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恕上任第三天,下令召见驻守省城的绿营将领和团练头目。
钱登选见田兴恕只通知了下属,禁不住大吃一惊,他急匆匆走进田兴恕的签押房,惊问:“忠普,你怎么不顺带通知一下刘大人、海大人和龚大人呢?”
“他们?”田兴恕反问,“是我田忠普召见部属,叫他们来做甚?”钱登选说:“刘、海、龚三位,乃省中主要官员。这次,田大人你召见部属,是你在黔省官场中的第一次亮相。你自己想想,这么大的一桩事情,提督衙门却把他们甩在一边,妥当吗?”
田兴恕颇觉奇怪:“他们是省中主要官员。我呢?我不是嚜?再说这官衔各有不同,职位也各有分工,我田忠普按规矩召见部属,关那刘大人、海大人、龚大人他们么子事!”钱登选笑答:“你不愿通知他们,这似乎也未尝不可。但是,若邀请他们参与此事,一来符合官场上的礼仪,二来不会授人以柄流传闲话,免省将来别人借题发挥。”
田兴恕脖子一梗:“闲话?闲话我怕个什么。借题发挥?借题发挥他也难不倒我!”
钱登选:“此一时,彼一时嘛!田大人……莫忘了,现在你的身份是贵州提督。这衙门中的事体和带兵打仗是两码子事,如处理不好芝麻细节,几家衙门一旦给你形成掣肘,到时候你只怕有苦难言……”
“啊呀,行了行了。”田兴恕不耐烦地说,“这官场上的事,我确实一点不懂。反正,你给我看着办吧。”
钱登选连忙找夏堂发,叫他安排几个传令兵,立即去巡抚衙门、按察使司衙门、布政使寺衙门和粮道署,请刘源灏、海瑛、龚自宏、何冠英等莅临指导。下午,孙辽纲、唐炯等人,都按时赶到了六洞桥衙门。刘、海、龚、何等省中主要官员也陆续到会。
在提督衙门议事厅,刘源灏把到会官员的姓名、职务、品秩、履历等,一一向田兴恕作了简介。钱登选坐在忠普身后,飞快用小楷做着笔录。刘源灏每介绍一位,官员们便要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给田兴恕行参拜大礼。田兴恕则在喉咙管里“哦”地一声,偶尔也将额头礼节性地往下点一点。从那阴森森的目光中,钱登选明显地看得出来,对这些人,田兴恕全都没当回事。
这一点,连何冠英也看出来了。“好个桀骜不驯的少帅!果真骄狂,果真自负,果真气度不凡!”向来心性耿介而又年迈多病的何冠英,对田兴恕暗自叹服。突然,何冠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悄声问唐炯:“怎么没见畏三呢?”唐炯摇摇头,小声答曰:“不晓得。”
“怪事,难道畏三没有接到提督大人的手谕吗?”何冠英独自嘀咕……
六月初十,曾广依率领部下五千余人,攻打“省城南屏”青岩堡。城墙上,赵国澍以逸待劳镇定自若。他令汤正年、邓三刀、万荣、宋腾蛟等指挥官各把一处,指挥团丁奋力抗击。交战中,曾广依屡屡失算。除了火铳、洋枪,凡是掷得出去的石桌、石凳、砖头、铁蛋乃至舂辣椒的铁擂钵等物品,皆成了“石坊团”团丁的武器。
长途奔袭,再加上军粮匮乏的曾广依,望着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无可奈何。到了夜间,团丁门还利用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主动挑战,悄然出击。邓三刀、蛮牛、赵国霖等,不时冲出城去斩杀义军。青岩堡一带的交战双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就在“石坊团”浴血死守的同时,刘源灏调集抚标贵阳营、提标定广协的绿营,从花格闹(今花溪区)、龙里等地,火速开往青岩堡,增援赵国澍他们。
那些天,青岩堡方圆十里枪声大作,一片火海。城内则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男女老少纷纷找那神童问卜,求告吉凶。人们找到小仲莹的时候,他正在龙泉寺大门边玩耍尿泥。
问:“小仲莹,外面在搞哪样?”小仲莹埋头弄泥:“打仗!”
问:“打哪样仗?”答:“长毛进犯青岩堡。”
人们彼此一笑,又问:“哪样叫长毛?”地上的小仲莹目光炯炯,亮如黑豆:“长毛乃跳梁小丑!长毛乃乱臣贼子!长毛乃井底之蛙!种种丑态不一而足!”
问:“他们打得进来么?”
