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十八年十月初一,惊碎一片平静的那一天,于以往任何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秋日午后的静谧时光里,径直闯入后宫的斥候,连身上沾满鲜血和灰尘的铠甲都不曾卸去,跪在石阶下,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叫出:“鞑靼进犯,大同危急!”
沉默听完斥候回报的萧焕,最终抬起头:“即令百官入宫候旨,九百里加急,传召楚王进京。”
鞑靼进兵,完全是和十年前女真的反叛不同的攻势,精锐嗜血的骑兵,在战报传回的第三天,一举攻克号称故若金汤的大同府,大同总兵刘镇以身殉职,三万将士血战不降,无一生还。
失去屏障的京师在一夜之间,暴露在铁蹄之下。
没有人仅仅在数天之间,康宁的盛世就会燃遍战火,也没有人料到安定百年的京师,竟会在一夜间危若累卵。
十月初五,鞑靼骑兵在京畿外扎下大营的第三天,满朝上下就已经被求降的论调笼罩。昔日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臣子,在嘱咐家人打好包袱同时,甚至开始鼓吹迁都南逃。
这天争辩不断的乾清宫中,一身染尘白衣的前辅政王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砌就的长阶,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金戈般的肃杀:“迁都?迁到哪里去?杭州吗?列位大人这是想学什么?宋朝南渡?”
一直靠着御座闭目静听的皇帝在这时才睁开眼睛,冷冷开口,淡漠如常:“方才说过迁都的,每人去领五十廷杖。再有人让朕听到这两个字,斩无赦。”
几乎是眉飞色舞地向我转述从朝上小太监那里听来的情况,娇妍感叹连连:“您是不知道楚王殿下和咱们万岁爷有多威风,那是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里,连个敢喘气的都没有了!”
“得了吧……”被她夸张的形容逗得笑起来,我摆手,“连气都不喘那就憋死了!”
娇妍略带赧然的笑:“我这不是形容万岁爷和楚王殿下神威惊人,吓得那些没骨气大臣再也不敢嘀咕么……”
“还神威呢,他们两个又不是避邪神兽……”再次笑起来,我拍拍她的肩膀,“不说闲话了,去让御膳房把桌上的午膳撤走再换一遍新的吧,这次的也凉透了。”
“哦?不是避邪神兽啊,那么我们是什么?”带着笑意的话声从背后响起,那个人的声音清泠柔丽,玉泉琮瑢般,一如当年,“不知道这新换上的午膳里,有没有我一份?”
匆忙的回过头去,向我微笑着的萧焕身后,那个一袭白衣的人,勾起了一双浅黛色的眼眸,笑得明丽:“苍苍,好久不见。”
“萧千清……”我从椅子上站起,轻轻笑,“好久不见。”
浅黛色眼眸中的笑意更盛,穿过身前的萧焕,抓住我的手臂,接着倾身,紧紧抱住我的肩膀:“我很想你啊,苍苍。”
给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谢你想我,我说,不过才不到一年没见,你不用抱我这么紧吧……”
放开手看我,萧千清轻抿了嘴,笑得凤眼微眯:“一年也是很久啊……”
也抬头看着他,我笑了笑:“说得也是,一年也不短……”
这些年有近大半年没见到萧千清的时候,真的是很少。
那年萧千清虽然把朝政抛给了萧焕,而且唯恐再让他再管事一样二话不说就跑回了封地。
但是,一来萧焕从未正式下过诏书,收回萧千清的辅政职责;二来萧千清似乎从来都没把太宗皇帝立下的藩王不得擅离封地的律例放在眼里,所以隔三岔五还是堂而皇之的跑回禁宫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把这里当他的王府。
“好了,别罗嗦了,”笑着跟萧千清说话,我拉住他还有萧焕的袖子,“都累了吧!快来吃饭!要不然这些又要返回膳房重做了!”
他们都笑着,任我拉到桌前。
因为太久没见,和萧千清太还是随便聊着闲话,三个人一起坐下用膳。
吃好了之后,还没等饭后的第一杯茶沏上,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知道了萧千清回宫的消息,一蜂窝跑了过来,“清叔叔”“清叔叔”叫个不停。
抱起小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萧千清笑得妩媚:“小邪……想清叔叔了吗?做梦有没有梦到清叔叔?”
小邪那疯丫头也很高兴,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笑:“梦到了梦到了!除了爹爹,小邪最喜欢清叔叔!”
