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孙辽纲带兵包围北教堂。布沙尔和仍各都吓得躲藏在经堂中不敢出来。只有胡缚理和文乃尔秉烛而立,倔强地挡在大门外面。“尿,你听着,这里是教堂!请你立即把你的部下带走!”
胡缚理厉声斥责“尿缸”。
台阶下面,孙辽纲举着火把,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姓胡的,请你放珍重一点!近段时间以来,省城附近军情吃紧。城里有不法之徒引狼入室,和‘长毛’、‘号匪’私通……老子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搜捕奸细!”胡缚理也丝毫不作退让:“尿,我再重申一遍,这里是天主教堂。也是天主教贵阳教区的主教府,我和所有法兰西神父,都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神职人员。因此,这个地方,并没有你所说的‘长毛’、‘号匪’……”但是,他的话立即就给“尿缸”打断了。
“姓胡的,你也给老子听着,”“尿缸”指着胡缚理的鼻梁训斥道,“我没有说你是‘长毛’、也没有说你是‘号匪’。我们前来打搅,只是奉命搜捕其他奸细!”说着,他的手重重一挥,绿营兵们便“哗”地围了过来,枪口全部对准了比尔·胡缚理。
挡住大门的比尔·胡缚理脸上毫无惧色:“空口无凭!注意——空口无凭!尿,我需要证据。你们的证据呢?”
“操你妈的!”孙辽纲骂骂咧咧,“你要证据吗?好,老子这里不单有证据,还有证人!垮三,你站出来!”
话音刚落,绿营兵中跳出一个汉子,径直走到了胡缚理跟前。
胡缚理举起手中的蜡烛凑近一看,那叫“垮三”的汉子,正是白天进教堂“找水”的年轻人。
胡缚理大吃一惊。不过,他的情绪马上就稳定下来。胡缚理咧嘴笑笑,满含讥讽地对孙辽纲说:“尿,不用再说什么啦!我知道的——你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今天来骚扰我,大概是张茂萱的意思吧?!”
这几年来,白斯德望为了培养比尔·胡缚理,督促并指导他对中国文化进行了比较系统的学习。包括枟说文解字枠枟康熙字典枠枟增广枠枟三字经枠及大量的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在内,都是白主教给他开列的学习课目。这种近乎囫囵吞枣般的恶补,委实增加了胡缚理在东方文化方面的学养,他自己也觉得受益匪浅。
见“尿缸”没有吭气,胡缚理继续说:“其实,所谓张先生的‘酬金’一事,是一件荒唐透顶的闹剧。我的意思是说——即使现实中产生过这笔款子,它也不应由贵阳教区的教徒负责,更不应当由我——比尔·胡缚理主教或已经病故的皮埃尔·白斯德望主教负责。至于这笔款子的给付义务嘛……”
他故意停顿下来,冷笑了一声:“我想,照鄙国枟民事法典枠的解释,这笔款子的给付义务,应当由法兰西共和国以国家的名义负责承担——确切地说,如果贵国的张师爷真想索取这笔款子,它应当由鄙国驻华公使葛罗先生、法兰西海军司令沙纳先生和陆军司令蒙托班先生共同给他办理!”
——言语间,胡缚理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中国人的蔑视。
在场的绿营兵,一个个怒不可遏。“尿缸”则对胡缚理身边的汉子冷笑道:“垮三,你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说来听听。”
垮三指着胡缚理,慢条斯理地说:“下午,小的奉孙大人之命,跟踪‘川乡酒家’的钟老板来了教堂。随后,小的以找水为名,监听了这个洋和尚与钟老板的谈话。洋和尚说,不久前,法兰西和英吉利的军舰已经开进上海。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将打进北京城。洋和尚还说,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城北京,已经全无存在的必要……”
“行了!”
孙辽纲打断垮三的话,回头给胡缚理提了一连串问题:“洋和尚,你是不是这样说的?你敢抵赖么?是不是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城北京,已经全无存在的必要?”
