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薛玉润喃喃道:“所以,孙大夫人所受的蛊惑必定时间不短,且来源亲近。可孙大夫人并非都城人士,亲朋零落。若要编造一个能让她亲近,且滴水不漏的假身份,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太皇太后颔首道:“是。”她伸手摸了摸薛玉润的发髻,慈爱地问道:“好孩子,怕不怕?”
薛玉润神色清明:“不怕。”
薛玉润妍妍笑着趴在太皇太后的膝头:“不怕姑祖母笑话,我其实还很为二姐姐高兴。”
“哀家亦然。”太皇太后笑了笑,轻轻地抚摸着薛玉润的背:“你跟陛下,也要好好的。”
薛玉润小脸一红,把头埋在太皇太后的膝头,悄声道:“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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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着呢。
这三个字明明再普通不过,可不知为何,却一直萦绕在薛玉润的心头。
薛玉润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努力地抿唇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同时克制自己不要将怀中的碧云春树笺拿出来反复观看。
待车夫“吁——”的一声勒马,薛玉润连忙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定是因为解决了二公主的事,所以一身轻松,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会重新浮上了心头。
薛彦歌来接她,一撩开马车帘,便瞧见她尽力克制又不太成功的模样:“……汤圆儿,你吃错了什么药?”
“才没有。”薛玉润忙跳下马车,挽着薛彦歌的手:“二哥哥二哥哥,我从你那儿拿几本话本子看,好不好?”
薛彦歌不以为意地一口应下:“自然可以。”
“谢谢二哥哥!那我现在就去拿。”薛玉润一声欢呼,也不急着回玲珑苑了,先催着薛彦歌去他的院子。
薛彦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可等他回过神来,薛玉润已经麻利地将他放话本子的小书箱拎了起来。
很是熟稔,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干这事儿。
薛彦歌对她向来纵容,见状还特意找了几本给她,一边找一边问:“你怎么会缺话本子?这两年竹里馆的珍本不好看了吗?”
薛玉润摇了摇头,遗憾地道:“是不够看了。”她说罢,高兴地道完谢,欢天喜地回玲珑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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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钱宜淑说了会儿话,逗了一会儿薛峻茂,薛玉润遛完芝麻和西瓜,终于能点燃明灯,打开薛彦歌的书箱。
她随手翻了翻,大部分的书名看起来都跟《相思骨》别无二致。薛玉润有些兴致缺缺,转念一想,如果是她不能看的,二哥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给她了。
薛玉润有些不忿,她分明都已经及笄了。
薛玉润百无聊赖地又翻起一本——《尚书》二字,跃入眼帘。
薛玉润顿时就精神了。
她以《诗经》为壳,藏起《相思骨》,正是得益于二哥哥的“教诲”。
薛玉润好奇地翻开这本《尚书》,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小诗:“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绣被怎么翻红浪?
薛玉润困惑地看看自己拔步床上的锦被,又看看眼前的书,想了想,她径直走到床边去,拽着锦被抖了抖。
芝麻和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费劲地抖被子,芝麻警惕地盯着这床被子,西瓜则前肢趴在床架上,朝着锦被“汪汪汪”地叫唤,试图帮她去咬锦被。
珑缠拿着花朝节普济寺的请帖来,见状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是床上落了什么东西吗?”
她说着,连忙唤小使女来帮忙。
“没有。”薛玉润摇了摇头,认真而费解地盯着床上的锦被,道:“我在想,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珑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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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楚正则收到了薛玉润的回信。
近来,诸事皆顺。
先是因孙翩之事,太皇太后震怒,后来还当着中山王妃的面发了很大一通火,并放言三公主择婿必定要慎之又慎,绝不会早于楚正则亲政之前。
这话听着就是不让三公主嫁回许家。对此,许太后保持了沉默。此时的沉默,无异于默许。
同时,太皇太后的怒火,顺其自然地借由中山王妃之口,传至中山王及众臣耳中。
楚正则对驸马和孙大夫人表达了宽宏与谅解,认为孙大夫人是受人蛊惑,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在于驸马的吏部之职。
楚正则顺水推舟,光明正大地额外派亲信盯着吏部的考评与换员。
若是从前,他这样的举动一定会有人反对,说“陛下年幼,需知监察自有定规,君臣不得相疑”。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三省六部无人置喙。
毕竟,二公主的确是皇上唯一的姐姐,谁也不想、亦不敢在此事上触霉头。
因此,吏部考评和换员之事,进展得比楚正则想象中还要顺利。
楚正则抓住这个契机,再提亲自主持殿试一事。有些人因为吏部之事自危,主持殿试就成了可以一放的小事。兼之赵山长等大儒的支持,今年他亲自主持殿试,也已板上钉钉。
收到薛玉润的信时,楚正则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的信总是能来得恰到好处。
他唇边含笑,拆开信封,拿出了一叠团花笺。
楚正则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薛玉润会给他写这么厚的一叠信。
他唇角微勾,一字一字地看去。
“恭请陛下圣安……”两句寒暄请安之后,薛玉润笔锋一转:“皇帝哥哥,你之前说要教我的对不对?我有几处百思不得其解。”
这话落在第一张团花笺的结尾,楚正则心尖一颤,仿佛能瞧见她睁着好奇而慧黠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他心底顿时涌上一种不太美妙的直觉。
楚正则谨慎地翻过第一张。
“鸳鸯绣被怎么才能翻红浪?”