两个人闹得正欢,炼和焰也围在哪儿一起傻乐,萧千清就弯腰毫不客气的一把拉过炼,两手就去揉炼的小脸。
“喂喂!”我看不过去了连忙说,“你别一边挑逗我女儿,一边欺负我儿子!”
萧千清扯着炼脸颊的手不松开,长叹一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谁让小炼长得这么像他爹爹,我看了就想欺负……”
这是个什么逻辑!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好看萧千清很是恶劣的用力把小炼揉得呜呜做声,然后颇有成就感的和小邪小焰一起哈哈大笑。
一个萧千清再加三个孩子,虽然闹腾……倒也一派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爱玩儿,却不常有时间跟孩子们一起厮混,萧焕天生爱静,身体又不大好,孩子们就算再依恋爹爹,在他面前也总是乖巧地屏声静气,生怕吵到他,倒是萧千清总带着他们疯来疯去,四个人只要一碰到一起,后宫就再难安宁……
萧千清和孩子们闹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从怀里拿出三只玉勾一样的挂饰,一人一个,分给三个孩子,拍拍他们的脑袋:“清叔叔送给你们的礼物,都戴在脖子上,丢了要打屁股啊……”
接过萧千清分给他们的东西,三个孩子都好奇的打量玉饰上的纹理。
我离得远,只模糊的看到玉勾上有龙鳞一样的纹路,一直在一旁淡笑看着我们的萧焕突然开口,语气竟然低沉:“千清,你把什么给他们了?”
“青龙支族长的夔龙佩,割成了三段而已。”看也不看萧焕一眼,萧千清淡淡说,仿佛他口中说的,不是代表萧氏中地位仅次于朱雀支族长的青龙支族长的夔龙玉佩。
心里一凉,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萧焕就已经开口:“千清,这次你想出征?”
“我不去,难道你去?”轻嗤了一声,萧千清抬头去看萧焕,“就凭你现在这个早就废了武功的样子?”
萧千清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八年前萧焕在天山和灵碧教对敌,用药解去了自己体内的寒毒之后,内力不再受寒气抑制,能随心施用,但是同时,其反噬却加倍到身体上。后来陈落墨为了救萧焕,以近二十年修习的阴寒的内力尽数倾注入萧焕的经脉,才压制住了萧焕身上的极阳内力。这样做的同时,也就是废了萧焕的功力。所以现在萧焕早就没了内力,王风也已经被收起来多年未用。
看着萧千清轻笑了笑,萧焕也没再说话。倒是三个孩子听到萧千清的话,同时都静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萧焕。小邪更是犹豫了一下,从萧千清腿上爬了下来,走过来扯扯萧焕的衣角,有些怯生生地:“爹爹,您身体不好,不要去边关打仗了好不好?”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萧千清,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小邪也不想让清叔叔去,清叔叔也不去可以吗?”
不由自主的顺着小邪的目光看住萧千清,心里像是滞住,我居然说不出话。
“呵”得一声轻笑出来,萧千清支了下巴单眉一挑:“小邪怕什么?区区几个鞑靼蛮子,你清叔叔还没放在眼里。你在家里乖乖等着,等还朝了,清叔叔带鞑靼的汗血马回来给你骑。”
一听到汗血马,小邪的眼睛立刻亮起来:“真的是汗血马吗?会流红红的汗那种?”
“是啊,”萧千清笑着伸手,这次一手一个,把炼和焰的脸蛋都抓了,边揉边说,“你们两个好好陪妹妹,等我回来也有!”
听他说得轻松,三个孩子脸上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渐渐又笑闹开。
趁着小邪放开萧焕的衣角,跑去萧千清那里的空挡,我伸出手,在桌下握住萧焕的手。
也轻回握了我一下,他的手干燥稳定,掌心有淡淡的温暖。
转过头,正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向我轻轻笑了笑,他没说话。
国难当前,连萧千清也收起了和孩子们玩闹的心思,下午把三个混世魔王送走,养心殿就又成了机要大臣穿梭的地方。
庆幸凤来阁中没什么重要的事,下午我也就留在宫里,虽然不能进到内室里去听他们商议国事,但留在外间里,也能帮帮有些昏头转向的冯五福。
晚间拖到将近戌时,那些朝臣才全都退去,我进到暖阁里的时候,就看到满屋子熏香堆积的薄雾里,只剩下萧焕和萧千清两个坐在软榻上,全都低着头以手支额。
叹了口气,我走过去:“是出去用膳,还是直接把晚膳摆在这里?”
