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端午节这天,“圣地书院”的本多鲁和大部分修士因事外出,书院只留下了四位修士和一个守门人。这看门人是赵国澍的学友、秀才罗廷荫。
这一天,青岩堡的男女老少,纷纷穿上节日盛装,按照民族的传统风俗,走出家门“游百病”。赵国澍的人一部分往南门外走,一部分则往姚家关方向行。汤正年的儿子汤吟虫、赵国澍的儿子赵以焕、赵以炯等十多个小孩,在行至“圣地书院”大门附近的时候,齐声念起了一首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火烧天主堂,洋人坐班房。”
罗廷荫和四名修士听到这段顺口溜,当即出来谩骂,并强行驱赶汤吟虫、赵以焕、赵以炯他们。在场的老百姓见状,纷纷上前打抱不平。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争执中,罗廷荫将一小孩朝后猛推,致使这个小孩摔倒在地,口鼻流血。小孩一路哭泣着,回家向大人告状。消息传到赵畏三那里,他立即令汤正年、赵包包等带领团丁,将“圣地书院”团团包围。四个修士随即被汤正年、赵包包下令逮捕,押解到青岩团务署所在的龙泉寺。
赵国澍对这四人说:“天主教系异端邪说,淆惑人心,田大人有令,即将出示禁止信奉,凡不愿放弃洋教、脱离洋人的,一律处死。汝等回院与院长商议定夺,否则,汝等将遭极刑,无一幸免。”四个修士回院后,将情况向本多鲁报告,本多鲁胆战心惊,于次日率领全院修士逃到附近杨梅高寨教徒家躲藏。五天后,赵畏三见大修院没有派人来作答复,遂令汤正年再率一批团练去了“圣地书院”。
“圣地书院”只有罗廷荫未逃,于是团练就逮捕了他。
罗说:“几天前,我们已经去过你们那里,现在又来找我做哪样?”团练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其强行带走。刚出修院大门,遇到修士张文澜、陈昌品回来,汤正年又下令将这二人逮捕。本多鲁得知张文澜等三人被捕的消息,急忙率领其余修士离开杨梅高寨,逃到了贵阳北教堂。
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被押解到“龙泉寺”后。赵畏三先向罗廷荫问话,罗退到后面说道:“为哪样先问我?我不过是本多鲁他们的佃户,你问他们好了,他们的答复,就是我的答复。”赵问张文澜、陈昌品二人:“你们思考的结果如何?愿不愿退出洋教?”二人都表示:“不愿退出洋教。”赵国澍反复训诫,仍无结果,便命令团丁将这三人关押在龙泉寺的一间黑屋里。接着,他又派团丁赶到姚家关,将“圣地书院”内的所有书籍、宗教用品、衣物等全部抄走。
临走时,一个团丁敲击火镰,用油纸引燃了“圣地书院”的柴棚!顷刻间,姚家关燃起了一堆冲天大火……“圣地书院”化为瓦砾!
做完这一切,赵畏三骑马飞奔贵阳,将此情况向田兴恕报告。
田兴恕见“秘密公函”首先在青岩生效,当然是喜出望外。为了履行“办理得力,定当优叙”的诺言,田兴恕下令将赵国澍提升为“全黔团务总办”。不过,在青岩洋教问题彻底解决之前,赵仍兼署青岩团务道。
在狱中,罗廷荫和张文澜收买了一个看守他们的团丁,这个团丁将他们用拉丁文书写的信件带到了贵阳北教堂胡缚理手中。北教堂的回信,同样也是交这个团丁带回。如此数次往还,这个团丁得到了胡缚理的重金酬谢。
反之,如果自己没有出公差到贵阳的机会,这个团丁就托付原“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玛尔大)代为转交。即由罗大娘将信带到贵阳,交给胡缚理主教。因此,罗廷荫、张文澜他们在狱中的情况,远在北教堂的比尔·胡缚理随时都了如指掌。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大清国皇帝奕在避暑山庄“龙驭上宾”,享年三十一岁。继位者是他六岁的儿子载淳。从此,早已残破至极的大清国更加动荡不安、支离破碎。
四天后,年过花甲的贵州巡抚何冠英,也在自己的抚署病逝。
钦差大臣、提督田兴恕奉命署理巡抚。七月二十五日,赵国澍来省城给何大人吊孝,他顺便把对几个天主教徒的审讯情况向身兼数职的田兴恕作了汇报。
田兴恕听说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他们都死心踏地信奉洋教,遂冷笑一声,决定将其全部斩首。
钱登选不同意:“干不得啊,田大人,这事你千万干不得!”
