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三代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问学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置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咏,若伊、莘、周、召,凡百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没办法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
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八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
三代昌盛的那个时代,圣君贤相融洽继承,道德中的精华深浸骨髓,至于寻求学问的风气则到达市井小巷,所以当时即便是猎捕兔子的山野之人,行走在汉水北岸的女子,都性情贞娴而能吟咏,至于伊尹、有莘、周公、召公以及诸如仲山甫这些人,他们的道德充沛文章精工,则更不用说了。到了春秋时期,王室恩泽衰竭,道德本来将要废止,而文章也大抵发生变化,故而孔子看到麒麟被捕获时说我的道将要走到尽头,被匡人拘禁时则说文章将要丧失了,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经》,昭明百代圣王的道德戒律,使之流传千世而不变,用心至苦,而事业则极其盛大!
这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写给刘蓉的信。刘蓉是曾国藩一生的同乡密友,还同曾氏结为儿女亲家,晚年做到陕西巡抚,因军事不利而免职归里。曾国藩写这封信时,还在京师为翰林院侍讲,而刘蓉则在原籍做塾师。
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
曾国藩写这封信是基于汉学与宋学相争这样一种学术背景。所谓汉学,是指在理论上崇尚原始儒学和盛行于东汉的古文经学,在治学方式上提倡“实事求是”,具有崇尚汉儒、重小学训诂与名物考辨的特色;所谓宋学,并非泛指宋代学术,而是指宋代理学,以崇尚义理为其主要特色。自清初汉学与宋学就初步分化,清代中期汉学形成了独立的学术派别,汉学与宋学形成了壁垒分明的对立,其后汉宋之争趋于兼采。而曾国藩在这封致刘蓉的信中便是持这种汉宋兼采的见解的。在这里,曾国藩阐述了文与道之间的关系,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文字与道并重、汉学与宋学并举的观点,尤其是针对崇道贬文的观点,提出一个深刻而生动的命题: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气,他说:倘若知道舍除血气则无以见心中所存之理,则知道舍除文字则不可能见圣人之道。进而发下宏愿:文道兼修,身体力行,并付诸文字以传于后世。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
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相续、字与字相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切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仲尼既殁,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杰之土,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白荀、扬、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听说这里有擅长作古文与诗的人,就此细加查访,原来是桐城姚鼐郎中的著作。姚鼐的言论的确有可取之处,于是将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以及方苞的作品尽心阅读,其他六朝善于写诗者以及李白、苏轼、黄庭坚等人,也都阅读他们的作品而探究他们的源流归属,然后懂得古时悟道者,没有对文字不明了的。会写文章而不悟道者,或许有,怎么会有悟道而不会写文章的人呢?
古时的圣人观天地的纹理、鸟兽的行迹,而制作书契,于是便有了笔画。笔画与笔画互相交错而成为字,字与字相连续而成为句子,句子与句子相连续而成为篇章。口头上不能表达的,文字能曲意传达,所以文字能代替口头而传之千秋万代。伏羲已经深知治理天地人之间的法则,而画出八卦以使其明了。文王、周公担心人们还不能明白,于是以文字来彰明它,孔子又作《十翼》、编各种经典来阐述它,于是散见于万事万物中的道也便尽可能见于文字了。