胡缚理哑口无言——他知道,由于自己一时的疏忽大意,不慎被孙辽纲抓住了把柄。而这个把柄,足以给他比尔·胡缚理定个死罪。
“洋和尚,你给老子放规矩点,再敢胆大妄为,老子要你的命!”
孙辽纲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突然间,他挥枪大吼一声:“闪开!”胡缚理、文乃尔无可奈何,只得闪身往一边退去。众多绿营兵咋咋呼呼地叫唤着冲进了教堂大门……
一时间,北教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从钟楼到灶房,从经堂到卧室直至厕所、花圃,绿营兵翻遍了北教堂的每一个角落。“你们,你们全是混蛋!上帝绝不会饶恕你们!”比尔·胡缚理主教气急败坏,却又把孙辽纲及其部下无可奈何。
“姓胡的,今天老子给你把话说清楚!”孙辽纲边说边将手中那残余的火把,斜斜地推举到比尔·胡缚理跟前。火光中,孙辽纲和胡缚理的五官都时明时暗,难以琢磨,“从今以后——你们这些洋和尚,少管老子大清国的事情。要是不听招呼,姓胡的,你到时别怪老子大清国过分!”
孙辽纲说罢,便“噗”地一声,将手中那残余的火把扔到了胡缚理脚边,孙辽纲响亮地拍了拍手,转身扬长而去。
虽说巧妙发力,借助孙辽纲整治了胡缚理和钟老板,但钟老板拒付的那一千两银子酬金还是令张茂萱、冷超儒心欠欠的。他们觉得,如此兴师动众也没把银子整到手,终究是美中不足。冷超儒思虑再三,终于想出了打官司这个路子。
“心培,衙门上下都是我们的人,说到打官司,你我不是轻车熟路么?”
“对呀,‘钱官司,纸道场’,看他钟老板拿得出好多银子去塞那些狗屁眼!”
张茂萱仿佛看见大堂上如狼似虎的衙役,一齐举起“杀威棒”,将那钟老板打得连声求饶。于是,这年二月下旬——即苗族义军与黄号军攻占贵筑县扎佐巡检,威胁贵阳的时候,钟老板被张茂萱告上了公堂。
眼睛高度近视的贵筑知县洪承炬,年纪已有六十开外。不知何故,他身上那套官袍总是皱巴巴的,时常散发着一股馊臭的气息。
一副歪斜的、破旧不堪的老花镜,悬吊吊地分架于鼻梁两边。进出衙门间,洪承炬爱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双手则不停地四处摸索。正如他那委琐的外表一样,洪承炬向来不善钻营,拙于官场上下的各种应酬。因此,这老头尽管已年近古稀,却还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
不过,在办案方面,洪承炬却有着非常扎实的功力。例如张茂萱这个案子,他只是将那状子粗略地瞟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张先生真会取笑。这桩案件,本官不好定夺啊!”洪承炬说着,双手把状子递还给了张茂萱。张茂萱的眼神中间,立刻流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失落感。
他拿着状子,歪着脑袋冷冷发问道:“洪大老爷,这有哪样不好定夺的呢?”
老头字斟句酌道:“张先生从幕多年,想必对大清律例十分熟悉,对涉及各类案件的条条款款更是了然于胸。今日,在张先生面前,本官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茂萱很不高兴:“那些事情,在下一概不清楚。我今天来衙门,是专门向你们官家老爷讨取公道的。坐堂审案,这可是你洪大老爷的本务!”说到这里,他见洪承炬没有应答,便缓缓摇头道,“哪样叫大清律例,哪样叫条条款款。我不懂!”
“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
老头微笑道:“张先生从幕多年,怎会不熟悉律例?依照大清律例,凡争执金额在银子一千两以上的案件,当事人若要起诉,小小县衙是无权受理的。这份状子,张先生宜直接向知府衙门投递。”
“不行,这桩案件,你得亲自给我办理。”张茂萱态度很坚决。
老头眉头一皱,不高兴了:“张先生,大清律例中的条条款款,本官已作详细解释。请足下设身处地,不要为难本官为好!”
