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历劫归来后,皇帝将行宫之中布防加重,宣诏左金吾将军沈林亦前来行宫驻守,京都宫禁之中仅留守神策军兵马使率五千御林军护卫。因年节刚过,朝中诸事顺遂,事务并不繁杂,他下诏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官员有事均到行宫启奏,竟似是要将朝廷自京都迁移到行宫一般。
他因恐我再有闪失,便将我时刻带在他身边,每日诏见群臣之时,也不回避我。我昔日对他的朝廷大事原无兴趣,但如今父亲担当户部之职,且有些关心他对回纥之态度,因此几日来听兵部、吏部议事时便稍加用心,不久便己知国中诸事大概。
新皇登基之后朝中各部主事官员尽己更换,唯有我姑父路嗣恭仍在其位,表兄路维扬亦赐予四品职位,在左金吾将军沈林麾下供职。路维扬生性略有些顽劣,对于仕途功名并无追求,才干亦不似卢杞等人出类拔萃,能获此职已是皇帝格外加恩。姑父路嗣恭本是国公郭子仪门生,皇帝对他应是仍有信任之意。
舅父崔佑甫己调回京都,且担任中书令之职,不但未降,反而比昔日更晋升了一级,舅父心中自然是感激皇恩不己。父亲当日仅是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年内连连加官进爵,如今己升至一品户部尚书,若再升迁,便只有丞相之职了。我家尚衣记的绸缎生意,已交与叔父杨笪打理,如今他又成为宫中钦点御用买办,更是财源广进。叔父本是世事洞明通达之人,深知为商之道,与宫中采买的内监们关系甚是密切。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我之故,既可因我而荣宠,亦可因我而倾覆。高处不胜寒,我总觉心中隐隐不安。
我将杭州所贡的极品龙井茶双手奉与他,他接过轻抿一口,笑道:“朕几年来都未品尝到如此清甜之香茗了,只要经过茉儿的手,朕都觉得是佳品。”
我说道:“皇上对我家亲眷,似乎是特别宠遇。”
他在我面前似乎并不愿提及对我家亲族之眷顾,只是淡淡地道:“朕并不觉得如此。朕所用之人皆是可用之材,皆能为国效力。”我心中明白任何人皆有可用之处,关键在于是否有合适机会、合适位置予以此人,为君之道本是重在识人。但见他如此,我也再提适才之言,转而问道:“我母亲和姐姐今日即至行宫,皇上可要赐见她们?”
他看了一下殿中并无侍女,便笑道:“你若要朕见她们,朕便去见:你若不愿意,朕就不见了。”
我深觉奇怪,道:“见与不见,本由皇上自己,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笑意更明显,道:“你不怕朕见了你姐姐后,会故意找机会接近她么?”
我方才明白他是取笑我为了他亲近别的妃嫔拈酸吃醋,唯恐他多看别的美人一眼之意,故意说道:“茉儿竟然不知皇上心中还有此一念。我家姐妹个个都比我美,只可惜都己名花有主,若是早些时日,皇上将我大姐、二姐、永平郡主一并娶进宫来,亦不为难事。”
他见我如此说话,拥住我笑道:“朕逗你玩笑而己,也值得你如此生气?”
我仍是不理他,他便哄我道:“乖茉儿,朕今日是说错了。朕可以答应你若是你母亲姐妹今日有求于朕,朕一定准她们所求。”
我闻言甚喜,曹先生即日归唐,何不借此机会,求他应允将蕊欣赐婚给曹先生?曹先生虽是拒绝蕊欣,但明明是担心父亲等人反对之故,并非心中无她,否则当日不会有那等言语。纵使他真的对蕊欣无意,但只要蕊欣嫁与他,他也定然会呵护疼爱她一生,蕊欣心愿已足。若有皇帝旨意,所有人皆不敢再有异议。
我说道:“既然皇上如此说,茉儿便代姐姐说出心愿。姐姐心上人若是归来,请皇上速下旨意赐婚。不知皇上到时可肯下旨?”
他神色稍敛道:“朕既有言,自然可准。只是不明白为何非要朕下旨不可?莫非你那先生不愿意娶她么?”
我摇头说道:“恐是不敢多于不愿。”
此时李进忠进来禀道:“奴才回禀皇上和娘娘,国丈府夫人等在外候诏。”
他正身坐好,便道:“宣。”我仍是立于他身旁,心中想到蕊欣之事即将可成,欣慰不已。
母亲和蕊欣近前叩首道:“臣妾尚书府杨崔氏及杨氏蕊欣,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你们系贵妃至亲,在朕面前不必过于拘礼。”我见他神情十分随意,并无威严之态,稍觉安心。
母亲和蕊欣均获赐座后,他携我之手微笑道:“朕今日便加封你母亲为郑国夫人吧。”我忙跪谢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母亲自是喜出望外,伏地拜谢圣恩不己。我见母亲欣喜之态,思及卢杞之言,果然这皇恩浩荡,不是一般人可以拒绝的,更何况是皇后之位?我纵然不在意,但我的家中族人,岂能人人拒绝皇帝的恩宠?
