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发生了件大事。
归顺的高定二度谋反,在初更时率残部攻入大营,袭杀诸葛亮!闯入营里时,高定看到个羽扇纶巾的男人,手里捏一管宣城笔,他大喝一声,挥刀就砍!男人就地一滚,惊惶失措。高定在刹那感觉到强烈的失望,他想原来诸葛亮,也是个寻常人:见到血腥,见到刀口,也要噤若寒蝉、浑身战栗。膨胀的自豪感鼓荡在高定胸间,他再没回顾部众,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这一刀没有完全落空,利刃切过诸葛亮手腕,划出一道几寸的血口子。“啊……疼啊!疼……”羽扇溅上红点子,像在雪地里盛开了梅花。“哈哈……”高定放声大笑,“我当诸葛孔明有多……”没有人知道他想说有多“怎样”了,因为就在那一刻,一支金箭从高定后脖射入,前颈穿出,将他话一截为二!高定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他看看眼前筛糠般的诸葛亮,茫然地转身。星光昏暗,月色如血,深红的夜里,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强弓,一脸肃色。青年将第二支箭搭上弦时,被身旁个四十出头的男子按住了肩膀。这个男子,脸上浮着安静的笑容,身系一领浅灰披风,披风下乃是红黑二色的官服:丞相服。
替身吗……?高定膝盖一落,就此栽倒。
诸葛亮走上前,低腰看见高定面上凝了最后一抹讥笑。
“丞相,另有个渠帅被生擒。”糜威将箭投入囊里,拱手道。
渠帅,即蛮夷首领。
“带上来。”诸葛亮点点头,他望望高定尸身,又望望手腕仍在流血的赵直,问,“你说,他笑什么?”
赵直将羽扇一丢,扯脱纶巾,重重喘了口气,冷笑道:“笑诸葛亮是个胆小鬼。”
“哦?”
“猜到有变,就安排好替死之人!”
诸葛亮放声大笑。
“你没死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说,“仅仅一次罢了。”他走到赵直跟前,丢了管金疮药给他,弯腰拾起纶巾,拍一拍灰尘,“我出茅庐以来,遭受了十三次刺杀。看!”他撸起袖子,赵直一眼看到,诸葛亮左手手腕上,赫然也有一道三寸的刀伤!“真巧,位置差不多。”他笑道,“我受过两次伤,另一处在腰上。”
“所以你现在……”
“不。”诸葛亮打断赵直的话,“没人能替我死。”
没人有此资格——像北辰星一般的诸葛亮,心里是这样想的。
“令你假扮我,是要你尝尝恐惧的味道。”诸葛亮淡淡说,“使朱褒一夜而反,很骄傲么?牂牁五万黎民,身陷水火,个个都尝过刚才的恐惧啊。”
疼痛从赵直手腕蔓延至周身,他总说自己是个飘飘荡荡的占梦师,是活在空中的;看着诸葛亮时,他明白了,这个男人想拉住他脚踝,将他拖入凡尘,拖入浑浑噩噩的泥土与血里。
“休想。”赵直心道,甩手出营,与糜威迎面撞上。
糜威牵着四指宽的麻绳,绳子拴住一个夷人的左右手拇指。夷人大约三十岁,披发跣足,耳佩金环,衣裳破破烂烂,却仍能看出质地不凡,袖口处甚至盘绣了两条巨蟒,蟒蛇在熊熊火焰里翻滚。
“子正。”诸葛亮在营里喊道。
糜威一拽绳,将俘虏拖入帐。
“愿意留下还是离开?”诸葛亮开门见山地问。
“留下……杀?”俘虏显然能听懂汉话,也能说一些。
“不杀。”诸葛亮摇摇头。
“那我、留、留下。”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莫非想做第二个高定?糜威心想,正欲提醒,却见诸葛亮摆手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俘虏绳索解开。糜威照办了,暗暗把手按上腰间剑柄。
“名字?”诸葛亮尽量简洁地问。
“火济。”
“使刀的?”
“是。”
“哪种刀?”他目光移至火济右手拇指。
火济立即将拇指屈入掌心,略一思忖,他展开手掌:“飞刀比朴刀更好。”
诸葛亮莞尔一笑。“把刀还给他。”他吩咐糜威,“再将火济编入护卫军。”
“丞相,莫太信他。”糜威忍不住说。
“真话或者谎言,看眼睛就知道。”诸葛亮走上前,指着火济黎黑的脚丫说,“除了一双鞋之外,我还要送你些东西。”
火济没说话,望着他。
“一套真正的飞刀。”
火济眼里放出光来。
“我带来个一流的冶铁师,他一晚能打造一千支箭。”诸葛亮微笑道,“我会请他三日内,为你铸三十把飞刀。”
铸一把飞刀,堪造一百支箭!