见我进去,萧千清就仰了头看着我笑:“摆进来吧,动着麻烦。”
我过去走到软榻前,萧焕才抬起头冲我笑了笑:“苍苍。”
从进门起一直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我走到他身边伸手:“萧大哥……”
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低头按住胸口轻咳。
赶快扶住他,我有些慌:“萧大哥,怎么样?胸口很疼么?”
软榻另一边萧千清也略微变了颜色,身子往这边倾了倾,接着蹙眉轻哼:“这样就顶不住了!真够弱不禁风。”
扶着我的手臂,萧焕抬头笑了笑摇摇头:“有一点累而已,没有关系。”
上次拖到最后那么厉害,在他口中也是一句“有点累”。
皱眉跺了一下脚,我最后也只能说:“有没有胃口?我扶你进去先休息一下?”
大概是看我太小心,萧千清“哼”了声:“用扶的啊,要不要抱进去?”
也不知道他是在那儿酸个什么劲儿,我有些好笑的回头:“太重了我抱不动,要不然你来抱?”
一下被噎住,萧千清脸上红了些,又“哼”了声转过脸去:“我手滑,那么重我也抱不动!”
“嗯……”萧焕出声,笑着,“我也不会太重的吧……”
想也不想,萧千清立刻甩过去一句:“难道你想我抱你?”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抿着嘴,玉色的脸颊涨红了一半。
难得看到萧千清这么尴尬的时候,还扶着萧焕,我就“哈哈”笑了出来,萧焕也低下头,明显是为了掩饰笑意地轻咳了两声。
虽然是开了玩笑,萧焕也没先去休息,但晚膳他还是没吃什么东西。原本萧千清和他似乎打算晚膳后再商议什么事情,结果用完了膳,萧千清站起来说了句,“我先回去休息”。然后就目不斜视的抬腿出门。
连说要送他都来不及,我只好回头看萧焕:“累不累?要不要沐浴更衣?”
他坐在榻上,微仰了头看我,笑着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关系,只是那会儿觉得倦了点。”
看着他皱了下鼻子,我轻哼:“你说话太没谱,我不信你!”边说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身子。
不知不觉的,手臂居然用了很大力,很大力的抱着他,就仿佛……如果不抱,就会再也不能抱着他了一样。
我是自私的,当听到鞑靼攻陷大同的那一刻,想的不是国家危难,百姓流离,而是萧焕该怎么办?
所有的人都能够逃,即使禁军被破,京师沦陷,其他的人都还能逃,流亡或者干脆向鞑靼投诚,只有他不能。
大武的天下,只有天子在才能算在,大武的天子,只能在京师。要么守住这道国门,要么国破身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突然恨没有把他留在江湖中,江湖中的萧云从或者白迟帆,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就算被逼到天山,如果不是他寻死,即便是灵碧教倾教之力也动不了他分毫。可是当他是大武的皇帝,这个位置所要背负的太多,这个位置太高……高得几乎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这一刻,患得患失、畏畏缩缩的都不像我自己。
“萧大哥……”深深把头埋在他的衣袖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隐瞒不过去的颤抖,“我害怕……”
“苍苍……”脸颊被他有着淡漠温暖的手捧起,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看着我,他的眼中,有一如往常的和煦笑意,“没有关系的,相信我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京师不会失守,我不会让它失守。”
这是自从鞑靼破关而入后没有人敢说过的话,不过短短几天,人心早就涣散,除了今天早朝萧千清在殿上掷地有声的责问,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说鞑靼一定会被击溃,京师一定不会失守。
愣愣的看着他,我深吸一口气,接着仰头。
我都在干什么?像朝上那些胆小鬼一样,在还没看到鞑靼人的战马的时候就被吓破了胆……跟没出息的懦弱女人一样,灾祸来了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丈夫哭!
一扬眉,更用力的抱着他,我提高了声音:“谁说我怕鞑靼人了?臭蛮子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砍一双!我还不是怕我的男宠太娇弱,给谁不小心碰坏了!”