“打不进来!”小仲莹的回答斩钉截铁。
人们大笑。笑毕,又接着问:“他们为哪样打不进来?”
“哎呀……你们好嗦!”两手沾满了泥污的小仲莹,立时就显得不大高兴,“打不进来就打不进来嘛……烦!”问卜的人们蹲身围拢,对他笑而诓哄道:“乖乖,你好聪明!你懂的道理多,肯定晓得长毛为哪样打不进我们青岩堡……”
小仲莹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看看众人,矜持地将两手抄在背后,口中念念有词:“乾坤朗朗,天地浑沌,人行其间则万事同源也!名正方能言顺,言顺方可理直,理直方得气壮!此乃大道。凡人万不可稍有逆违!”
停顿片刻,小仲莹接着诵念:“夫乱臣贼子,十之八九假言替天行道,实则别有用心济己私利。岂知,凡此种种,皆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呜呼!千回百转,豪言壮语仅换得区区一枕黄粱,老天岂容虼蚤长大乎?!”
众人齐呼:“好!”
而那小仲莹又偏偏不领情。他把眼珠一瞪,不耐烦地嘟哝道:
“好……好个屁!”突然,他手指天空大叫,“下雨啦!”众人仰起头,傻傻地探望一阵,只见头顶晴空万里白云悠悠。于是皆大惑不解:
“哪有下雨的迹象?”说话间,脚上猛地一热……原来是小仲莹在暗地搞鬼,他趁众人不备,“唰”地掏出那蚕豆般的小鸡鸡,得意地对着众人撒尿。一边撒,他一边捏着小鸡鸡,对那傻男傻女们左右横扫,问卜的人们见状,纷纷笑而离去。
小仲莹提上裤子,拍手大笑曰:“上当啦!哈哈……你们上当啦!”
这时候,围城外枪炮齐发,杀声震天。然而,胸有成竹的男女老少,对那枪炮声已是充耳不闻了。白天,他们吃喝拉撒悉如往常。
晚上,青岩堡的男人抱了女人,女人抱了小孩,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脸上皆毫无惧色。尤其那多事的猛男、悍妇,先是摸摸索索嬉戏低语,随即便自行其是咿咿呀呀酣.打拼。事毕,嫌屋里憋闷,便躲躲闪闪撑开了一页窗格……而窗外则冷枪凄然,星光耀眼。那如水的月光,便在猛男、悍妇赤裸的脊梁间倦倦西泻。
正如小仲莹所说,“长毛”曾广依发起的攻势,果然屡屡受挫。
其连攻五日,青岩堡岿然不动。曾广依无奈,只好下令撤围。四个月之后即十月二十三日,曾广依、张遇恩卷土重来。二人各督兵万余,分头从东、南两个方向猛攻青岩堡。
激战中,“石坊团”损失惨重。候补知县、“石坊团”南棚棚官邓三刀、候补知县、“石坊团”西棚棚官万荣等数十人先后中枪身亡。但是,有高厚的城墙作为屏障,赵畏三始终带领团丁,做着顽强有力的抵抗。曾广依、张遇恩指挥部队连攻二日,未能前进半步。
在此期间,曾广依数次派出工兵,偷偷潜入北门附近的土坎下,选点挖掘地道,试图埋雷炸墙,智取青岩堡。可是,喀斯特地形中特有的石灰岩坚硬如铁,终究令其无功而返。曾广依气急败坏,下令兵出定番,转攻长寨厅。
太平军采用火攻之法,很快攻破长寨厅厅城。定广协副将贾连升、参将富谦等偷生遁逃,长寨厅同知刘宗元等官员被俘遇难。
田兴恕进城那几天,青岩堡的“石坊团”正忙着大办丧事。赵国澍用棉布殓葬了邓三刀和万荣他们,就接到了提督大人召见的手谕。
却说十一月初一这天早上,赵国澍骑着马,准备去省城参加提督衙门的军事会议。刚出北门,他就见一高大黑影“呼”地拥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赵畏三!赵大人……我老奶(老太婆)请你做主!”赵国澍尚未来得及打量,那人已斜刺里探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马嚼子。大白马受到惊吓,“突噜突噜”地蹬踢着四腿,竭力想挣脱那人的控制。然而,那人始终将马嚼子牢牢捉在手中,狂躁不安的大白马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原地打转。
赵国澍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是“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
赵国澍跳下马来,不高兴地看着罗大娘,问道:“哪样事情?”
