,你没觉得你很多嘴?”
我一脸皮皮的笑:“我要是多嘴的话,还会顺口说说你头发之所以会白,是因为练了大光明宫一种邪派内功的关系,那种内功虽然速成,但是练久了容易走火入魔,你如果不想变成手足俱残的废人,最好还是在三十岁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
舒清欢终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你果然很多嘴,我很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一挥手,对身边坐着的文书说,“记下名字,凌苍苍。”
他这话一说,站在他身后的方初雪就把一只雕刻着朱雀图案的木牌递给我,向我笑了笑:“你可以到总堂去了,那里会有人分派给你堂口和职位。”
我咧嘴一笑,得意洋洋接过木牌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人都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毕竟这么半天,除了成名已久的问仙剑客何如飞之外,还没有人能从这位百般挑剔的舒清欢手下拿到木牌。
这个是要看技巧,像姓舒的这种拽到鼻孔朝天的家伙,你就要比他还拽才行。
乐呵呵出来,我信步向场外走去,刚走到场边,迎面有人叫住了我:“苍苍?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负责这次招收弟子事宜的慕颜。
我炫耀地向他晃晃手中的木牌:“记得关照下属把我留在总堂做事啊,往后我可就跟着你混了,慕堂主。”
慕颜一脸诧异,上下打量我:“你这是干什么?”
“还看不明白?”我白他一眼,“我已经是凤来阁弟子了。”
慕颜虽然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也从萧千清那里看出了点端倪,更加惊奇:“你不是楚王的……你来我们凤来阁做什么?”
我笑笑:“楚王是楚王,我是我嘛。”
萧千清不能离开京师太久,那天晚上就匆匆走了。而钟霖在那天之后,也失去了踪迹。
我一个人在金陵,听到凤来阁在大肆招收新弟子,就跑了过来。
慕颜点头看我:“好吧……你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斜眼看看他:“要听真话?”
他略带诧异地点头。
我清清喉咙:“勾搭你们阁主。”
“嗯?”慕颜吞了一大口口水,看看四周纷纷侧目的行人:“你……你说什么?”
“我要勾搭凤来阁主!”我握拳大喝一声。
既然牵绊已经断了,过去已经封尘,那么,就再来一次吧。
慕颜给我的一声狮吼震到了,马上挥手让我赶快到总堂报到,自己也走得飞快,仿佛跟我多站一会儿就会少块肉一样。
我则兴高采烈地抓着木牌,一路跑到玄武大道的凤来阁总堂。
进门交了木牌,我被带到朱雀堂后的小院子里,不大的庭院里已经三三两两的站了不少人。
我在廊子下站了会儿,就十分没事找事,拍拍身边那个黑衣剑客的肩膀:“兄台清闲啊。”
那黑衣剑客瞟我一眼,“嗯哼”一声。
还很拽,我继续搭讪:“我看兄台风神俊朗,气宇不凡,实在心生敬仰,敢问兄台姓名?”
那黑衣剑客再看我一眼,目光中虽然有些鄙夷,但口气缓和了些:“不敢当,山东师任飞。”
“你就是山东道上独破黑风寨,抢回赈灾粮款,救了数万灾民的挽风一剑师任飞?”我一口气说出。
师任飞淡哼一声:“正是不才。”
我咂咂舌,挽风一剑师任飞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独行侠,因为抢救赈粮解救灾民的义举更是声名鹊起,广受敬重。
虽说凤来阁在这段时间在江湖中声望日隆,不拘一格招收高手的举措也吸引不少能人义士前来投靠,但我以为师任飞这种身份的人一定不肯屈尊前往凤来阁做一名弟子,没想到真能在这里见到此类成名侠客。
边咂舌边又和师任飞聊了几句,我再找别的人搭讪。
一连问了八九个人,居然不是早已成名的侠客,就是某某大侠的高足,个个名头抬出来都响亮得很,越问越没信心,我忍不住嘟囔:“闲着没事不多去行侠仗义解救万民,都挤到这儿来干嘛?”
“啊?来干嘛?”话音刚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天我在朱雀堂前见到凤来阁的阁主,就想,这个人生得可真是好看,然后今天在玄武湖边见到凤来阁招收新弟子,我就来了。仔细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来干嘛,难道是为了看那个好看的阁主?”
我回过头,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紫衫少女欢快说完,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看我。
总算碰到个能说上话的,我忍不住问:“那刚才在玄武湖边,那些人问你为什么要来凤来阁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说我觉得阁主长得真好看,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天天都很高兴,然后听我说的那人哈哈一笑,就给我木牌让我来报到了。”那少女一脸懵懂,“怎么,这有什么不对?”
我连连点头:“没什么不对。”想一想,接着问,“请问,给你木牌的是那位坛主?”
“不是哪个坛主,是星日堂的慕堂主给我木牌的。”那少女边说,边换上一幅陶醉不已的表情,“原来凤来阁不只是阁主长得好看呢,慕堂主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凤来阁真是个好地方!”
