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有为”之君,汉武帝刘彻确实是一个很“有为”的人,一辈子干过的大事着实多,比如打的仗多,对匈奴的战争一打就是一辈子,从青年打到他过世都没完。对南越、西南部族的战争,一打更是旷日持久,连打带拉,终把广阔的西南、东南大地彻底纳入中华治下。外交活动也多,先有张骞通西域,又有大规模开发西域,连出使带赏赐外国使者,同样花费巨大,工程建设也搞的多,河西走廊还有河套草原,都设立了郡县进行统治,在当地铸城驻军,不惜血本站住脚跟。还有两次大规模治理黄河,动用部队十几万人,把黄河从东到西修缮了个遍。外加私生活也丰富,赏赐皇子,乃至求神拜佛,泰山封禅,样样都搞得轰轰烈烈,终其在位54年,始终“有为”的很。
既然“有为”,自然就要花钱。打仗不用说,是拿钱砸出来的,所谓通西域,发展友好关系,没钱自然玩不转。至于私生活方面,更是挥金如土,干工程修城池治黄河,样样也大把花费,偏偏汉武帝本人也是个很大方的人,只要活干成了,封赏赐钱眼皮都不眨巴一下,打赢了仗的士兵要奖赏,军官要奖赏,求神仙求的好的道士方士也要奖赏,来访的各国使臣更要奖赏。如此种种,都要钱,虽然西汉早年经过休养生息,积累了大笔财富,但到底也经不住他这种花法,文景时代积累的钱粮,早在公元前124年汉朝在河套铸城屯军时,就已经花费殆尽了,以汉朝当时的税率和农业水平,是难以支撑起汉武帝这般“大有为”的。秦始皇折腾了十几年,就把秦朝折腾没了,汉武帝折腾了54年,虽然晚年也闹得积弊丛生,但西汉帝国终究挺过来了,原因很简单,他有钱。
可是,汉武帝的钱从哪里来的?
来钱的花样当然也多,比如汉武帝时期开始卖官鬻爵,凡是出钱的,要爵位有爵位,要官有官,比如加重民间赋税,提高农业税率,税赋最重的时候,把小股的农民起义都逼了出来。当然也有发展生产之类的好事,比如在民间改良农具,推广新型耕作方法,提高土地产量。但如上种种,皆只能算是来钱的小头。“大头”的费用,都来自一个地方——经济改革。
汉武帝在位时期,同样是西汉经济的重要转型期,比起西汉早期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时期整个西汉帝国的经济形态乃至经济模式,都发生了新变化,汉武帝适时而动的经济大改革,才是他能够获得足够金钱支持的关键。至于经济改革的成败,身前身后更是评论不一。
<er">一
汉武帝时期财政出现困难,是从公元前120年左右开始的。
那时正是西汉帝国对匈奴战争的白热化时期,汉帝国从公元前129年开始,变被动防御匈奴为主动出击匈奴,之后相继收复了河套草原和河西走廊,随后又发生了匈奴浑邪王、休屠王归顺的事情。打仗的军费开支,赏赐将领的开支,乃至安置匈奴降军的花费,样样都支出甚多。到公元前124年,西汉帝国就已经花光了文景时期积累下来的钱粮财富。比这个更严重的,是西汉帝国此时经济政策出现的问题,简单的一句话就是:经脉不通。
西汉立国初期,国家经济凋敝,因此西汉王朝的主要政策有两条,一是重农抑商,二是轻徭薄赋。所谓的重农抑商,主要内容就是提高地主地位,极力打压商人地位,压制工商业者的生存空间,鼓励垦荒与农业生产。而轻徭薄赋这一条,却让重农抑商政策名存实亡,因为汉帝国早期的税率低,不仅仅是农业税低,商业税同样低,随着农业生产的恢复与繁荣,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也就不可遏制。汉文帝时期,还开放了原本的“关卡制度”,允许不同地区的商人自由流通,开放了原本不许老百姓进入的山泽丛林,如此一来,商品经济的发展便没有了障碍。到了汉武帝即位的早期,中国大地已经是豪强丛生,新富阶层遍布各地,商品经济,呈现出勃勃繁荣之势。