他微皱了一下眉,最后还是没撑住笑了起来:“又是弱不禁风又是娇弱……给千清你们两个说的,我还像个男人吗……”
“你本来就是在家吃软饭的男宠!”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冲他呲牙。
他给逗得轻咳着,笑得更厉害。
只是零零散散的咳嗽,晚上睡觉时也还一直都安稳,谁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萧焕却没能起床。
在清晨,像往常一样的醒来,他却再没力气起身,看着床前得知消息后赶过来的萧千清,歉然地笑:“抱歉,千清,只怕朝上要你担待了。”
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抱胸站着,萧千清的神色并不好,甩袖说了句:“自己病歪歪的就别逞强!放心,大武没了你还亡不了!”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他没了往日闲雅,简直有些气鼓鼓的背影,虽然担心,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坐在床边,握着萧焕的手放在脸颊上。
刚才杨泰已经来过,这个严谨方正、和郦铭觞完全不同的医师,在把手指从萧焕的寸关尺上移走后,还是和上次萧焕昏倒时一样的话:劳累过度,悉心调养。
再次听到这种诊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居然没有发怒去骂杨泰,只是看着娇妍把他送出去,然后就一直坐在萧焕身边。
等他掌心淡漠的暖意传到脸颊上,我才抬头向他笑:“别看他嘴硬,萧千清其实挺关心你的……他那么爱美,刚刚赶来的时候,连头发都没有挽好……”
他轻笑了笑:“千清自小性子就倔了些……不过也还好……”
一直以来,总觉得萧焕和萧千清之间别别扭扭的,我还真没问过他们小时候的事,就笑着说:“你还挺了解他嘛,你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时候?”
他又笑了笑:“这个……大概是德纶十一年?千清四岁那年。”
这一下真把我问愣了:“那么早啊……”
“也不算早了,”他笑笑,“那时候三皇叔还没有被封到楚地,王府就在京城,只是千清直到四岁三皇叔才第一次带他进宫,所以我们算是那时候才见了面。”
“原来如此。”想起了那段往事,我点点头。
当年萧千清的父亲萧澹琰虽然是景宗皇帝亲子,英宗和睿宗的亲弟弟,但是不管是前朝还是内宫,都对这个三皇子相当冷淡。
所以萧千清的父亲萧澹琰十六岁就从宫中出来,住在京城的王府中,二十五岁被分封到楚地,此后直到死去,楚王之位被萧千清继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所以萧千清虽然已经是第二代楚王,但其实是萧焕的亲堂弟。这也是德佑九年柳太后宫变的时候,萧千清被很多老臣拥戴为帝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确是当时萧氏青龙支中血缘和朱雀支最接近的皇族。
萧千清是萧澹琰在十六岁那年和府中一个舞女所生,离开京城到楚地时,也应该有九岁了。
这么想来他小时候真有很多机会和萧焕相处。
“唉?那时候萧千清叫你什么啊?”想着我就笑笑问萧焕,“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那时候啊……”萧焕笑了一下,“千清一直叫我焕皇兄。”
“啊?他还真是?有没有追着你的屁股一口一声叫皇兄?”我笑起来,当年萧千清一和萧焕见面,就是一口一个“皇上”,语气嘲讽、语调冷淡,到后来也只不过在我面前说一声“我的那位皇兄”,当面依然横眉冷对,简直不敢想象他还会有叫萧焕“焕皇兄”的时候。
轻笑了起来,萧焕竟然也没摇头,微蹙了下眉又笑:“倒没有追着屁股那么厉害……”
轻轻跟我说着闲话,他脸上没有出现疲惫的神色,唇角的笑容,也一直温和轻缓,然而在淡淡日光下的脸色,却苍白得仿佛透明。
“萧大哥。”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我抬头看着他,想笑,却终于也没有抬起嘴角,我果然是自私的,“萧大哥,你能休息,我很高兴。”
不管在城外气势汹汹的鞑靼骑兵们,不管朝上呶呶不休的朝臣们,不管又出现了什么战机,不管在拼杀之间一寸一步争夺的土地。
只要他肯在累了的时候,暂时的,放下一切来休息一下,就好。
温和的声音如旧,带着微笑,他看着我:“苍苍,让你担心。”
在鞑靼军马逼近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居庸关之前,德佑十八年十月初八早朝,站在乾清宫的御座之旁,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五福一字一字将手中的诏书念出:御驾亲征,楚王留京监国。
“好!”养心殿的暖阁里,把明黄丝绢的圣旨“啪”得一声抛在地上,萧千清冷笑:“连病都能装得出来!咱们万岁爷手段真高明!”
