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萱走后,省城的军情日益紧张,尤其是贵阳东北的羊昌堡、白泥场、陇上、陇脚、拐九、喇平里一带,更是“匪帜张扬”、“贼踪遍野”!方圆数百里范围内,豪门显贵的家产统统被义军焚毁、没收;不管男女老幼,凡身穿绫罗绸缎者,义军逮住就杀。一时间,省城东北乡尸横遍野,荒火咻咻。
五天过去。七天过去。张师爷前往古州搬兵,已整整十一天了。
然而,田兴恕那边始终杳无音信。糟糕的是,义军前锋,依旧直冲省城而来……
万不谙事有转机……这天清晨,蒋霨远准备到北门检查官军的防务。他带着随从刚走到“抚牌坊”的十字路口,却见水田坝团首唐炯、贵阳营游击孙辽纲骑着马,迎面冲了过来。
“蒋大人,蒋大人!”孙辽纲跳下马来,笑嘻嘻地说:“下官给蒋大人报喜。”
“什么喜?快说给我听听。”内心里,蒋霨远对孙辽纲的话不以为然,但是,有那精明的唐炯在场,他脸上不得不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孙辽纲拉住唐炯:“我嘴笨,你说!”
唐炯朝蒋霨远行个打拱礼,这才禀报道:“蒋大人,你老人家可以宽心了——正在攻打北衙寨营和图云关寨营的两股贼匪全部撤围了。”
“撤围?”蒋霨远不大相信。
“是的,撤围了。”唐炯又接着说,“昨夜,两股贼匪同时撤离了洪边里和图云关,下官实在诧异,为了弄个明白,今日一大早,下官派出探马暗地侦察,发现这两万贼匪果真已了无踪影。”
一夜之间,两万人就突然消失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话不假啊!蒋霨远望着身边的冷超儒、唐炯和孙辽纲,咋都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走,大家都到衙门去。”蒋霨远说,“老夫要好好犒赏一下诸位。”
他们刚在酒桌子边坐定,去古州的张茂萱也回来了。游击连忙拉他入席,众人饶有兴趣地向他打听那个神秘的湘西小伙田忠普。
张茂萱一边讲述,一边摹仿田忠普的动作、语气和神态。蒋霨远他们不时被张茂萱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大笑不止。
田兴恕的故事,张茂萱已经讲完了,也讲累了,但他仍很兴奋不已。他喝下一杯酒,决定从头再演示一遍。“手谕呢?”他摹仿着田兴恕的憨态,摊开巴掌,一本正经地问冷超儒。冷超儒把一叠公文纸递过去:“总兵大人,这是‘上谕’的抄件。”
张茂萱接过来,把它往案桌上一丢,找出毛笔,问冷超儒:“回执呢?”
冷超儒:“回执不用签了。此次行动事关重大,蒋中丞没有把军令作一般手谕来处理;他委托鄙人前来古州,当面将作战意图向田大人作口头陈述。至于‘上谕’的抄件呢,你看看就可以了,我还要带回去的。”
“哦,我晓得嗒!”张茂萱学着田兴恕,斜斜地把脑袋嘲讽地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上次我听蒋霨远的安排,他现在派你来古州,分明是兴师问罪嘛!”刚一演示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个狗日的张茂萱!”蒋霨远战抖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手指头,笑着骂道,“看不出,你个狗日的张茂萱,演戏还真他妈的有一套!”
这一次,冷超儒未能在蒋中丞那里摊上挨骂的机会。
蒋霨远说:“看来呀,‘围魏救赵’之策是成功的。何德胜、潘名杰他们,分明是开往都匀,和那个湖南小伙拼命去了!”
“对对对。”孙辽纲、冷超儒和张茂萱都随声附和。只有唐炯不以为然,说:“蒋大人,据卑职的分析,此事并非你老人家调度有方,也不是何、潘二匪没有攻克贵阳的实力。而是因为‘号匪’内部出了乱子!”
“乱子,什么乱子?”蒋霨远睁大双眼,惊疑地打量着这自负的、口无遮拦的后生。
“是的,蒋大人,‘何二强盗’他们现在的确出了个乱子。”唐炯嘴角边,习惯地漂浮着一丝鄙薄的笑意,“中丞大人若是不相信,卑职手中,有真凭实据可供核查。”
听唐炯把话说完,蒋霨远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黄号军内部,何德胜、陈绍虞二人因争权夺势,长期不和。上个月,趁何德胜率领嫡系部队离开玉华山,攻打省城之际,陈绍虞自立为王,窃取了第一把交椅。另一位黄号军头目王廷瑛,向为何德胜死党,他见势不妙,连忙派人给何德胜送信,要他赶紧回玉华山,否则将王位难保。
何德胜闻讯,只得依计照办。而他和潘名杰图谋省城的计划,也随之功败垂成。
“哈哈哈哈……!”蒋霨远大笑毕,得意地对唐炯、孙辽纲和冷、张二位师爷说,“这些草寇,实在是鄙俗不堪、可笑之至啊!表面上,他们相互间勾连甚紧,齐心协力共与官府为敌。暗地里呢,却又在彼此算计,勾心斗角!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终究做不出什么大事。”
“中丞大人,”冷超儒说,“这就叫‘槽中无食猪拱猪’。何德胜想当草莽英雄,谅他也成不了多大气候。”唐炯却说:“冷先生,这可不一定!‘何二强盗’他一俟把自己的内乱抚平,说不清什么时候又要卷土重来的。”
没高没低的唐炯,直把冷超儒呛得答不上话来。
蒋霨远也不好反驳唐炯什么。他转念一想,这次省城被围,何、潘二匪毕竟没占到什么便宜,无论怎么说,都是值得宽慰的事情。
他心里暗道:“大敌当前,多亏赵畏三稳住了他的青岩堡。否则,‘何二强盗’怕是早打进贵阳城了!至于田兴恕,更是雪中送炭,功不可没呢!”
一想起田兴恕,蒋霨远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蒋玉龙。“倘设蒋玉龙得力,我老夫怎会挨这番惊吓哟!”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咸丰九年夏天,在湘军的主动配合下,贵州官军捷报频传。安顺、都匀、黎平、镇远等府的多处失地被官军收复。省城周边的“定广龙开修”(即定番州、广顺州、龙里县、开州、修文县)一带,黄号军的进攻也有所收敛。但是,平越直隶州和黔北的思南、石阡、遵义三府情势危急,告警声声!平越直隶州的瓮安、余庆、湄潭,思南府属骛川,石阡府属龙泉,遵义府属正安、绥阳,桐梓等州县……几乎是狼烟不息,烽火相望。
“看来,神乎其神的蒋玉龙,也不过如此而已!”如今,提起这个虎头蛇尾的草包司令,蒋霨远就禁不住黯然神伤……黔中“匪起”,迄今才五年时间。黔省绿营中,提督、总兵竟然朝秦暮楚、接换数人。历任督提、总兵,要么不敌贼寇,战死沙场;要么玩忽职守,被同僚、上司奏参革职!那么,贼寇为何越“剿”越多,官军为何屡战屡败呢?它们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这些问题,令中丞大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一点,蒋霨远是非常明了的——官军将领,大多数人都急功近利,贪生怕死!这种恶习,导致其“军中偶胜,夸大其词捏造战绩”;大敌当前,则“喊破喉咙,无人听命”。
“如果说,土豪姚安邦尚可谅解,那么,对蒋玉龙这样的绿营将领、朝廷命官,万万不可有丝毫的宽赦!”蒋霨远心里说:倘是轻易地宽赦了他,我蒋羽瑶便是在搪塞圣上,蹂躏苍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