等到汉武帝即位才发现,所谓繁荣,其实多是表面繁荣。因为这样的繁荣,是和政府没有关系的,大户富了,政府的税收增长速度却没有赶上民间财富的增长速度,论原因,还是汉帝国“无为而治”惹的祸。
所谓的“无为而治”,就是对民间经济采取不干涉的政策,鼓励其自由发展,但自由过了头,就是政府失去了对民间经济的控制。以工商业为例,各地的势豪大户,大都是商人阶层出身,发家之后继续经商的同时,为了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开始买田置地,成为新兴的地主阶层,在“地主”身份的掩护下,他们获得了作为商人所难以获得的特权,更方便他们从经商中获利。甚至有许多人开始勾结官府,横行地方。更严重的是国家很难从他们身上获得税收,因为西汉从建国后,执行的就是低税率政策,巨大的工商业利润,用在交税上的只是九牛一毛。在他们获得地主身份之后,更借着与官府的勾结,巧立各种名目逃避税收,如此一来,财富更是滚雪球般增长起来。而且,汉帝国对国民经济太“无为”,以至于诸多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其经营权都操纵到富商大贾的手里,这就好比今天一个现代国家,把石油、卫星、航空等产业,都操纵在一两个寡头手中,国家既不收税也不监管,完全放任自流任其发展,这样做的后果无疑是非常可怕的。
更为严重的是,西汉帝国这时期也没逃过封建社会的固有经济规律——土地兼并问题。随着经济的发展,贫富差距不可避免,大量的新富阶层开始兼并土地,无地农民日益增多。世人都津津乐道汉武帝执政晚期的农民起义,实际上从汉景帝在位的晚期开始,就不断发生无地佃农造反的事情。与此同时,西汉特权阶层过多,无论是地方诸侯还是功臣勋贵,都享有免税的特权,更享有在地方上收税的权力,国家每年的生产税收,相当程度都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所以,在汉帝国府库充盈的外表下,掩盖的是税收效率低下,国家税收与贫富分布严重脱节的现实,这些现实都是汉帝国的“内忧”,一旦爆发出来,就是国家尾大不掉的肿瘤问题。
人难以想象的是,比起后世的封建王朝,此时西汉帝国的货币政策相当不成熟。西汉帝国的货币政策,从建国早期就制定得极其粗简,即使是汉文帝这样的明君,也做过允许宠臣邓通私人铸造货币的傻事,后来虽然被汉景帝叫停,但是此时西汉帝国流通的货币,可以说五花八门,既有中央发行的货币,也有地方诸侯国发行的货币。从汉高祖刘邦在位开始,南方的吴国等诸侯国,就有私人铸造货币的权力,后来虽然经过七国之乱,诸侯势力遭到严厉打击,诸侯的铸币权收归中央,但是诸侯私自开采境内铜山,用以铸造货币的事情屡禁不止。到了汉武帝在位时期,国家货币的另一问题就是假币泛滥。汉朝早期的货币外形简单,容易仿造,外加对山泽矿场限制比较少,不要说诸侯贵族们,就是普通的不法商人,也很容易仿造出以假乱真的钱币。货币驳杂的结果,就是国家对国民经济控制能力的下降。
所以,当我们说起汉武帝即位早期的政治局面时,必须看到,他继承的,既有祖先留给他的丰厚遗产,也有一大堆麻烦,汉武帝即位早期的中国,是一个经济繁荣,生活富庶的中国,同样也是一个贫富分化日益严重,土地矛盾浮出水面,国家对国民经济的控制力日益虚弱,经济制度和税收体系漏洞百出,混乱不堪的中国。这样的中国,在承平时代,或许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表面繁荣,但是如果国家稍有变故,就很可能是国民经济体系的全面崩溃,汉武帝即位早期的国民经济困局,其实正是为这一切买单。