房里的人早就让清理出去了,一片寂静,我只好笑笑,走过去捡起那卷圣旨:“萧千清你发脾气就发脾气,砸什么东西?”
依旧冷冷笑着,萧千清并不理我的故意打岔,突然一笑:“好,既然皇上智谋无双,那么请恕微臣愚钝,不能效力,微臣告退……”
“萧千清!”我来连忙又叫了一声,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看来这次萧千清真是气得不轻。
“千清,”一直默然不语的萧焕抬头,看着萧千清,“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这么做。”
迎上他的目光,萧千清微眯了眼,又冷笑:“必要就是故意称病,把朝政推给我,而后再突然颁旨去亲征?”
“请你留在朝中,千清,”还是看着萧千清的眼睛,萧焕顿了一下,“炼儿还小。”
浅黛的眼眸眯起又放开,萧千清还是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我不是来替你养儿子的!”
知道萧千清这么说就是不会走了,这次没再叫住他,看着他的身影走出殿门,我笑笑,把手里的圣旨放到桌上,走到萧焕身边,握住他的手:“你这出苦肉计唱的好啊,我都没想过萧千清还有被人骗过去的一天。”
他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上我的脸颊:“苍苍……害你这些天担心。”
“没关系,”叹口气,我仰脸看他,“反正我早习惯了你动不动生病,也猜到你一定会自己跑去打仗……”
那个亲征的诏书,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给拟的,这两天,天天看他闲时靠在床上,用一支笔随意地写写画画,却从来没有凑过去看看他在写什么。
其实他这几天精神还算不错,虽然称病了在养心殿休息,每天早睡早起,还有闲情逸致倚在软榻上和炼儿下棋……要是有空到养心殿看一眼,萧千清恐怕早就发现自己给骗了。
照萧焕的个性,如果不是另有打算,就算是从床上爬不起来了,在这种强敌压境的情况下,恐怕还会死抱着朝政不撒手。
战时一切从简,圣旨十月初八颁出来,十月初九御驾和禁军就要从玄武门出京赶往前线。
十月初九上午,我正坐在一水院厅堂的椅子上。
“这月江苏三十八家当铺的收入是……”慕颜停下口头的话,把手里的宗卷在我眼前晃晃,“……有没有听到?”
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我点点头:“听到了,各地当铺粮铺布庄赌坊生意都比上月差了很多,钱庄倒是被提走了很多银子,因为打仗了老百姓都忙着收拾细软准备逃跑……”
慕颜无奈地叹气:“我不是跟你说收入少了很多,我是跟你说我们能有多少钱可以拿出来给朝廷支援还有安抚民众……”
我点点头:“国难当前,我们的确也要做些事的。”说完接着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倩挥了挥手:“我看我们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直接跳过你得了。”
慕颜也乐得听到这句话,马上点头站起来:“这样我就叫人去核算了,等出来具体数目,再拿过来给你们看。”
知道是我心不在焉所以耽误了公事,我有些抱歉向慕颜笑笑:“对不起,这事要麻烦你了。”
慕颜一挑眉:“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也不再跟我说话,风风火火出门。
剩下苏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淡淡地:“没想到你没跟着去。”
我笑了笑,还是转头看窗外:“我也有别的事情要做,总不能整天都跟在他后面。”
眼前闪过今天早上起床时的情形,同往常的早上并没有区别,一同起身,一同梳洗、用早膳。我把吻落在他的唇角,然后笑着和他告别,来到凤来阁。
京师危急,大敌当前,我是凤来阁的阁主,有责任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给所有的弟子信心。
“你真能放得开?”静默了一阵,淡瞥我一眼,苏倩开口。
“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把目光收回,我冲她笑了笑,“没有办法离开。”
看着我,苏倩突然转头轻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一点要求都没有……有时候真羡慕白阁主对你的纵容……简直不像是一个皇帝对他的皇后……”
话是这么说的吧,任何一个能够称得上贤淑的皇后,在这种时刻都该站在皇帝的身边吧,做他的支撑,以国母和妻子的身份,为他分担忧愁,排解困难。
