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马棚街(今新华路)距六洞桥不到二里地。钱恭、钱登选兄弟俩近在咫尺,却一直未能见面。钱恭几次带信到提督衙门,叫弟弟去马棚街吃顿团圆饭,顺便让他见一见从未见面的嫂子,还有那刚满四岁的小侄儿。
无奈钱登选百事杂陈,文案缠身,总是抽不出时间来。十一月初九日,钱恭不得不亲自动身,到提督衙门探望钱登选。当哨兵领着他走进后院那间文案房时,兄弟俩激动万分几乎同时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对方那颤栗的双手:“登选……!”
“哥!”饱含热泪,两声平静而又动情的呼唤后,钱氏兄弟在文案房门口抱头痛哭。
湘勇不忍在场打搅,侧身悄悄退出了文案房。
从咸丰四年分手之后,兄弟俩各奔前程,至今已整整六年没有见面。钱登选深情地打量着哥哥,抽泣道:“哥,你的头发怎个就白了?今年,你才四十二岁啊!”
钱恭流泪苦笑:“生意不好做,怎个不白?!”
钱登选:“这年辰,能赚几文就赚几文,赚不着就甩开它。”
钱恭叹气道:“甩开?你说得轻巧!到处都要钱啊!”
钱登选:“世间的钱财,你永远都是找不完的。何苦把银两看得那么重?”
钱恭:“不是我把银两看得重。而是这该死的世道,把我逼得……太苦啊!这年辰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钱。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有冤!”
钱登选:“这个,我何尝又不了解呢!一句话:世风日下,条条蛇都咬人!”
“登选……”钱恭突然问道,“从道光二十八年至今,快十二年了!你我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至今都还没有了结。未必,你真的甩得开嚜?”
“甩不开,甩不开!”钱登选咬牙冷笑道,“那些事情……我一辈子甩不开!到死的那天我怕是甩也甩不开啊!”
这时,钱登选脸上的肌肉急剧抽搐着,面目显得狰狞凶悍:
“哥,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苦心经营十二年,难道我会轻言撒手吗!?”
钱恭点点头,小声问钱登选:“只是,我不知这里近日气候如何?”
这时,钱登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探头出窗,警觉地看了看文案房外的动静,这才擦了把眼泪,小声对钱恭说:
“哥,这衙门里莫谈私事。欲知弟弟当下处境,你且回去翻一翻枟三国演义枠第四十九回。”钱氏昆仲自幼喜读枟三国演义枠。尤其是哥哥钱恭,对枟三国演义枠各章节可谓了如指掌倒背如流。这下,钱恭听弟弟提及第四十九回,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钱恭记得:枟三国演义枠第四十九回,乃“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内容讲的是周瑜、曹操、诸葛亮的赤壁之战。妇孺皆知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乃出自这一回周瑜与诸葛亮的谋略对答中。
钱恭抹去泪水,在案桌边坐了下来。“登选,今年年初,你们驻扎铜仁府,我给你寄过信,附带汇去了五百两银子。你都收到了么?”钱恭关切地问。
“收到了。”钱登选点头道,“信和银票,我是在石阡收到的。不过,那笔款子暂时还用不着,所以我分文未动。”
“你尽管开销。”钱恭说,“不够我再给。”
钱登选说:“这我晓得。但有些事情,仅仅凭着机缘和自己的才智就能办到,我何必画蛇添足弄巧成拙?记住,好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钱登选说话间,钱恭伸出食指,在桌上虚拟着,写出个端端正正的“田”字。他小声问钱登选:“这‘四口’,你拿得住嚜?”钱登选明白,哥哥所言之“四口”,实系田兴恕姓氏之代称。于是便简略答曰:“说到‘四口’,此人着实不简单。并且还很有个性……这衙门上下,‘四口’乃大家公认的‘三不将军’——不怕死,不贪财,不寻花问柳。”
“哦……好官!”钱恭感慨道,“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自古罕闻矣!不过,你说他不近女色,这就怪哉——好官也是人哪!”
