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钱登选的“臭鸡蛋”怪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冯飞 本章:78、钱登选的“臭鸡蛋”怪论

    两天后,即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九日,贵州巡抚刘源灏和钦差大臣、贵州提督田兴恕,以贵州“军饷数匮”,再次奏请设局“抽厘接济”。

    三天后,热河行宫。

    咸丰帝奕仔细阅罢刘源灏、田兴恕的奏折,摇头叹息不止。

    恰好这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总领大臣——恭亲王奕欣因事前来请训。

    “小六子,”奕调脸问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前些日子,大臣们联名上奏,陈述‘厘金局’设立之后的种种弊端,说这些年在湖南、安徽、湖北等省,这‘厘金局’真惹出了不少的祸事。”

    恭亲王答曰:“这都是老话了。皇上,这些年上述诸省,凡与‘厘金局’相关的乱子偶一露头,都调派绿营或湘军予以了强力处置。现在,‘厘金局’在湘、鄂、皖、闽、川、吉数省通行无阻。”

    奕:“那你看看这奏折吧。”宫女把那奏折接过去,小心捧给了恭亲王。

    恭亲王草草读罢刘源灏、田兴恕的奏折,幽幽叹息曰:“拆屋筑墙,剜肉补疮,怎一个‘穷’字了得啊!”

    奕:“小六子,你的意思是?”

    恭亲王:“皇上,当初让曾国藩办团,已属事出无奈。接下来,湘军改‘兵为国有’为‘兵为将有’,亦复事出无奈。后来,颁旨让湘、鄂、皖、闽、川、吉等省份‘抽捐助饷’,亦复事出无奈。现在,田兴恕、刘源灏拟欲效仿,更属无奈之至!”

    奕:“那……你的意思是任其为之吗?”

    恭亲王:“皇上,事到如今,既然朝廷已别无它计,看来只能如此了。”

    奕听罢,凄惶的目光久久盯牢了鞋尖。

    当日,刘源灏、田兴恕关于设立“厘金局”的请示,清廷颁旨准行!

    由各地官绅操持的“厘金局”,在黔省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起来……除了刘、田奏折中所称的仁怀、开泰、玉屏等八个口岸,贵州官府还下令在全省的州、厅、府、县所在地设立了各自的关卡抽收“厘金”。

    这些“厘金卡”投入运行后,虽然达到了“抽捐助饷”的目的,却越发加重了老百姓的经济负担,激化了社会矛盾。恰好这几年,贵州连年大旱,许多州、厅、府、县上一年就已颗粒无收。现在突然冒出个抽收捐款的“厘金局”,这对农民来说,无异于雪上添霜。

    各地饥民万般无奈,只得背井离乡四出逃生。可是,这些饥民的迁徙,反过来又增大了贵州官府“剿匪”的难度——成千上万的饥民结队迁徙,谁知里面有没有“号匪”之类的乱党?

    不单如此,“厘金局”还遭到了大多数乡绅的激烈反对,因为,这些乡绅十之八九是当地各种贸易往来的经营大户,“厘金卡”直接侵害了他们的利益。这年年底,“抗捐”、“抗粮”事件,在清镇、仁怀、开泰、玉屏等地接连发生。其中形势最严峻、性质最恶劣的,首数安顺府清镇县。

    清镇县毗邻贵阳府西郊。从军事地位分析,这里是屏护省城的重要门户,从经济收入方面来说,清镇县的贸易活跃程度历来居黔省之首,向来是贵州的钱粮重地。故而经巡抚衙门斟酌、协调,指定该县的三座“厘金卡”由贵阳知府衙门直接掌管,全部厘金款项也由贵阳府直接抽收。可是,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在清镇县“厘金局”坐卡收捐的官员,先后有三人被杀。蒙面凶手非常嚣张,曾当众散发揭帖,扬言“凡坐卡收捐者,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厘金局’裁撤为止。倘是不撤,愿同田忠普决一死战!”此处的“决一死战”四个字,含义不言自明:造反!

    另据提督衙门细作密报:“‘清镇事件’之幕后策划人,乃当地‘结义团’团首何三斗(人称‘何疙瘩’)。”这是田兴恕走马上任以来,关于“何疙瘩”的第三封密报。第一封密报说:“何三斗勾结奸商走私鸦片。于清镇城中遍设烟馆。全城民怨沸腾,以至于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二封密报称:“何三斗明为团练暗地通匪……长毛围攻长寨厅期间,匪酋曾广依数次进出何府。后长寨厅城失守,实乃其增援不力、暗助长毛所致。”

    接到这些密报,田兴恕暗嘱夏堂发派出专员,时时留意何三斗及其团练的一举一动。十二月下旬,“清镇事件”发生后,田兴恕立即给青岩堡的赵国澍下达了一道密令:“着赵畏三选派得力人手,火速诱捕‘何疙瘩’就地正法。赵畏三接令须依此进行。无须另行请示!”