田兴恕不解:“干不得?哎哟钱先生唉——未必天盖子会掉下来么!?”
“天盖子倒不会掉,但青岩堡这件事,我希望你三思而行!”
钱登选脸上的神色分外肃穆。
田兴恕:“三思而行、三思而行!这些天,我苦思苦想,脑壳都要想炸嗒!”
钱登选:“非要杀人吗?老弟,你何不多想想,难道换一种处置方法不行吗?”
田兴恕:“不行!”
钱登选:“三思啊,田大人,你可千万千万要三思啊!”
田兴恕:“三思?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他们三思了么?那么好的一座大花园,他们说烧也就烧了。他们怜惜过么?还有,他们在北京城里向老百姓开枪开炮,滥杀无辜时,三思过么?哼哼,”田兴恕冷笑道,“他们不把大清国的老百姓当回事,我也不会把他们的教徒当回事。更何况,这些教徒又不是法兰西人!既是大清国的人,我愿怎个处治就怎个处治,他法兰西无权过问!”
“哎呀……说不过去!”钱登选竭力劝阻道,“田大人,你听我这一回没错。”
田兴恕:“登选,我知道你的苦心。但是前几天,在下听张茂萱、冷超儒他们说,这些日子在北京、天津等地,无辜百姓血流成河啊!还有,他们法兰西人、英吉利人把我们大清国的皇上当回事了么?哼哼,钱先生啊,我们连皇上都被他英法联军赶出了京城啊!现在皇上在外驾崩,却连放口棺材,料理丧事的地方都没有。钱先生,他们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做这些恶事的时候,顾及过你我的面子么?”说到这里,田兴恕突然提高了嗓门,他声嘶力竭咆哮道:
“钱先生,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田大人,今日你可一定要理智啊!”钱登选竭力想说服田兴恕,“军队是军队,教民是教民,两者混为一谈终究是不妥的……”田兴恕一双小眼眯缝着,对钱登选冷笑道:“混为一谈?!你说我田忠普善恶不辨、良莠不分么?那好,我们就事论事——据我所知,他们天主教徒平时念的是枟圣经枠,而‘洪、杨乱党’念的,也是这鸡巴枟圣经枠!钱先生,这个你怎么解释?!”
钱登选说:“前面我已经说过,这是两码子事。”
“哼哼……我看你分明是无话可说嘛!”田兴恕再次冷笑道,“洪秀全他们与朝廷为敌,也仅仅占据了大清的半壁江山。而英、法联军更是霸道,他们索性连我们的皇上都赶出了京城!全国各地的天主教徒,肯定想在我大清土地上建立‘国中之国’,要不,他们怎会与洋人遥相呼应,同念一部枟圣经枠?!”
钱登选一听,断定自己说不服田兴恕。于是,他换了另一种说话方式:“田大人!田大人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前程啊!否则,大祸临头你可就悔之晚矣!”
“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咧!”田兴恕嘴巴一扯,大笑道,“我田忠普既是皇上任命的钦差大臣,贵州军政要务就得听我的嘛!至于你说的前程,那又算个么子卵啊!?大不了我做第二个黄老夫子——这个官,老子不当了!”
说到这里,田兴恕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我就要把那洋人的老虎屁股摸一摸……哼哼,老子看他把我的鸡巴咬嗒!”
七月二十八日,正在衙门里布置礼仪,为奕料理国丧的田兴恕忙里偷闲,委托张茂萱赶赴青岩堡,亲自给候补直隶州知州、青岩团务道赵国澍下达指令。这是一道不足二十个字的密令:“速将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三人斩首处决。”
次日,赵国澍从团练头目中抽调了汤正年、赵包包二人,专门负责执行田兴恕下达的死刑令。汤正年、赵包包带领团丁,将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等三人从龙泉寺里押解出来,准备弄到北门外的谢家坡处决。
这时候,罗大娘恰好在青岩桥下。她吃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洗衣棒,为教友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他们捶捣衣服。罗大娘见团丁押解着自己的教友罗廷荫、张文澜和陈昌品等出了北门,神神秘秘地朝谢家坡方向走,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她清楚,那谢家坡很荒凉,向来是处决死刑犯的地方。
罗大娘丢下洗衣棒跑上去,气愤地拦住了团丁们的去路:“站住,不要慌走!”