钱登选纠正道:“不是他不近女色,而是这位仁兄心高气傲,两眼只认得功名。一般的女子倘若没点内秀,仅以香腮凡体、肉身美色,万难令其动心!”钱恭笑道:“田大人既是少年得志,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钱登选接着说:“去年春上在古州,一个叫翠屏的风流女子,为贪一时之欢,巧妙布阵设下迷局,刻意勾引他,他才懵懂入瓮,和那花心女子风流了一阵。”
钱恭笑道:“这就叫‘有心安顿无心人’——后来呢?”
“没有后来。”
钱恭不信:“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也算是开始。”钱登选说,“虽说翠屏那风流女子是逢场作戏,但这位仁兄对她却念念不忘,对别的女子不屑一顾。”钱恭听罢,眼中便流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个重义气、知冷热的情种!”他感叹道,“看来,在这方面,他和赵畏三差不多。我给你说登选,说到青岩堡的赵畏三,那也是个‘义’字当先、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铁汉子!”
“那好啊。”钱登选说,“该结交的,我们得主动结交才行!”
钱恭说:“这些,我自己晓得去张罗。在这衙门中,你只管专注本业,把‘四口’安顿稳妥。至于其他杂务,无须你额外操心。”钱登选心领神会频频点头。接下来,兄弟俩唠唠叨叨地拉起了别的家常。
说话间,钱恭突然看见天井的花木间人影一晃,一位个头矮小、身着二品官袍的年轻官员,顺着石板铺就的甬道,朝着文案房这边走来。“钱先生,奏折拟好了么?”那人背着两手,径直走进了文案房。
“拟好了,拟好了!”钱登选一面回答,一面迎上前去,“上午我就拟好的。只等田大人亲自过目。”
“过目?真是多此一举!”田兴恕笑道,“你替我签个名字,然后直接把奏折交给陶四歪,叫他发出不就得了!”哪知,钱登选却严肃地说:“田大人,这军机要务,在下怎敢马虎?你非得过目不可。”
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道字迹工整的奏折,双手递给田兴恕。
田兴恕一目十行瞟完奏折,便拿起一支毛笔,用笔尖在石砚中蘸了点墨汁,然后悬捏在手里,吃力地横拉竖架。忙乱了一阵子,他总算在奏折的下端写出了歪歪扭扭的“田兴恕”三个字。他端详片刻,又捉住衣角,在墨迹未干的签名上按压一阵……直至田兴恕觉得那墨汁已经烘干,他才将奏折重新递还给了钱登选。
做完这些,钱登选转脸对一旁的钱恭说:“哥哥,还不快来给田大人行礼!”
钱恭正要下跪,田兴恕上前拦住他说:“哎哎哎,免了免了!我说老哥子唉——你既是钱先生的兄长,也是我田忠普的兄长啊!今后,你我之间就不必拘束。”一席话,说得这钱恭心里暖烘烘地直想流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会不停地对着提督大人点头。
田兴恕的目光,在钱恭脸上端详一阵,接着又在钱登选的脸上端详:“哦!钱先生,你哥哥的名字,好像叫钱恭——对不对呀?”
钱登选一听颇感诧异:“对呀,他是叫钱恭。田大人,你怎个晓得的呢?”
“嗨,你忘记了么?”田兴恕兴奋地说,“六月间省城吃紧,广大绅商、士子联名撰写‘万民折’,请求朝廷派我驰援贵阳。为了督促我尽早赶赴省城,朝廷还转下了这道‘万民折’的抄件。唉……民心可敬不可违啊!我田忠普,能够持着这‘万民折’走马上任,此生也算是风光到顶了!”
钱登选恍然大悟:“对对对!”他指着钱恭说,“哥哥,在‘万民折’上第一个签名的,不正是你钱恭么?!”