圣人之所以可贵,在于他确立的所行与万事万物相联系,隐然符合于道,他的文字可以教育后世。我们士人之所以能够学习圣贤,也是靠着文字来考察古代圣贤的作为,窥究他们的用心之所在。如此说来,这些句与句、字与字相连续的篇章,便将古圣贤的精神语言笑貌都寄寓了。假如出现毫厘之差,便会错致千里。词气的缓与急,韵味的厚与薄,作文者一有不慎,则格局立即变化,读书者一有不慎,则于文中之意瞢懂无知。故而国藩恳切地说,今天想要明了先王之道,不能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枓。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情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
孔子死后,他的门徒四处分布,将学问传递下去,此后聪明杰出的人士中有见识懂著书的人,大致说来都是孔子学说的后人,他们文章的醇厚与杂驳,都可以从他们对道明了的多少来区分。对道明了特别多的人,文章则尤其醇厚,孟轲就是这样的人。次一点的,醇厚上也差一点;对道明了少的,文章则杂驳,尤其少的,则尤其杂驳。从荀子、扬雄、庄周、列子、屈原、贾谊以下,他们的等次差别,大致可以指数出来。
那么,明了道的多与少如何来区分呢?可说是:深与博。从前,孔子用称赞来阐明天道,用作《春秋》来由衷探求人事的恰切,这可称作深刻!孔门学问有四科。子路懂得军事,冉求能使国家富裕,向柱史问礼,与鲁伶讨论乐,多种学说都知道它的源头,可称作广博。深刻,则能钻研万事万物细微端倪;广博,则能详万事万物的情状而用之不尽。后来那些对道的明了不及孔子者,在深刻上有差别,在广博上有差别。能够做到深刻而且广博,在文章写作上又不失古代圣贤情怀的,孟子之下,只有周敦颐的《通书》、张载的《正蒙》,醇厚正大,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少有人能匹敌。许慎、郑玄,也是能深刻广博,但他们详释字义字音的文章或有所缺失而显得零碎;程颐、程颢、朱熹,也是深刻广博,而给人以指示的语言或有所缺失而显得狭隘。其他比如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一类人,能够广博但不能深刻,他们的文章流于支蔓,游酢、杨时、金履祥、许谦、薛季宣、胡宏一类人,能够深刻但不能广博,则文章失于浅显。于是有了汉学与宋学的区分,互相争辩,已不是一朝一代了。
我不自量力,想兼取二者之长,对道的明了既做到深刻广博,在为文上又达到无累的地步,对于一己的渺小之心,这自然承受不起的奢望,好比以蚊子之力而想担山,又像盲人而想长行万里,也的确可笑!这是因为我往上看仰慕《通书》、《正蒙》,其次则特别嗜好司马迁、韩愈的书,认为这二位先贤的确是深刻广博而又看出古人为文的法则。现在的评论者不去细究二位的见识学问,动辄就说司马迁的书充满愤懑不平之气,韩愈的书则傲岸自得,您或许没有深入考察,也赞同世人的这个说法,这好比看到《盘》、《汤诰》等艰涩难懂而说《尚书》不可读,读郑国、卫国那些涉及淫乱的诗而说整个都可删去,岂不是以偏概全而不加以细细推究了吗?孟子说:“君子所拥有的天性,即便是大为风光也不加誉,是穷困独居也不贬损。”我则说,君子所拥有的天性,即便读破万卷也不加誉,即便一字不识也不贬损。从这个角度来看,君子可以离开书籍而谈论道,反而使得他身上具备仁、义、忠、信。就天性而言,尧舜孔孟等人并非有余,愚夫愚妇也并非不够,本来就与文字无关。就书籍而谈道,则道好比人心所负载的理,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气。血气固然不可以称为理,但舍除血气,性情又将以什么为依托呢?当今好雕虫小技的读书人,沉溺于声律词藻的末节,至于有些略微明了道的人,又说读圣贤书应当在于明了道理,不应详究他的文字。这好比讨论看人应当看他的心所负载的理,而不应当看他的表面言行这样的血气末节,这话岂不荒谬吗?倘若知道舍除血气则无以见心中所存之理,则知道舍除文字则不可能见圣人之道。
周敦颐说文以载道,而用空车来讽刺世俗读书人。空车固然不行,而没有车又能远行吗?孔子孟子已经去世而他们的道流传至今,全靠有这种能远行的车。我们今天倘若有所见解而又想远行的话,又岂能不早早准备坚固的车辆呢?所以我的浅陋心愿是,假若对于道有所见解的话,不仅仅只是见解,而必须力行;不仅身体力行,还务必求得以文字来传之后世。虽说可能达不到,但志向总该如此。对于诸子百家的著述,都依据他的文字来校核其道的多少,剖析其细微而排列他的前后位次。对汉学、宋学两家的争论,都不偏袒而附和起哄,对于众多儒生推崇道而贬低文字的言论,尤其不敢苟同追随。深知这样做有些狂妄甚至荒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加屏弃,但沉默不言,这种文过饰非的错误会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