罗廷荫他们见了罗大娘,一个个都可怜巴巴地呜咽流泪。
罗大娘大声质问赵包包、汤正年:“喂——你们想做哪样?”赵包包自鸣得意地笑着反问罗大娘:“你说我想做哪样?”他的言语间不无嘲讽。罗大娘拉住罗廷荫,喊着他的教名问:“若翰,你说,这究竟怎个回事?”
罗廷荫答非所问:“大娘,我无儿无女,我死后,请求你老人家看在主的分上,请几个人帮我收尸……”
罗大娘忍不住双泪长流。
“天主啊……请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天主!”
罗大娘一面陪着罗廷荫他们哭泣流泪,一面为自己的教友真诚祈祷。她呜咽着转过身来,大声质问赵包包、汤正年:“你……你们,你们究竟想把这几个人怎个整?”
“怎个整!?”赵包包笑道,“老子奉命处决犯人。未必,你今天想和他们一道走嚜?”
罗大娘:“处决犯人?不行,你们凭哪样要杀他们?”说着,她上前去,一手一个,拉住了罗廷荫和陈昌品,又用自己宽大的身子,挡住了瘦弱的张文澜。
赵包包冷笑一声:“退开!”他举起手中的砍刀,恶狠狠地架在罗大娘的脖子上。
罗大娘:“不走,今天我偏偏不走,看你把我老奶咋个做!”
赵包包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吼道:“退开!”
“不走!”罗大娘毫不示弱。
汤正年见状,走上前和颜悦色地劝解罗大娘道:“大娘,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你该做哪样就去做哪样,不要阻拦。”
罗大娘:“不走,我不走!今天你们把我这老奶一刀杀了也不走……”
赵包包大怒:“死老奶……还不给我滚开!”
汤正年:“大娘,你不该这么说,走走走!”说着,伸手打算拉开罗大娘,哪知她突然发怒,转身指着赵包包的鼻子大骂道:“赵包包,上帝不会轻易饶恕你!”
赵包包冷笑道:“上帝?你说的上帝,好像是个西洋人嘛,他认得你嚜?我们大清国的事情,他管得着嚜?”
“不对!”罗大娘厉声训斥道,“只要有天有地,上帝就不会多余。只要信他,他就认得你!一句话——哪里的事他都晓得,哪里的事他都能管!”
赵包包:“我不要他管。”
罗大娘:“赵包包,你不得好死。”
赵包包:“老奶,你不要过分,当心老子连你一起杀!”
“杀我?来来来……赵包包,我老奶……我老奶正巴不得咧!”赵包包挥动手臂以刀作掌,“啪”地抽了罗大娘一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赵包包扬起手臂,准备再次抽打罗大娘……
罗大娘急忙顺势上前,低头躲闪赵包包的大刀。孰料,她的头颈直直地朝赵包包杵了过去。更糟糕的是,罗大娘过于高大壮实,而赵包包又过于单精瘦小!“啪”地一声,他轻易就被罗大娘抵摔在地。随着这“啪”地一声,连罗大娘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正在发愣,赵包包已迅速地爬起身来。“死老奶,你敢和老子交手!”赵包包气急败坏,他举起手中的大刀,“呼”地就朝罗大娘的头上砍去!
“喀嚓”一声,罗大娘的头上顿时鲜血长流。“天!天啊!天主啊……”浑身是血的罗大娘双目紧闭,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扭曲,呻吟。“大娘啊……”一旁的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同时惊恐不安地哭叫:“大娘……大娘啊!”
赵包包这一刀,完全出乎汤正年的意料。他不满地责备道:“赵包包,你咋乱整!”赵包包说:“她妨碍公务。”汤正年说:“即便是妨碍公务,也不至于罪在该杀。”赵包包说:“大刀在我手头,我说该杀就该杀。”说着,一刀砍下了罗大娘的头颅。
汤正年见事已至此,不好再吭声。
接下来,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三人被团丁一一斩首。
震惊中外的“青岩教案”由此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