钱恭颔首一笑:“多喽,上面非但有我,还有贵阳数不清的绅商、士子。”
田兴恕说:“凡事有头有尾!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你、冷超儒和张茂萱。”说到这里,他向钱恭打听冷超儒、张茂萱的下落。
钱恭说:“冷、张二位师爷,原先曾经就幕于巡抚衙门。自从蒋中丞一走,他们的日子就每况愈下。不过,好歹还有那么几文束修,不至于挨饿受冻、流落街头。今年三月初,刘源灏担任贵州巡抚,干脆辞退了冷超儒和张茂萱。前些时候,在下偶尔路过威西门,看见他们提了小凳走街串巷,靠给人代写书信为生。转眼又是好多天,在下没有见其踪影了。”
“嗨,他们怎搞的落到这个下场?”田兴恕马上就显得愤愤不平,“虽说那姓冷的我不认识,但是那张师爷,和我可是有一面之交咧!不行,我不能让他们饿肚子。”说到这里,田兴恕当即给钱登选安排道,“钱先生,你一定要替我找到冷超儒和张茂萱。你就说,我田忠普请他们来衙门做师爷。”
钱恭一听,忙说:“田大人,你要找师爷么?恰恰上个月,我‘欣悦客栈’就招留了一位流落江湖的高人雅士。”
“哦……那是个么子高人哪?你先说来听听!”
钱恭说:“此人心性孤傲,行事怪僻,为人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洒脱得一般常人不好理喻。因此,在下不知他能否得田大人的垂爱和赏识!”哪料,田兴恕却说:“放荡不羁,口无遮拦,这就说明他心底坦荡,心头没甚多余的弯弯拐拐。这总比那些阴阴笃笃,三天不放两个屁的闷罐子好嘛!阴阴笃笃的闷罐子,十有八九是些烂肚皮。”
“是这样的,”钱恭说,“此人名叫缪焕章,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擅作各类文书。其笔力老辣,文眼锋利,非普通文员可比……”
听钱恭提及“缪焕章”三个字,忠普心头马上说:“咦——缪、焕、章?这名字咋恁地熟悉?嗯,这个人,我一定在么子地方见过。”
钱恭继续说:“十月二十五日,在下押货去青岩堡,给‘石坊团’送裹尸布。次日回来,见‘欣悦客栈’门口灰灰黑黑人影依稀,人声嘈杂。在下费力挤进人丛,只见一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老者头肩倚墙,在客栈石阶边安然而坐,口中不时冷冷念叨,云‘高价出卖字画’。细看这老者脚边,并无一字、一画,也无砚台、毛笔等画具。只是,那老者屁股边,摆放着一个缺嘴土巴碗,碗中盛有墨汁……如此情形,哪有甚‘高价字画’?!围观的街坊邻居,正为此议论纷纷七嘴八舌。
“在下不露声色走上前去,笑问那老者,一幅枟甲秀雨韵图枠收银好多?老者扭头不答腔,只是向我伸出两根指头:二两!我没有讨价还价,硬是给了他二两纹银,孰料,才须臾之间,他果真把一幅品质上佳的枟甲秀雨韵图枠交到了我的手中!”
“哼,你吹牛!”田兴恕听到这里,禁不住反问钱恭,“老哥子,既然他无砚、无笔,那老者还作个么子的字画?”
钱恭笑道:“是的,无砚、无笔。怎个写字作画呢?不过,田大人你先莫急,听我慢慢说完……当时,在下虽爽爽快快付出了二两银子,但我心头却在咕哝,看你怎个画法!看你怎个画法……哪知,那老者他屁股底下,还坐着一摞水纸。收下纹银之后,他便将一张方桌大小的水纸铺开来,放在地上用几块石头压住。
“接着,他又躬身走到路边,‘刷刷’几下扯来了一把茅草。他将那茅草在破碗中蘸点几下,接着就‘呼呼呼’地画开了。万不谙转瞬之间,那白生生的水纸上面,就出现了一幅栩栩如生、形神兼备的枟甲秀雨韵图枠!”
“哦——呀!啧啧啧……”钱登选、田兴恕听到这里,不由同声惊呼,啧啧称赞。钱登选说:“此人真是个怪才!”