“萧大哥不需要。”停顿了一下,我笑,“可能这样说有点不负责任,但是萧大哥并不是一个时时刻刻都需要有人在他身边给他支撑的人。当他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一个人反倒更好。
“况且,我从来没有作为一个皇后去爱他,”笑着说,我回过头,重新注视窗外那株金黄的银杏,“他也从来没有作为一个皇帝来爱我。像你是我的皇后,所以你就该如何如何,甚至做了我的皇后,你就只是我的皇后,不再是其他身份……这种话萧大哥不会说,更不会这样想。”
轻轻吸了口气,我笑笑:“所以他才值得……苏倩,才值得就算为了他,有时候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也还是不会后悔。”
静默的低着头,许久,苏倩才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罢了,身为凤来阁的堂主,我居然劝自己家阁主在危难的时刻丢下阁里的弟子,跑去找自己的男人,也太失态了点。”她冲我点头,“就算心神不宁形同废人,你能在这个时候留在阁里,我很高兴。”
这算是夸奖的话么?为什么我没听到一点夸奖的意思在里头……这女人果然不放过一点能损我的机会。
无奈笑看她了一眼,我点头:“多谢你的赞同……”
话音没落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轰隆”的响声,紧接着仿佛一声大过一声,震耳欲聋的响起,连绵不绝,连脚下的地板,似乎都在颤抖。那是一百零八下的礼炮,恭送御驾启程。
绵长的礼炮声终于停下,苏倩低头,看着我淡淡挑唇:“午时到了,御驾亲征的大军走了。”
“嗯。”我点头向她笑。
苏倩一笑,走下台阶,穿过庭院走远。
抬手拍了拍脸颊,清醒一下神志,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台阶上。那里铺着薄薄几片落叶,小扇子一样的形状,颜色金黄,是门外的银杏树上落下的。
秋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渐深。
德佑十八年十月初一,鞑靼王子额森以大武削减鞑靼贡马赏物为由,率所部攻打大同府,十月初三,大同破,十月初四,额森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进逼居庸关,京师危在旦夕。
十月初五,紧急被召回京城的楚王殿叱群臣,力主抗击,调京畿戍卫及藩王部将二十二万,严守京师。
十月初八,额森以东路军二万、中路军十万、西路军五万,自古北口、居庸关、紫荆关三路,大举进攻京师。同日,德佑帝颁旨令楚王监国,亲率禁卫三营精锐出征。
十月初十,亲征大军抵达居庸关,当日大军先锋与鞑靼中路军相逢于关下,鏖战一日,歼敌数千,鞑靼气焰为之一挫。
十月十四,与西路军胶着三日的紫荆关城门大开,龙尉大将军凌绝顶率五千精骑出战。此战大武死伤三千余人,歼敌一万余人,斩杀敌将阿刺,鞑靼西路军溃败。
十月十六,额森于居庸关前叫阵,德佑帝亲临城墙,遥射一箭,正中额森头盔。额森大怒,当日以全部兵力攻城,双方久战未果。
十月十八,大武属国女真以八万铁骑出兵救围,女真大汗库莫尔亲自出征。
十月二十,女真大军抵达居庸关,额森率所部退守大同,坚壁不出。
此后数日,双方几次交战,各有胜负,又成对峙之态。
战报一天天的传来,随着亲征大军的节节胜利,京城内惶恐不安的气氛逐渐退去,开始熙攘的街道上,往日的安宁怡然也在慢慢回来。
照例是上午在宫中陪几个孩子,下午到凤来阁中办公,日子过的忙忙碌碌。
又是一天下午,坐在凤来阁里,不经意间不知道是第几次,我举着笔看向窗外的银杏树发呆,这次手上一空,居然是下午被我带过来的小邪努力踮脚趴在桌子上,一把抢走了我的朱笔。
鼓着腮帮,小姑娘很有些气愤的盯着我:“娘!我跟你说话,你根本没有在听!”
回了回神,我连忙转过去跟小姑娘赔罪:“对不起,娘在想事情,小邪刚才跟娘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愤愤地看着我,小邪的小眼圈突然一红:“娘最坏了!”扔了我的毛笔转身就跑。
“小邪?”我连忙起身追了过去。还没出发之前,萧焕要去亲征的事情自然是瞒着孩子们的,炼儿和焰儿还好,萧焕走的那天,最怕的就是小邪闹事,因此一大早我就让冯五福偷偷带着他们到了凤来阁。辛辛苦苦瞒过了白天,中午的礼炮声好歹也没让他们警觉,但一到晚上,不见我带他们回宫,也不见萧焕来凤来阁接他们,小邪立刻就觉出了什么,当时“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慌得我跟冯五福两个人团团转着哄,还是哄不住。更夸张的是这丫头像是记恨上我了一样,这几天冷冷的都不怎么搭理我,连一向跟她要好的冯五福也不怎么理了。
小丫头跑得快,三拐两拐我居然追不上。
虽然知道凤来阁内不会有危险,我还是有些急:“小邪!”
