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历代先祖怎么能做错这么多事?
以史为鉴,的确很有必要。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将脑海中笑眯眯的薛老丞相的脸丢到一旁,翻过另一篇《罪己诏》。
“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鸿业,仰托于士民。三年一采选,夺亲而扰民,是故天地不宁,朕之过也……万不敢以朕之私,牵连百姓。是以废采选之仪,不纳后妃,归亲于民,祈天地垂怜朕之子民。”
楚正则抿了抿唇。
这是昭文帝的“罪己诏”。昭文帝的治下,被称为“泰宁之治”,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昭楚国,实乃建千秋功业,开万世太平。
他这一生,只下过这一封“罪己诏”。也就是这一封,让泰宁年间几经朝议、争论甚繁的“纳妃之争”落下了帷幕。终昭文帝一生,他的后宫也只有孝惠文萧皇后一人。
“传膳吧,汤圆儿该饿了。”楚正则握着昭文帝的这一卷“罪己诏”,忽地吩咐道。
德忠微愣,忙道:“陛下,薛姑娘今日留在荷风院用午膳。”
“嗯。”楚正则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提笔开始抄昭文帝的“罪己诏”。
*
待天色渐晚,红霞隐退,德忠一见楚正则写完了一页,就忙道:“陛下,奴才传晚膳可好?薛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叮嘱您好生用膳。午膳已经迟了,晚膳可万万不能再迟了。”
德忠继续道:“薛姑娘还说,若是薛老丞相让您抄书,您留几张给她,她明儿来抄。”
“用不着她。”楚正则放下笔,低笑了一声,随口问道:“她人呢?”
德忠谨慎地回道:“薛姑娘要跟钱大夫人用晚膳,今夜她要歇在钱大夫人处。”
楚正则笑意微敛,掀起眼帘看德忠:“夜不归宿?”
德忠低着头道:“定是钱大夫人思念薛姑娘。钱大夫人明日就要回都城了,日后薛姑娘时常要入宫,难得一见,所以钱大夫人才把薛姑娘留了下来。”
“她的狗,不遛了?”楚正则再问。
德忠把头低得更低了:“薛姑娘派人把两条狗都接到了钱大夫人处。奴才听说,钱大夫人素喜西施犬,想必是……”
“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钱大夫人了?”楚正则冷冰冰地打断他。
德忠忙道:“奴才愚钝。只想着,薛姑娘一大早就来给您请安,还要给您绣荷包,如果不是被旁人绊住了脚,必定惦记着想跟您一起用午膳和晚膳。”
千错万错,反正不可能是薛姑娘的错。
楚正则没有说话。
一早起来安慰他就够了吗?
答应给他绣荷包就够了吗?
叮嘱他按时用膳就够了吗?
愿意帮他罚抄书就够了吗?
这小没良心。
楚正则闭了闭眼,沉声问道:“乞巧节的礼物送去北殿了吗?”
“午时送去的。”德忠积极地给薛玉润找补:“不过,薛姑娘一直没有回北殿,所以尚未看到。”
“拿回来。”楚正则冷声道。
“喏。”德忠身经百战,当即就毫不犹豫地应声,然后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再送过去呢?”
楚正则瞥了他一眼:“朕说要再送了吗?”
德忠没吭声。
过了会儿,楚正则提笔,冷声道:“既然是贺礼,亲自交到收礼之人手中,才是应有的礼节。”
德忠明白了。
那就是薛姑娘什么时候来,才什么时候给她。
德忠咽下了唇边的笑意,恭声道:“喏。”
*
歇在钱大夫人处的薛玉润,跟钱大夫人和钱筱说了小半宿的话。等各自就寝,她不知为何有些睡不着。
薛玉润索性披了薄衫,坐到窗台旁,随手拿了本书。只是,她有些心不在焉,远眺着太清殿的方向,心思也飘到了乞巧节的礼物上。
午后宫女来禀,说乞巧节礼物已经送到了。
薛玉润一直没有机会去拿,一想到躺在匣子里的《相思骨》,她就有些心痒难耐。
只可惜她今天没时间帮楚正则抄书,要不然今天抄完一部分,明儿就轻松了,有足够的时间看《相思骨》。
然而,珑缠轻咳了一声,走进了内室:“姑娘,德忠又派人把乞巧节礼物收回去了。”
薛玉润震惊地放下书:“啊?”
“说是拿错了。”珑缠轻声道。
“这话连芝麻都骗不过,也就骗骗西瓜这种四个月的小狗崽。”薛玉润幽怨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书里:“我又怎么招惹陛下了?”
“砰”的一声轻响,惊得西瓜唰地一下站起来,抬头四处张望。而老成的芝麻只是睁开了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珑缠含笑问道:“既然说是拿错了,那等拿对了,自然会再送回来吧?”
“才不会。”薛玉润摇了摇头:“他这是摆明了等我去问呢。”
这就跟楚正则当初掐着点叫人来送肉脯一样。
奇了怪了,她今儿一大早见他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嘛?后来一天没见,她还能隔空招惹他不成?
