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情势,一天比一天危急。
此时,贵阳西部的清镇、安平,北部的修文、开州,东部的龙里、贵定和南部的定番、广顺等州、县,几乎是烽火连绵。处于四面包围之中的贵阳府,实际已沦为孤城一座。而太平军与贵州的潘名杰、何德胜等各路义军则步步为营,继续往省城推进。
道光进士、贵州巡抚刘源灏,整日为之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这年六月中旬,省垣扶风山麓右侧的大营坡山顶,突然出现了一杆大旗,上书“太平天国”四个杏黄大字。消息传开,全城顿时哗然。在钱恭、冷超儒、张茂萱等人的倡导、发动下,广大绅商、士子联名撰写“万民折”,一致请求朝廷派湘军悍将田兴恕驰援贵阳。
六神无主的刘源灏,同样是急切地盼着田兴恕的到来。“大旗”事件发生后,他再次写出一道十万火急的折子送往朝廷。然而,驿道早为何德胜的黄号军严密封锁。“东、西、南、北遍野贼踪。督、抚令难出省城”!直至七月下旬,贵州巡抚衙门的信使才费尽周折,把刘源灏那十万火急的折子送到了京城之中。与公函同时呈上的,还有那份由钱恭、冷超儒、张茂萱等带头签名的“万民折”!
咸丰十年八月初一日,咸丰帝奕向贵州提督田兴恕下诏,令其火速由石阡取道遵义,驱援贵阳,速解省城危局!田兴恕考虑到石阡、思南已大致平定,若湘军撤离,将石阡、思南二府的治安交由贵州绿营、团练应无大碍,遂决定赶赴省城救急。
九月初,驻瓮安松坪之黄号军首领石复明、马文品,侦知田兴恕已率部行至余庆笼溪(今龙溪镇)。石复明、马文品暗忖:“田兴恕地形不熟,前后又无援兵,这区区八千余人,何不聚而歼之?!”
遂联络玉华山义军,迅速约集三万余人,于九月初四分六路扑营。
孰料,田兴恕早有察觉,田兴恕令副将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巧妙伪装,暗中布阵以待!战端一开,三万黄号军中伏,伤亡惨重,纷纷退往瓮安东北之木叶顶、松坪。
十一日,湘军冒雨破袭木叶顶,黄号军守将投降。但是,南面的松坪仍驻有黄号军五万余人,连营达三十余座。当日下午,田兴恕分路径攻松坪。义军奋勇鏖战数十回合,终不敌,营盘全行丢失,损失六千余人,石复明等一大批首领或阵亡,或被俘遇害。十三日,瓮安县城被田兴恕部攻陷,义军退往县城东北之黄龙、黄金两屯,与湘军形成对峙。
一连数日,黄号军与湘军攻守反复,胜负难分。钱登选力劝田兴恕见好就收,赶紧杀入省城,田兴恕不听,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激烈争执。田兴恕讥讽道:“钱先生,莫讲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我给你说嗒,你也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候!”
钱登选反问:“何以见得?”
田兴恕:“这不明摆着嗒!我身为贵州提督,此行如留下一些后患,迟早还不是我的事情!?如若是斩草不除根,湄、瓮号匪很快就会死灰复燃。与其将来返工,我不如一次受累,把他们连根拔除再走!”
钱登选说:“但是,圣上的意思是叫你率部火速驱援贵阳。田大人,我着实担心此地夜长梦多,致大人你弄巧成拙。”
田兴恕不以为然:“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刀法。更何况,古话就说,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嘛!”
“不不不……久留绝非上策!”钱登选连连摆手道,“当前,我们这八千湘勇,本来就人地生疏,其孤军深入已担着很大的风险。田大人,倘若你还要在此久留,与那数万之众的号匪纠缠扭打,实在是失之莽撞!”
田兴恕脸上虽挂着冷笑,缓缓摇头,心里却暗暗说道:“果真!这鸡巴师爷,说的也不无道理。”
钱登选继续剖析道:“那‘何二强盗’的号匪,在湄潭、瓮安、平越一带人熟地熟,他还怕和你这么一点湘军拖耗么——我看,他们正求之不得咧!田大人,在下认为,现在我们应迅速抽身才是!”