张茂萱赔笑道:“多文老爷刚由黎平府调任不久,贵阳的事体,他未必熟悉。”
“嗨,你既是到了衙门,便是专一讨取公道的。至于此案,他知府老爷怎么审理,好不好审理,那是他的本务。你用不着操心。”
洪承炬将就张茂萱刚才说过的话,借用过来狠狠地杵了他!张茂萱不好发作,只得赔笑道:“洪大老爷,我的洪大老爷!你既是亲民之官,又丁丁当当地拿了国家那么多俸禄,还是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百姓的疾苦嘛!”边说边朝洪承炬眨动着眼睛。
洪承炬故作不知,温和地给张茂萱下起了逐客令:“张先生,近日战事催逼,长毛急攻青岩堡。这几天,在下正为贵阳营筹集军粮。本官无暇奉陪,你就在签押房里多坐一会儿吧。”
见洪承炬想溜,张茂萱心里就着急起来。
“洪老爷,你好不开窍!”张茂萱一边挤眉眨眼,一边轻言细语道,“洪老爷,我的青天大老爷,等断了这场官司,张某大大方方分它一半的银子给你!”谁知那老头却说:“哪怕你全部给我,在下也无能为力啊!张先生,在下觉得,你赶紧去知府衙门投递状子较为妥当。”张茂萱傻眼了。
但是,他却在心里暗暗赌气:“好,你叫老子找多文,老子就去知府衙门找他!”
这桩官司,张茂萱之所以强行向贵筑县起诉,是经过他和冷超儒周密策划过的。上年去黎平送信,张茂萱与时任黎平知府的多文,曾有一面之交,多文来贵阳后,张茂萱曾携带厚礼,数次上门拜访过他。
依照大清律例,刑事案件执行三审终审制,民事案件则是两审终审制。此案若由贵筑县负责一审。那么,即使张茂萱不能确保一审得利,凭借自己与多文的交情,他相信在终审也能轻易胜诉。反之,如果由贵阳府负责一审,即使一审胜诉,倘若钟老板上诉至按察使司衙门,那么事情就要复杂得多——因为,主管全省司法事务的贵州按察使龚自宏,历来就看不惯张茂萱、冷超儒,官司打到他那里,胜诉的机会是非常有限的。况且,张茂萱起诉钟老板的理由、证据都不是很充分。这一点,他和冷超儒心里有数。眼下,既然洪知县非得死搬教条依法办事,那么,这桩官司,定是凶多吉少!
“洪承炬你这个老古板、老杂种、老私儿……!”张茂萱心头只觉得气鼓气胀。他暗暗地咒骂着,三下两下折叠了状子,胡乱捏在手里。在他走出签押房的时候,老态龙钟的洪承炬双手抱拳,向其打拱施礼:“张师爷慢走。”张茂萱清楚这其实就是逐客令,他手上捏着状子,胡乱地比画了两下,算是给洪知县回礼。张茂萱急匆匆穿过天井,又急匆匆地穿过二进院的中堂,出了县衙的大门。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北面的贵阳府……过都司桥的时候,他曾停下脚步,作过短暂逗留。张茂萱装做观赏景致的派头,用极其悠闲的眼神,仔细将四周张望了一阵。见近处没什么熟人,他才摸出状子小心打开,铺在桥栏上。原来,他是想弄掉那棉皮纸上的折痕。
经过一番努力,纸张上面的折痕很快被张茂萱抚平了。他把状子重新折叠了一遍,尽量使其显得庄重、整洁。
他迅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径直朝北去了贵阳府。
多文知府客气地接待了张茂萱。他看过状子,又向张茂萱把事情的经过询问了一遍,心头就有了底:这不是一般的民事纠纷,是贵州巡抚衙门与北教堂之间的纠葛。案件涉及到的人,不仅有朝廷的封疆大吏、贵州巡抚蒋霨远和候补知府、抚标贵阳营参将孙辽纲等官员,还有白斯德望、胡缚理等法兰西传教士,再加上本案原、被告身份特殊,案件审理起来就愈加复杂——衙门如果支持张茂萱的诉讼请求,被告钟老板因为利益受到侵害,势必要再一次地把北教堂、胡缚理及大批洋教徒牵扯进来;如果衙门驳回张茂萱的诉讼请求,就会被人认为是背离祖宗、支持洋教,就是大逆不道。况且,这确实会助长洋人和天主教徒的嚣张气焰——假如真的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贵州官府今后怎好管束他们?