我就猜到给这少女木牌的是慕颜那不靠谱的家伙,果然不错。
不过,这女孩子,真是比我还直接……
“我叫张离歌,离别的离,歌谣的歌,我跟我姥姥学的剑法。”还正想,那少女已经语调欢快地说起来,“这里面的人都绷着个脸,对人爱理不理的,就你还挺和善,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
我深有同感的点头:“是啊,好不容易遇到个投缘的。我叫凌苍苍,你叫我苍苍就好了。”
离歌笑容灿烂,说起话来总喜欢眯上眼睛:“苍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也是因为觉得阁主好看?”
“这个,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清咳一声。
我们正说着话,那边有个坛主打扮的人走进来拿出一张纸宣读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距离我和离歌也不近,但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站在我们耳边说话一样,估计是用了传音入密之类的高深内功。
江湖上早盛传凤来阁中藏龙卧虎,现在亲眼看到一个坛主都有此功力,才知道绝不是夸大其词。
那坛主是在分派给各人的去向,我和离歌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们的名字。直到院里的人大都领命前往自己的堂口报到,院子空了下来,还没听到我们的名字,最后院里只就剩我们两个,那坛主从纸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我忙拉离歌跑到他面前:“我是凌苍苍,这个是张离歌,怎么没念我们名字?我们该要去哪里?”
那坛主笑笑:“你们就是凌苍苍和张离歌啊,跟我来吧。”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我和离歌跟上,看那坛主带我们七拐八绕,走的路渐渐偏僻起来,忍不住问:“请问一下,到底安排我们做什么?”
“呵呵。”那坛主倒和气,笑笑,大方的把手里的名单给我们看,“你们两个可是慕堂主十分留心,亲自给安排的呢。”
我凑到纸前一看,我和离歌的名字勾在一起,旁边是慕颜墨汁淋漓,快要飞起来的四个大字:可充杂役。
杂役?他这是招弟子呢还是招小工?小工一个月还有几吊工钱呢,我跟离歌还是不要钱的!
那坛主边走,边尽责地向我们介绍凤来阁总堂内的大致地形:为了方便起居办公,这个大院内细分了许多院落,萧焕居住的是一水院,紧邻一水院的是苏倩居住的晴方院,慕颜的轻色院却远在几个院落之外,这些院落都是依花园的地势隔断出来的,而前庭那座轩峻高大的朱雀堂则是召集弟子议事的场所。
说话的功夫,那坛主已经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小院子里,这院子不像别的院子那么花木扶疏,楼阁掩映,而是堆满了木材煤炭还有洗衣用的大木桶,好多杂役,还有厨娘丫鬟,在里面来回走动,正忙着。
那坛主招呼一个腰缠围布,胖得好像水桶一样的女人:“马大嫂,我给你带了两个人来。”
马大嫂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正洗的衣衫,走过来笑着:“程坛主,多日不见,这几天精神不错嘛。”边说边上下打量我和离歌,“就这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我怕她们干不了重活。”
那程坛主笑呵呵接口:“没关系,这两位是这次新招来的弟子,练过武的,别看这么弱不禁风,重活一定是能干的。”
这笑面虎,还真会给我们做主,我暗暗瞪他一眼,那边离歌早叫嚷开了:“我是来凤来阁看你们阁主的,怎么给我安排到这里?”
程坛主听到离歌这么露骨的企图,居然一点也不惊诧,笑一笑:“在这里才能时常见到阁主。阁主深居简出,不要说寻常弟子,就是堂主坛主,想要见阁主一面也是不易,反倒是跑腿办事的杂役,见阁主还要容易多了。”
这么说慕颜那家伙把我安排在这里,也算他有心?转念一想:懒得操心的可能也很大……
反正也来了,就随遇而安吧。我拉住离歌,向程坛主说:“谢谢程坛主专程带路,我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了。”
程坛主听了,呵呵笑了一下,也没再交代什么,转身走了。
我跟离歌既然算是分配在这里的人,马大嫂就给介绍了杂役院内的构成。
这个院子里有两大部分,厨房负责总堂上上下下,包括阁主和各堂主在内的日常饮食,洗衣房负责清洗被单衣物以及烧水供应沐浴盥洗。
这两部分总共一百来号人,都归马大嫂一个人管。
介绍完了,马大嫂分派我们在开水房照看烧水的火炉。
这活儿还算轻巧,只用不时地往火炉中加煤换煤渣。
这一天倒也轻松,晚饭后马大嫂叫住我们,指着一只大木桶说:“你们跟芬姑娘走一趟,把这桶热水送去。”
我点点头,看到马大婶身边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明眸皓齿,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她向我和离歌点点头,当先走了,我和离歌抬着桶紧跟其后。
芬姑娘带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将我们带到一处房屋门前,向我们比了比手势,示意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就推开房门婷婷袅袅走了进去。
芬姑娘进去后掩了房门,里面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芬姑娘走出来,仍旧把门关紧,比着手势向我和离歌交代。
她一直都没跟我们说话,到现在我总算看出来这个漂亮丫鬟应该是哑巴。
我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里边现在不用热水,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等有人叫了再进去,就点头表示明白。