    各地的“抗捐”、“抗粮”事件,仍旧层出不穷。出于义愤,有的老百姓甚至捣毁了当地州、县的衙门。何德胜、张秀眉等,则乘机派出大量细作,四处散发招帖,煽惑生事。在他们散发的招帖中,往往少不了这么一句话:“当今之世,官不讲理,非反无以为生”。

    田兴恕接到这些战报,心里长时间地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妈皮的……这贼匪越剿越多!照这样一种势头蔓延下去,贵州今后怎个了得!”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田兴恕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提督衙门自从新增了缪焕章、冷超儒、张茂萱三位师爷后,钱登选原先的文案得以分担,他也着实清闲了许多。每隔十天八天,钱登选都能离开衙门,去马棚街哥嫂那儿小住一夜,弟兄间吃顿便饭、拉拉家常。这天上午,钱登选刚从哥嫂那里回来,田兴恕就闯进了他的文案房。“钱先生,我有问题向你讨教。”田兴恕开口就说。

    钱登选笑道:“田大人但说无妨。”

    “这段时间,贵州的贼匪越剿越多。你说,究竟原因何在?”田兴恕所提的问题,可谓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钱先生略一思忖,不慌不忙地说:“在下肚皮之中,倒委实藏了些谬论,平日里从未轻易向人张扬,今日田大人既已问及,登选愿一吐为快,不过……”钱登选反问道,“不晓得田大人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田兴恕说:“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要是不想听真话,我找你来做么子?”

    “好,好!”钱登选狡黠地笑道,“有言在先,省得你大惊小怪,给我胡乱安些罪名!到时候我还真的吃不消!”接着,他以“臭鸡蛋”为例,打了个比喻来解析田兴恕的疑问。

    “我这里放着一枚鸡蛋。”钱登选边说边在纸上画了一个椭圆,“这枚鸡蛋,原本是可以食用的,但我把它放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待我敲开蛋壳,里面已经发臭了!试问,这枚鸡蛋我还能食用吗?”

    田兴恕笑道:“当然不能。”

    “何以见得?”

    “废话!你不是说过,它里面已经发臭嗒……”

    钱登选微微一笑:“好,言之有理!既然它的里面早就腐烂不堪,这鸡蛋当然就不能食用!同理,倘若我们这大清王朝,它现在也是一枚臭鸡蛋;倘若它的毛病,也是源于蛋壳里面的腐烂,那么,田大人你来说说,它还有救吗?”田兴恕思索着,半晌没有吭声。

    恰在此时,一只小麻雀悄然出现在议事厅门口。它那柔弱的身躯,在纤细的双脚上摇晃着,躲闪地向前跳蹿,它那尖利的黑喙,不断衔起地上的沙砾、石子,随即又一次次将那沙砾或石子放弃。

    远远望去,它的神态显得多疑、无助而又偏执……望着那只可怜的小麻雀,钱登选不由得浮想联翩。“忠普你看哪,”他示意道,“那就是大清国老百姓的缩影。”

    田兴恕忧郁地注视着议事厅门口,面部表情十分复杂。

    钱登选收回目光,继续剖析道:“田大人,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如今,大清疆域辽阔,大清子民共有四万万之多。然,自庚子、辛丑以来,鸦片作祟,祸水横流,英、法昭凶,堂堂大清国已‘国’之不‘国’,风气日下,国力衰竭!走遍乡间市井,百姓哭饥叫寒,甚而成年女子衣不蔽乳,无裤遮羞。上下衙门司法、行政,往往是刑以钱免,官以贿得。今天谈到这‘官’字,如若你忠普不嫌饶舌,在下不妨置喙絮叨……”

    “钱先生,你若是有话就尽管直说。”田兴恕的身子一动不动。

    他那忧郁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议事厅门口。那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似乎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

    “好吧,登选今日就浅薄一番。”

    平日谨小慎微的钱登选,此时突然变得慷慨激昂而无所顾忌:

    “今日无论你我,倘若侧目四顾,下细打量那大小官员——他们何人不窃国利己、各怀异志?!何人不道德沦丧、假公济私?!何人不贪赃枉法、掠夺民脂民膏兮?!呜呼!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悲之、哀之、责之、恨之哉!长此以往,大清社稷江山势必分剖群立,遇椽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谅所不免耳!”