“哪样事情?哼!”罗大娘板着面孔,直伸伸地指着城墙上的团丁说,“哪样事情你去问他们!”说罢,扔下马嚼子,扭头“呼呼”喘气。
“赵包包,你们下来!”赵国澍问赵包包,“你讲!究竟咋回事?”
“叔,是这样的,”赵包包脸上显得不大自然,“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关城门了,这老奶非要进来。弟兄们不开门,她就守在这城门脚,跳三舞四地闹了一个通宵。叔,你不晓得,她还妈妈娘娘的点名乱骂。赵家祖宗三代,都给这老奶叫骂遍喽!”
“吔,赵包包,看不出你还真会‘展言子’(编造谎言)咧!”罗大娘跨前两步,叉腰逼视着赵包包,“你这烂私儿,带人三番五次明里拿,暗地偷!不是偷学堂的嫩包谷,就是偷我的鸡牲口!告诉你赵包包,你们每次去偷了哪样东西,我老奶都一清二楚。”罗大娘数落着,越说越气,索性一把揪住赵包包的衣襟,昏天黑地一阵猛摇,“烂私儿,赵包包你这个烂私儿。你晓不晓得老奶有多贫寒?你晓不晓得老奶把一只鸡喂养长大多不容易?你偷偷摸摸就整来吃了,你到底忍心不忍心?”
赵国澍连忙上前劝阻道:“大娘,我们有话好说,你快松开手。”
罗大娘说:“好,赵畏三,我给你一个面子。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松开手,从斜襟的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摊在赵国澍面前,“昨天晚上,我下来找鸭子,有三只硬是找不着。这三只鸭子,被赵包包烧来吃了。畏三,你看,这就是依据!”赵国澍仔细一看,那果真是些零零碎碎的鸭毛和啃过的鸭骨头。
“我偷你的鸭子?!哪个看到的?哪个看到的?”赵包包这时已恼羞成怒,他指着罗大娘的鼻子骂骂咧咧,“你这死老奶再敢胡说,老子要你的命!”
罗大娘冷笑道:“哪个看到的?!告诉你,昨天的事情,罗廷荫、本多鲁、陈昌品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赵包包,我人证物证俱在,未必你抵赖得脱嚜?”
“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赵国澍对赵包包说,“我还要忙着去省城。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和这老奶多扯了。反正,你们吃了人家罗大娘三只鸭子,今天就给我赶紧买来如数赔上。”赵包包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罗大娘却说:“畏三,我那三只鸭子全是蛋鸭。”
赵国澍说:“那就赔偿你三只蛋鸭。”
罗大娘又说:“我要一模一样的!”
赵国澍哭笑不得:“你要一模一样?哎哟大娘,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蛋鸭?”罗大娘说:“我就偏要一模一样的蛋鸭——毛色、斤两、个头,一样都不能有走展!”
“你这老奶,真是难缠得很!”赵国澍跨上马,缰绳一抖就扬长而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心里却不停地说:“要迟到,要迟到,迟到了怎个得了啊!”
赵国澍果然迟到了。
当他急匆匆地冲到提督衙门时,站岗的湘勇拦住了他和他的马匹。他们见赵国澍手上亮出田兴恕签发的手谕,这才客气地笑着,把他的缰绳接了过去。
赵国澍走进议事厅时,一位身着武将官袍、小个儿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来回走动着,给大堂四周的官员们训话。那人的年纪在二十上下,他两眼朝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议事厅里座无虚席,赵国澍只能尴尬地站在门边,听那小个子演说。
“……今天,在座的各位,我想大概都是斗虚人(读书人)吧?嗯……很好。斗虚就很好哇!”那小个子脸上布满刀疤,颇有气势地挺着胸脯。赵国澍猜测:此人一定是赫赫有名的湘军悍将、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
“我田忠普时常想,斗虚,那可是一件大好事咧。斗虚,它可以让人开阔眼界,可以让人增长见识,在分析事体的时候呢,也就更加透彻、明白。瘦话雪(俗话说),知虚识理、知虚识理,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嗒。不斗虚,怎么会明白事理呢?不过,在这方面,我田忠普可就比不上大家喽。我田忠普……自小家境清寒,根本冇机会斗虚。因此咧,为人丑事(处事)上,我田忠普习惯于大大咧咧,直言快语。今后,我高来矮去的,若是在哪方面冒犯嗒各位,还望大家多多谅嘎(解)……”
田兴恕一扭头,看见了门口的赵国澍。
“这位大人——”田兴恕大声挖苦道,“你打算现在走么?”