“他何德胜人多顶屁用!”田兴恕一脸不屑,打断了钱登选的话,“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是曾大帅说的!钱先生,我就要让你长个见识,看看‘何二强盗’那几万号匪和我手上这八千湘勇,最终是谁胜谁败!”
“田大人,”钱登选见状,心头不由得焦急万分。他苦口婆心、一字一句地劝说道,“田大人,你可千万不要在一时、一事上逞强斗狠啊!”
“什么?——逞强斗狠!”田兴恕面露不悦,“你说我逞强斗狠!前不久在铜仁,你钱先生不是还教我‘釜底抽薪’之计么!我八千湘勇乘胜追击,抄了‘何二强盗’的湄、瓮老巢再入省城,岂不是剪除后患,一劳永逸!你说,我怎个又成了逞强斗狠呢?”见一向聪明能干的钱登选,居然不领会自己的意图,田兴恕颇觉失望,“哎呀,钱先生你这鸡巴举人一点不通窍!枉自读了那么多的书……”
他气哼哼地丢下钱登选,“笃、笃、笃”蹿到墙边察看地图。
在那张破旧不堪的地图上,田兴恕一边张开粗短的拇指和食指,一拃、两拃地丈量着贵阳、湄潭、瓮安、平越、开州等地之间的距离,一边生着钱登选的闷气。
钱登选仔细而又挑剔地把田兴恕的想法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位提督大人的见解确有其独到之处。“田大人,”钱登选走到地图旁,对着那湘军悍将的背影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在下终于弄明白了。在下觉得句句在理,不得不为之心悦诚服!”田兴恕还在和师爷生气,所以,他充耳不闻,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面……
钱登选心头暗暗一笑,继续说:“足下不问青红皂白,先抄了‘何二强盗’的老巢,实乃调虎离山的妙棋!我想,田大人此举定能绥定省城,保全黔境!”听钱登选这么一说,田兴恕先前的不悦,如冰雪遇水般地渐渐消融,他矜持地回过头来,把师爷看了一眼,先前那冷漠的神情,已在目光中烟消云散。
钱登选又是暗暗一笑。
“妙棋!嗯——妙棋!”他扬起脑袋,用手在地图上面胡乱比画着,嘴里不断地重复“妙棋”二字。“田大人,你这真是个‘釜底抽薪’的妙棋啊!”
“妙棋?!”田兴恕不紧不慢地问钱登选,“么子妙棋?你说来听听。”
钱登选突然之间变得有些胆怯:“田大人,妙就是妙,在下说不出。”
田兴恕说:“你这鸡巴举人,板眼不少啊!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一嘎子说我‘逞强斗狠’,一嘎子又说我的点子是‘妙棋’。钱先生,我真的弄不清你哪句真来哪句假呀!”钱登选颇觉委屈:
“田大人,你我自古州开始,相处至今已快有两年,未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田兴恕半真半假道:“不了解。钱先生,我真的不了解你!”说罢,哈哈一阵大笑。
钱登选耐心解释道:“田大人,今天的事情,我没别的意思,在下只是诚心诚意替你的仕途着想。”他压低声音说,“官场险恶,我担心田大人稍有不慎被人陷害,落下‘抗旨不从’的不白之冤。”仅这一句话,钱登选就说得田兴恕连连点头。“钱先生,仕途凶险,我何尝不晓得!”田兴恕叹息道,“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暗淡的目光中,流露出那年轻人少有的几许沧桑,几许无奈,几许落寞。
钱登选说:“提督大人,今天我们争执的观点,其实是谁也没错。倘若将这二者综合运用起来,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高招、绝扣哩。”说到这里,钱登选正色道,“这绝扣,管他何德胜还是贾福保,谁都莫想解开!”
“哦,高招?绝扣?”田兴恕一听就来了兴趣。
钱登选笑道:“田大人莫急,我先说给你听听……”田兴恕一面听钱登选解析,心里一面暗暗说:“这鸡巴举人,果真还是有那么几刷子!”