所以摆在汉武帝面前的问题,不只是反击匈奴的战争,一统国家的梦想,更重要的,是对国民经济的全面整合,整合的办法也只有一个——改革。
<er">二
汉武帝的经济改革,真正起于公元前120年,改革的动因,最初是为了给公元前119年那场对匈奴的大远征筹款,属于“救急”策略,既然要救急,自然就要对准利益最丰厚的部门:盐铁。这场改革也有一个名字:盐铁官营。
在当时,盐铁行业就相当于今天的石油、矿产行业,属于掌握国民经济命脉的暴利行业。冶铁行业自不必说,需求量大,市场稳定,在汉朝休养生息下,完全可以谋取重利。至于食盐行业,在封建社会,这更是一本万利的高利润行业,煮盐的成本极低,食盐又是老百姓的日用品,属于完全的卖方市场,甚至每年食盐的“定价权”,也都操纵在富商大贾手里。对于这两个暴利行业,先前政府所得的税收极其有限,而且凭此行业致富的富商们,也早与官府甚至地方豪强勾连,有些人本身就是地方豪强,甚至中央的官员,也有人每年从中取得巨额利润分成。所以多年以来,政府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彻底“无为”而治。
到了这时候,“无为”是不行了。这时期汉帝国对匈奴的战争连年开支巨大,早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偏偏这一年祸不单行,黄河暴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关中地区又遭到蝗灾,政府连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甚至只能向长安当地的富户告贷。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况,自然要有所动作,利益巨大的盐铁业,就成了汉武帝开刀的对象。
开刀的决心好下,怎么开刀是难题。盐铁业利益巨大,上上下下早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国家不是我的,可盐铁的利益是我的,现在让我舍小家就大家,你凭什么?所以上至中央官员,下至各地商人,一旦国家要开刀,肯定会立刻抱成团,誓把“自由经营”进行到底。如此铁板一块,不讲点方式方法肯定是不行的。
万幸的是,汉武帝身边,此时有一个会讲方式方法的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弘羊。
作为名垂青史的改革家,桑弘羊在当时却被看成“叛徒”,因为他本身就是商人家族出身。作为从商人体系内走出来的人,他最清楚里面的门道。早在13岁,桑弘羊就“入侍宫中”,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脑子管用,会算。先是会算账,大小的财政开支用度,他转转脑子就算得清清楚楚,记忆力也好得很,特别是跟数字有关的事物,给他说一遍就过目不忘。汉武帝开始注意他,是在即位的早期,他作为宫中的“侍中”,即汉武帝的“秘书”,能够清楚地推断出国家每天各项活动的开支,甚至能够指出哪些开支可以避免,哪些开支不可避免。比如在闽越国侵扰东瓯国,汉武帝发兵干涉的时候,桑弘羊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却清楚地推算出前线军队每天的财物用度,以及最终的财政预算,事后与实际支出核对,竟然分毫不差,此时的桑弘羊年仅15岁,放在今天,也是一个绝对的数学神童。