忽然间我认识到这些遍及亲族的皇恩,分明是他布下的一张网,我不能有半点逾越,只能规规矩矩遂他之意,成为他金笼之中一只乖巧听话的小雀。他之荣宠,亦是警示我绝对不能再做出昔日与卢杞私逃之举,只因我之生死荣辱,早己牵连无数亲人。
他的确足够精明。
我的心中无比压抑,脸上仍是带着微笑,坐在他的身旁,任由他轻轻握着我的手。
母亲见此情景,应该是可以放心了吧。
我本来就是对他怀有爱意的,为了我的家人,我也愿意就这样在他的身边,愿意成为他希望的模样,愿意与六宫妃嫔争夺他的宠爱,愿意忘记卢杞。
我心中原本想要的生活并非如此,但我现下只能接受,若是没有变故和纷争,一生如此陪他度过,亦不会有太多遗憾。我留下母亲和蕊欣在行宫中居住几日,将她们安置在东边一处幽静的宫院之中。母亲旅途劳累,歇息下后,蕊欣同我便往花苑中行走漫步。
我轻轻道:“姐姐你可知曹先生要回返京都了么?”
她美丽的眼睛平日里总是轻烟笼罩,此时却似乎透出了无数的光芒,道:“你如何得知?”
我将张太医之言尽述与她,但并未提及我自己的隐疾,又将今日皇帝承诺赐婚一事告知她,然后说道:“姐姐,恭喜你即日便可得偿心愿了。”
她抱住我的肩膀,带着轻轻的哽咽之声道:“妹妹,你所言都是真的么?姐姐此时,不是在梦中吧?”
我轻碰她耳上珠环道:“自然不是梦中,姐姐你应该有感觉的。”
她抬头看我,眼里尽是欢悦之色,道:“姐姐实在是感激你为我如此用心。只是你自己现下在皇上身边,过得可是开心么?”
我微笑道:“姐姐今日都看见了,皇上待我很好,我很开心。”
她却摇头叹道:“为何我感觉并非如此?”
蕊欣与我一起长大,十几年来她是我最知己之人,我与皇帝、卢杞之情事纠葛她本是尽知,且她之见解比我深远,除了她自己之事,她从未看错过别人的心思。
我有些沮丧,莫非我如此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觉?
她说道:“皇上对你是好,他分明是处处迁就你,唯恐你对他疏远:而你自己,却并不真诚以待。他既如此在意你,岂会毫不知情?你若是真心爱他,为何不能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和隔膜去掉?”
她所言确是实情。
自我知道他昔日之行为,在表面上我的确是对他温柔体贴了许多,但是心里却更加疏离于他,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
我眼望远处湛蓝天幕下悠悠浮荡的几缕飞云,说道:“若他是心中有愧于我方才如此呢?或者,他对我的爱本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呢?姐姐亦觉得我该坦诚相待么?”
她的语气坚定无比,道:“你若是爱他,就该相信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如此,你方能觉得在他身边是快乐的。”
蓝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不远,只见青樱急急走来与她耳语几句,她便向我们这边走近。
我见她似有话说,问:“发生何事了?”
她点头道:“姐姐,皇上适才议事之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将裴丞相等严加斥责,此刻已回寝宫去了,姐姐还是速回去看看。”
我从未听说他在议事时如此动怒,料是朝中出了不小的变故,忙与蓝笺往寝宫而回。
裴丞相是朝中重臣,是他的太傅,他向来对裴相极为敬重,今日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尚未进寝宫之门,我已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平日里即使他在寝宫,那些内监宫女们在外亦可轻轻谈笑不拘,只要不惊扰到他即可。今日只见一干侍女全部肃然而立,见我回来,都躬身跪迎。李进忠此时匆忙自殿中出来,神情焦急,见我忙行礼禀道:“回禀娘娘,今日皇上心境极为恶劣。”
我低声问道:“朝中出了何事?”