楚正则:“………………”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为什么听到这话的人会脸红?”
楚正则啪地将信笺一翻,紧紧地压在了掌下,伸手按着自己的晴明穴,脸上发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指捻开信笺,发现信笺还有两张。
楚正则又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能硬着头皮看下去。越看脸色越黑,一直看到最后一张信笺,薛玉润非常诚恳地写道:“万望皇帝哥哥不吝赐教,静候佳音。”
小字写着:“不然我就在花朝节问旁人去。”
楚正则闭了闭眼,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德忠,备水,朕要冲凉。”
德忠也没敢问这尚显寒凉的天为什么要冲凉,只恭声应道:“喏。”
“还有,你即刻派人去薛家,传薛二少爷入宫。”楚正则继续吩咐道。
德忠微愣:“喏。陛下,奴才要以什么理由传召薛二少爷?”
楚正则冷着脸,声音能结成冰,道:“朕今日格外缺一个陪练,把他拎到演武场来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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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传召赶往薛家时,薛彦歌正拿着自己真正的《尚书》,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翻箱倒柜一阵,终于确定那本封皮是《尚书》实则名为《娇吟哦》的话本,落到了薛玉润手中。
难怪这两天,薛玉润总是用好奇而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他,时常欲言又止。
薛彦歌仅仅犹豫了片刻,就马不停蹄地往玲珑苑走。
薛玉润正在练字,瞧见薛彦歌,她高兴地唤了一声:“二哥哥。”
薛彦歌单刀直入地问道:“汤圆儿,我给你的话本子,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薛玉润摇了摇头:“没有啊。”她托腮想了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含糊道:“只是有些地方我实在弄不明白,所以请教了陛下几句。不过我没有提是什么话本,也没有提是谁给我的。”
薛彦歌一听,转身就走,脚下生风,步履飞快。
薛玉润茫然地追问道:“二哥哥,你要干嘛去?”
薛彦歌头也不回地道:“逃命。”
——然而,逃命是逃不成的。
薛彦歌出门就被传召的太监逮住,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宫中的演武场上。
玄衣箭袖的天子,正好整以暇地绑着自己的护腕,朝他投来淡淡的一瞥。
眸中寒芒烁烁,如刀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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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薛彦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薛玉润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多半闯了什么祸,带累了薛彦歌。
她特意带了好吃的去见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哥,你还好吧?”
“不太好。”薛彦歌重重地“嘶”了一声,瞧上去腰、胳膊、腿,无一处不痛。
他卷起袖子,露出淤青的一角,面色沉重地道:“汤圆儿,你能不能在我养好伤之前,一直留在家中,不要入宫?”
薛彦歌恳切地道:“只有看到我的宝贝妹妹,我才能觉得好些。”
薛玉润正觉得内疚,虽然一听就知道薛彦歌别有所图,但她还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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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待到休沐日,楚正则本预计薛玉润会递帖子入宫,正将心中对她信笺所问问题的解释来回演练。
可最后,楚正则连片衣角都没见着,只得到德忠低声的回禀:“陛下,薛姑娘这些日子都不能入宫,说是要陪薛二少爷养伤,直到花朝节才能出门。”
楚正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就他手上磕的那一块米粒大点的淤青,要养一个多月?”
德忠没敢吭声。
“好歹是朕的二舅子。你让人去慰问一声。”楚正则捏了捏自己的指骨,慢声道:“记得当着薛大哥的面,以示朕的关切与亲近。”
德忠含笑应声:“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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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薛彦扬恭敬和善地送走了宫中慰问的太监,转身就拎起了藤条,追着薛彦歌抽,怒道:“薛彦歌!你军中两年,究竟练出了什么本事??就只会骗你妹妹!”
薛玉润提着裙子跟在后头:“大哥哥,大哥哥,你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