不但能算,桑弘羊还能说,特别是说到财政问题,更是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滔滔不绝几天几夜都没完。后来卫青夺取河套地区,汉朝廷议是否要在当地铸城守备,丞相公孙弘等人以花费巨大为由坚决反对,一番陈词把年轻的汉武帝说得哑口无言,关键时刻又是桑弘羊挺身而出,一顿旁征博引,竟然让宦海老臣公孙弘张口结舌,最终不得不同意了这个建议。有趣的是,这场廷议之后,原本是“反战派”的公孙弘,此后变成了坚决的“主战派”,积极支持汉武帝对匈奴的各类战事。虽说他见风使舵,但也确实是被桑弘羊给说怕了。
又能算,又能说,这样的人,自然成为这场至关重要的大改革的策动者。当然桑弘羊不但能说能算,还很能躲,这么大一件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他并非是冲在前面的,当时他的职务依然只是“侍中”,负责落实改革政策的人,是当时的大农丞东郭咸阳和孔仅,桑弘羊,是那个躲在背后出主意的人。
桑弘羊的主意很简单,却样样击中盐铁问题的要害。
“盐铁官营”的政策,在当时主要有简单的四条:第一,将煮盐、冶炼的营业收归政府管理,所得收入补充赋税。第二,由官府招募盐户,发给煮盐器具和生活费用。第三,严查各地私自经营盐铁的事情,用铁腕手段打击。第四,国家在各地设立铁官,管理铁器专卖事务。
这四条内容看似平常,第一条是改革的目的与宗旨,后面三条是基本方式,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第二与第四条。第二条政府招募盐户,属于釜底抽薪的缺德狠招,因为盐商们之所以能够形成独大,关键在于对各地平民“盐户”的控制。盐户们皆依附于各路盐商存在,受其盘剥,食盐的收购价格和最后卖出价格,早在汉景帝在位时期,就有了将近5倍的差价,然而改革之后,政府通过提供基本生活费和煮盐器具的手段,等于拉住了比商人们更低一层的贫民阶层,以更优惠的政策将食盐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盐业的源头断掉,盐商们从此想翻天也难。而在各地设立铁官,负责铁器买卖事宜,更是不动声色地盘剥了先前铁器商人们的权益,将其原本独大的特权牢牢抓在手里。没有二、四两条,所谓的铁腕打击私人经营盐铁,根本无从做起。而政府垄断盐铁贸易,也只能是白日做梦。
桑弘羊的政策,既阴且狠,不招来反对是不可能的。盐铁业的商人不必说,按照野史的记载,当时已经有商人收买杀手,准备要桑弘羊的命。朝堂方面,同样反对声四起,先前在盐铁贸易中获得利润的官员们反对,那些从文景时代过来的老臣们也反对,因为这样违反祖制,是与民争利。当然这一点汉武帝早就想到了,他的办法也简单——“杀鸡给猴看”,找个狠人监督着,谁敢扎刺就收拾谁。汉武帝找到的狠人,就是此时西汉帝国第一酷吏——张汤。
张汤这个人,后世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廉政标兵”的,也有说是“刽子手”的,因为这个人确实为官清廉,死的时候家中都无余财。但他行事也着实凶狠。他是西安人,父亲是长安丞,受家庭影响从小喜欢法律。他小时候,就曾因家里的老鼠偷吃食物,一怒之下不但杀死老鼠,更依照大汉律法,给老鼠写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判决书,其处死老鼠手段的阴毒,以及判决书之精彩,当时就让其父瞠目结舌。成年之后,张汤曾跟随汉景帝时代著名酷吏宁成工作,宁成是当时头号狠人,有“宁遇老虎,不遇宁成”之说。受这位老领导的影响,张汤也养成了行事果断,出手狠毒的风格。他得到汉武帝的赏识,是因为汉武帝早期著名的“陈皇后巫蛊案”。陈皇后因妒忌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得宠,在后宫里用巫术诅咒卫子夫,事情败露之后,张汤负责审理,他在短时间里连续出手,处死涉案宫女多人,迅速审结了此案,汉武帝也因此认识到这个酷吏的能量,随后官位节节攀升,到了经济改革时期,已经是掌管全国司法大权的廷尉署御史(司法部长兼特务头子)。