难啊。左右都为难!多文拿不定主意,索性向爱新觉罗·海瑛请示。
海瑛滑头。他怕案件断决不当影响自己的仕途,又担心态度暧昧引起百姓的反感。于是就独自去了贵州按察使司衙门。
在龚自宏的签押房里,他们商量出了一个比较稳妥的方案:既然这个案子非同寻常,不如先搁一搁,等蒋霨远回来再作定夺。这种“搁”的方法,在衙门中叫“挂”,一般用于处理悬案。海瑛这样处理,实乃好处多多:第一,保留了原告张茂萱的诉讼权利,使能言善辩的张师爷对衙门无话可说;第二,悬而未决,各级官员始终能置于居中待定的有利地位;第三,不存在得罪或偏袒任何当事人的迹象,使种种矛盾暂时地得以缓和。
几天后,多文派了差役,悄悄把张茂萱叫到了贵阳知府衙门。
张茂萱问:“我那案子,府台大人在理落么?”多文说:“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给你说这事儿。”
张茂萱:“哦?在下先给府台大人道谢!”施礼毕,张茂萱又问,“府台大人,此案定下升堂开审的日期了么?”多文叹气道:“老弟,你先别急,你这件事儿,恐怕还得耐心等一等咧。”
“啊?等一等!哎哟……我的青天大老爷,你咋开这种玩笑!”在张茂萱的眼神中,既有不满也有狐疑,“府台大人,这么一个是非明了的案子,未必你都不好决断吗?”
多文见张茂萱脸色不好,忙给他解释道:“海大人、龚大人都说,张先生这桩案子牵涉面广、背景又复杂,一定要慎之又慎!再说,当前匪情嚣猖,遍地皆匪,贸然断决案件,恐对地方治安造成不利影响。因此,海大人、龚大人叫我先把这桩案子搁一搁!”
“那……府台大人,这桩案子,你最终打算把它驳回么?”
多文故意作出一副不悦之色道:“张先生,既然本府已经受理此案,怎么会给你武断驳回呢!不讲别的,单凭在下与张先生的交情,我就得慎重从事嘛……只不过,足下真得有点耐心才行!”
处心积虑设计了一场官司,案子却久拖不决地“挂”在那里,这是张茂萱、冷超儒万万没有想到的。内心里,二位师爷虽说气鼓鼓的,却又对多文、海瑛他们无可奈何。
刘源灏的走马上任,使二位师爷心底的希望死灰复燃。张茂萱暗忖:“都说‘东方不亮西方亮’,张某我这场官司,无论如何要整赢。那姓钟的一日不出血,我就一日不丢手!”殊不知,调任贵州巡抚的刘源灏,不仅从云南带来了自己的幕僚班子,而且根本不给张茂萱他们一点好脸色。冷、张二人被迫双双解聘,回家赋闲。至于张茂萱诉钟老板给付酬金一案,则更是无限期地“挂”了起来。
半年之后,当冷超儒获悉提督田兴恕即将进入省城,禁不住欣喜若狂。他悄声对张茂萱说:“心培,机会来了!”
“是的。我们都得好好把握!”张茂萱说,“这回我们再把机会错过,那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就真的算是白读了!”
万不谙,张茂萱一语成谶!后来震惊中外的“贵阳教案”,就是在他们期待的“机会”里悄然酝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