李进忠近前道:“皇上似是要在郾城、溅州筑城,以镇边境。朝中有些节度使上表坚决劝止,裴相与他们意见一致,力阻此事,皇上因此震怒。”
我心中己明大概。前日兵部议事,正是为此。
代宗皇帝薨逝后,他掌管大唐天下并不轻松,种种外忧内患,足够他烦心不己:外有回纥吐蕃诸国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内有前朝战乱遗患,各地节度使藩镇割据,拥兵自重,有恃无恐:且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国库存储不足。
他在郾城、源州筑城,本只是防范吐蕃进犯,与各地节度使均无太多关联,亦并无损他们之利益。这些节度使如此纠集上表阻止朝廷增设城池,分明是试探皇帝对他们之态度,是否仍是容忍退让、有所忌惮。
裴相是谨慎小心之人,恐是劝他不可得罪这群人,似先帝代宗一般容忍他们。但以皇帝之谋略胆识,这些人等实在过于轻视了他,他因此才会迁怒于裴相。我进入殿中,果然见他独自一人伫立于壁前,正在凝视着壁上所悬的龙泉宝剑。他脸上的表情倒似平静,但忽然之间,他猛地伸手将那柄剑拔出,剑身闪烁湛湛寒光,而他,亦全身散发出颇为慑人的气势。
那不仅仅是与一名高手决战时的杀机,而是真正的帝王之气,似乎转瞬之间便可破疆摧城,伏尸无数,血流千里。
他似乎已有开战之念,但战争带来的永远是流血和牺牲,是千万个安乐之家宁静与祥和的毁灭。若是与回纥开战,那芙晴命运如何?若是与那些节度使抗衡,田承嗣便在其中,那芳逸命运又当如何?
我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此时有此念头。纵然我之言语对他的朝廷大计不起丝毫作用,但至少可以让他开心些,维持现下的和平与宁静。
我缓缓行至他背后,往日此时他早已将我揽入怀中,今日却并不回头。我怯怯低唤道:“皇上。”他方才转过身来,见我眼中隐约含泪,即将剑归鞘急拥住我道:“怎么了?朕可是吓到你了么?”
我双手抱紧他,柔声说道:“茉儿不知皇上因何生气,因此感到惶恐不安。”
他轻抚我背心,道:“你不要怕,朕纵然再生气,也不会伤害到你。朕今日恼怒朝中有些佞臣之言。他们愿意苟且偷生,却要勉强朕似他们一般,朕岂能不怒?”
我知他所指的是裴相,裴相甚是不以户部为然,与父亲本是不睦,我并不想为裴相求情。他此时既是如此恼怒,我倒不如再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心中如何想法。
我说道:“皇上何必与裴相计较?他毕竟是先帝身边多年忠心之臣,纵是无雄才大略堪任丞相之职,亦不至于故意违逆皇上之意。若是他与其他朝臣结党营私,则又另当别论。”
我此言其实是指出了裴相三条罪状,一是依仗自己是老臣,不服新君,故意违逆圣意:二是毫无才干:三是可能与那些节度使本是一丘之貉。他若心中不是这样以为,定会替裴相分辨。
他并不解释,淡然说道:“朕早已觉得他担当此位不合适,如今朕决心已下,定要另择人选了。”
我心下顿时明白,看来裴相这位置己然保不住了,裴昭仪对我之威胁己全然解除。她纵使生下皇子,但失去了裴相和身后群党支持,皇后之位亦不可能再是她的。她若地位在我之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算计到我。
他接着说道:“那些节度使,虽朝廷对他们宠待加恩,他们仍心犹疑贰,纷纷上奏请求完城缮甲,朕自然不准。朝廷要筑城固防,他们便多加言辞,实在是过于嚣张。”
我只觉心中又开始恐慌,忙道:“皇上莫非要动武惩诫他们么?”
他笑道:“朕在你心中是如此好战之君么?现下朕虽是有意惩诫,却不必如此。”
我忙道:“茉儿本是见识浅薄,皇上勿怪茉儿今日胡言乱语妄议朝政。”
他亲我一下说道:“朕本来生气,但一看见你便开心起来,你以后最好莫要离开朕太久。”
我见他此时己全然无怒,心下亦轻松不少。
不久后圣旨颁下,革除裴延龄丞相之职,筑城之事按议而行,己责成兵部、工部办理。
新任丞相尚无任命,不知将系何人。
这日晚间,寝帐之内。二人正火热缠绵之际,纱帐之外似隐隐有人影,我问道:“是谁?”
李进忠的声音低回道:“娘娘,皇上安睡了么?”
皇帝停止动作,问道:“可有事要回朕?”
李进忠不敢怠慢,行至帐前说道:“宫中有急信送至行宫,裴昭仪昨夜突然小产,昏迷之中只是念着皇上。淑妃娘娘见情形危急,命人相请皇上速速启驾回宫。”
他火热的身体冰冷下来,对李进忠说道:“传朕旨意,明日回宫。”
此事实在太过于意外,他才罢黜裴丞相不久,裴昭仪便在宫中出事了,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落井下石陷害她?如果是陷害,那会是谁?
宫廷本是尔虞我诈之地,我念及绿绮之事,无限恐惧,紧紧抱住他道:“怎会有如此意外之事?”
他眼中神色不知是惊还是怒,温言道:“茉儿不要怕,朕决不会让如此意外发生于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