我叫着转过房门,然后就站住脚步,有些发愣的看向前方。
小邪早就停了下来,一身褐色长袍的熟悉身影低头抱起她。
抬起头看我,那张熟悉的容颜上挂着亲切的笑:“毛丫头……”
“哥哥……”还是愣愣的叫,我快走两步赶过去:“哥哥……还好吧?”
身上还带着明显的风尘,哥哥是从战场直接赶过来的。前几日京城告急,朝内几乎再没有可以用的大将,哥哥自滇南连夜赶回,未在京城停留一刻,直奔紫荆关。到达关口的第二日,紫荆关的城门就大开,龙尉大将军的一场血战,自此奠定额森三方攻势瓦解的大局。
仔细逡巡哥哥脸上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我的眼眶渐渐发胀。
笑了笑,哥哥用一只大手轻捏小邪的脸蛋:“宝贝小邪怎么哭成这样?告诉舅舅,是不是娘又欺负你了?”
“哥哥……”上前一步,我伸开手臂,也不管还隔着小邪,抱住哥哥,“你能回来太好了……你能回来太好了……”
“毛丫头……”略带惊诧的叫了一声,哥哥随即就大笑起来,带着爽朗,“你哥哥我是刚刚杀得鞑靼人丢盔卸甲的常胜将军,不是死里逃生跑回来的败军之将……”
“谁说你是死里逃生跑回来的败军之将?”松开手,我抬起头来看哥哥,“你要是打败仗跑回来,谁还抱你?看我笑死你个没用的将军!”
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哥哥抬手,按住我的头顶,用力揉了揉:“毛丫头别担心,”顿了一下,哥哥笑,“我已经平安回来了。”
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滑下眼眶,我用手指擦了:“我才不担心你个愣头小子!”
哈哈笑着,哥哥点头:“知道你不担心我了,成了吧?”
“本来就不担心!”嘴巴上死硬到底……我瞪眼。
“舅舅……”被哥哥抱着的小邪连叫了两声,忽然扁扁嘴,脸上晶莹的泪珠还没干,“爹爹走了……”话没说完,又放声大哭。
哥哥虽然没有萧千清和孩子们相处得多,这几年也是抽空就回京城看孩子们,还常带些稀奇的小玩意儿给他们,三个小家伙每次看到舅舅都兴奋异常,跟舅舅的感情也很亲厚。
这次萧焕走了后,小邪一直是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战事正紧,萧千清在京师独自坐镇,也顾不上来哄她,今天看到了舅舅,这小丫头恐怕要把憋得委屈都哭出来了。
连忙和哥哥一起抱着小邪又哄又逗,哥哥还连连保证说既然舅舅能平平安安的回来,爹爹也一定会好好回来的,小邪才哭得没那么狠了。
好不容易小丫头终于哭得累了,抽抽噎噎的在哥哥怀里睡着,小心的把她放到暖阁的内室里盖好被子,哥哥和我才退出来。
在外厅里坐下,端起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口,哥哥看了看我,开口:“毛丫头,那个额森不简单。”
哥哥说得一脸郑重,我心里一紧:“怎么样不简单?”
又看了看我,哥哥略微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到紫荆关的当日,斥候营恰好抓获了一个在城下出没的小兵,严刑拷打之下,问出了阿刺第二天晚上要领兵秘密从山路绕道到关卡另一侧,而后从两方夹击。如果不是有了这个消息,第二天我们抢先开城决战,紫荆关能不能守得住,就很难说了。”
紫荆关是京师西侧的最后一道关口,如果额森大军能够突破紫荆关,就是鞑靼铁骑兵临城下之时,恰好这时最精锐的禁卫军又被萧焕带去了中路前线,京城堪危。
后怕得出了一层冷汗,我连忙问:“这是怎么说?”