那是怎样的一套刀!?
火济吃力地问:“冶铁师……是、是……?”
“蒲元。”诸葛亮回答。
火济得到蒲元飞刀时,正是五月十五。飞刀装在牦牛皮套里,柄上饰着镀有火纹的银边。抽刀在手,火济整个人为之一振:南中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刀口,在刃上绷一根皮绳,只轻轻抬手,绳子便一分为二!这副刀令火济爱不释手,看到它,比看到十六岁少女还快活。他一会儿将它藏在怀里,一会儿掏它出来,翻来覆去地摩挲,不知不觉落到护卫队最后。直待糜威一声高喊,他才光着脚“啪嗒啪嗒”跑步追上。追至主车时,火济放眼一看,愣住了:百步远处,水势遄急,瘴气蒸腾,热浪翻滚——原来,大军已至泸水。
马忠、李恢各率兵一万,与诸葛亮在此会师。
“丞相。”瘦高的李恢率先上前行礼,多年镇守南方使他有南人般粗黑的皮肤,“万想不到,高定、雍闿均已伏诛。”
马忠跟着说:“卑职又俘获了一人。”
“哦?是谁?”诸葛亮微微挑眉,一手托起一个,笑道,“德昂(李恢之字)、德信(马忠之字)多有辛苦。”
马忠将一人推上前。诸葛亮哑然失笑,不由得望向赵直,赵直端坐囚车,不屑地昂起头:这俘虏正是朱褒!
“如何处置,望丞相示下。”马忠拱手问。
“就近押在味县,让他多做几个好梦吧。”诸葛亮笑道。
“不如一并杀了。”李恢忽然说。
一面说,李恢一面令人将三十名战俘押上。泸水在前,俘虏们腿脚发软,牙齿打架。突然,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猛扑到诸葛亮脚下,口里“咿咿呀呀”的,不住磕头。糜威跨前一步,拦在诸葛亮跟前。
“他说、他、不要死。”火济翻译道。
诸葛亮将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恢。
“益州郡自古就是蛮夷居所,必须祷告神明,借阴兵之力,方能获胜。”李恢说,“只有在泸水旁拿人头祭祀,鬼神享用了祭品,才肯来相助。”
这是多年的习俗。秦朝大将王邯征蛮,就在此活杀了五百人!传说那五百人的血气,使原本清凉的泸水一夜沸腾,一直热了近五百年!热气散到诸葛亮脸上,使他眉目含混。刽子手扛着大斧,只等令下,就砍落三十一颗人头,一一丢入水里。泸水越深越热,人头沉至水底时,就几乎熟了。朱褒想到自己烹熟的头颅在水中滚翻的样子,一个激灵,裤裆热烘烘地湿了一大片。
“除非丞相不渡泸水。”李恢眼里闪过一丝谲笑。
“反正高、雍、朱之乱已平。”马忠也道。
将军们都不愿诸葛亮深入蛮荒,一旦越过天堑,人命就悬之一发,再难把握。万一丞相……李恢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祈望诸葛亮接纳建议;而丞相之固执,他也早有耳闻。
果然,诸葛亮很快开了口:
“不行。”
“单对付这些人的话,”他指指朱褒,轻笑道,“亮就不来了。只须坐守成都,等候二位捷报。亮相信二位,”他望着马忠、李恢,又问,“二位呢?不信亮吗?”他之目的,是要建造一个稳定、富裕的后方,南中就是国家后方!他不但要平定它,更重要的是改变它、建设它,芟夷缺漏、增益所长!他想要令源源不断的金水、银泉从不毛之地里涌出来,令皮毛、山珍、丹漆……尽可能地得到发掘,将医药引入蛮荒,将房屋、耕种、文字乃至历史,也一一引入。他要使南中真正纳入“国家”体系,使它就像成都、像汉中一般,变成“国家”的一部分。诸葛亮是个多欲的人,甚至算得上贪婪,他一眼望到赵直,忽然失笑。是了,赵直曾嘲笑他意欲摆布星辰,那——诸葛亮心道:就摆布一次星辰给人们看!