赵国澍隔着众人,赶紧抱拳向田兴恕行礼:“军门大人,我,不,卑职刚刚到……”赵国澍感到浑身不自在,话未说完,他就把脑袋埋了下去。后面的词句则越压越低。
“‘刚刚到’!么子叫‘刚刚到’——唵?”尽管赵国澍的声音不高。田兴恕却听得字字分明,“哼,刚刚到不就是迟到么?!”他摇头讥讽道,“我说,你们这些斗虚人哪,说话就是与众不同!说的明明是‘迟到’二字,却偏要把它换成‘刚刚’!未必,你换个说法,听起来就体面些么?!”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赵国澍则惭愧得无地自容。
接下来,田兴恕继续发问:“这位大人,你姓甚名谁呀?何处高就?官居几品呀?我田忠普,还冇来得及向足下请教呢!”
赵国澍赶紧答曰:“回军门大人的话,卑职叫赵国澍,字畏三。自咸丰三年起一直担任青岩团务道。这些年,卑职尸位素餐、无所建树。只是咸丰五年,因军功授候补知县。咸丰九年又授候补直隶州知州!”
赵国澍低头答毕,却未听见田兴恕再说什么。
他心里禁不住有些惶恐。
堂上的官员,对这年仅二十四岁的湘军悍将并不陌生。早在咸丰九年,湘军驻扎铜仁清剿“红号”期间,田兴恕的种种传闻就不胫而走,且断断续续流播到了省城。有的把他描述成一个年轻气盛、骄傲自大的狂人;有的描述他吃苦耐劳、身先士卒、善于带兵;也有的说田兴恕是个工于心计、智勇双全、敢打硬仗的将才;有的则把他描述成了脾气暴躁、一字不识、行事莽撞的赳赳武夫。总之,各类传闻林林种种,对田兴恕褒贬不一……例如,原铜仁知府、道光进士黄楷盛辞职那件事情,就颇值玩味。
咸丰九年冬天,田兴恕以贵州提督身份,檄黄楷盛从速为湘军筹集军粮,数量则最少在五万担。刚上任不久的黄楷盛,深知府境百姓的赋税已一增再增,其“不忍重叠添加”,“遂复以民生艰难”,请求减免。
田兴恕不答应。楷盛不厌其烦,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百般陈说,欲与忠普推敲利弊。见田兴恕仍不为所动,楷盛跪地匍匐,为百姓生计悲哭不已。田兴恕大怒:“妈个皮的黄楷盛,你少给老子装鬼!未必这普天之下,只有你为官清廉,心痛百姓么?黄楷盛你要清楚,铜仁的匪患一天不除,百姓一天莫想得安宁。”
黄楷盛以额击地,连声说:“府境民生艰难!民生艰难啊田大人,卑职前面所说的……全是实情啊!”
“放屁!”田兴恕指着黄楷盛的鼻子道:“你开口‘衣食父母’,闭口‘民生艰难’;仿佛我田忠普生来就不知百姓冷暖;仿佛我田忠普真的不分善恶、滥杀无辜、横征暴敛——哼!是好是歹我田忠普全凭天地良心。这嘎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知府来教训我!”年过半百的黄楷盛,哪经得住这番羞辱?此时,他早已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田忠普,”他大声直呼着田兴恕的名讳,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就算老朽无能。这官,我黄楷盛不当了!”哪曾想,田兴恕更加暴跳如雷:“你不当?不当算球!我不相信,才死了一个张屠户,满寨人就杀不成过年猪!”