“倘若不是怪才,我招留此人做什么?不是怪才,我‘欣悦客栈’怎会舍得银钱,把他白白供养?!”钱恭沾沾自喜。
田兴恕转身对钱登选说:“钱先生你想起没——这缪师爷,我们其实和他打过交道。”
钱登选微笑着说:“对,前年在古州,金铁匠和永从知县邵一勋那桩皮绊,就是这缪焕章缪师爷惹出来的。”说着,钱登选摇头晃脑,一字一顿朗诵道,“吾乃孔孟门徒。一生耿介,两袖清风。在下文弱,故无力兼济苍生。然……”时隔两年,缪焕章的那篇文告,钱登选居然背诵得一字不差。
“好记性!”田兴恕称赞了钱登选,接下来又称赞缪焕章,“这缪师爷,还真他妈皮有几下子咧!当初在永从县,他老兄不声不响仅用一纸文书,就把千把号人的‘顺昌团’,一气调到了古州!三国时期,诸葛亮调兵遣将,也不过如此嘛!”那个神秘的、才华横溢的缪焕章,令田兴恕既兴奋,又好奇。他觉得,倘若把文人们驾驭得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缪焕章,定能抵得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田兴恕转而对钱恭说:“老哥子,忠普托你一件事情,那缪焕章也好,冷超儒、张茂萱也好,统统替我把他们请来!我田忠普这提督衙门中,正需要他们这样的怪才呢!”
“行!”钱恭答应得非常爽快。忠普拍着钱登选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今后,我衙门中若是多有几个你这样的怪才,岂不是锦上添花,如、如、如——如虎添翼嚜?!”
钱登选似笑非笑:“怪才?你说我是怪才?!哎哟,在下只会吟诗着文、抄抄写写,充其量是百无一用的书虫,我哪里配称怪才!”
“莫虚心,我说是就是嘛!”田兴恕武断地说,“书虫不一定就是怪才,但怪才首先得是书虫。这个问题,你我无须争辩!”
钱恭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田兴恕作揖行礼道:“田大人,登选他一直说你是个惜才重义的君子。百闻不如一见,在下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实在感佩之至啊!”
田兴恕摇摇手,半开玩笑道:“我讨厌奉承话哟——老哥子!这点小事,你就莫再夸大其词胡乱吹嘘嗒!在下田忠普,只希望老哥子和登选多多费心,设法给我找到缪焕章、冷超儒和张茂萱!”说到这里,忠普神色严峻,“登选啊,我是这样想的——今后,衙门里的文案尽量甩给他们。你呢,则帮着我处理衙门中更重要的事情。我晓得的,其实这样一来,你也不轻松。但我除此而外,再冇别的法子啊!”
钱登选说:“田大人,大物小事你尽管吩咐,登选绝不推委。”
钱恭作揖道:“田大人,聘请三位师爷的事情,你也尽管放心!别的事,在下不敢轻易应承,这事么,就包在我老哥子的身上!”言毕,钱恭又问弟弟,“登选,你随田大人进入省城,已经快十天了。明天恰好‘冬至节’,难道就不回去看看么?”
“啊——‘冬至节’?!”钱登选惊讶道,“哎呀,这时间过得好快。前年、去年,我分别在古州、铜仁两地,陪田大人过‘冬至节’。当时的情形,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啊。然而,转眼间便到了咸丰十年的‘冬至’。唉……览古怆然,直叹人生苦短啊!”
钱恭笑道:“倘如田大人这般少年英才,文治武功有所建树,人生短促亦不足惜哉!”
“唉——两位哥子好好说话!”田兴恕故意说,“你们明明晓得我虚读得少,么子要和我来‘呜乎哀哉’、‘之乎者也’?莫搞得文绉绉的,我脑壳痛!”一言既出,三人同时朗声大笑。
没过几天,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和钱登选一起,共同受聘于贵州提督衙门,担任了田兴恕的私人幕宾。田兴恕根据几位师爷的特长,为他们做了分工:钱登选、缪焕章长于训诂、精于辞章,分任奏章师爷和书禀师爷;冷超儒熟悉司法、精通律例,任刑名师爷;张茂萱仍和原先在巡抚衙门一样,给新主子做了钱粮师爷。
同紧张的戎马生涯相比,坐衙门确实要舒适得多。每天,田兴恕想升堂就升堂,想午睡就午睡,想看书就看书,从早到晚都从容不迫且极富韵致——更何况,无论他想做什么,缪、冷、张、钱四位师爷和衙门里的部属们,早就给他做了详尽而周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