“渡江。”他下令说。
三十一个俘虏没有死,诸葛亮用面粉裹着牛羊肉代替了人头,以祭神灵。
从灼热江水上越过。
从潮湿丛林里穿过。
从干燥沙地里走过。
蛊术、毒泉、虫咬、蛇盘……梦里世界,活生生展现在诸葛亮眼前,不同的是,它活生生地迷人,也活生生地危险、活生生地致命。为保存虎骁军,诸葛亮只挑选了其中三千人随行。加之马忠、李恢所率军卒及一些直属军,此次入蛮,蜀汉军有三万之众。“孟获手下呢?”他问过火济。火济搓揉着飞刀穗子说:“有二十万男人。”
“男人?”糜威扬扬眉。
“是男人就能杀人。”李恢想想又说,“这里的女人也可以。”
“女人也杀人?”糜威吃了一惊。
李恢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诸葛亮大笑起来。
“孟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问。
火济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杂种。”
孟获不是夷人,至少称不上一整个夷人。他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曾经很多次发生在南方。这些故事往往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搀着恩惠、交合、许诺,搀着歌舞、篝火与婚礼,又以背叛、逃亡、等待、怨恨结束,孟获说答郎甸每一条藤,都是他母亲的一根白发;西珥湖每一滴水,都是他母亲的一颗眼泪。这些话就像生着翅膀的鸟,飞遍南中。孟获使用了一种与当地格格不入的语言,这令诸葛亮倍感好奇,他一度怀疑孟获受过学,他也怀疑正是因为这些多多少少羼兑着谎言与渲染的传说,令那个人——一个“杂种”,成为了当地最强的统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真有趣……诸葛亮想,亲笔写了一份军令,传示三军。
军令只有四个字:“生擒孟获。”
闪电一般、滚雷一般的,战争在隆隆鼓声里掀开帷幕。蜀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九丝城!城里男子们落荒而逃,只余一些妇孺老弱颤巍巍地坐在路旁。九丝城是南中最繁华、最坚固的城池,也是唯一一座大城,没人想得到,它一夜间就落入蜀军之手!因为没人能想到,蜀军会遁地术!披坚执锐的军卒们,居然一眨眼就从地下跳了出来,血水染红刀口,那些奄奄一息的夷人,直至死时,才混混沌沌地想:这刀子……是能……劈破土地的……或许……也劈开了河流,使他们……过来了。啊……过来了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是神祇在纵声大哭么,或是妖鬼在兴风作浪?雨水重重敲打在悬挂于城楼的一整块翠玉上,风声咆哮,穿穴而过,似死灵惨惨厉厉,肆意飞舞。血迹流散在山石之间,映衬着包金镶银的图腾头骨。
火济一入城就屏了息,手指禁不住发抖。
暴雨里,诸葛亮手把湿漉漉的羽扇,正往山城大寨去。一滴水击到他面孔上,他没在意,火济却眼睁睁看到那水,是浅红色的!
火济、糜威一左一右跟着诸葛亮踏上层层嵌着翡翠的石阶。
马忠、李恢在百步远处整顿兵马,清点战俘。
雨水织成密帘,令糜威看不清楚,他左手按住佩剑,右手扶着诸葛亮的肘臂,以防万一。飞凫箭在皮囊里沙沙作响,不知是自鸣还是受到了风雨冲击。乌号弓也在颤抖,糜威耸耸肩,将它推上去几寸。“老伙计,休整几日吧。”糜威想,抬手擦擦落在眼睛里的水珠。
一刹那!一道寒光直袭!
“丞相——”糜威失声惊叫,一把抓住火济手腕!
火济捏在手心的飞刀,已是不见。
糜威怒吼一声,一拳击中火济鼻梁,令他踉跄着跌坐在阶边。火济没有笑,也没有叫,他完全怔住,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像全不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射出飞刀了?向着前面那个挺直、宽阔的背影,射出一刀?一把他送给自己的飞刀?!没等糜威挥出第二拳,火济突然手腕反转,一刀往自己脖子刮去!够了,趁着雨天,将仇怨、罪孽一一清洗,够了!我不能见兄弟涂炭……火济想,一死而已!
“拦住他!”
飞刀被糜威横掌切落,摔在阶上。
雨水、泪水朦朦胧胧的,朦胧里,火济看到前面晃了一晃像欲跌倒的人影,竟只是晃了晃,没有倒下。这个人啊……淡淡的、沾着水的眉目,似有些伤感,仍然是羽扇纶巾,头巾、白扇,都更深了一层颜色。是诸葛亮,他蹙眉笑笑说:“有些……疼啊。”一面走上前,拉火济起身。因为中刀,他背上衣裳裂了个口子,从口子里看到,外袍之下,诸葛亮披了一层细甲,即便在如此晦暗的雨中,甲衣也泛着干净的银彩。
诸葛亮将飞刀还回火济手里,合上他手。“我知你是一时昏悖。”他望望四处狂风掀起血水、暴雨急打刀枪,叹了口气说:“换了我,怕也要这样做……罢了。”他一用力,将火济拉起来,就像从未发生过行刺之事,笑着问:“你认识孟获吗?”