对这个人,汉武帝一度宠信到了极点,张汤每次觐见,汉武帝和他讨论政事,经常从早侃到晚,甚至兴奋得忘记吃饭。之所以恩宠有加,一是张汤行动力极强,效率很快,今天能做完的事情绝不过夜。二是他出手狠毒,但凡汉武帝要整治的人,必然要置其于死地,最重要的,是他听话,他的聪明,往往用在曲解法律条文上,汉武帝要做的事情,哪怕再过分,他都能从法律上找到依据,而汉武帝交代的事情,哪怕再狠毒,他都能完成得极其漂亮。且相当尊重领导,但凡是重大案子的处理,都是早请示晚汇报,且关键时刻敢为领导背黑锅,如此能干活又听话的人才,自然是汉武帝眼里最容易使唤的鹰犬。
所以在经济改革早期,正是张汤这位“鹰犬”为汉武帝的改革保驾护航。盐铁官营开始后没多久,张汤就以极快的速度,搜集到上至中央高官,下至地方反对派的种种劣迹,尤其是他们与盐铁商人相互勾结,甚至收受贿赂的各种证据。改革开始后,凡是不说话的,就暂且放一马,敢说话反对的,就照着罪证抓人,还敢反对,就杀无赦,接连惩办了数名官员后,大家都哑巴了。
大家哑巴了,事情就好办了。从公元前120年开始,盐铁官营在全国推广开来,仅在当年,就迅速为国家积累了巨额财富,史载“以亿万计,皆盐铁之福也”。需要注意的是,就在盐铁官营的第二年,汉武帝就取得了以倾国之力北伐漠北,斩杀匈奴近10万人,迫使匈奴狼狈北蹿的赫赫功业,这笔军费开支的大头,正是拜盐铁所赐。
<er">三
随着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的胜利,持续肆虐北中国百年的匈奴人消停了,汉帝国的边境迎来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和平。而西汉帝国内部经济改革的继续动荡,却从此越演越烈。
尝到盐铁改革甜头的汉武帝,决心要把全方位的经济改革推行到底,原因很简单——他需要钱。匈奴虽然逃窜了,但要赶尽杀绝,需要钱,南方诸侯国的割据仍在,要统一南北,需要钱。张骞从西域回来了,要再通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拉拢西域国家,断掉匈奴的生存空间,需要钱。甚至,汉武帝很想再活500年,1000年更好,要求神拜仙,寻找长生之道,当然也要拿钱买。更深层的原因却不是钱,政府开支捉襟见肘,势豪大户富可敌国,不受政府节制,长此以往谁是皇帝?要确立国家对财政的绝对控制权,掌控国民经济的命脉,所以经济改革,不只是钱的问题,更是权的问题。
为了钱权的问题,汉武帝持续推行了第二项改革:币制改革。
比起币制改革遭到的反击,早先的盐铁官营,基本算是小儿科了。因为盐铁官营最多不过得罪了那些从事这项行业的官商们,币制改革得罪的,几乎是全国的有钱人。因为当时私自铸造钱币,不是违法行为,而是国民经济的潜规则,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是有点钱的,有点关系渠道的,手头紧了,都会想办法铸点钱花花。那年头没有验钞机,更没有防伪水印,做这事很方便很容易。
汉武帝容不下这样的“很方便很容易”,一个国家,如果连铸造货币的权力都长期放任自流,那恐怕不是皇帝有名无实的问题,估计连亡国也不远了。这一点却是大臣甚至富人们所没感觉的,反正国家不是我的,你做你的皇帝,我铸我的钱,管这么多干吗?