“正好,我也想问问他,他默认我的话本子是因为他被没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被误会,还默认下来,十之八九是这件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要不然,他还能放弃让她绣荷包?
薛玉润轻哼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块肉脯,塞进了口中。
*
翌日,薛玉润一大早把钱大夫人等人送出静寄行宫,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太清殿,径直去镜香斋找楚正则。
可这一次,薛玉润史无前例地被拦在了镜香斋的远处。
第32章
德忠满脸为难地道:“姑娘, 陛下还在会见朝臣,可能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您。”
薛玉润远眺一眼镜香斋,她所处的位置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只能看到宫侍毕恭毕敬地站在镜香斋外, 皆低着头,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薛玉润原本气势汹汹, 闻言气势一散, 眉心微蹙, 担心地问道:“陛下用早膳了吗?”
“尚未。”德忠宽慰道:“不过,姑娘别担心。早膳温着呢,陛下得空了就能用。”
“任里头是谁, 也没有耽误陛下用膳的道理。”薛玉润没有接德忠的安慰,她略一沉吟, 便道:“珑缠, 你去吩咐小厨房备好两份早膳。”
“陛下的那一份如常。”薛玉润想了想, 道:“中山王的那一份, 要一碗豆粥, 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再拿小盏白酒做成碧筒饮。”
德忠一愣:“姑娘怎么知道里头是中山王?”
还有“俏冤家”和“佛扒墙”又是什么?
“祖父和蒋御史大夫昨儿就来了, 赵尚书令多半不会过问,寻常御史只能递折子上奏。”薛玉润扫过镜香斋外的宫侍, 道:“更何况,若不是中山王在里面, 你也不会隔这么远就把我拦下来。”
虽然不知道楚正则昨天怎么生了别扭,但照他昨天的性子, 如果里头只是御史, 说不准, 他还会故意让她听两耳朵,打量着她要是听到御史说他,一准会心软,再多给他绣两个荷包。
本朝的御史当然也会直言相劝,但毕竟是朝臣,再加上皇上尚未亲政,有辅政大臣顶在前头,所以他们多半会找辅臣的茬,反倒会顾忌皇上的面子。
可中山王仗着自己是楚正则祖父的亲弟弟,又是先皇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虽是忠心耿耿,可说话向来直白难听,定然是声声刺耳。
德忠惭愧地道:“万事瞒不过姑娘。姑娘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中山王来,是他意料之中的好事。”
中山王刚刚进门,正在盛怒之中,德忠可不敢让薛玉润受牵连。
德忠当然知道这么单薄的一句话劝不住薛玉润,忙挡在薛玉润的面前,恭声道:“陛下给您的乞巧节礼物已经到了。昨晚上眼拙的奴才给送岔了,这才耽搁到了今日。不如您先带回北殿去瞧一瞧?”
薛玉润深深地瞧了一眼德忠。
南殿到北殿才几步路?还用耽搁到今天?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身边的掌印太监,挡在她面前,一张笑脸毫无变化。
“德忠公公放心。”薛玉润摇了摇头,温柔一笑,沉静地道:“礼物先不急。既是好事,那就让我也来陪陛下分一杯羹吧。”
*
“陛下当真是糊涂至极!”镜香斋里,中山王刚刚喝了一口楚正则斟好的茶,正预备用最尖锐犀利的言辞,好好地给面前的少年帝王醒醒神。
“陛下,王爷,薛姑娘求见。”
可突如其来的通禀声让中山王戛然而止,中山王压根没听清,就直接怒呵道:“谁让你们这时候搅扰?滚出去!”
中山王没有留意,原本洗耳恭听、态度温和的少年帝王,眸色忽地一冷,借着茶盏,才把眼中的寒芒压下去。
“请王爷息怒。”门外的薛玉润声调温柔平和:“臣女恭请王爷金安。”
听到薛玉润的声音,中山王的声调稍微缓和了一些,仍有几分冷硬:“汤圆儿啊,本王和陛下皆不得空,你不必来跟本王见礼了。”
德忠心底叹了口气,略有些不安地看了眼镜香斋,又瞧了眼薛玉润。
薛玉润面色如初:“臣女原是不该搅扰,只是,您天不亮就赶来行宫,多半还没有好好地用早膳。臣女命人给您备下了豆粥,配半碟俏冤家和半碟佛扒墙。万望王爷保重贵体,先用些早膳,不要因臣女之过,失了用膳的胃口。”
尤其是“俏冤家”和“佛扒墙”这六个字,她的口齿格外清晰伶俐。
镜香斋里有一瞬,鸦雀无声。
下一瞬,楚正则温润而略带歉疚的声音响起:“是朕思虑不周,先让叔祖为朕忧心,竟还忘了叔祖没有安心用膳,朕该罚。叔祖,您请先用早膳,如何?”
先前怒火滔天的中山王咳嗽了一声:“陛下所言极是。”
镜香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中山王四顾问道:“早膳呢?”
*
薛玉润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镜香斋。
行礼之时,她和楚正则的视线一触即分。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奏章上,面色冷静,看起来对薛玉润的到来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