“见过三四次。”火济呆呆回答。
“好。若再见到,想必你能指出他来?”
“能。”火济说。
“跟上来吧。”诸葛亮招呼糜、火二人,一面继续往上走。
他走入了九丝城正寨,说是寨,却与汉人宫殿很像,只依山而建,半悬绝壁。山石被凿开了十三处洞穴,一处即是一间居室,处处贯通、层层相连,用铺在地上的鹿皮、山羊皮、貉子皮、野牛皮来区分尊卑。摆设之华丽,令诸葛亮见而失笑,他将鞋在门外擦干了,才举步踏入。“没想到。”他环顾上下,将目光停在正中庞大的石几上,那上头搁着一面女人用的银镜,以及一些看似很久不用的簪、环、金线、扳指,叹道,“我若是孟获,必不轻易离开。”
走到第十三间屋,火济指着房里,瞠目结舌。
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铺着虎皮、镶了金把手的王座上,坐了一个人。在他肩头,一只纯黑的鹰有宝石似的黑眼睛,金铸般盯着入内的不速之客。这人穿一件严严实实的黑袍,袍缘走金线,金线绣着飞熊和鬼面,浑身上下,只双手袒露在外,那是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右手套了两颗戒指、一颗扳指。他原本低着头,听到人声就举起了面孔。呈现在诸葛亮眼前的,是张二十七八的鸭蛋脸。“太秀气了……”诸葛亮想,“他像父亲更多些吧。”乍一对视,这人忽然笑了,鼻梁微皱,嘴唇上弯,竟显得孩子气十足。
“是孟获?”诸葛亮问火济。
座上人先于火济回答说:“正是。”
“怎么不走呢?”诸葛亮又问。
孟获咧嘴笑道:“此乃家母葬地。”
“听说九丝城一夜就盖好了?”
“不。”孟获得意洋洋地树起拇指,“一个月。”
然后他一撑扶手,起身走到诸葛亮跟前,糜威想要跨前拦住时,诸葛亮按住他。此时,孟获与诸葛亮之间不到一尺,火济再度捏紧飞刀,心道:再用飞刀,就一定是救助那个人……而不是伤害他。
“算是生擒你了吗?”诸葛亮笑着问。
二人站在一处,孟获比诸葛亮矮半个头。
“呵呵,算吧。”他不在乎地笑笑,又道,“哪知道汉人会像老鼠一样钻地道?若给我看一次你军队,我就再不会输。”
“好。”
“好?”孟获眯眯眼,“什么意思?”
“我给你看看三军。”
诸葛亮拉住孟获的手,健步走出。
三军矗立雨中,暴雨渐渐小了,风鼓荡得更加狂肆。没得到诸葛亮的命令,攻入城的五千劲卒没一个到洞穴里去避雨。李恢、马忠也在雨里站定,一手把佩剑,一手拥令旗,水从头盔边上滴落,“呼”地一声,就被狂风吹散,衣角、袍带“哗啦啦”地响;穿穴风直扑刀剑,一声比一声更猛烈地敲打利刃。五千军犹如金人,眼睛一眨不眨。看到丞相携一位蛮王走出时,马忠、李恢面面相觑,怔了一刻,忽把令旗一扬!五千人黑压压地单膝跪倒,“铿铿铿”地拿刀柄、戈座撞击地面,发出“空空空”的声音。
“丞相——丞相!”
呼喊似刀,劈破风声,使人肝胆欲摧。
诸葛亮双手往下压了压。
像个魔咒,瞬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城外还有两万余人。”他转面孟获笑道,“如何?”
孟获唇角扬起一个冷笑:“要只是如此,我必能击败你。”
“大胆!”糜威怒喝一声,几乎拔剑。
诸葛亮轻轻握住糜威的手,笑着对孟获说:“好,看你的了。”他掣起羽扇,指着九丝城城门又说:“走吧,整顿军马,再来与我一战。在你心服之前,我绝不会杀你。只望你自己,也要多方保重,别随随便便就死了,令我听不到你那一句‘心服口服’。”