汉武帝决定管这个问题,办法,是循序渐进的,还是阴坏。
公元前119年,汉武帝首先下诏,铸造“鹿皮币”,作为国家的通用货币。所谓鹿皮币,就是货币上有皇宫园林的白鹿皮,这种白鹿皮属中央皇室专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伪造都没地方。特别是地方诸侯国要想铸钱,就必须向中央购买白鹿皮,每块白鹿皮明码标价:40万。爱买不买,不买是不可能的,只能咬牙必须买。如此一来,原本地方诸侯丰厚的金钱储备,就这样源源不断流向中央,地方富人商人再想私自铸造钱币,也很难花得起这个本钱了。
白鹿皮币自然引起了反对,且比上次更强烈,这次带头反对的,是大汉帝国的财政部长——颜异。当然颜异本人并无恶意,只是认为定价40万太高,属于对诸侯的变相勒索。此人是西汉时期著名的清官,担任财政部长数年,以清正廉洁著称,百分百的好干部,不是“既得利益者”。但汉武帝不管这个,经济改革至关重要,谁挡我的路,我就要谁的命,况且而今反对声本来就多,正要杀鸡给猴看,正直的颜异,就这样做了“鸡”。
公元前117年,又是“鹰犬”张汤出面,经汉武帝授意将颜异关押,而后经过审理,想尽了办法也没找到颜异的罪名,最后干脆给颜异定了个“腹诽”罪,即颜异虽然嘴上没有谋反行动,但心里反对经济改革,就在这样的“欲加之罪”下,颜异被处死了。“杀鸡”的效果是显著的,“猴”们果然消停了,到了公元前113年,汉武帝设立“水衡都尉”,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门负责货币铸造的机构。从此之后,地方诸侯国铸造货币的特权被彻底取消,货币的发行与铸造权,被牢牢掌控在政府的手中。这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央集权”制度的重要一步。
在改革货币制度的同时,已经是大汉帝国“农中丞”的桑弘羊又开始对既得利益者“阴坏”了,这次他的政策是“算缗”,附加政策是“告缗”,按照现代的意思说,就是对工商业者增加营业税和个人所得税。
所谓“算缗”,名义上说是针对天下百姓,但是看政策,却主要针对工商业者。算缗的意思,是要求工商业者将自己的财产上报,然后政府通过核算其财产,向其征收个人所得税。在汉武帝时期的政策里,大商人每4000钱财产作为“一算”,征收赋税,普通小商人和手工业者,以2000钱作为“一算”,征收赋税,甚至各地的车马、船舶,也都要被看做财产,征收个人所得税。从政策上可以看到,越穷的,交得越少,越富的,交得越多,收税的主要对象,就是自文景之治以来西汉王朝的“新富阶层”——商人阶层。
桑弘羊当然也知道,指望着这些富豪们心忧国家,主动支援国家建设,这基本属于痴人说梦,所以在算缗之外,桑弘羊还很“体贴”地为他们安排了附加政策——告缗。
所谓告缗,说白了就是鼓励检举揭发,凡是有商人隐瞒财产的,逃避个人所得税的,只要有人检举揭发,一经查实,不但犯法者要被没收财产,处以重罪,告密者还可以得到被告发者一半的财产。也就是说,在汉武帝时代,哪怕你是个穷光蛋,只要检举揭发告准了,一夜暴富绝不是天方夜谭。
有这样的好政策,自然是不告白不告,外加许多人本身就有“仇富”心理,当然是闻风而动,一时间全国上下告状成风。对于遭揭发者,汉朝政府的态度也只有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风不起浪,有人告你,就说明你肯定有问题,有问题就要拿钱,不拿钱,把你榨干了也要搞到钱。结果许多富可敌国的商人,就这样被“榨干”了。
而在“告缗”“算缗”政策中,桑弘羊还有一条不动声色的政策:严禁圈占土地。也就是说,对工商业者来说,土地是非法财产,手里有土地的,也就两条路,要么被政府没收,要么你自己识相,低价处理掉卖给农民。如此一来,自汉景帝时代开始的土地兼并之风开始缓解下来,土地矛盾有所缓和,大批无地农民得以安居。在当时汉帝国四面出击的情况下,此举无疑为汉武帝起到了稳定内部的作用。
随着“算缗”“告缗”的全面推行,西汉帝国自文景时代开始形成的豪强阶层遭到了沉重打击,没钱赚不说,财产更遭到政府盘剥,每天吃饭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告发了。那年头做商人的,都低调的不能再低调,哪怕生意做得再好,却是打死也不能让人知道他家有钱。与之对应的,是汉帝国随后积累的巨大的财富,比如后来汉武帝北游漠北,陈兵18万在边境挑衅匈奴,吓得匈奴不敢应战,外加求神求道,开通西域,千里远征大宛,打通丝绸之路,这一切,都来自于诸项经济改革的财政支持。