    田兴恕冷眼斜瞥,慢条斯理地责问钱登选道:“哟,钱先生,依你说来,我这提督官衔钦差身份,也是花钱买的喽?”

    “不要紧张,我的话尚未说完。”钱登选诚恳地说,“让登选说句内心话吧,田大人,你这官,和别人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别人那官爵,是花钱买来的,而你,而你却是卖命换官哪……田大人!你这官衔,来得真的不容易呢。所以我要说,你比他们有血性,你是大清国真正的男人!当然,登选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官员中,你田忠普付出的代价最高!如今举国昏庸,满目苍凉,官员无不敷衍塞责,无不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为了享乐,什么良心、道德,什么人品、口碑,统统都可以不要!反正,大家都觉得,只要不做缺德事就是好官!像你这样出生入死、剖腹剜心为国尽忠的人,在寥寥无几啊!”

    田兴恕故作谦逊:“我?我田忠普算个么子哟!钱先生你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道你不知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么?他们才是大清国的中流砥柱啊!这里,我再以贵州为例,赵畏三、戴鹿芝,还有那个被我打走的铜仁知府黄楷盛,他们也是好官、清官,他们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说到这里,田兴恕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微乎其微!微乎其微也!”钱登选并不赞同,他掰着指头一一数落道,“曾侍郎、左宗棠、胡润芝,就算加上贵州的赵畏三、戴鹿芝、黄楷盛——还有你田忠普田大人,你们好官清官才几个人啊?这世道,早已是无官不贪,难道你们不是微乎其微吗?”

    痛心疾首的钱登选,突然流泪哭喊道:“田大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这大清王朝,它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啊。在此,登选不妨斗胆预言——这积重难返的大清王朝,眼看危在旦夕!”

    听了钱登选的一番高谈阔论,田兴恕好一阵都没有吭声。他从案桌的瓜果盘里抓了一把葵花籽,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小麻雀没有看见忠普,在议事厅门口溜光的石板地上,依旧徒劳而又偏执地跳蹿着。它那尖利的黑喙,匆匆衔起地上的沙砾、石子,随即又一次次地放弃。

    田兴恕一手托着葵花籽,一手尽量用轻柔的动作,将那小小的葵花籽一粒粒地扔了出去。第一粒,他抛远了,小麻雀没有看见;第二粒,离小麻雀稍微近了些,它惊喜地啄开硬壳,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第三粒,它再次惊喜地吃了下去……正当田兴恕抛出第五粒葵花籽的时候,小麻雀突然发现了他,于是,它紧紧衔住那粒白色的葵花籽,猛地飞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小麻雀逃得无影无踪!

    田兴恕气急败坏,他把剩下的葵花籽,全部扔在了议事厅门口那溜光的石板地上!

    从内心来说,他觉得钱先生的比喻不无道理;然而,在感情上,他怎么也不愿轻易认同这种说法。“大清王朝就是大清王朝,它怎个又变成了一枚臭鸡蛋呢?”忠普撇下钱登选,边在假山间溜达,边暗自琢磨,“假使大清王朝真的覆灭,我还能保住这官位么?我田忠普倘若不做官,又能做甚?”

    田兴恕心头苦闷极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上任之初的那点好心情,其实仅仅是一相情愿的,空洞柔弱,虚幻得不堪一击的孤芳自赏。现在,一想到各州、厅、府、县烽烟四起,“贼匪”猖獗,田兴恕就会出现幻觉——他总感到自己头上笼罩着一张大网!

    无论他怎么挣扎,这大网都撕扯不开!

    直到这个时候,田兴恕才明白:皇上之所以授他钦差大臣关防,并非完全出自于对他田忠普的信任,或者真的是为了让他“节制贵州文武”,而是为了朝他的肩头上加码:“督办全省剿匪事宜”。可是,如此一来,奕便断了这湘西小伙的退路——你田兴恕必须想方设法,将肆虐黔省的匪患一举荡平,不能虎头蛇尾,做第二个蒋玉龙,甚至,不得有哪怕非常细小的过失……明白了这一层,田兴恕吓得打了个冷噤。然而,他现在身不由己,他的苦闷,只能积压在自己心底,他那沉重得难以启齿的忧虑和屈辱,不能对任何人声张!

    “管他妈皮的!”有时,田兴恕的心里实在压抑得慌,索性便这么宽慰自己,“仗,我还得去打,饭,我也还得吃。莫去想它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为迅速平定事态,田兴恕立即下令,调派杨岩保、周学桂、田兴胜、沈宏富及参将李有恒等湘军将领,率部赶赴各地增援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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