芬姑娘笑笑,居然把我和离歌撇在门外,自己径直走了。
我和离歌面面相觑,想到里边的那人一定是凤来阁的首脑,就只好在外面等着。
我俩数了半天星星,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都等得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传出了“哗哗”的水声。我想这都开始洗了,就算里边的人没叫,也不能不加热水吧,就招呼离歌抬上水桶推门进去。
进门转过一座山水屏风,就看到一个热汽氤氲大澡盆,原来里面早有了热水,刚才芬姑娘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们等里面的人洗上一会儿,觉得水凉了,再叫我们把水抬进来添进去,结果我给会意错了。
但既然进来,也不好再出去,我只好和离歌一起,把水桶放在地下,说:“热水送来了。”
话音没落,就听到身边的离歌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夹着兴奋。
我连忙抬头,看到赤裸着上身坐在澡盆里的那人,正静静看着我和离歌。
我首先就去捂住离歌的眼睛,她正兴奋地直抽气。
一边把离歌往屏风后边塞,我一边弯腰鞠躬:“对不起,阁主,我们不是有意冒犯的,您继续洗。”
离歌挣扎着想再看两眼,我不给她机会,干脆把她推到门外。
送走了离歌,我连忙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头发,抱拳行了个礼:“阁主,我叫凌苍苍,另一个叫张离歌,我们是今天新被招进来的弟子,匆忙间还没有见过阁主。从此后我们就是阁中弟子,为阁主效力,供阁主驱遣。”这套说辞我造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那边轻轻“嗯”了一声,我悄悄抬头。
萧焕垂着眼睛,迷离的水汽濡湿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被沾湿的黑发落下来垂在他的肩头,衬得水面上的肤色透明一样苍白。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萧焕的皮肤这么白,白得就好像没有血液从下面流过一样。
隔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凌苍苍是吧……你帮我把这桶热水添进来。”
我连忙回答:“是。”提起那桶水,低头走过去,放在澡盆的木沿上把水缓缓倒进去。
水很热,雾气一层层扑到我的面颊上,借着雾气,我悄悄把手指伸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稍稍有点烫手,正是泡澡的温度。
吁了口气把木桶拿下来,抬起头,正好撞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他静静开口。
雾气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他的鼻尖掉落在水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能来吗?”我笑。
他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静了静:“一定要如此么?不能结束么?”
“阁主真是说笑,”我深吸了口气,笑了下,“什么结束不结束的,属下不明白。属下是今天才进凤来阁的,从今天起,属下是凤来阁的弟子,阁主是属下要效力的人,仅此而已。”我把最后四个字咬重,笑着说。
那边又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作我凤来阁的普通弟子,一视同仁。”
我点了点头,抬起脸看着他笑:“阁主自然要对属下们一视同仁,不过,没有谁说过身为下属,不能爱慕自己的阁主吧?”
我把手从澡盆木沿上放开:“没人告诉过你吗,阁主?你头发湿湿半裸着的样子,女人看了都会被迷倒,我完全被你迷住了。”
我说完,向他鞠躬,提起木桶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关上门,离歌睁大好看的眼睛迎上来:“苍苍,你声音好大,我都听到了!你真厉害!我看到阁主都紧张得不敢大声说话。”
我轻轻一笑,把木桶塞到她手里:“是吧,我厉害吧?”
“添完水就出去,在阁主房前喧哗什么?”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回廊尽头苏倩缓步走了过来,淡淡打量我,“是你。”
我恭敬向她抱拳:“属下凌苍苍,见过苏堂主。”
苏倩依旧是淡淡地点头,清冷的眼神也没有落到我身上,就从旁边走了过去。
我低头垂手站着,等她走远。
“凌苍苍,”快要走到长廊尽头时,苏倩突然停下来,头也不回,“我不管以往你和阁主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情谊,但从今往后,我不希望看到你拿那些无聊的感情来阻碍阁主。”
无聊的感情?我轻轻笑笑,抱拳说:“是,属下谨记。”
苏倩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离歌碰了碰我的肩膀:“这苏堂主好横啊,难道这位苏堂主也爱慕阁主,要跟你抢?”
我摊手:“让你看出来了,这年头好男人太少,大家都是抢的。”
离歌深有同感地点头:“我下山这两个多月,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男人根本没碰上几个,其他的全是些草包。”
我笑起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色,前方那丛茂密的石楠后就是荷香飘浮的池塘。原来这里是那间水榭的另一个入口,刚才懵懵懂懂居然没有看清楚。
我回过头去,看到身后水榭里的昏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四方的光斑,投在我脚下的青石地板上。
知道那个人是在这个灯下的,很好,仅仅如此,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