而汉武帝在位时期最后一项重大的财政改革,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均输。
所谓均输,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陌生,后来的历代封建王朝也都搞过这个政策,比如宋朝著名的王安石变法里,这也是重要一项。均输政策,开始于公元前115年,当时只是在长安地区进行试点,直到公元前110年,桑弘羊成为大汉帝国财政部长(大司农)之后,才真正开始全国推行。均输针对的,是不同地区物价不均衡,商人投机倒把谋取暴利的问题,政府在各地设立“均输官”,命令农民把原本用来作为买卖的货物,充做货物上交,用以调剂各地需要的不同物品。均输的另一个附加政策是“平准”,即在中央设立“平准”机构,把各地交换的物品进行买卖,用来平抑物价。这项政策的实施,终结了自文景时代以来,富豪商人对于重要货物的“定价权”,平抑了物价,老百姓的负担也因此得到减轻。
汉武帝时代的经济改革,在当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汉书》上记录:“仓储之积,战士以俸,饥者以赈”,更称赞说“民不益赋而国用饶足”。也就是说,汉武帝时代的经济改革,着眼于在不增加普通老百姓赋税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增加国家收入,并建立中央对国民经济的绝对控制权。从结果看,他做到了。
<er">四
但是完成经济改革的汉武帝,晚年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残破的局面:国家天灾频繁,起义四起,天下户口减半,赋税锐减。对匈奴的战争,也出现了李广利战败投敌的耻辱局面,为什么?
原因自然很多,有人把原因归结到打匈奴方面,但必须看到,汉朝经济局面的真正恶化,是发生在与匈奴战争的“间歇期”,即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结束后的时期,所以对匈奴的战争,不能成为汉武帝后期统治失策的“替罪羊”。之后汉朝虽然多次用兵,国家没有得到休养生息,但战争的规模和花费,根本无法与公元前119年的历次大规模战斗相比。从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重创匈奴,到公元前100年李广利再战匈奴,这之间的19年间,是匈奴暂时远退漠北,无力南下的19年,汉朝对外战争的主战场——抗匈战场,已经是暂时的和平。这本应成为汉朝休养生息的一个机会,但是这19年里,汉朝没有一年是消停的,通西域自不用说,又打又拉,每次兴师动众花费巨大,远征大宛损失兵马六分之五,南平南越、东越、西南蛮夷的战争也旷日持久,而汉武帝本人也开始追求长生之术,大兴土木,里里外外没有一样是省钱的。经济改革的高潮期也正是这个阶段,每年靠着“民不加赋国绕足”,暂时支撑了汉帝国的财政。但是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和一个人的身体健康是一样的,需要劳逸结合。所谓的经济改革,政策调整,好比是频繁运动的间隙不断进补药,甚至是兴奋剂。熟悉医学的朋友都明白,一个只靠补药和兴奋剂支撑,从来不休息的人,健康是注定要垮掉的。19年里从来没有休息过的汉帝国,也注定是要出乱子的,汉武帝最大的失策,就是他错失了最好的19年休养生息的机会,换来的结果是当对匈奴战争风云再起的时候,汉王朝的国民经济不但被拖到了崩溃的边缘,内部矛盾更加丛生,连他的长子——太子刘据,也在宫廷的变乱中死在他自己手中。
而在汉武帝为了挽救财政,强化统治进行的诸多改革中,有一项改革却不是补药,而是兴奋剂。虽然暂时进补,对帝国的危害却是双刃剑——盐铁官营。盐铁官营的初衷,是为了由国家掌握这个重大暴利行业,但到了后期,随着汉武帝的好大喜功,盲目提高铁器价格,其实成了对普通老百姓的盘剥,更要命的是垄断行业没竞争,铁器质量大大下降,不但民间的铁器用具质量下降,甚至连部队用的武器质量也在下降。而对整个西汉帝国命运影响最深的是之后的朝局中,掌握盐铁控制权者,即掌握了国家政治的控制权,西汉帝国的最后时期,盐铁控制权的掌握者,恰是西汉帝国的掘墓人——王莽。这恐怕是一心建立大一统帝国的汉武帝刘彻,九泉之下做梦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