他一手揪住黄楷盛,一手左右开弓,朝着黄楷盛的面颊连抽三下。黄楷盛顿时口鼻流血……
第二天,原铜仁知府黄楷盛,果真推着独轮车,载上不多的一点家当,与妻儿一道逶迤东移,回湖南湘阴老家去了。忠普这时却追悔莫及,他当众自责“打走了一个好官”。随即又委托钱登选、夏堂发快马追上黄楷盛,再三向黄楷盛表达负荆请罪之意,并希望黄楷盛原谅他的失礼。
伤心至极的黄楷盛,对钱登选、夏堂发说:“田大人年轻气盛、可堪谅解。”不过,他却死也不愿再回铜仁做官。
提督大人不说话,局促不安的赵国澍更加恐慌。
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双赤脚。那是一双污迹斑斑、与众不同的大脚板。在脚板的边沿,一层又一层地摞着粗糙的茧子,脚趾甲很厚、很长、凹凸不平,似乎好长时间未曾修剪过。当然,最突出的还是脚趾头和脚趾缝——那十个脚趾头,个个都粗大蛮实,且全都张得很开,一副我行我素、不容拘束的做派!至于那趾缝间,似乎还粘连着一些刚刚搓出来的泥垢……
那是谁的脚?赵国澍紧张地瞟了一眼,却无暇往细处琢磨。然而,那双赤脚却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赵国澍抬头一看:啊呀,提督大人就站在自己跟前!赵国澍不由惊慌失措。“你就是赵畏三?”田兴恕开口了。赵国澍急忙下跪,给新任贵州提督田兴恕行参拜大礼:
“卑职不才!卑职拜见军门大人。”
“好个赵畏三,不简单咧!”田兴恕说,“赵畏三,前年冬季,我率‘虎威营’刚进贵州,就听钱先生多次提谈你的事情。后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去古州,也提起过你。你这斗虚人中的‘佼佼者’,我可是钦佩得很咧!”
赵国澍不清楚田兴恕的真正用意,更加诚惶诚恐:“田大人,卑职不才!”
“啊呀……么子个不才?起来起来!起来说话!”田兴恕换上极为诚恳的语气,武断地把赵国澍扶了起来,“我晓得的,自从长毛作祟以来,你赵畏三便毁家财、倡团练、重修青岩古城,威……威,啊这个这个……威……”他连“威”几声,却说不下去,只得大声问钱登选:“钱先生,赵畏三‘威’个么子?”
“威名远播!”钱登选在大堂上方答曰。
“对咯嗒!对咯嗒!威名远播。”田兴恕说,“本督冇想到,今天就亲眼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赵畏三、赵秀才!”说着,提督大人主动给赵国澍作揖行礼。
“天啦……这还了得!”手忙脚乱的赵国澍听了这话,急忙倒地又拜:“卑、卑职虽一心效忠朝廷,却时时诸务缠身,事倍功半。眼高手低、捉襟见肘间,卑职总企盼着能早日聆听田大人的谆谆教诲!今日,田大人偶得宽余,抽身接见部下,附带要敦促省中军机要务。然而,赵畏三却无故冒犯,姗姗来迟。为此,卑职愿接受田大人的制裁。”
田兴恕张开大嘴,打出一串哈哈:“算了算了,你拘那么多礼节做个么子!钱先生,快给畏三排张椅子来!”田兴恕边说,边不由分说把赵国澍往大堂上方推。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赵国澍,转眼被提督大人笑呵呵地按到了一张椅子上。接着,田兴恕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赵国澍见状,心里越发忐忑。
“不简单。”田兴恕双手抱定赤脚,一面大大咧咧地搓着趾缝间的泥垢,一面盯住赵国澍的脸,兴奋得旁若无人地说,“从六月二十五日至十月二十六日,这整整四个月,你们这‘石坊团’,曾数次击败长毛曾广依的进攻,着实不简单咧!畏三,你今天就给我田忠普说一说——打仗,你都有哪些秘诀!”他用手朝堂下的众多官员晃了一下,补充道,“顺带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这,这……”赵畏三结结巴巴,“田大人,这样整……这样整要不得。”
田兴恕问:“怎个要不得?你讲!”
赵国澍回答:“军门大人,卑职赵畏三,原本只是‘贵山书院’的普通生员。打仗纯属门外汉。至于数次击败长毛,那也不值一提——试想,石达开他们,在江西、湖南、湖北等地被湘军痛剿追逼,进入贵州已是强弩之末。‘石坊团’能击退他们,纯粹是撞上了狗屎运气!实在不足挂齿。再说,军门大人一向运筹帷幄,威震敌胆,因而才为曾、左、胡几位大帅所倚重,田大人因此成为大清国朝廷的栋梁之材。卑职在田大人面前,怎敢不分高低、妄谈兵家之道呢?”
“唉呀!”田兴恕正在兴奋之中,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指着赵国澍道,“绕了这么半天的弯子,不就是你谦虚你金口难开么?!”
赵国澍说:“田大人,卑职这不是谦虚,而是觉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值得值得。哈……”田兴恕说,“今天在座的诸位,若是都有你赵畏三那几下子,今后我也好,刘中丞也好,朝廷也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刘大人,你说对不对呀?”
一直没有机会插话的刘源灏,这时突然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
“家贫出孝子,国难知忠臣。当此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希望诸君齐心协力,为国分忧,做田大人、赵畏三这样的忠臣良将!做大清国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