从九月初开始到十月中旬,仅短短的一个半月时间,黄号军阵亡将士达一万五千余人。这是黄号军前所未有的惨败。
十月十五日,田兴恕遣副将杨岩保、毛克宽,守备田兴发等进攻黄龙屯;遣沈宏富、罗孝连进攻黄金屯;令遵义协副将李成锦等部,在袁家渡过河接应。当日,杨岩保、毛克宽、田兴发等部,一举攻破了黄龙屯义军防线;次日,沈宏富、罗孝连又攻陷黄金。义军损兵折将,只得退回了玉华山、上大坪。田兴恕、沈宏富、罗孝连马不停蹄,率部尾随而至。玉华山、上大坪的义军如临大敌。
十六日,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根据钱登选“釜底抽薪”的建议,在瓮安县城下达军令,调湘军各营四面包抄玉华山,摆出了同黄号军决一死战的架势——东面,檄参将全祖凯带五百人,驻松坪附近的猴场;西面,檄安义镇总兵、副将赵德昌立即自开州羊场、杠寨一线东进,逼玉华山西北;南面,田兴恕亲率“虎威营”等两千湘勇,在县城按兵不动相机行事;北面,檄副将沈宏富、彭廷胜领三千八百人驻牛场(今瓮安县牛场镇);并檄都司王国琛领八百人扼笼溪,断义军之后。
……
何德胜、贾福保见田兴恕来势凶猛,不由骇然。他们既怕玉华山大营失守,更怕部队军心动摇,导致更大的损失。再三斟酌,何德胜决定从贵阳调出大部分人马,火速支援瓮安玉华山大营。殊不知,这正是田兴恕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的真正意图。趁数万义军回撤之际,田兴恕、田兴胜、杨岩保率“虎威营”等两千湘勇,利用义军各部相邻的空档地带灵活穿越,径直南趋……数日间,义军同湘军屡屡擦肩而过。而奉命回撤的各路义军只顾闷头北上,毫无知觉。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田兴恕、田兴胜、杨岩保所率的两千湘勇,突然出现在贵阳北郊水田坝、黄花哨、云锦庄一带。衣衫褴褛的乡民们,一面当道围观,一面惊呼曰:“神兵来啦!”“田大人来啦!”
“‘何二强盗’吓跑啦!”遂纷纷为湘军烧茶送水。
行至云锦庄,田兴恕见路旁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便邀约钱登选下马参观。当夜,田兴恕在华丽的“宋氏别业”扎下行营。亲兵们一阵忙碌,为田兴恕备办了丰盛的酒菜。
田兴恕令夏堂发请来钱登选、田兴胜、杨岩保、唐炯,在“宋氏别业”的书楼上猜拳行令饮酒取乐。其余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官佐,各率所部在北衙、洛湾、顺海一带抄剿义军残余,以疏通郊境,绥定治安。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二十四岁的湘军悍将、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与田兴胜、杨岩保等部将一起,率部进入省城,并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贵州巡抚刘源灏,省中其他大员如爱新觉罗·海瑛、龚自宏,以及先期赴任的贵州粮储道——田兴恕的老搭档何冠英等,纷纷前往大营坡迎接。在贵阳北门,巡抚刘源灏还同田兴恕一起,检阅了征尘未洗的湘军。
这一天,省城万人空巷,锣鼓喧天。人们摩肩擦踵地伫立街边,意欲争睹提督大人田兴恕等湘军将领的风采……早在去年夏天,“田大人”、“湘军”、“虎威营”等字眼,就传遍了小小的贵阳城。尤其是“田兴恕”三个字,在贵阳城中更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因此,前段时间,当贵阳告急,钱恭、冷超儒等人提出写“万民折”的倡议时,市民中便出现了“一呼百应”的局面。如今,田兴恕果真如状所请,率部走马上任。这对于兵祸连绵、饱受战乱之苦的贵阳市民来说,实可谓雪中送炭,如愿以偿。
至此,贵阳民心总算稍稍得以稳定。
自咸丰八年之后,坐落于六洞桥的贵州提督衙门,已经整整闲置了两年时间。衙门内外落叶遍地,蛛网重重,一片荒凉。先期入城的钱登选和夏堂发,指挥士兵、衙役进行了彻底的清理、打扫。
于是,长满蒿草的提督衙门,重新焕发了生机。
次日,田兴恕正式在提督衙门坐堂办公。副将田兴胜、杨岩保二人则各率一千湘勇,分别驻扎于六洞桥和南厂较场坝,随时听候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