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与妹妹相交六年,亦不敢斗胆问妹妹到底有何故事,时时刻刻怕触动妹妹的伤心旧事。”
“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谴,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亦可一生不取,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那人温柔诚挚的话语犹在我耳边回响,八年前那最后一聚,他对我和碧莹微笑着:“二位妹妹千万珍重,飞燕此去定要击破突厥,缴灭窦家,好还天下苍生和小五义兄妹一个平安之地。”
我呆呆地凝望着他,恍若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满脑子都是那人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豪迈大笑声,还有那硬渣渣的大胡子。
“我家四妹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他的大眼中闪着不可思议,依然紧盯着我的紫眼睛,向我跨进一步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吗?”
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猛然惊醒那心底无尽的辛酸和委屈,是啊,当初的非珏都不会认出我,于飞燕又怎会认出破相紫眼的我,垂下悲伤的眼睑,我慢慢挣开了他的手,默然地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依稀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
“木槿,”身后传来他的叫声。
我不理他,只是往前走,过了一会,有人来到我的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发梢留下的雨滴浇不息那人身上强烈的阳刚之气,迫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他目光依然如炬地再一次大声问道:“你是木槿吧。”
我抬头望了他许久,再也忍不住,出手如电地猛抓他的胡子,狠狠一揪。
所有的人看得呆了,雪狼大声喝道:“妖女。”
他却哈哈仰天狂笑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等放我下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的大手摸着我的脑门,反复说道:“四妹果然活着,四妹果然活着!”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总喜欢把我高高举起,在空中转着圈。
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喃喃叫着:“大熊!”
他把我紧紧拥入怀抱,我慢慢抓紧他的衣襟,听着耳边的唏唎唎的雨声,脑中一片伤感的茫然。
过了一会儿,于飞燕放开我,又从头到尾看了看我,眼睛又红了许久,不由分说,蹲了下来,一下子背起了我。
我趴在于飞燕的背上,微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早放了晴,卯日星官小心翼翼地猫在云彩里露了个头,映着晴空的彩虹,稀疏地照耀着神谷。
我的大哥,一手牵着小雀往回走,小雀也想牵着小豹,可是小豹却嫌太女气,甩了她的手,走到于飞燕的另一边,小雀瞪了他一眼,然后笑得如同雨后净空,不时地抬头看着我和于飞燕,如同小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样崇拜地仰望着他,开心道:“阿爹是世上最厉害的大英雄。”
我怎么这样傻呀,我有了夕颜,大熊自然也早已娶媳妇了,这群可爱调皮的孩子原来全是他的种,难怪这么小就这么不同凡响啊!
大熊的娘子长得什么样呢,莫非是翠花那样的健壮豪侠女子?
我带着一堆问题,轻声道:“恭喜大哥娶大嫂了。”
于飞燕背着我往前走,他扭头,对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待回咱就能见着你大嫂了,你大嫂怀着孩子,都十多个月了,就是生不下来,我也急了,就带她到谷外去见一位医生,那位医生真是好人,说是你阿嫂马上就要生了,他便带着徒弟,跟着我们一起进谷来了,这下子正好也请这位大夫给你看看脚,妹子这两年身体大好了吗,妹子。”
于飞燕似乎很开心,似乎是故意饶开我这两年流落在外的生活,只是絮絮讲着他这次出谷的原因,而我实在太累了,渐渐地神志开始迷糊起来,到后来也没有听到于飞燕在问什么,只是胡乱地支吾着:“好啊。”
然后便趴在大熊的背后渐渐睡着了,很多年以后,小雀告诉我,那时天边彩虹灿烂无边,于飞燕不知道他背上的我已经陷入昏睡,只是不停地说着话,他表面上挂着笑,可是赤红的眼角却不停落泪,同雨珠一起堆在胡渣子上,然后一路趟着到家门口。
小雀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这样感怀。
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小雀大声欢叫着冲进门去了,于飞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门前为我的伤脚正骨,一阵激痛中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妹妹可好,”于飞燕关切地看着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啊。”
我定定地看着于飞燕,忍痛摇着头:“多谢大哥,我还好。”
“妹妹忍着点痛,家里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创膏,一上药马上就好了,”于飞燕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着门里大吼着:“屋里头的,快来看,谁来了。”
我努力扶着红翠姨娘,才没有被于飞燕的叫声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还是老样子,永远是这样充满活力,中气十足。
小雀先跳出门来,紧张地搀着戴着一只亮银镯的皓腕:“阿娘慢一点,阿爹和四姑妈就在这里,别急。”
我打起精神,微伸头,另一只玉手微搭着略黑的木门,更映得肤白如雪,新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走出一个隆着肚子的高个佳人,那漆黑的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滚着无限的波涛。
我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于飞站了起来的,一跳一跳地来到她的面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
她一向冷然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晕,垂下头虚我一把:“很久不见了,木槿。”
我与她相视许久,只是微笑不语,于飞燕呵呵笑道:“我说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我离开原家后便一直跟着我了,快有七年了吧,珍珠。”
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她的明眸柔顺似水,略带害羞地点了一点头:“都有八个年头了,夫君。”
“没想到还能再活着见到木槿。”她抬头看着我,柔和地笑着,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良贤淑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到,”我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道。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寒喧了一阵,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可能是太阳渐渐烈起来,我的头开始旋晕。
红翠干娘提醒我们进屋,我们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屋。