“我想能够定出这样的计策,额森应该不是传言中有勇无谋的小王子。”哥哥说着,微顿一下,“而紫荆关外这条小路直通关后的小道,除了经常上山砍柴的乡民之外,连在紫荆关驻扎了十几年的老守军都不知道。我怕额森这次出兵攻打京师,绝不止谋划了一年两年……”又顿了一下,哥哥沉吟,“但如果不是早有预谋……”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那就是大武有额森的内应……”接着说下去,我握紧手。
“还有,”哥哥再次开口,看着我,“那日大败阿刺,我在他营中见到一个会武功的人,招式不是中原武林的流派。”说着,哥哥蹙了眉,“我只跟他交了不到三招的手,但我确定,他的身手在中原武林,绝对算得上一流。”
无意识地紧握着手站起来,直到哥哥叫了我:“苍苍?”
回过了神转头看哥哥,我慢慢呼出从刚才起一直憋在胸中的那口气,勉强笑笑:“我没事,就是听到鞑靼也有武林高手,有点惊讶。”
“苍苍,”叫了我一声,哥哥顿顿,微叹气,“算了,毛丫头,你要是真想去他身边,就去吧……”
“嗯?”这些年就算来往频繁,哥哥对萧焕的态度可是一点没变过,横眉冷对是常事,我没想到哥哥居然会主动提出让我去找萧焕,就笑了,“哥,你让我去找萧大哥了?”
哥哥冷哼一声:“就算不看你的面子,也得看小邪和炼儿焰儿的面子,谁让我的几个宝贝外甥哭着要爹。”
“原来还是几个小鬼头面子大。”笑了起来,我松松握出冷汗的手,点头,“我看这几天凤来阁没什么事了,就抽空往前线去。”
哥哥点头:“带上几个人,路上小心。”
我一笑,颔首答应。
到他身边去吧……我果然还是定力不够。
说了完全信任他,说了不会为一点风吹草动就乱了阵脚,然而却还是在知道他有可能会有危险的第一刻,就控制不了要到他身边去的冲动。
绷紧的神经一旦送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连苏倩都立刻看出了我心不在焉,冷瞥我一眼说既然身在曹营心在汉,干脆就快点走。
手头还有两件事要交待清楚,下定决心后,我马上想办法交待给慕颜,紧赶慢赶,把出发的时间定在一天后。
只是没想到,见过哥哥的当天晚上,事情就发展的完全出乎意料。
那是我跟苏倩在议事堂商量事情到将近亥时,两个人一同出来回房休息。
脚步才刚踏出议事堂,暗夜中的角落中就突如其来的攻来一道寒光,紧接着跃出一道黑色身影。
手中的暗器立刻脱手,苏倩手中的短刀接上一轮快如闪电的攻势。
愣了一下之后,我也马上反应过来,火枪出手,飞快填上一圈子弹,一枪射出,跟苏倩酣战的黑衣人腰部中枪,踉跄倒退几步。
“苍苍!”面向我的苏倩突然脸色一变,大声喊出。
我直觉的回头,却只看到那道向我劈来的寒光已经近在眼前。
杀气刺透肌肤,从未有一次,我距离死亡这么近。
砍来的却长刀蓦然顿住,灯光下,刀后那双浅金色眼睛闪烁一下,但也只有一瞬,下一个瞬间,他飞快的说出一句话,然后收回大刀,身体向后跃去,夜色中矫健的黑色身影迅速消失。
肌肤上仿佛还留着刚才那道冰冷的杀意,我愣在原地。
“阁主!”苏倩破天荒的开口称呼我,声音里有焦急:“喂!你没事吧?”
眼睛依然定定看向那个人小时的方向,我摇摇头。
“叫你要答应!”松了口气后,苏倩有了些火气:“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
没有看她,我试着开口,却觉得喉咙中一片嘶哑:“他是额森。”
苏倩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那个黑衣人,他是额森。”又重复了一遍,我转头看她,“鞑靼王子,额森。”
淡漠冷艳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惊疑,苏倩停顿了片刻:“他……想做什么?”
“不知道。”冷汗湿透重衣,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刚才几乎停顿的时空里,那个蒙面的黑衣人清晰而快速的对我说出的话是:“我就是额森,你们皇帝的命,我要了。”
抚上额头,脑中犹如被无数只铁锤击打,我拼命试图理清思路:“额森说,他要萧大哥……”
猛地抬起头,我看着苏倩,声音清晰:“我要去前线,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