我在红翠干娘的帮助下,上了据说于飞燕和他媳妇精心配制的金创药,伤口开裂的右眼处又缚上了干净的白布,然后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物,扶我躺下,我透过窗棂地缝隙,那红翠拉着于飞燕面目严肃地说着什么,眼眶又红了,偶尔听到他激动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们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计主题还是关于我。
大熊怎么就取了当初在紫园最具管理素质,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
我稀里糊途地想着,然后药性起了作用,我便带着满腹疑问,不安地陷入昏睡,这一睡连身也没有翻,错过了中午饭和晚饭,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扭到伤脚,这才迷迷糊糊地惊醒了过来,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高个黑影,正看着我,我吓得跳了三跳,惊觉是珍珠,她俏丽的脸在烛光下定定地看着我,深幽难测。
我定下激烈跳动的内心,尽量平静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还没有歇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拂着烛光飘忽,映着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着形,往事和现实交错中,令我有一种错觉,我仍在永业三年,秦中大乱的恶梦中,而珍珠只是梦中的一个鬼魂。
脚上的痛扭到了,也惊醒了我,不!这不是梦。
我努力坐起来,她没有过来扶我,一手插腰,一手微笼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对面,轻轻道:“对不住,我吵醒你了。”
她的脸在阴影处,看不清她的脸上表情,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着我,就跟小时候她拿着紫玉牌来检查各个院子一样,那时无论多有资历的婆子或是执事都得对她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珍姑娘好”。
我有点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着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怎么还不睡呀。”
“飞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干娘年纪大了,白日里受了惊,早早睡了,我也不敢惊扰,”她微微移开目光,慢慢地移动脚步,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脚边的一袭薄被:“我想着你的被子有点单薄,便取了一床来,再说我也睡不着,索性守着你吧。”
她的纤指葱白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拔弄着鬓边攒着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动,这支珠钗我见过,以前于飞燕一直托我保管,因为那是他苦命的娘亲送给他唯一的东西。刚到子弟营势利的连教头总是找他碴,于是他便老让我藏着。
于飞燕既然将这支珠钗赠与她,可见是真心爱上她了,然后我注意到她一身粗布衣服,头上身上除了这支珠钗,便也没有任何首饰了,这几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这里的人们只以后面半山腰的田地种些农作物为生,有时渔猎之物偷偷潜下山到汝州城中换些什物为生。有时遇害到南阳山的土匪封山,便无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还真过起了采菊芳蓠下的生活,只是如此清苦,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从君记中悄悄调出些银子来接济给大熊,只是大熊性格刚烈,得给一个不伤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们的压岁钱?嫂子和干娘的见面礼?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轻轻开口道:“那一年,原三爷同飞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伙,也救了我。”
“那天晚上,南诏兵正好起了内哄,看守我的士兵忙着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们几个出去便是一声混战,夜黑风高,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乱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了我。”
一说起于飞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来,那双颊泛起玫瑰色,因怀孕而微微变圆的脸欲加娇美丰艳,柔柔道:“他被贬为罪员,我便跟着他,一开始他老对我吼……说什么山东大老爷们,不要娘们贴在屁股后跟着。”
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像着于飞燕顶着大胡子,对人发彪的样子。
“这些年日子虽清苦些,可是他对我真得很好很好。”她低眉顺眼的,一幅小媳妇样,完全没有半点紫园的整治几千号人那大丫头似的高傲,我在心中啧啧称奇。
我们一直聊着,几乎把珍珠和于飞燕这几年的事聊光了,珍珠还是像在紫园那样的稳健成熟,一点也没有提我这几年的生活。
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一个沉默。我看向脚边珍珠取来的薄被,却见上面修着一枝粉艳的桃花,想起了初画,不想珍珠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那个秦中大乱,将军派出去找初画的人回来说她被大理的蒙久赞掳去了,生了一个孩子,死在兰陵,可怜的初画。”
珍珠的眼眶红了,眼中也有了恨意,我想起了初画说过,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温言道:“嫂子,别这样说,其实初画她很幸福。”
珍珠诧异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画的遭遇说了一下,她走的时候躺在深爱的丈夫怀中,听到了心爱的儿子唤她一声娘亲。珍珠的妙目睁得大大地,专注地看着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样复杂,从惊诧,愤怒,震惊,欣慰,到最后满脸淌满热泪。
“初画,我可怜的好妹妹,”珍珠捂着嘴,失声痛哭,我给吓着了,起身安慰着。
门吱哑一声响了,小屋里迈进一个高壮黑影,小屋因为他的进入而显得狭小:“这咋整的呀?”
我们抬起泪眼,正是于飞燕。
他一身风尘,沾着露水,显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弄明白怎么回事,于飞燕揉着珍珠,也为初画的故事红了眼圈。
外面传来欢快的狗叫声和嘈杂之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热情地喊着:“这位大姐,给口水喝成吗?”
没等我回过神来,一只黑色的动物冲了进来,一下窜上了我的床,舔着我的脸。
“小忠?!”我讶然的扶住黑狗的脸,竟然是那只幽冥教的狗?那刚才那个声音是?
“姐姐!”惊天动地的大吼中,屋子里又挤进一个光头少年,一个小孩。
光头少年扑在我怀中大哭:“姐姐,兰生可见着您啦。”
那个小孩露着两个梨窝,大力向我扑来,嘻嘻笑着:“旧旧。”
然后我的脚被他们给压得生痛,实在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场面乱作一团。
最后一个头顶着似大洋葱一般的老人挤了进来,把着我的脉,肃然道:“这里有孕妇,夫人也须要静养,大伙都出去。”
我愣在那里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兰生,林毕延,王二一家。难道于飞燕说要请的神医便是林毕延?十七八个问号在我心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